第91章


    作序她要让后人知道她们的名字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原本街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虞燕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就连前方鸣琅她们挥着手大声嬉笑的声音在她听来似乎都轻了许多。


    人少了,星德拉她的手自然松开了。


    虞燕自认为不是什么蠢蛋,况且在男女感情这方面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只是从前在她的印象中,星德仍旧是那个可怜兮兮等待着她来保护的小孩,她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一眨眼他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而且这份懵懂的情愫被给予的对象甚至还是她。


    她一时间心头有些慌乱,也有些茫然。


    “这个送给你。”


    虞燕下意识地抬头,眼前轻微晃动着的是一个用红缎绣着麦穗瓶的荷包,瓶身上写着一个“安”字,瓶边放着如意,取得应当是“岁岁平安,万事如意”的好意头。


    荷包是打开的,里面放着饰有八宝纹的金银豆儿,还有许多金锞银锞、金钱银钱,以及一块小小的玉坠子,坠子上还刻着一只小小的春燕。


    “这是什么……压岁钱?”虞燕捏着荷包口却扯出了一点点线头,“你做的?”


    她几乎是讶异地看着星德,就算是现在男孩子也很少乐意做这种穿针引线的手工活,更不要说在古代了。


    可偏偏他对此都有些不以为然,就是有些遗憾道:“就是收针的时候稍微出一点小问题……不过至于别的,嬷嬷说我的手艺和那些做惯了的绣娘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再说了,送你的东西自然要亲手做更好。”


    星德不知道想到什么顿时杏眸微弯:“你喜欢就好。”


    “喜欢!”


    虞燕当即表示了肯定,换句话说,谁会不喜欢别人亲手给自己做的礼物呢?不管做得好与差都是一份心意,更何况他做得也不差。


    “你们两个在后面说什么呢?”鸣琅从前面一路穿过来连忙说道,“快回去睡一睡吧,一晚上没睡我现在头都有些疼了。”


    “额林珠你也是,姐姐先前寄来的信中还说要让我盯着点你,虽说广州这边没有京城冷,但还是要注意点,别到时候身子骨又不舒服了。”


    鸣琅唠唠叨叨说了一路,虞燕倒是对此颇为受用。她确实也困了,等回到宅院后立马窝进屋子上榻就睡,足足睡了一整日。


    广州的冬日短,春日就来得快,眼睛一晃就进了四月末。


    南边到了这个时候就开始多雨,一连七八日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清脆地拍打在屋檐上倒也不叫人觉得烦,只是到了第九日的时候,外面总算出了个艳阳天。


    阿岱拿着从京中寄过来的信件时,虞燕恰巧正在和石阳商议在广州开办女学的事情。


    其实举办女学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是这样的事情得先和当地的官员商量过后才能定下具体怎么办。


    石阳到底在广州这边打转这么多年,和现任两广总督也打过不少交道,又有虞燕这个炙手可热的雍亲王格格的身份保驾护航,不管是选址还是招收学生,亦或者是聘请师傅授课,基本上一套流程走下来都是很顺畅的。


    只是在虞燕看来,女学中所有的学生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到底还是有些狭窄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石阳此刻倒是宽慰起了虞燕,“也只有高门大户才有余力让女儿出来念书,往后说亲的时候好歹能得一个知书达礼的好名声。至于那些家中穷苦的女孩……帮着爹娘办事还来不及,哪有闲功夫念书?”


    虞燕自然知道她说的有道理,除了双卿是偷摸着跟着在私塾教书的舅舅学了点外,她穿越后这么多年见到的才女基本上都是家中有点底蕴的。


    那么多姑娘里面也唯有一个贺双卿。


    广州的这座女学选址在天河,门前挂着的对联还是虞燕亲笔提的字。与一般的女学写的都是闺阁训诫不同,她写得却是工工整整的两句诗: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与温宪在京中举办的女学不同,天河区得女学光说规模就比京里大了能有四五倍,学校里的夫子也都是虞燕这段时间千挑万选出来的。


    恰恰是因为广州如今与外界交流最多,所以对女子的压迫束缚最小,所以虞燕才尝试着将第一所她印象中的女子学校建立在这里。


    课程安排也是她根据记忆中的学校安排来的,除了正儿八经大家闺秀要学的国学外,虞燕还安排了数算、天文地理、物理化学这些专业课。这些课程的老师不好找,但也并不意味着找不到,虞燕为此还甚至聘请了从欧洲那边远道而来的西洋人坐馆。


    而至于女学的校长,她留的是温宪公主的名号。


    “格格设立的这些课程,估计真心实意去念的姑娘不多,大多数人还是将这些东西视为奇技淫巧,看不上眼。”石阳转动着虞燕面前的望远镜,心下一叹。


    虞燕摇摇头:“很多事情都是要循序渐进的,只要里面出一个愿意去学这些的姑娘,那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呢?


    她自己并不是理科生,但这并不代表虞燕不懂科技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她虽然现在的身份是皇亲国戚,但是并不意味着她就愿意大清国作绵延百年乃至千代万代。


    换句话说,虞燕并不喜欢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但是仅凭她一己之力实在没办法推动人人平等时代的到来,唯一能做的只有促进这个时代的发展。


    首先确保在历史的滚滚进程中,她的做法能不至于让自己的国家沦落到学过的史书中那样记载的满目疮痍。其次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提高平民百姓的识字率,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实行愚民政策。


    只要百姓们愿意思考起来,随着大清对外的交流变多,不出百年就一定会有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运动,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看到罢了。


    因为这往往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虞燕怔怔地看着桌上的化学仪器发呆,直到鸣琅将阿岱送来的书信递到她手里时才收回心神。


    信是法保从京城送来的。


    她当时将法保留在天津目的就是为了监督廉郡王府中的太监和盐商是否有勾结,结果没想到这小子机灵得很,发现事情有所不对后就立马快马加鞭回京告知雍亲王。


    康熙年纪越来越大之后脾性也越来越古怪,尤其是对底下的儿子们更是喜怒不定。胤禛一开始也没有刻意去提盐税的事情,而是利用二十阿哥过生辰为由,内务府的那些盐商为了讨好老爷子送了不少好东西到高庶妃那里。


    送礼基本上都是由家中主母操持,结果不知道是哪户包衣人家为了讨好高氏这位如今康熙的宠妃,送了一只五彩玉镯。


    这种用的是极其难得的铸金工艺,听说工匠们足足雕刻废了将近两万只玉镯才得了这么一只,除却玉特有的白绿外还衔接着黄、紫、红三种颜色,富贵逼人不说,其珍稀程度绝对算得上罕见。


    贩盐虽然赚钱,但是也没有到富可敌国的地步,而那些内务府出去的盐商各个家中过得都堪比皇家,吃穿用度无不奢靡,其中若是没有有鬼他第一个不信。


    而这户人家恰是王世昌所在的王家。


    这个局具体是怎么做起来的法保的来信里倒是没有详细描述,只是大致说了一下结果:


    康熙点了李明修这个刑部侍郎去查具体情况,结果一查就查到了廉郡王头上。


    盐税这种东西,就算是当年的太子插手都没有得到什么好果子吃,更不要说现在的廉郡王了。


    康熙震怒之下不仅褫夺了廉郡王的爵位,打死了那个替他办事的太监,并且流放了王氏一族,听说还责骂廉郡王卖弄名声狼子野心,反正是骂得要多狠有多狠,八阿哥一回府就病倒了。


    “这下朝堂上总归会消停些了。”鸣琅朝着虞燕眨眨眼。


    “这才哪到哪儿?被骂一顿罢了,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至少没像大伯一样被剥夺继承皇位的权力,对我这位八叔来说,说不准还是好事一桩。”


    虞燕冷眼看着来信:“太子复立后我这几个叔叔伯伯都是牟足劲要把他拉下去,不说八叔,就像三伯、十四叔那些人不也天天在皇玛法面前趁机表现自己吗?只是跳得越高死得更快,他恐怕正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王世昌被查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认罪。”


    “可是爵位没了总归有些不值。”鸣琅犹豫道,“况且万岁爷骂他骂得那么狠……”


    虞燕笑着摇摇头;“那有什么?你是不了解皇玛法的性子,他就是这样的脾气,骂人骂得狠是真的,但是他骂完了也就过去了。当时废太子的时候你没看到他骂废太子骂得有多狠,言语中甚至都牵扯到仁孝皇后,可是也不影响他后来复立太子。”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胤禛的性格说不定更像康熙,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爱则欲其生,恶则欲其死的性格。


    “这里还有一封,应该是雍亲王府送来的。”


    这封信其实出乎虞燕的意料,不是她阿玛胤禛送来的,而是李氏一笔一划写的。


    她这个额娘一开始的时候是不识字的,后来渐渐的因为爱看话本子,又不耐烦别人给她念,干脆跟在女儿身后一起学起了认字,但是认字归认字,在书写方面倒是基本上没怎么动过。


    乍一看到板板正正的字,虞燕就忍不住笑了。


    只有小孩子刚开始学写字的时候才会一笔一划写的都是横平竖直的,李氏现在写的字就和小孩一样,但是字写得普通了一点,里面字字句句透露出的感情却是真的。


    “弘时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已经搬到前院去住了。从前他在的时候总是因为他的淘气惹得我总是生气,结果现在他搬出去了,椿居苑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下来,就连大圣也不怎么动了。”


    “你后院的屋檐下有燕子来筑巢,我拦了小太监们不许打下来,还记得小的时候你最喜欢的花纹就是双燕纹,不管什么样的衣裳上面都要绣着燕子……”


    她絮絮叨叨写了很多虞燕小时候的事情,很多事情其实虞燕自己都有些不记得了,因为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像第一次自己吃饭,第一次被罚写字这样的小事情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


    但李氏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额林珠,额娘有点想你了。”


    李氏写不来那些文绉绉的书面语,每一句都是大白话,但是每一句都看得虞燕热泪盈眶。


    她上辈子是没有什么母女缘分的,直到这辈子李氏的出现,让她知道原来被母亲挂念的感觉是这样的。


    “格格?”鸣琅见她泪水模糊了眼眶,小心翼翼道,“府中出什么事儿了吗?”


    虞燕摇摇头将手里的信件收起:“在这里呆了好几个月了,咱们回京吧。”


    她下定主意要回去,自然要先将广州这边的大小事情全都处理好,除了女学的事情外还有石阳那边重新购置火器的事情,花销基本上都要虞燕先看一眼,还有就是有的先进的洋枪,虞燕的意思是能买多少买多少,另外看看有没有擅长这方面的工匠师傅,仿着洋货的样子自己研制改装。


    等这些事情结束后已经到了六月份,虞燕也没忘记从广州这边带些礼物回去给弘昐他们几个,另外其中还有单独给李有容的各类书籍游记。


    回去后就差不多过了重阳,京里秋老虎刚过,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公主府和她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兆玉又长高了许多,见到她时捧着一沓厚厚的纸。


    “这些是……?”


    兆玉有些怀念地摸上柔软的纸张:“这是收拾公主屋子的时候在书架上看到的,里边应该是她的手稿。”


    虞燕翻开第一页就怔住了。


    “余自幼长于深宫,闲来常以诗书为伴,每览前贤之作,未尝不掩卷长思。”


    “女子之才,何逊于须眉?”


    “然传世者寥寥。”


    “余心有戚戚然,故集闺中姊妹之作编为一册,愿女子才情不没,后世知音有感。”


    这是一篇诗集的序作。


    她再往下翻,将近有二十来篇的诗作跃于纸上,或咏风月或抒幽怀,里面甚至还有恪靖公主年少时的诗作,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在诗作中近乎喷涌而出。


    她的诗作下方写着四个笔锋锐利的大字:穆图尔贺。


    满语中海雁的意思,也是她的闺名。


    七八年前她在曹家见到诗社时


    一闪而过的想法在此刻被温宪公主变成了现实,她收集的诗稿并不多,大部分也都是公主们的习作,但是看着看着虞燕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这还不够。


    她想要收集大清各个省县的闺阁诗作,为那些蒙尘的明珠著书立传,让后人知道她们的才情、她们的生平……以及她们的名字。


    第92章


    王府青史留名不负春


    想要收集各省县闺阁女儿的诗作文章实际上是没有那么容易的,双卿打理的书肆如今只在京里打出了一定的名声,若是想要收集各个地方的恐怕还要在地方上设立书肆的分号,除了售卖书籍外,还可以征收姑娘家的诗稿。


    这些事情倒是急不得,虞燕只是先让陈安平去筹备,至于她自己则是备了马车回了雍亲王府。


    弘昐长高了一大截,他翻过年就满十三了,穿着刚练完布库湿透了的衣裳从空旷的台面上下来,几乎是跑着到了虞燕面前。


    如果说星德是竹,那他就是松,常年习武射箭让弘昐看起来都比大两岁的星德一样高,肖似李氏的眉眼笑起来如同冬日的暖阳温热不灼人。


    “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和额娘都想死你了!”


    弘昐本来想扑到姐姐怀里,但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孩子了,按照阿玛的话来说,不能做出那副扭捏的小儿女姿态,因此他有些遗憾地停住了脚步。


    虞燕对这个弟弟感情很深,她现在比弘昐还高点,因此摸了摸他的脑袋佯装嫌弃道:“你这满头的汗往我面前凑,想熏死你姐姐啊!”


    弘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连忙回屋去换洗过衣裳。


    他的东面住着九岁的弘昀,西面则是六岁的弘时。弘昀是个安静的有些腼腆的孩子,比幼年的弘昐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氏的话语中也常常提到这孩子比起骑射更爱念书,不过看得多的也不是那些正儿八经的四书五经,而是一些诸如《几何原本》、《崇祯历书》、《坤舆全图》这类的西洋学说。


    “姐姐。”弘昀乖巧地从屋子里头出来,身后跟着虎头虎脑动个不停的弘时。


    弘时可以说得上是李氏生的这几个孩子里面最调皮捣蛋的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李氏生的最后一个孩子的原因,仗着自己年纪小是什么事情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叫虞燕说来居然在他身上看出了几分她那位十四叔的影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那可还是千万别要了。


    虞燕从广州那边回来自然也没忘记给几个弟弟带礼物,只是除了李氏所生的三个弟弟外,耿氏的弘昼和年氏的福慧年纪都还小,所以她干脆给除了弘昀以外的弟弟都送了一视同仁的东西。


    至于弘昀,她送的则是牛顿的新著《光学》,这本书是康熙四十三年的时候完稿的,写的是光的粒子学说,先前海外也一直没有完整的稿本,过了五六年才正式直面天日。


    他拿到书的时候还怔了一下,虽然说胤禛和李氏对他爱看西洋学说没有表达过什么不满,但是难免会听到下人们说他这个阿哥学这些西洋玩意是玩物丧志。


    姐姐……没有那么觉得。


    弘昀原本绷得紧紧的小脸顿时放松了不少,他大着胆子去拉虞燕的衣袖,声如蚊呐:“谢谢姐姐……”


    在前院见过三个弟弟后虞燕就迈着步子带他们往椿居苑的方向走去,李氏的院子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她或许是接到前院小太监传来虞燕回来的消息,早早就站在廊下等着了。


    “女孩子这个年纪就是见风长,一年的功夫你长得都快跟额娘一样高了。”李氏拉过她左看右看,心里觉得自家女儿仿佛又瘦了。


    翻过年她都十五啦,虞燕不记得现代的时候她长了多高,但是如今按照胤禛和李氏的个子来看她应该只能算是标准身高,差不多一米六五左右的样子。


    弘昐他们虽然现在一直住在前院,但也没忘记常回椿居苑看看李氏,所以一进屋基本上都各自找到了该坐的位置,虞燕则被李氏拉着坐到了身畔。


    等胤禛从府外回来和用晚膳的间隙,李氏抽空还和虞燕讲了两桩府里发生的事情。


    第一件是关于管家权的。


    原本雍亲王府的管家权都以给虞燕练手为由送在前院,但是如今她长住公主府,所以胤禛干脆就把库房钥匙一分为三送到了福晋和两个侧福晋手里。


    结果不知道年侧福晋那边怎么突然招了胤禛的厌恶,管家权直接被收走,账册和钥匙全部都送到了正院。李氏一直贯彻着不和福晋打擂台的思想这么多年,见状干脆也把钥匙都送回去了。


    自从弘晖去世后福晋吃斋念佛多年,那股原来的气性都淡薄了不少,如今她虽然养着弘昼,却压根儿不像弘晖在的时候那样提前给他开蒙,反倒是让他由着小孩子的天性到处撒欢乱跑,因为这事儿耿氏还偷偷私底下抹过几次眼泪,觉得福晋要把孩子养废了。


    第二件是则是关于福惠的。


    “六阿哥身子骨一直不好,因为这件事情王爷一直拖着没给他起正式的名字,只是福惠福惠的喊着,年侧福晋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跟王爷大吵了一架,她的意思是起不起名和身子骨好不好没有干系。”


    虞燕实在有些搞不懂年若初心里在想什么:“后来呢?名字起了吗?”


    李氏点点头:“你阿玛被她日日夜夜的说估计是闹得有些烦了,干脆写了好几个字给她,让她自个儿挑。”


    虞燕好奇道:“那如今福惠叫什么名儿?”


    “大名叫弘历。”


    李氏说完就看到女儿惊诧的眼神,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这名我看着远不如王爷原先准备的弘晟,也不知道为什么年侧福晋铁了心就要定这个名字。”


    为什么一定要叫这个名字?因为这可是未来乾隆皇帝的名字。


    但是他们现在所处的历史又不一定能和真实的历史重合,换句话说,年若初怎么才能够保证她生下的这个名叫弘历的孩子就一定会成为日后的乾隆皇帝呢?


    “不过自从起了名字之后,六阿哥的身体也没有好转到哪去,一直都是病病歪歪的将养着,现在怎么说也有两三岁了,据说连地都没怎么下过。”李氏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


    她们还在小声交谈着,坐在门口听这些家里长短已经有些无聊的弘昐一眼就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胤禛,他连忙小跑上前:“阿玛!”


    胤禛这些天的心情其实一直算不上好,八阿哥的爵位被一撸到底,虽然其中有他作局的缘故在,但同样也是因为康熙这段日子以来越来越容易暴怒的脾气,如今整个朝堂上官员们都战战兢兢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他多少也被影响到了一点。


    但是回了后院胤禛还是迅速转变了自己的情绪,这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上了一丝柔和的笑意,朝着虞燕关心道:“回来了要不要在王府多住两天?你弟弟们还有你额娘都


    很想你。”


    “那阿玛呢?阿玛就不想额林珠了嘛?”虞燕笑嘻嘻地挽上他的手。


    “自然也想。”胤禛看着女儿越来越高的个子,在心底又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心中忧虑更甚。


    虽说先前额林珠已经在汗阿玛面前为自己争取到了婚事自主的权益,但是随着汗阿玛日复一日的衰老,万一哪一日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把这件事给忘了,到时候随意给女儿指桩婚事,那可就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了。


    想到这里,胤禛不自觉地又开始在心底盘算自己手底下那些门人家中有没有出类拔萃、性情和顺、容颜上佳的少年人。


    但是他转念一想,那些人家中多半是是包衣出身,从身份上来说与额林珠相差甚远。


    他的女儿自然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男子。


    虞燕是没想到自家阿玛已经考虑得这么长远了,在她看来自己十五岁都没到,只能说还是个孩子,婚事这种至少怎么说都要等到十八以后再来想。


    故此等在李氏那边用完膳后,她就跟胤禛身后进了他的书房,主要是关于先前将法保留在天津时处理的王世昌盐税一事。


    “你那侍卫还算得上机灵,日后倒是可以多提拔提拔。”胤禛先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接着道,“盐税这个东西汗阿玛肯定是知道有蹊跷在里面的,从前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次王家做得太明显了一些,再加上当时后宫中因为高庶妃的五彩镯子一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所以才被严抓了。”


    “那八叔那边呢?”虞燕问道,“他可是先前主管内务府的,大部分出去做盐商的包衣都跟他有点香火情。”


    “汗阿玛那斥责完八弟后就像是把这件事情揭过了,听宫里的娘娘说汗阿玛如今身子骨似乎出了点小毛病,这段时间太医院那边一直在忙着煎药,只是具体出了什么问题,乾清宫那边都是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出来。”


    皇上的脉案基本上都不会放在太医院,所以哪怕他们这些做儿子都知道自家阿玛身子出了问题,却也不好随意探听,尤其是在如今康熙越来越多多疑的情况下,一旦谈论到身体状况的事情,基本上都要被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而在乾清宫服侍的那些太监宫女这段时间以来,那真是把自己当成了聋子和瞎子,巴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乾清宫中康熙正在看两广总督递上来的折子,里面写的就是虞燕遣派石阳在广州那边新办女学和收集闺秀诗作的事。


    这些都是从前温宪还在的时候做过的事情。


    人一旦年纪大了就会开始忆往昔,就连康熙这样的皇帝也不例外。


    他扶了扶造办处送来的眼镜,觉得自己的眼睛确实越来越差了,看着折子上的那些蝇头小楷只觉得头昏脑胀。


    “额林珠回京了没?”他幽幽道。


    梁九功低着脑袋:“回万岁爷,格格回京一个多月了,如今上书房那边应当刚下学。”


    “叫她来乾清宫陪陪她皇玛法。”


    康熙合上折子揉了揉眉心,温宪从前还在宫中的时候他经常有什么事情都会跟这个女儿说一说,后来她出宫嫁人了,合宫之中一时间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虞燕接到这样一份口谕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从前胤禛还住在宫里的时候她和自己这位皇玛法的接触还比较多一点。


    但自从她们搬出宫后,年纪大些的阿哥们一个接一个从上书房出去,康熙对他们的关注度也就低了许多,一转眼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近距离和她这位皇玛法说过话了。


    温宪过世不足三年,虞燕原本爱穿的艳色衣服全都被她收了起来,因此今日进宫只穿了一件窄袖玉色缎绣撒花小袄,挽在一侧的乌发微微有些卷曲。


    同样的桃花眸生在那张同样瓷白的脸上,叫康熙忍不住心头一颤。


    侄女肖姑这句话不是没有有道理的,至少远远地看去,额林珠和温宪的身影在这一刻重叠。


    虞燕不知道康熙突然叫她过来有什么用意,因此只好抿着嘴站在原地露出腼腆的笑容。


    “马尔泰说你在广州那边置办的女学用的是温宪的名号?”康熙盘腿坐在炕上,伸手招虞燕到身前,吩咐一旁的小太监拿来软凳给她。


    虞燕没想到康熙叫她过来是说这个的,心里原本提着的气一松,眉眼间带上了笑意:“姑姑从前就一直想着要大力推行女学,孙女不过是仿着前者走过的路走罢了。”


    康熙有些欣慰的笑了:“你能记得温宪是好事……人死后最怕的就是再也没有人能记住自己曾经在这世上走过一遭。你们姑侄情深,倒是让朕想到了昔年表妹和额娘似乎也是如此,她们说这话的时候就连朕都插不进去……”


    他说的应该是孝懿皇后和孝康章皇后。


    虞燕因为温宪的事情对佟家没有什么好印象,她也就没说话。


    “朕听说你手底下的书肆如今搜集着各地闺秀的诗作,你是要编撰诗集?”


    虞燕今日进宫的时候正好把温宪留下的那沓手稿也带上了,她本来是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给表姐看看的,没想到一下学就被梁九功带着到了乾清宫,反倒叫康熙先看到了。


    “长风万里送青云,直上九霄揽星辰。”


    “他日功成归故里,青史留名不负春。”


    “这首朕还有印象,恪靖刚开始学作诗的时候写的吧。”康熙有些怀念的摸着泛黄的纸张,“她如今做的那些事情说不准还真能在史书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四姑姑从小就是有大志向的姑娘。”虞燕笑道。


    去年六月的时候,经过恪靖公主允准制定了《喀尔喀三旗大法规》下发给喀尔喀蒙古,如今她的府邸还是归化城中的独立王国,蒙古那边的将军督统几乎每日都要去给她问安,可以说是权倾漠南、漠北。


    她如今有个已经传扬到京城的名号,叫“海蚌公主”,“海蚌”是满语,汉语中的意思为“参谋”、“议事”。


    可以说她这位四姑姑算干净了她手里的每一张牌,而且没有打出一张废牌。


    “毡帐风寒侵弱骨,胡笳声断故乡谣。”


    “唯祈爹娘安且健,远在他乡亦安心。”


    翻到这一张还算得上是崭新的诗稿后康熙一下子就愣住了,无他,这份诗稿是今年三月去世的端静公主写的。


    康熙还记得自己的这个女儿,她出生的时候不好,恰逢仁孝皇后去世,他对这个女儿向来是忽视居多,又有些看不惯她被养的怯懦柔顺的性格,所以一直等到她长大该选夫婿的时候康熙也是政治考量居多。


    他一时有些恍惚。


    康熙轻轻捏着端静的诗稿,心中却由此联想到了他的许多孩子,有因罪被夺爵的大阿哥和八阿哥,有被废弃又重立后谨小慎微的太子,也有因为一废太子而被圈禁至今没有放出来的十三阿哥……


    “你过来。”康熙放下手里的诗稿示意虞燕坐到他身边,“你大伯三伯和五叔都已


    经给朕递了折子上来请封世子,唯独你们家里没个动静,你阿玛可和你说过他属意的世子是谁?”


    虞燕脑子转得飞快,她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康熙这个时候说这件事是在跟她唠家常。


    “阿玛倒是确实没和我说过这件事。”虞燕轻声道,“更何况阿玛如今春秋鼎盛,下面的弟弟们年纪都还小,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个年纪也辨不出什么贤愚,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阿玛才没有像其他几位伯伯一样忙着请封世子吧。”


    “朕可是听说你有三个同胞兄弟,按照长幼来说世子之位怎么轮都在你那几个兄弟里挑,你心里就没有觉得谁是最合适的?”康熙饶有兴趣道。


    虞燕露出浅浅的酒窝:“汗阿玛也说了呀,三个都是孙女的亲弟弟,不管是谁不都得叫我一声姐姐。”


    “只是人都有私心,弘昐和孙女接触的时间最长,若您真愿意让孙女来选的,孙女肯定选弘昐。”


    康熙没想到她能在自己面前将私心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一下子也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不藏着掖着。”


    梁九功顿时舒了一大口气,这段时间万岁爷一直愁眉不展,笑脸都很少有,今日和格格说说笑笑的总算是稍微缓和了点精神。


    “收集诗稿也非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小小年纪就学着你姑姑那个样子,忧思过度有碍寿数,小姑娘家家的就应该开心一点,多赏赏花买买首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康熙一口气叮嘱了她许多,最后有些感慨:“从前你跟朕嚷着要去上书房念书,朕当时还觉得你这小丫头是心血来潮,估计玩几天就不念了,没想到硬生生是坚持到了现在。”


    “汗阿玛这可就小瞧人了。”虞燕挑眉笑笑,“在上书房念书这几年孙女写的策论难道还不好吗?”


    她可都是按照针砭时弊的要求来的。


    康熙抽查她的功课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的水平:“写得比你前头的两个叔叔还好,他们是心思都不在正事上,一日日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这么说虞燕就不敢接话了,她那些叔叔心里面在想什么?还不是惦记着眼前这位老爷子屁股底下的龙椅。


    康熙也是难得起了兴致想找人说说话,一时间就没注意外面的变化,等到聊得口干舌燥了才发现天都黑了。


    “留在宫里用个晚膳吧。”康熙长舒一口气,“你都这么多年没怎么在宫中用过膳了,也不知道宫里的厨子做出来的合不合你的胃口。”


    “大厨房的师傅们做到哪里有差的?”


    虞燕抿着嘴笑,心里却不由得感叹到康熙确实老了,放在几年前他哪里会这样拉着一个小姑娘诉说心里的苦闷。


    康熙用膳的时候倒是谨记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吃完安安静静的。


    “你胃口要比你姑姑好,朕记得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吃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康熙看着埋头苦吃的虞燕笑了笑,“只是还是瘦了些。”


    虞燕有些囧,她其实一直都是这种吃什么都香的吃相,只是因为最近个子长得快所以看起来瘦,真不是因为她挑食不爱吃饭啊!


    等到宫门快要下匙的时候康熙才意犹未尽地让梁九功送虞燕出宫。


    虞燕行至门口透过玻璃窗的反光看见了康熙将眼睛凑到折子上的一幕,她蓦地顿住了脚步。


    先是脑海中闪过京里流传的万岁爷如今眼神怕是不大好了之类的话语,又转念想到这位曾经给予过她一定帮助的老人如今已经迈入人生的末期,虞燕心中难免不忍。


    “皇玛法,还望您保重身子,夜深了,早些睡吧。”


    少女轻灵的声音从康熙的耳畔响起,他有些怔地看向她,虞燕此刻还有些忐忑不安,但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还是硬着头皮说:“皇玛法……晚上用烛火看折子,对眼睛不好。”


    话音刚落,整个乾清宫在内服侍的太监宫女全都跪到了地上。


    万岁爷现在最忌讳的……就是他的眼睛。


    先前太子爷好心多问了一句,万岁爷直接斥责他是不是想提前登基,吓得太子爷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


    梁九功也在心里哀叹,这小祖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康熙并没有像众人预想中的暴怒,反而轻声道:“朕知道了。”


    额林珠回头的那一刻,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许多人的影子。


    有太皇太后的,有仁孝皇后的,还有温宪……


    第93章


    逼宫另一柄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自从那日康熙把虞燕叫到乾清宫去之后,她似乎就接替了原本弘皙的位置成为他新一任最喜欢的孙辈,每每从上书房下学后他就让梁九功叫她到乾清宫,就连面见大臣也没把她落下。


    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虞燕还是有些惶恐的,但是当她将如今朝中众臣基本上全都面见过了一遍之后,她原本有些紧张的心随之缓缓落到原位——


    大家都是人,没什么两样。


    临近清明的时候康熙还跟着虞燕出了一趟宫祭拜温宪公主,当日恰好寒食节,虞燕按照习俗吃的是冷食。


    可她总不能也给康熙吃冷的东西,毕竟老爷子年纪大了,万一吃出点什么事儿就不好了。所以她带着康熙先到了公主府,让厨房的人蒸了锅青精饭拌着白糖送到桌前,另外又上了一小碗拌着香油的嫩笋、小菌菇和枸杞头,这又名唤“山家三脆”。


    “这天气已经到了玉兰花开的时节了。”


    康熙用完膳站在窗前,屋外的玉兰树如今恰好是盛开的模样,春风一吹便簌簌落下。


    温宪公主刚去世的时候虞燕是茫然无措的,但是在广州呆了一年,回京后兆玉又送上来温宪公主写的诗序,她从中也找到了新的寄托。


    一蹶不振不是她虞燕的风格。


    “春暖花开的好时节,皇玛法今年怎么没有打算下江南转转?”虞燕笑着将手中朔方那边送来的信件慢慢收起来,结果一个不小心就将里面的房契落在了地上。


    “这几年因为土豆红薯那些农作物的推行,南边闹灾害的时节少了许多,再加上如今西北那边不太平,国库的银子能少用为好,还是少用为好。”


    康熙弯腰捡起飘落的房契,他如今虽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但是白天看几个字还是看得清的,因此一眼就看见了纸张上写着的银川贺兰县几个字。


    “你的生意如今都做到西北去了?”康熙有些讶异。


    虞燕有些不好意思:“西北那块地方本身做生意的大多都是晋商,孙女也不好过去直接横插一脚,只是先派人过去探听情况。手下人生意做得也小,基本上都是行商,这还是预备开的第一家店面。”


    康熙放下房契,心中想的却是前日西北的地方传上来的消息。


    自从康熙三十五年昭莫多之战击溃噶尔丹主力后,准噶尔部这几年一直都太太平平的。直到前几日驻藏大臣传来急报,策妄阿拉布坦侵扰西藏,台吉大策凌敦多布经藏北纳木错攻入拉萨,灭了和硕特汗国。


    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来说朝廷肯定是要出兵西藏的,先前三征噶尔丹立下战功的大阿哥如今算是被圈在府里,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进宫拜见太后康熙会不冷不热地和这个儿子说两句话,其他时候都处于一个不闻不问的境地。


    到现在为止派哪个皇子出征就成了如今康熙最头痛的问题,一是他不想再给那些已经有爵位的皇子身上加军功,另外就是下面那一溜长起来的儿子里面算得上文武双全的只有一个已经被圈起来了的十三阿哥,再有就是十四阿哥了。


    可是十四年纪和他前面几个哥哥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些,如今不过才二十


    三岁,不一定撑得起全局。


    他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跟着虞燕走在岸边的柳枝下,一边忍不住还是将心中的担忧一股脑说了出来。


    虞燕闻言倒是笑了:“大伯当年上战场的时候比如今的十四叔年纪还小些呢!”


    康熙一下子恍然大悟。


    或许是因为他年纪大了缘故,看下面那些阿哥们仍旧觉得他们还是初出茅庐的孩子,完全没想到从前老大上战场的时候年纪比他这几个弟弟还小得多。


    “再说十四叔到时候也不可能直冲前线,多半还在后方坐镇,皇玛法无需太过担心。”虞燕笑眼弯弯,“到时候您多教教他就是了。”


    或许是她的哪一句话正好戳中康熙的想法,没过几日他就下旨封十四阿哥胤祯为抚远大将军统率大军进驻青海讨伐反叛的策妄阿拉布坦。


    先前皇子领兵出征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次康熙的下旨还是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下令以天子出征的规格安排此次胤祯的出征。


    这下别说是太子了,就连原本气定神闲的八阿哥一党都被老爷子这神来之笔给搞蒙了,就连十四阿哥自己都很是震惊。


    因为年纪和前面几个哥哥比起来要小上许多的缘故,胤祯一直都是跟在八阿哥他们身后做事,没想到这一次自家汗阿玛突然让他独挑大梁,原本对皇位从没什么念头的胤祯此刻也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万一呢?


    万一汗阿玛就是觉得他要比前面的哥哥都优秀呢?


    万一汗阿玛还能活很多很多年,前面那些哥哥都死得早呢?


    旁人是怎么想的康熙并非不清楚,只是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他也不想去跟自己那群儿子们解释,至于太子,康熙自认为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太子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自然也能明白他的顾虑。


    八阿哥拉着九阿哥和十阿哥自称一派,一个是宠妃之子,一个家世傲人,康熙这次特意点了十四阿哥以天子规格出征,就是为了从内部分化他们,也是为了防止八阿哥身后的势力过大。


    但是太子并不那么觉得。


    他觉得自己简直受够了,受够了复立后兄弟们对他的指指点点,受够了朝臣们私底下的暗潮涌动。


    尤其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翻阅史书上太子们的下场,除了寥寥几个太子成功登基外,其余的那些不是谋反被杀就是兄弟夺位。


    他也害怕了,康熙如今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是身体依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整个朝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而他这个太子呢?如今能调动的手下人越来越少,几乎都要快淡出权力中心,现在在朝堂上的威望说不定还比不上那个被称为“贤王”的老八。


    失权的太子……日后焉知会有什么下场?


    毓庆宫中太子背手而立,弘皙进屋的时候他刚让身边侍候着的宫女和太监都下去。


    “阿玛,何公公说您找我?”


    太子转身看向恭恭敬敬站在下方的弘皙,脑海中莫名突然浮现一个想法。


    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有幸登上皇位,看着年纪越来越大的弘皙,再想想越来越衰弱的自己,会不会也做出和汗阿玛一样的选择?


    或许会吧。


    但是他现在更想要的是保全自己,保全妻儿。


    前程由他这个做阿玛的去挣,若是胜了自然更好,若是败了,他自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保证他的妻儿不会受到牵连。


    “江南科举舞弊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汗阿玛那边派了钦差大臣下去,他先前的意思是派个身份高一点的宗室子弟过去镇场子,孤提议让你去历练历练。”太子淡淡道,“到时候你就跟在他们身后看看怎么处理事情的。”


    今年是三年一次的秋闱,结果江南贡院那边突然冒出了这样一桩事情,其中还牵扯到了康熙另一位乳母的儿子和一名钦差大臣。


    弘皙对这件事情也略有耳闻,他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前有十四叔以天子亲征规格出征青海,京里面这段时间应该不会静下来,他还以为阿玛会将自己留在身边。


    弘皙最后还是乖乖答应了,毕竟虽然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但康熙压着一直没有给他赐婚,所以还不能名正言顺地参与朝政,只能通过这样的事情来接触那些大臣。


    他这一下江南就跟在钦差大臣身后打转了好几个月,一直到了快年节的时候也没能回京,只好叫来身边信得过的太监递了信回去说赶不上了。


    雪是半夜三更的时候落下的,虞燕去上书房的路上还恰巧还看到了许多小太监弯着腰在扫雪。池塘里枯荷败叶都顶着轻薄的雪籽,一吹风就簌簌落到了结冰的水面上。


    她还没进上书房的门就被星德拉住了。


    “出什么事儿了?”虞燕见他神色紧绷,自己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喀尔当阿昨日与我一起从顺泰楼出来,当时天色尚早,他又在家中与兄长闹了些矛盾,所以我们就在街上随便逛了逛。”


    喀尔当阿是如今领侍卫内大臣钮祜禄氏阿灵阿的幼子,如今不过十六岁,和他们一般大。


    星德眉眼间有些沉郁:“那条街上达官显贵多得是,我们就干脆绕了从后面那条街走,结果等绕到托合齐大人府邸后面的时候,角门那边连着抬出了许多架小轿子。”


    “你看到谁了?”


    从角门那边抬出来的也有可能是府中侍妾,但是能让他这么绷着脸的肯定不是那些和他们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人。


    “万岁爷身边的梁公公和兵部尚书齐世武。”


    步军统领托合齐一直都是太子党,他掌管京城内八旗步军营和巡捕五营,约莫能有三万余人。其中八旗步军营主要负责内城防务,巡捕五营则负责外城及京郊治安。


    虽然手下掌管的兵力不少,但是他也只有日常巡逻的时候能调动,若是大规模调兵需要通过兵部尚书批复并得到万岁爷的旨意。


    而梁九功正是康熙身边第一得用的大太监,虽然这几年梁公公因为年纪大了逐渐有被魏珠取代的趋势,不过康熙还是个很念旧的人,尽量能用它的时候就还是让他在身边呆着,虽说不比从前,但也没有从权力中心被排挤出去。


    这些人凑到一起……太子想干嘛?


    除夕夜宴刚结束,她就知道了答案。


    步军统领托合齐联合兵部尚书齐世武调动京城兵马,通过康熙身边的太监梁九功假传圣旨率精兵杀入皇宫。


    而太子本人立于殿中,剑背上淌下的不知道是谁的血。


    另一柄剑则横在他的脖颈上。


    第94章


    明志她身为一个真正见识过未来的人,……


    “看来终究是儿子棋差一招。”


    托合齐等人看到横在太子脖子上的剑后环顾四周,只见阿灵阿已经带着皇宫内的侍卫和护军营的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心里明白大势已去,哀叹着跪到了地上。


    康熙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从高台下来,站定到太子面前时高举起一只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啪——”


    太子脸上顿时浮现通红的掌印。


    康熙几乎是痛心疾首:“先前阿灵阿来上报说你妄图谋逆时,朕还说朕的保成绝做不出此等逆举!如今证据确凿,却由不得朕不信!”


    “砰”的一声太子手中的剑就掉落在了地上,他一开始只是轻笑到了后面笑得越来越放肆,状若疯癫指着康熙吼道:“孤为什么谋逆,这其中缘由莫非汗阿玛您一点都不知道吗?!”


    “古今往来天下何曾有过四十年的太子!”他双目赤红,虞燕被胤禛拦在身后都依稀能看见太子眼眶中打转的泪珠,“这一切难道不是您逼我的吗!”


    “您从前说孤的这几个兄弟以后都能像二伯和您这样辅佐孤,孤自认待他们都不薄!”太子的目光缓缓转移到一旁脸色发白的胤祉和拧着眉头的胤禛身上,随后又看向一副担忧神色的胤禩。


    他冷笑连连:“可是结果呢,老三老四与孤原本交好,却在您的旨意下只能与孤越行越远来躲避猜忌。老十三年幼无知,母妃早逝本就对孤没什么助力,不过是满腔热血却被您圈禁养蜂夹道数年!”


    “汗阿玛!您这是想要孤做一个孤君啊!”


    跟着他的所有人都没有好下场,这样一来,他这个储君身后的势力简直稀薄如纸,就算以后真的登基,朝堂之上又有几个大臣能听从他的旨意?


    和傀儡天子又有什么分别?!


    康熙还没开口,一旁的胤禩倒是蹙起眉头作出一副痛心的模样:“二哥如何能这么想汗阿玛!”


    “汗阿玛对你如何咱们兄弟几个那可是从小就看在眼里的,况且父子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有什么话


    说开了不好吗?“胤禩轻言细语道,“你又何必要逼宫谋反呢……”


    她这位八叔可真是爱好火上浇油。


    虞燕看着横在太子脖颈间的剑连忙说道:“弘昐!快把你那剑收一收!”


    太子手里的剑都丢了,哪里还有他这个做侄子的把利剑横在太子这个伯伯脖间的道理。


    刚刚太子持着滴血的剑走进来的时候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有几个胆子小一点的女眷早早就昏过去了。太子站的地方又离虞燕她们很近,刀剑无眼,弘昐那傻小子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直接把侍卫腰间的剑给拔了横在太子爷脖上。


    把她和胤禛都吓了一跳。


    那种情况下其实不管是侍卫也好,还是年纪相当的几个阿哥都不好做出这样的事来制止太子,反倒是弘昐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还能以年幼为由站出来。


    倒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好。


    只是现在太子已经把剑放下了,弘昐这个当侄子的自然也就不好继续再拿剑横着。


    弘昐犹豫着把长剑缓缓收回。


    “结党营私、私吞盐税,之前是置百姓于不顾,如今又策反群臣妄图谋上……”康熙的目光中透露出浓浓的失望,“你如今说的这些话是在责怪朕么?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的这一件件一桩桩哪里是个储君的样子?”


    殿上太子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哪怕跪在地上他的脊背也依旧挺直,剑锋映出他苍白漠然的面容。


    “成王败寇,儿子认了。”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伏在地上重重叩首,额上渗出淡淡的血丝:“千罪万罪儿子一人承担,还望阿玛莫要牵连东宫诸人。”


    话音刚落,几乎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太子就已经拿起手边的剑横于自己脖间。


    下一刻,是喷涌而出的鲜血四散飞溅,一股浓烈的腥甜味扑面而来,宫中女眷哪里见过这样的画面,好几位福晋侧福晋都忍不住弯腰狂吐。


    虞燕倒是没有看见太子自刎那一刻的画面,胤禛及时用手遮在了她的眼前。


    面前一片漆黑的时候听觉就会格外的灵敏,屋内随着太子自尽吵闹得乱成一锅粥,最重要的是康熙似乎接受不了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他几乎算得上失神一样看着眼前这副令人痛心疾首的画面。


    如何不惨烈呢?


    呕心沥血培育了几十年的儿子以这种方式在一位已经年迈的父亲面前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太子对于康熙无声的反抗。


    败了就是败了。


    但至少他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担心下一刻会不会又惹怒眼前这一位喜怒无常的帝王而遭到贬斥,也不用担心朝堂之上那些逐渐长成的弟弟会不会对他冷嘲热讽。


    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初一,紫禁城封锁一日一夜,解禁后康熙帝下旨命隆科多接替托合齐担任步军统领位,兵部尚书齐世武告老还乡,梁九功最后是什么下场就连虞燕都不知道。


    而至于这次宫变的中心人物太子胤礽……


    康熙没有将他逼宫谋反的事情宣扬出去,就连他们几个切切实实看到了了此次谋反全程的阿哥们和他们的家眷都被再三下令禁言,可以说太子谋反仪式在康熙最大能力范围内被压制到了最小,就连许多宗室子弟心里虽有揣测,但依旧都不知道那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太子带兵进宫都是悄无声息的,若不是阿灵阿在被自家儿子提醒过之后做了警戒,说不定太子还真能顺利谋反。


    宫外的百姓只知道太子因病去世,而康熙则为此在朝堂上痛哭流涕,追封其为怀愍太子,还命工部在朱华山下修建太子园寝,可以说死后尽享哀荣。


    至于弘皙,更是越过他的许多叔叔伯伯,被康熙封为理亲王。


    他在江南那边接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木住了,紧赶慢赶回京几乎算得上是日夜无休,等到京里的时候也快到了开春的季节,太子的棺材早就下葬了。


    五颜六色的风筝在碧蓝如洗的空中飞着,太子墓前则是一色雪白的冥纸,弘皙跪在墓前,因着几夜没合眼的缘故眼睛已是通红。


    “节哀。”


    太子去世虽然是国丧,但是京中百姓只要守七日孝。李有容却扎扎实实一直穿着素色的衣裳,有时候难免遇到亲朋好友问两句,她就推脱说自己爱穿浅色的衣裳,那些花儿粉儿的也不爱戴。


    今日来园寝她也只穿了件草白暗纹的袄子,发髻上斜斜插着根银色的簪子。


    “他们都说我阿玛是患病去世的,可我去江南之前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得了急病?”


    弘皙垂眸轻声道:“阿容,你在京中,额林珠有什么事儿都会跟你说的……你告诉我,我阿玛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有容抽动了两下嘴角,却迟迟没有开口。


    “阿容!”弘皙转过身,泪珠顺着他的脸庞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我求求你!告诉我吧……”


    “除夕夜宴,太子谋反,廉亲王和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大人联合镇压……太子自尽于殿前,只求不连累东宫其余人。”


    李有容长舒了一口气,最后走到弘皙面前蹲下身:“你知道这些又打算干什么呢?太子爷最后自尽就是为了能保住东宫上下所有人的命,他本就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万岁爷对他的父子之情。”


    “万幸的是他赌赢了,你如今身上担着理亲王的爵位,太子谋反的事情也被截在紫禁城内,东宫依旧干干净净。”


    “弘皙,我知道你心里不甘心。”李有容缓了口气,轻轻拉住他的手,“可是成王败寇,你阿玛自己都认了……”


    “那是他认了,不是我认了!”


    弘皙突然站起身,他抹了一把泪轻声道:“阿容,今日你就当没有见过我,不管我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我同岁,今年想必你也该十七了吧?阿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他的婚事本该是五十年选秀就定下的,只是康熙那边一直压着,本来太子是打算在此次留牌子的秀女中给他选福晋,如今太子去世,他的婚事又要往后延三年。


    李有容想什么他自然知道,可如今他预备去做的事情同样大逆不道,又怎么能让她牵连其中。


    “我嫁不嫁人与你何干?”李有容听他这么说一下就火了,“你怎么知道我爹娘没有在给我相看好人家?”


    弘皙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子竟然有些愣住了。


    “理亲王,我如今站在这里是看在从前咱们多年情谊的份上劝你两句,不是让你高高在上地劝我嫁人的!”李有容冷笑连连,“难道我们之间除了男女情谊之外,这么多年的朋友情谊就化作一场空了吗?”


    “阿容,我不是这个意思!”


    弘皙连忙去拉她的手,却被李有容猛地甩开。


    她撇撇嘴:“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的时候跟着额林珠一起到上书房念了这么多年书,如今你让我重新回到后宅相夫教子,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


    “我往后嫁不嫁人也都由我自己说了算。”李有容说起这件事面色柔和了两分,“我如今主要在书肆帮忙收集书商们送来的诗词,空的时候又帮着额林珠处理各地商行的事务,这样的日子我很喜欢,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我爹娘都不强迫我,我也没必要勉强自己。”


    实际上李夫人对她坚持不嫁人这件事情还是颇有微词的,但是李明修却是个足够开明的父亲,或许是因为扎扎实实手把手带着女儿几年的缘故,他是真心实意疼惜这个女儿。


    他不逼迫女儿成婚,他更希望李有容能做一些有意义,她自己也喜欢的事情。


    “或许有一日我也不会在京城呆着了,到时候就去额林珠的封地看看,看看大洋彼岸的另一边是什么样的。”


    弘皙沉默了许久。


    “弘皙……这件事情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盼望一点,做什么事情之前你都先想一想,再想一想……”


    ……


    东宫势力随着太子的去世而土崩瓦解,其中有一小部分人暗中却偷偷和弘皙联系。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太子去世后康熙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但是他对于弘皙这个孙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可以说是极尽疼爱,受宠程度与虞燕几乎快不相上下。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弘皙身为前太子长子身份特殊。


    君不见前明朱标太子去世后,朱元璋可是越过移动儿子直接封了孙子朱允炆为太孙,万岁爷万一也仿着前朝的先例前朝的例子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朝堂上随着太子之位空悬可以说是吵得不可开交,雍亲王府内也同样出了一件大事——


    膳房给弘昐送去的菜肴里有毒。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恰好是弘昼过生辰,虞燕难得回一趟雍亲王府,她原本还在椿居苑里陪着李氏说话,前院弘昐身边的小太监就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哭喊着叫不好了。


    那小太监嘴巴里直念叨着二阿哥的菜里有毒,问他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又说不明白,唬得李氏差点吓晕过去。


    最后还是虞燕焦急地跑到前院,结果弘昐的院落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十四岁大的少年静静地坐在石凳上,他的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狮子狗。


    大圣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宠物犬的身体本来就没有猎犬好,如今每天就是趴在弘昐的院子里晒晒太阳,偶尔走动两下就累得直喘。


    “姐,大圣本来不用死的。”弘昐眼圈红红的,“从前他从来不会跳上桌子吃我的膳食,结果今天东西跟端上来他就上来咬了一口……”


    “他替我抵了命。”


    虞燕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看着窝在弘昐怀里的毛茸茸眼睛一酸,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若是换做别人可能会说一只狗罢了,万一这东西进了阿哥嘴里,前院所有的下人估计小命都要不保。


    但是虞燕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她只是轻轻走到弘昐身边摸了摸安静躺着的大圣:“好小狗……他可能更不希望你出什么事吧。”


    弘昐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接触过菜肴的下人和大厨房里的人我已经叫张公公全部看管起来了,五弟的生辰宴怕是办不了了,弘昀和弘时的菜肴里也有毒,好在他们刚练完布库回来没什么胃口所以没吃东西……”


    幕后之人这是想把雍亲王府上的几个阿哥一网打尽啊。


    如今管家权尽数都在福晋手中,出了这么一档的事情她简直头疼的要死。对她来说弘晖死后不管是哪一个阿哥做世子都是一样的,就算她养了弘昼在身边也不过是为了解闷,至于别的想法是再也没有了。


    可是如今府中一旦出了事情,最先还是要怪罪到她这个嫡福晋的头上。


    故此福晋也非常恼怒,胤禛都还没回府,蘅芳苑的大门都被锁上了。


    年若初派出去做这事的婢女抱夏是个硬骨头,不管挨了多少板子泼了多少水都咬死了这件事情和年侧福晋没有任何关系。


    若不是大厨房里面有记性极好的太监记住了来往宫女们的脸,受她指使的那个小宫女又被差点打死,最终实在挨不住了把抱夏供出来,说不定这一次还真被她逃过去了。


    虞燕这是第二次看见有下人在自己面前被打得像一条死狗。


    她撇过头去看抱着弘历的年若初,她还是那个弱风拂柳的模样,在那一瞬间似乎屋外被打的血迹斑驳的不是陪伴她十几年的婢女,而是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回福晋,抱夏那丫头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一个劲的说她是冤枉的。”


    打板子的太监也没见过像抱夏这么硬骨头的婢女,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重新又回屋子里面低声询问福晋。


    “李姐姐生的三个阿哥也不知道是碍了谁的眼,竟下如此毒手。”年若初轻声道,“说来也怪,福惠如今还是在吃奶的年纪,自然吃不到有毒的菜肴。可是弘昼如今都五岁了吧……他吃的菜不也没毒么?”


    “年侧福晋怎么还血口喷人?”


    耿氏一听这话原本被吓到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那宫女最后招供出来你身边的抱夏的时候可是拿出了她身上的首饰的!咱们府里有规定,下人们的钗环首饰上面都是有刻在内圈的字眼的,这可做不了假!”


    这个规矩还是许多年前张嬷嬷一事过后胤禛定下的,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年氏进府的时候这件事事情都过去许久了,她自然也不知道。


    虞燕起身向外走去。


    像抱夏这样的人替年若初做下这些事估计早早就抱好了替她去死的准备,身体上的刑罚对她而言是没有用的,她根本就不怕这些。


    所以虞燕走到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抱夏面前蹲下身,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眼:“你知不知道年侧福晋本就打着让你去死的准备?”


    抱夏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可虞燕分明看到她的眼睫轻微动了一下。


    “你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她本身就把你当作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你觉得值得吗?”


    虞燕话音刚落,抱夏就嗤笑了一声,她的眼眸中带着一些不自觉的高高在上:“二格格,不要拿你的想法来揣测侧福晋,她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像你们这样的想法。”


    她这样的人?


    虞燕忍不住冷笑:“年侧福晋这样的人?她费尽心思让你给前院的几个阿哥下毒,不就是打着他们都死完了好给弘历让位的想法么?能对稚子下手,她又能高洁到哪里去?”


    不知道她说的这句话哪一点突然戳中了抱夏,只见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她心头一跳,抱夏这句话说出来别人可能是以为她疯了从而喊出来的诅咒,只有虞燕知道历史上的弘昐和弘昀确实都年少夭折,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坐在窗边的年若初。


    她低头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存不存在莫非是由着你一个婢女就能决定的么?”虞燕一把掐住她的脸,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助纣为虐?!”


    “婢女?婢女又如何?”抱夏冷哼一声似乎毫不在意,“姑娘说了,这个世上人人生而平等。”


    人人生而平等。


    虞燕听到这句话简直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呀,却是从一个妄图下手毒害他人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简直可笑。


    但是她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抱夏能始终坚持不懈地拒绝指认年氏,该说不说,这句话对像她这样从未见过真正生而平等的人来说太有吸引力了,恐怕在她心目中年氏就是那个最纯洁善良的人,她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乃至付出生命。


    何其可悲。


    虞燕缓缓起身,眼中的悲悯似乎刺激到了抱夏,她下意识地去抓眼前飘过的裙摆,却落了个空。


    “人人平等……如果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如果她真的是这么做的,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福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抱夏的嘴里问不出什么,那些负责杖责的太监自然也不会手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她就没气了。


    虞燕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冷颤,抬头去看年若初时正好对上她那双看起来温柔纯良的眼眸。


    因为她的一己私欲害死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虞燕从前一直秉持着和这位老乡井水不犯河水的原理,从来没有和她私底下交谈过一句话,这次她实在没忍住,在福晋那边散开后她就跟着年若初进了蘅芳苑的大门。


    一路上都没有人拦她。


    “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和你聊聊。”她柔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哀愁,“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我一直觉得太孤单了。而且我和你又不一样,你还能出门还能做许多许多别的事情,但是我只能在王府里面打转。”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抱夏说的难道有问题吗?你那些弟弟不都是历史上不该存在的人物吗?就算他们死了也不会扰乱历史的进程。”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你该不会……对这些历史上的人物有感情了吧?”


    疯子。


    “在你眼里,他们对你来说只是历史书上一笔带过的名字。”


    “在我眼里,他们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虞燕不喜欢这个草菅人命的时代,但并不代表就觉得自己会跳脱于这个时代之外。


    他们都是活生生站在自己身边有喜怒哀乐的人,怎么能通过历史书上的寥寥几句就囊括他们的一生呢?


    不知道她的哪一句话突然刺激到了年若初,她一边喘着,一边急忙上前两步紧紧攥住她的袖子:“亲人?你居然觉得他们把你当亲人?”


    “你也太幼稚了吧?”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一样的!”


    年若初都快笑出声了:“你以为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之后就会毫无芥蒂的接受你吗?在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占了他们女儿身子的孤魂野鬼罢了!”


    “他们知道。”


    很久以前李氏就和她说过,在她没有穿越来这个时代之前额林珠是一个身体非常瘦弱,并且天天像失了魂一样的小孩。而她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之后,这具身体才渐渐变得健康起来。


    在虞燕心里,她只是多了一段记忆,但并不代表她就不是阿玛和额娘的孩子,就不是弘昐他们的姐姐。


    年若初的声音突然顿住了,但是没过多久她又冷笑道:“自欺欺人罢了。”


    虞燕不想就这件事情继续跟她纠缠下去,她想到今日被打死的抱夏忍不住问道:“你有这种想法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一直到今日才下手?”


    “因为历史的进程变了!”


    年若初突然变得有些惶恐:“原本应该在康熙五十一年被废的太子这次没有被废,而是直接死了!”


    “身为穿越者,我们连预知未来的能力都没有了,你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吗?!我只是想把历史拉回原有的进程——”


    她瞪大双眸下意识地想从虞燕这里寻求安慰,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虞燕真是受够了,她觉得眼前这位老乡简直像块叉烧:“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历史,这是‘现在’!”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着的!你知道活着是什么意思吗?他们会有自己的思想,他们会有自己的情感,绝对不可能会是冰冷史书中记载的几行字!”


    虞燕完全没有办法共情眼前人的想法。


    对于她而言,穿越的意义本就是为了改变,改变那些历史上注定发生的惨案——她身为一个真正见识过未来的人,难道不应该拼尽全力去改写那些令人扼腕的结局么?


    她转身走出了蘅芳苑。


    第95章


    远山她们为什么就不能是山呢?


    尽管抱夏至死也没有吐露出这次下毒案件的真凶,但胤禛和福晋都不是什么眼盲心瞎的人,年氏如同之前的宋氏一样被送到了京外的田庄上,只是她被送去没多久,被送到武氏那里的弘历就病病歪歪地夭折了。


    弘历因为先前年氏生产时的凶险本来就一直生病生个不停,如今勉勉强强长到四岁已经是让太医都感到惊讶了,结果他还是没能捱过这个春日。


    虽然胤禛厌恶年氏,对弘历也是淡淡的,但乍然听闻这条消息的时候还是怔愣了一下。


    “送一杯牵机去庄子上吧。”


    牵机毒酒,一杯下去年若初必死无疑。


    胤禛先前因为顾忌年家的缘故只是把她送到庄子上了此余生,后来不知道年家的人从哪里知道了年氏犯下的错,主动上门说愿意逐年氏出族,此后年氏与年家再无瓜葛。


    少了这一层顾虑,再加上弘历夭折,胤禛自然不会对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手软。


    坐在他下首的虞燕手中握着的笔顿了一下,但很快她就继续有条不紊地书写着送去西北的信。


    “怎么了?可是被吓到了?”胤禛看向自家女儿关心道。


    虞燕摇摇头犹豫片刻后轻声道:“阿玛派人送酒去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告知年氏一声,弘历死了。”


    苏培盛派去的人做事情干脆利落,来往大约一个时辰都不到的时间就匆匆从庄子上回来了。他进来的时候还小心觑了一眼虞燕,随后伏在地上说道:“奴才将弘历阿哥夭折的消息告知后,年侧福晋仿佛就疯了。”


    那小太监想到刚刚自己听到的那些话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当时只想把自己的耳朵都捂住,那年侧福晋胆子也太大了些,说的都是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后来不知为何她突然就安静下来,直接从奴才这里抢过毒酒一饮而尽。”


    “还让奴才同二格格捎一句话……”


    他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说,倒是虞燕无所谓道:“说吧。”


    “她说,她要回家了。”


    回家……或许对年若初而言,穿越过来后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但虞燕又觉得,她一开始的时候或许也不是一个这么偏激的姑娘,单凭牛痘一点她就对大清做出了足以载入史册的贡献。


    如果她没有那么偏执地一定要进她阿玛的后院,就算在外面做生意,凭借曾经学习过的现代技术,日子也不会过得差到哪里去。


    只能说是一念之差。


    侧福晋不管怎么说也是上了皇家玉碟的人,年氏这一死府里又挂了一日的白,福晋跪在佛堂里,燃着的炭盆前飘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


    这是她烧给弘晖的。


    丧子之痛,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感受到呢?自然要让罪魁祸首也尝尝这样的滋味……


    康熙五十一年的夏日不知为何格外的热,整个七月似乎一滴雨都没有,结果刚进八月京城就像是淹没在了水里一样,先是瓢泼大雨,后面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年下了大半个月都没有停住。


    就在这个档口,西北那边传来军报说抚远大将军带领的兵马因为暴雨后的大疫都被困在了西宁。


    这条消息传到京中没多久就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后宫中德妃更是差点昏死过去。


    自从温宪公主去世后,她生育的三子三女只剩两个儿子,若是十四再出个什么意外,不如让她去死算了。


    前线传来这样的消息,原本因为太子去世后一蹶不振的康熙只好勉力打起精神,下旨命胤祯带领大军就地休整,同时派遣地方医官和御医赴往前线,药材、粮食、衣物等物资也一起派遣专人运送。


    但是青海离京


    足足三千里,一路上紧赶慢赶怎么也要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可以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结果大疫的消息从西宁那边传来没多久,几天后另一份急报又快马加鞭送到了康熙的案头。


    虞燕当时正好和弘皙两个人一起在清溪书屋。


    “戴鸣琅。”康熙犹疑地将这个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下一刻看向虞燕,“朕依稀记得这家人家还有另一个姑娘正在你府上?”


    鸣琅?虞燕一愣,她早上起来的时候还在公主府里看到她了……她突然想起来先前戴家被判流放的时候鸣琅和鸣琳交换身份的事情,如今明面上的‘戴鸣琅’应该是鸣琳才是。


    “是。”虞燕忍不住问道,“皇玛法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康熙眉眼舒展开难得露出笑容:“戴名世倒是教出了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孙女。”他心情颇好的将手中的奏折递到虞燕面前:“你自个瞧瞧。”


    胤祯送回来的奏折上写得还算明白。


    大军行至西宁的时候突遭暴雨,大雨连绵数日将它们全都困于乡镇内,原本带着的粮草物资全部因为洪涝的缘故烂得没法用。


    暴雨结束后又起瘟疫,好在四川总督年羹尧处理事务的应变能力快,立马下令让人将军营隔离开来,患有瘟疫的士兵被感到另一个军营内,只要有病死的士兵马上就地掩埋,防止尸体腐烂。


    “戴鸣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她的身边原本跟着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她们拿出了代表宗室子弟身份的玉佩才得到可以面见胤祯的机会。


    看到这里虞燕的第一反应是这个道士打扮的少年多半就是去了徽州后了无踪迹的戴山时,那枚玉佩还是好几年前在广州的时候她无意间落下的,这个时候倒是正好被他们用来当作证明身份的东西。


    她忍不住勾起唇角,继续往下看。


    虞燕先前想要拓宽西北的商路,一连派了许多人去那里行商,做丝绸瓷器茶叶的有,做粮食生意的也不少。


    戴家按照康熙留下的旨意是要流放朔方三年,如今已经是第四年,她们早就恢复了自由身,戴家其他人都陆续回到了徽州老家那边,唯有鸣琳一直逗留西北地区。


    她一边精进医术治病救人,一边帮着虞燕管理西北地区的四海通商会。


    鸣琳是带着足够的粮草和药材到的西宁,在经过胤祯同意后先用备好的草药将整个乡镇都狠狠的熏蒸了一遍。


    对于那些没患病的士兵她则是煮了强身健体的药汤分发给他们喝,随后自己去另一个营地接触那些已经感染瘟疫的士兵,通过望闻问切等手段根据《伤寒杂病论》调制药汤,短短半个月的功夫瘟疫就止住了。


    胤祯在奏折的最后就是为了给她求封赏的。


    “想来她跟在你身边这么久,金银珠宝或是田庄铺子早已司空见惯,额林珠你来说说,朕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赏赐为好?”康熙转头看向虞燕。


    虞燕低头沉思片刻,随后抬起双眸笑盈盈道:“既然皇玛法这么问了,孙女就厚着脸皮替鸣琅多讨一个赏赐。”


    “你先说来听听。”康熙倒是没有一口同意下来。


    虞燕的指尖缓缓划过急报:“鸣琅济世救人,不如皇玛法赐一块匾额下去,封她做女官。”


    “女官?”


    这下别说是康熙了就连弘皙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虞燕仍旧落落大方道:“前明就有女官制度,如今宫中仍旧沿用,只是鸣琅如今身在西宁,恐怕无法直接担任尚宫、尚仪等位,若是皇玛法真心实意想赏赐她的话,不如赐予她一个新的职位。”


    从古至今女官都被拘束在内廷,苏麻喇姑就是最好的例子。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着虞燕,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她面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别的波动,似乎刚刚真的只是真心实意地为身边的人讨一个官职,就像他的那些儿子们一样。


    甚至还只是一个有虚名的官位。


    “她既然是帮着你主要负责商路,加封一个正四品道员的虚职也不算辱没。”


    曹寅这几年担任的江宁织造也不过是个正五品官职,只是康熙格外加赏他从一品尚书衔,按照这个来看,鸣琳如今受到的封赏也不就不算低了。


    一个挂名的虚职,但是虞燕已经很满意了。


    在现在这种朝局下,女子做官本就是一件会遭人抨击的事情,单单就是一个挂名的虚职都在朝中引起了争议。只是他们这群人争议的日子没过几天,京城中又发生一件大事,一下子将他们的目光全部从鸣琳身上转移到了廉亲王府上。


    京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极擅长相面的中年道士,他是被九贝勒引荐到廉亲王府上的,听说他乍一见到廉亲王就赞叹其‘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贵不可言!’


    其余三句本是平平,唯有这最后一句一下子戳中了众人的想法。


    龙子凤孙本就极贵,八阿哥到底有多贵才能被称得上一句贵不可言?


    那自然就是上面的那个位置。


    但是对于这位名不经传的道士,诸人还是抱有警惕心理,谁都不知道他说的到底准不准,万一就是廉亲王自己给自己哄抬身价找来的随便哪个道观里的野道士怎么办?


    这样假借鬼神之说来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套路还不是比比皆是,故此一开始的时候倒没有那么多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年底的时候康熙突然在朝中丢了一道圣旨下来——他让朝中众臣来推举一位太子!


    京里一过了腊八就开始下雪,公主府里面烧着温热的红箩炭熏不到人,下人们替虞燕铺了一层厚褥子在摇椅上,她揣了暖炉在怀,桌上还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水。


    她的手里拿着一卷厚厚的书册,青蓝底上写着“远山集”三个大字。


    诗集的第一篇就是双卿自个写的《浣溪沙》,虞燕抬眸向她看去,却见她雪白的脸上一阵绯红,急急忙忙解释道:“容姐儿当时非说我这篇写得好,排版的时候直接放在了第一篇。”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①


    虞燕有些诧异道:“虽然我是一个不太懂诗词的,但是你这上半片还是意象极美的夏景,这下半片怎么就变成了满腔幽怨,好似滴血含泪?”


    贺双卿此时倒是抿着嘴小声道:“写下这篇词的前一晚我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她没有遇到蕴姐儿,也没有遇到额林珠,到十八岁的时候爹去世了,叔父将她嫁给了一户樵民,后来丈夫和婆婆成日让她做一些极其繁重的劳作,没多久她就因为疟疾去世了。


    那场梦太真实了,真实的就好像切切实实地发生过一样,哪怕她已经从梦中惊醒,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梦中的情景。


    这才有了这篇诗作。


    “诗集名字为什么是‘远山’?”双卿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梦境斥退,拿着厚厚的诗稿好奇自己问虞燕道。


    虞燕眉眼弯弯:“古今往来,大家都说男儿巍峨如山,女儿温柔似水,但谁又规定女孩子家就不能如那远山一般屹立不倒?”


    她们为什么就不能是山呢?


    《远山集》是康熙五十一年的年底正式从书肆推出的,里面女子的姓、名、字乃至别称都跃然于上,诗集中除了人们常见的闺阁女儿家写的清丽婉约之词外,也有不少大开大合之作,而其中恪靖公主先前写的那句“他日功成归故里,青史留名不负春。”就遭到了不少人的抨击。


    只不过那些文人本来嘴里一口一个“野心勃勃”,一口一个“牝鸡司晨”,结果等他们看到著作者的名字后都纷纷收起了声音。


    开什么玩笑?谁想不开去指责恪靖公主,如今这位公主可以说是主政一方,更何况又是金枝玉叶,若是指责她那把皇家放在哪里?


    不管怎么说,《远山集》到底是在文坛打出了名声,再加上中间有许多诗词的主人都是文坛大家的夫人、姐妹或者女儿,诗集的推行也逐渐顺畅起来,除了京城外,双卿又让平日里来往书商将诗集带到各地售卖,渐渐的《远山集》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一本集大清各地近乎百名千名女子所撰写的诗集,在康熙五十一年的末尾进入千家万户,不知道多少闺阁少女手捧诗集细细研读,触摸到那些诗作背后鲜活灵动的灵魂和从未见过的山明水秀。


    第96章


    辞别“山高路远,珍重。”


    畅春园的清溪书屋外面飘着一层厚厚的雪,虞燕和弘皙两个人就靠在窗边下棋。他们手里的这副棋子还是江南那边贡上来用暖玉做成的,入手温热。


    虞燕拿着白子犹豫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干脆一咬牙随便落了一个位置,坐在她对面的弘皙一下子就笑了:“皇玛法说你是臭棋篓子还真是一点没错,能下的的地方有那么多,你偏偏下一个毫无干系的地方。”


    “她下棋就是一条路走到底,全然不知道变通的。”坐在上首的康熙冷哼一声,虽说嘴里说着嫌弃的话语,可面上的笑容却做不得假。


    弘皙心底叹了一口气,观棋如观人,额林珠的棋风就和她的为人一样毫不遮掩,在如今的皇玛法看来恐怕要比他这个赢棋的人更难得几分。


    这段时间康熙一直将虞燕和弘皙带在身边,他们俩因为这个原因也没少彩衣娱亲。只是越相处,康熙越喜欢额林珠这个孙女。


    她倒也不是那种毫无自己心思的圣人,但是对于自己的那些心思她也从来不加遮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干脆利落反而更讨人喜欢。


    想到这里康熙脸上的笑容就渐渐下落了不少,从手边的奏折中抽出了摆在最上方


    的好几份——这些都是上书推举太子的折子。


    下面的那些官员倒是无足轻重,但是最上方的这几份,有他至亲的舅舅佟国维,身为外戚的阿灵阿,武英殿大学士马齐等人


    他在下旨推举新太子之前就特地吩咐过马齐,就是因为知道此人的性格脾气所以才让他不要上书参与其中,结果他还是没听从他的旨意,联合佟国维等人推举胤禩为太子!


    朝堂官员才不过多少人,其中几乎快有近八成的人都在推举廉亲王。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堂之上竟然变成了老八的一言堂?他想联合这么多官员做什么?和胤礽一样逼宫造反吗?


    康熙拿起折子缓缓走到虞燕和弘皙身边,将手里的奏折往他们刚刚结束棋局的桌面上一丢,虞燕和弘皙面面相觑,犹豫着伸手拿起其中的一两本折子看了看。


    虞燕这个时候简直希望自己是个瞎子!


    她手里拿的这本是裕亲王保泰写的推举八阿哥为太子的折子,那么多朝臣的折子她没看到,偏偏看到这一份,也实在是她手气差。


    要知道,清朝初期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可是康熙的一块逆鳞,他先前为了分割那些宗室亲王的权力,将自己的儿子们全部都塞到了八旗里面分掉了很大一部分的佐领,尽量削减宗室王爷的权力。


    结果现在她这位好八叔倒好,光明正大地和宗室交好,这岂不是直戳她皇玛法的心窝?


    虞燕抬头看向弘皙,发现他先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手里的折子,后面抬头看向她的时候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八叔向来交好群臣,八贤王的美名更是远扬。”弘皙面露笑容看向康熙真心实意道,“若是八叔为新太子,日后也会善待我们这些小辈。”


    善待什么善待?


    原先太子党和大千岁党闹得有多不可开开交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廉亲王手底下的那些人大多数也都是原先追随大阿哥的人,若是廉亲王真的上位了,别说弘皙这个先太子遗孤讨不到什么好处,就连虞燕估计也没现在这么自在。


    况且先太子遗孤这个身份,实在是太尴尬了。


    康熙目光复杂地看向弘皙,他还是那副微笑着的模样,似乎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从前只知道大伯和王叔们交好,如今没想到八叔也和王叔们好成这样。”虞燕感慨道,“简亲王也上书说八叔处事不矜不伐、无偏无颇”


    她话还没有说完,屋外就已经响起走动的人声,其中正有她那位八叔的声音。


    虞燕将后面的话全部咽进肚子里,她和弘皙两个人不想掺和到这种场面里来,干脆躲到了屏风后面。


    魏珠已经引着几个阿哥们进了暖阁,除了尚在西北的十四阿哥外,十三阿哥以上的所有阿哥都来了,包括已经被削去所有职位的大阿哥。


    她这位大伯如今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在门口的时候春风得意的廉亲王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也被无视了,只有在进屋后才老实行了个礼。


    “听说你府上接见了一名道人替你相面,不知那位道人姓甚名谁,又于何处道观高就?”


    康熙面色不变,开头这句话却让胤禩心头一个激灵,他迟疑道:“那道人名为张明德,是个游历四方的道人,居无定所儿子已经将他打发走了,不过是一个野道人胡乱掰扯的几句话,做不得数的。”


    说到后面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小,跟在他身后的九阿哥神色也有些不好看。


    老爷子这是朝他们发难了。


    “好一个贵不可言!好一个八贤王!”康熙冷笑着站在上首,喘着一口气一本本折子全部朝着廉亲王扔去,他跪在原地动都不动一下,“朕还没死呢?你就想着贵不可言了?”


    “昔年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也是这么造的势,这么多年上书房教过那么多篇目,看来你是只记得了这一篇!”康熙嗤笑一声,“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出身?!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长大以后更是结党营私、收买人心!手都伸到大清的税收里头去了!你还没登基呢就这么急不可耐?!就你这样的,哪里配当一个太子!”


    他说的几乎是痛心疾首,下面跪着的胤禩摇摇晃晃恨不得自己赶紧晕过去。


    下面年长些的阿哥还好一点,但是像刚从养蜂夹道里放出来不久的十三阿哥,本就被养蜂夹道的日子磨平了心性,听康熙这么斥责胤禩,整个人几乎都快要蜷成一团,恨不得旁人看不见自己一般。


    说好的百官推举新太子,任谁都想不到康熙会就这件事大做文章,原本声势浩荡的八阿哥一党一下子就被打到了谷底,后面三阿哥更是私底下找到康熙言明自己发现廉亲王有镇魇先太子的嫌疑,正是因为镇魇一事所以才会导致太子在后面几年内行为举止多有不妥之处。


    康熙一想到除夕晚宴血洒当场的胤礽胸口就是一阵闷痛,等到看到证据时更是整个人勃然大怒,下令立马废除廉亲王的爵位,并圈禁于府邸派人严加看管。


    原本声势浩大的廉亲王一党就这么树倒猢狲散。


    春日小雨如酥,公主府内虞燕坐在廊下看着戴山时,他如今已经是成年人的体魄,穿着青蓝的道士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虞燕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你的计划实施起来这么顺利。”


    戴山时双手一摊:“若不是那位八阿哥急于求成给自己造势,也没有那么容易成功。”


    他一开始只是在市井之中放出风声说他师傅张明德是个极为有名的相师,一开始的时候还没几个人相信,直到后面随着他师傅替人相面时说的话越来越准,求他相面的人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那位一门心思想要捧八阿哥上位的九阿哥也听到了市井中的风吹草动,在替他相过面后由他引荐师傅到廉亲王府上。


    或许他们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道人胆子会有这么大,竟然堂而皇之地说出“贵不可言”四个字。


    怀揣着隐秘的欣喜和一定的担忧惶恐,他们几乎是连忙封锁消息并且连夜送他师傅出京,结果没想到虞燕早就在那之前通过书肆布置好了既定的流言,他们送得再快也没用。


    “那在廉亲王府里搜查出来的镇魇之物呢?”虞燕几乎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从前她也不知道这人心眼这么多,这件事情连她也没有告诉,“这事你可不地道,没提前和我说,当时我三叔说出来的时候我都惊了一下。”


    “以防不备之需罢了,万一这一手相面之说没有引起万岁爷的猜疑,镇魇一事总归能起到作用。廉亲王府邸里的下人有我好几年前送进去的人,如今专门负责内院。”戴山时笑了一下。


    “他的内院你也是知道的,因为人少的原因所以八福晋基本上都不怎么管,那些无名无分的格格侍妾手底下的人自然不会仔细探查。我就让师傅把东西带进去交到专门的人手里,然后往预先准备好的地方一埋就好了。”


    他说得轻松,虞燕却是为他胆子之大忍


    不住捏了一把汗:“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岂不是功亏一篑?”


    戴山时神色淡淡:“人生在世有时候不过是一个‘赌’字,万幸的是我们赌赢了,而他们赌输了。”


    雨滴顺着屋檐落下,虞燕心中叹了一口气,最后转开话题认真地看向戴山时:“此番京中事务基本上都结束的差不多了,那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回徽州准备今年开恩科的秋闱还是去西北那边帮鸣琳做事?”


    戴山时摇摇头,他从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虞燕面前。


    “这世上的名山大川数不胜数,我幼年起就跟随祖父四处游历,哪怕如此却也依旧见识有限。”


    他一笑起来,幼年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肆意顿时又涌现出来,犹如盛夏七八月的烈阳。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觉得自己该是和他人都不一样的,现在也是如此。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不过浮云一场,想要青史留名的路也远远不止这一条。”


    “额林珠,我想出去看看,效仿前明的徐霞客那样绘出名山胜水留给后世。”


    虞燕低头看向手中的红册子,上面绘制的是西宁那块地方的山水地貌以及人文风情,再往后翻则是江南地带他曾去过的大山小水,里面有些字迹还颇为稚嫩,应当是他年幼的时候跟着戴老先生到处游历记录下的。


    “山川之奇,非有志者不能穷其胜。”虞燕抬头看向戴山时眉眼弯弯,“既然如此,此去千里,惟愿天公作美、山灵垂佑……愿君一路顺风。”


    戴山时勾起唇角给她作了一揖,随后拿出一个封好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虞燕好奇地刚想打开,却被戴山时拦住了。


    他撇撇嘴:“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跑去哪里,回京麻不麻烦,你马上就到要成婚的年纪了,万一哪一日就突然成婚了,我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总该算得上一句朋友了吧?这东西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了。”


    “也不是什么多名贵的东西。”他揉了一把脸,“诶呀,反正等到时候你再看吧!我先走啦!”


    说罢便是一个转身,步履匆匆就往外走去。


    “戴山时!”


    戴山时顿下脚步,身后传来少女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还是那句话,山高路远,珍重。”


    第97章


    送嫁她不是谁家的夫人,也不会是谁家……


    戴山时走后隔了没两个月鸣琳就从西北那边回来了,她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成婚。


    婚约的履行者就是戴家未出事前订下的方家长子,当时方家对外只说了是跟戴家女儿定下婚约,所以哪怕姐妹两个换了身份,婚约依旧可以履行。


    之前方苞因为牵连到戴家的事里全家都被夺了官职判流放,后来刚方家变卖完徽州的老宅准备将银子拿来打点,康熙就下了恩旨免了他们流放的罪名,还命方苞入翰林院任职讲师,故此方家就干脆在京中置办了宅院。


    几个月前方夫人就已经派人将聘书送去了徽州,后面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流程都走完了,等鸣琳回到京中的时候戴老夫人和鸣琳、鸣琅的父母也从徽州那边赶过来了。


    京城里原本戴家的宅院因为流放一事早就被官府收回房契拿出去拍卖了,最后是被虞燕买下的。


    原本戴家人是打算重新在京城内给鸣琳置办一处出嫁的宅院,还是虞燕拍板将戴家原先的宅子送给鸣琳当作她的添妆,又找了专人洒扫驱尘种植花木,等到七月初的时候鸣琳也就到京城了。


    婚期定在八月初一,这日子说来也有意思,恰巧是宋代时候流行的天医节,用来祭奠黄帝和岐伯的。只是如今这个节日过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一别四年,姐妹两个站在一起已经不会有人分辨不出她们俩了。


    西北的戈壁黄沙淬炼了鸣琳的体魄,或许是因为一直在行商和治病救人的路上的缘故,她从前常穿的浅色衣裳一概换成了深色,原本瘦削的下巴倒是微微长出了肉,变得温和柔润,唯有那双向来温婉顺从的眼眸变化最大,少了一份和顺却多了一份坚毅。


    戴家其余女眷只和她分别了一年有余,倒是不太陌生,只有鸣琅站在远处有些近乡情怯。


    她们是从娘胎里就一起长起来的双生姐妹,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的时间。


    “鸣琅?在那杵着干嘛?鸣琳可是给你从西北那边带了东西回来。”


    虞燕看她还站在原地恍惚,连忙朝她招招手,等到鸣琅犹犹豫豫站过来后朝鸣琳眨了眨眼,她立刻心领神会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昆仑玉戴到妹妹的手腕上。


    昆仑玉又名青海玉,质地细润清爽,鸣琳自个手上也带了一个。


    “姐。”鸣琅别别扭扭地坐到鸣琳身畔,一旁的戴老夫人和戴二夫人忍不住都捂着嘴笑了,她们什么时候见过鸣琅这个样子,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她和戴山时两个那分明都是小霸王样式的人物。


    “我听人说西北苦寒,你跟着商队一直在路上奔波,有没有给自己把过脉看看?”


    万事开头难,她起了个头后面的话说出来就顺畅的多了:“我听格格说你这次带着商队前往西宁那边救治瘟疫,疫病横行,也没有专门的医官坐镇,你胆子怎么那么大?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鸣琳脾气还是很好地应着:“医者不自医,不过你放心好了,行商路上我们肯定会带着大夫,十天半个月请一次脉,我比在家中的时候气血还足两分,身体状况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至于西宁瘟疫一事”鸣琳低头笑笑,“我等为医者,自当效先贤之道,以仁心济苍生。”


    她从前学医的时候就下过决心,数年来没日没夜地苦读《灵枢》、《素问》,几乎手不释卷,除了帮着虞燕处理商事外别的时间都花费在医书研读上,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使百病得解,使百姓得活。


    “离婚期还有一个月,还要准备什么东西么?需不需要我帮忙什么的?”


    虞燕转过头好奇地看向鸣琳,她穿越至今鸣琳应该是唯一一个同龄并且她能亲眼见到出嫁的女孩子,对于清代的婚礼流程她还不是很清楚,如今有机会见证一下她自己也有些激动。


    初见的时候她们也都只有六七岁,如今一转眼都已经双十年华。


    “东西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江南那一带嫁女儿都是从小就开始备嫁妆的,当时官府查抄东西都被带走了,还好格格您和刑部那些人打过招呼,所以如今东西还在。”


    “这几年家里也靠着以前的田庄铺子攒了许多钱,大部分东西都赎回来了,还有些小件的东西本就过时了,娘和祖母这段时间在懋隆斋又重新给我打了首饰,都装好了,格格要不要也一同去看看?”


    虞燕点点头,跟着鸣琳和鸣琅一起往放置嫁妆的院落走去。


    嫁妆里面的大物件无非就是六样,妆匣、拔步床、闷户橱、樟木箱、压箱底和子孙宝桶,里面最有来历的就是那


    个樟木箱。


    江南那边有习俗,生女则在院子里栽一棵香樟树,待到女儿出嫁的时候用这棵树做成两个香樟木箱作为嫁妆,里面会放上备好的丝绸,寓意着两厢厮守。


    “鸣琅那棵树做成的箱子呢?”虞燕突然想起来问道。


    戴鸣琅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嘟囔道:“我又不想嫁人”


    戴二夫人抽抽嘴角到底还是压下去了训斥女儿的心里,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最后温声答道:“她的亲事至今也没着落,那些备好的东西都收在徽州老宅那边。若是格格不嫌弃,看在她侍奉您多年的份上,到时候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也好。”


    戴鸣琅这几年的养气功夫也起来了,若是放在从前听到自家娘说这么一句话,估计人都能跳起来,她现在就是撇撇嘴一句话也没说,全部都当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了。


    虞燕也没接这个话茬,只是点点头笑眯眯道:“缘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她反正到现在为止也没看出来鸣琅有什么少女情事,她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京城的女学里面任教教书,空闲下来帮着虞燕看看各地送回京的账簿,日子过得也挺充实的。


    “那到时候你成婚了是不是就要久住京城了?”虞燕转头问鸣琳道。


    她却出乎众人意料的摇了头:“我早就和方家那边说过了,就算成婚了我也要跟着商队到处跑的,就是可能不会过几日换一个地方,也许就是一个地方待上三年五载再换另一个地方。”


    “一来是可以帮你巡查各地的四海通商会,另一个就是医术这种东西闭门造车是练不出来的,只有见得稀奇古怪的病例够多,我才能有所精进。”


    “方家夫人居然也同意?”这话一出不要说戴二夫人了,就连虞燕也有些惊讶。


    毕竟方家如今到底还算得上是官宦人家,家中长子就这么被带出去天南地北地跑,方家人居然也没说什么。


    “万岁爷赐下来写着‘壶中慈照’的匾额,又有正四品道员官衔在身,我的官位都比方道章高,方家人有什么不肯?”鸣琳捂着嘴轻轻笑了,“古往今来多少官员家眷都是跟着丈夫去外边赴任的,也没听她们的娘家站出来说一句话呀?”


    如今男女双方换过来,怎么就不行了呢?


    虞燕也笑了,她格外欣慰地拉起鸣琳的手:“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问我,身为女子如何才能找到那个极窄的阶梯往上爬,如今我终于可以告诉你,我找到了。”


    那就是以她自身为桥梁,尽力去托举那些想要向上爬的女子。


    身居高位的女子越来越多,各个领域出现女子的面庞也越来越多,迟早有一日她们会真正掌握和男子拥有几乎同等的话语权,哪怕她可能看不到那一日,但是只要想到会有那么一天,虞燕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八月初一原本该是极热的天,可不知为何鸣琳出嫁那日京中竟然刮起了微凉的秋风,她虽然是嫁人,却也没有平常女子那般出了门就一直要用盖头蒙着脸的规矩。


    等被迎进方家门后鸣琳就在后院换了一身没有那么繁琐的衣裳来到前院,除了她以外虞燕也在。


    一群穿着青蓝色官服的男子中唯有她一身鹅黄色纱绣的氅衣,耳边金灿灿的坠子随着脚下步子的走动一晃一晃。


    方道章是个有些腼腆的青年,他容貌长得不差,举手投足间一看就是那种正儿八经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大家公子,穿着大红的喜袍看起来恰似芝兰玉树,见到同样穿着喜服的鸣琳一下子脸都红了。


    宴请宾客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男方来做的,但是鸣琳身份不同,所以前院的这些宾客干脆就由他们夫妻两个人共同招待,等时辰差不多了两个人再一起到后院去招待那些女眷。


    “抚长剑兮王珥,缪铿鸣兮琳琅。”


    虞燕走进梅园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番话,鸣琅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对着月光,她应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了,但倔强地没有回头。


    “哭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她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没有强行走到鸣琅面前,而是就着她的背影缓缓说道:“鸣琳如今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不也挺好的么?她也没有因为婚约而束缚住自己,反倒是多了一个不仅可以保障她安全,而且还理解她支持她的夫婿……”


    鸣琅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以后别人提起她就变成了方家的夫人,而不是戴家的女儿了。”


    “不是这样的。”虞燕摇摇头,“那你还是不理解她。”


    “她不是谁家的夫人,也不会是谁家的女儿,戴鸣琳只是戴鸣琳。往后世人提起她只会知道她医术精湛层,凭一己之力救十万大军,是个救百姓于病厄中的神医。”虞燕认真道,“她身上的头衔不应该是方道章的夫人,也不会是戴鸣琅的姐姐。”


    “……”鸣琅沉默了。


    不得不说,虞燕的最后一句话深深戳中了她的心。


    “或许有朝一日,你能够凭藉自己的本事和她的名声并驾齐驱,在史书上留下分量相等的名字。”虞燕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到时候世人提起你们说不定就会尊称一声‘戴家双姝’,那样也不是很好吗?”


    “‘戴家双姝’……”鸣琅反复咀嚼好几遍这个词,原本绷得紧紧的脸缓缓放松下来,“额林珠你说得对,与其在这里怨这个怨那个的,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我能做些什么。”


    虞燕眉眼弯弯推起了秋千,鸣琅坐在上面看向那轮孤高的明月,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幼年时她和姐姐在中秋佳节时赏过的同一轮月亮。


    鸣琳婚后在京中待到了年后,等年节一过她就干脆利落地辞别了父母亲人,带着新婚夫婿一道回了西北。


    与此同时,二月里也传来西北前线告捷的好消息,原本精神越来越差的康熙,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为之一振。


    北边由延信率领的人马护送七世**喇嘛格桑嘉措从青海入藏,从而取得藏民们的信任;东路则由抚远大将军胤祯带领年羹尧等人发起进攻,前不久大败准噶尔军,大策凌敦多布率残部逃回伊犁。


    过几个月大军就该还朝了。


    等到三月玉兰花开的时候康熙五十三年的春闱也恰巧开始,由礼部主持,在京城贡院考试。


    第98章


    表白“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还记得上次在这坐着的时候,我和他两个人都快紧张死了,好在最后放榜的结果是好的。”


    顺泰楼上虞燕笑眯眯地撑着脑袋歪头看向星德,忍不住问道;“听说这次的主考官是咱们先前上书房的师傅张英,你有没有私底下拿着你的文章去问问他?”


    “上书房里的伴读子弟那么多,他老人家要是被一个一个的问过去那该多烦呀,春闱名次下来之前他都不见客的。”星德一下子就笑了,“不过我先前在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张廷玉大人,他倒是问了我几句。”


    他们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从上书房毕业了,除了虞燕一直被康熙带在身边外,星德和李有容都已经归家了,一个在准备这次的春闱考试,另一个……


    虞燕转头看向李有容:“舅母说她拿了一沓画像来给你相看夫婿,你一个都没看上?”


    李有容手抵着额头:“要么就是长得不行,要么就是文治武功差一点,还有的性格不好……我私下都打听过了。”


    “文治武功?”虞燕诧异道,“你是挑夫婿还是在挑臣子?”


    李有容瞬间哽住了:“话也不是这么说,只是我在上书房都念了这么多年书,要是找个夫婿在这些方面还样样比不上我,那也太差劲了吧。”


    “你到底是在拿你自己做比较,还是在拿那些人和别人作比较?”


    虞燕这句话里的别人自然指的就是弘皙。


    李有容叹了一口气趴在了桌上闷声闷气道:“那没办法,你不是以前跟我讲话本子的时候也说过吗?人这一生就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如果遇到了但是又不能在一起,往后不管选了谁都是遗憾。”


    “而且……他也还没娶亲。”


    太子是五十一年初去世的,弘皙要为他阿玛足足守孝三年,等出了孝期就是康熙五十四年那会的事情了,因为许多事情耽搁下来,如今他哪怕身上担着爵位,也依旧还未娶亲。


    李有容越想越烦,最后实在没忍住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可以解气一样。


    “放榜了!放榜了!”


    “中了!中了!”


    这次他们倒是不用像上次一样自己趴到榜前去看,而是由星德身边的小厮在榜前蹲着,放了榜后他就噔噔噔地跑上楼,眉开眼笑道:“中了二甲五十四名!”


    这个名次算不上高,只能说是中不溜秋,但是如果结合星德的实际年龄只有十九岁的话,绝对可以让人称上一句少年英才。


    “说好中了就请我们吃饭的,今日你可不许跑!”李有容立马将心底的坏情绪收拾得一干二净,直接从桌前跳了起来,“还有酒可别忘了!这么大的喜事不得喝个不醉不归?!”


    “顺泰楼里的酒可不好喝,而且贵。”星德眉眼弯弯,看向的却是虞燕,“不如去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们怎么样?”


    “你还会做饭?”虞燕转头同样看向他,“真的能吃吗?到时候万一我们一起晕在你家了怎么办?宅院里面有大夫吗?”


    她一连好几个问题下来星德差点气笑了:“你就放心好了,亏待谁也我亏待不了你额林珠啊……再说了,到时候你如果真吃出什么好歹,不要说雍亲王了,说不定万岁爷都要给我治罪。”


    虞燕讪讪道;“诶呀……那不是我阿玛他们压根都不做饭么……”


    “我又和他们不一样。”星德闷闷道  。


    虞燕见他难得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上手掐了一把他鼓出来的脸蛋。


    如果说她只是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你们会相信吗?


    李有容坐在一旁都睁大了眼睛,星德原本雪白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他似乎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怔在原地,虞燕顿时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碰到了火星子一样,吓得她直接弹开。


    按照她们这个年龄来说,这样的行为其实已经有些不合适了。


    虞燕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在广州跨年的那个晚上,她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他都那么大了,你还把他当小孩呢?”李有容啧啧称奇却看破不说破,只是挑了眉乐道,“话说回来,你们光关注我我的婚事了,怎么不考虑考虑自己的?”


    婚事两个字一出虞燕瞬间就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段时间不管是阿玛额娘还是康熙基本上每个人看到她都会就这个问题问上两句,虽然说康熙先前是答应了她婚事自主的权利,但是到了年纪该催的还是会催的。


    “哎呀,今天是放榜的日子,这些事儿过两天再说。”虞燕有些不自在的转移话题,“话说回来,自从他搬了宅院我俩都没去看过吧?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跑去看看。”


    星德原先住的地方是乌拉那拉氏分给他的一间小宅子,换算到现代的房子差不多也就一百多平米,算不上大,一个人住还好,万一以后娶妻生子了肯定住不开,所以就干脆置换了一个更大点的。


    只是京城的房子寸土寸金,他干脆就在京郊那边买了一处四合院,院子后面还有一个高楼,说是前明的某户大户人家小姐住的绣楼,比前面的宅院高出一大截。


    星德干脆把那绣楼改成了一个望月台,许多地方敲敲打打变得开阔多了,上面还支了几架望远镜,他有时候闲着没事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上去看看星子。


    “你这都没有前后院的分割啊,往后让你娘子住你旁边么?”李有容逛了一圈啧啧感慨。


    他身边的小厮闻言也笑了:“容姑娘说的在理,当时匠人们来打院子的时候也和公子提过一嘴,正常来说家里的女眷不可轻易见外男,所以多半设置的是前后两院,中间是隔开内外院的门有专人看守才对。结果公子给别人的画纸里只有一间大院子带着一个高楼和一院花圃。”


    “我倒觉得挺好的,看着地方大了不少而且还开阔。”虞燕一边点着头一边绕了两圈,“人家都说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合该住一起,住两个院子和分居有什么区别?”


    “你的想法数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也不是每个姑娘都像你这么想的啊?”李有容一下子就笑了,她有些揶揄地瞟了星德一眼,果然见他脸又有些烧。


    “喝这个吧,黄柑酒喝起来不烧,而且甜一些没那么难闻难喝。”


    星德从库房里拿出一坛没开封的酒放到他们预备用膳的桌边,酒盏是早就准备好的,见虞燕和李有容都是点点头就放心地将酒倒了进去。


    “来,先敬你高中!”虞燕端起酒盏向星德敬去,三个酒盏碰到一起的时候她莫名感觉心头一酸。


    她是亲眼见证眼前青年一路苦读过来的,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盛夏,那些被他翻到破旧的四书五经,幼年时写秃了的毛笔,堆满案桌的策论和一次次跑到上书房的夫子那边去不耻下问的场景,最后只汇聚成了榜上一个不算靠前的名字。


    “殿试要等到五月份,还有一个月。”星德有些不好意思道,“现在庆祝会不会太早了?”


    “这有什么?你都到了殿试那一步了,再加上天天跟着额林珠在万岁爷面前刷过脸,只要你不写一些冒犯圣上贬低皇家的东西,难道还会有人去刻意为难你把你刷下来吗?”


    李有容一杯一杯酒喝着,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重。


    星德和虞燕都不说话了,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虞燕小声说了一句:“她这是在借酒消愁?”


    黄柑酒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度数特别高的酒,星德就是因为这种酒不容易醉人所以才拿出来给她们喝的,结果没想到李有容硬是一杯一杯把自己给灌醉了。


    “她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星德摇摇头,“总不能就这么把她送回去吧?”


    如果就这么把李有容送回李家,等她睡醒后估计要被舅母训斥一顿,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虞燕还是先找了一个空房间安置她,随后星德又让厨房的下人煮了蜂蜜水来给她解解酒。


    黄柑酒醒酒醒得也快,没过一会儿她就醒了。只是她依旧呆呆愣愣地环着腿不知道想什么,虞燕刚想开口就听见少女轻声道:“额林珠,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虞燕拿她这个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表姐没辙,只好从房间里撤了出去。


    “听说弘皙阿哥这段时间颇得万岁爷看重,年底不就是选秀么?估计要趁着这次机会给他选嫡福晋出来,所以有容才那么难受。”星德轻声道。


    本来还有些念头,现在是一点都没了。


    虞燕心里不禁有些戚戚然。


    “弘昐年纪也差不多了吧,姑父没说要给他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吗?”


    虞燕摇摇头:“这倒是没说,只是先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里人。”


    身在皇家,又有前面海兰珠董鄂妃的例子在前,她们这位万岁爷可真是怕爱新觉罗家又出情种,所以只要是年纪差不多了的皇家阿哥都会被指派两个格格先进府,要不是弘皙一直在守孝,估计这个年纪孩子都能叫人了。


    聊着聊着他们就走到了后面的望月楼。


    “要不要上去看看?”星德怀念道,“那上面的望远镜还是以前你给我的。”


    “哦,我知道了!”虞燕顿时笑了,“那都好久了吧,应该是石阳第二次从美洲那边回来的时候送进京的东西,一共得了两个我全给你了,听说看星星看得可清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望月楼走去。


    三月的风凉凉的,但吹在人的脸上也不觉得冷,虞燕好久没有那么认真地看过星空了,比起后世被雾霾严重影响过的天空,在这里看星星能看得更加明显一点。


    “你看这个……”


    星德轻轻拉过虞燕的衣袖,让她站到自己的方位后再将望远镜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星星?”虞燕对这些星星算得上是一窍不通,但是她知道星德从前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是好好听过白晋师傅讲天文学的,不耻下问道。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青年轻笑了一声,虞燕却觉着他的喉咙有些收紧了,声音比起往常来说更轻柔几分。


    “这是诗经唐风里的句子,说的是参宿三星吧。”虞燕惊讶道,“原来是这三颗?”


    星德没接话。


    虞燕放下手里的望远镜转头去看看他,这一看却怔住了。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束虞美人。


    花是开得极艳丽的,一团一团浓烈得像熊熊燃


    烧的火,星德站在原地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耳朵、脸都是滚烫一片,他压根就感受不到什么晚风吹过的凉意。


    “下半句是……”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可以算得上是非常委婉的表白了。


    虞燕怔在原地,显然没有想到星德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为什么是我?”


    虽然说虞燕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星德对她的不一般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很奇异的是星德居然听懂了她的问题,而且他先前甚至已经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自己心里面反复锤炼过千百遍了。


    “你还记不记得,白晋师傅刚开始给我们上数算课的时候教过我们阿拉伯数字。”星德顿了一下,“最先学的就是0和1的概念。”


    “于我而言,父母早亡,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亲人也早已没什么联系了,在这个世上,我和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区别。”他垂眸低声继续道,“只有你,你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把这世间比作0,那你就是其中唯一的那个1。”


    “这只是因为我恰好出现在了你最需要依靠的时候。”虞燕忍不住辩驳道,“但就凭这一点其实不能证明什么。”


    “不是的。”星德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太久了,所以容易分辨不出自己心理真正的感情,但实际上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看到你和别人有说有笑,有属于你们的秘密,我会不开心,但是我没有办法站在朋友的角度来和你诉说我的不开心。”星德抿着嘴小声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想,到底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你身边,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表达出这份不高兴。”


    虞燕听怔了。


    “我知道你向往明孝宗和张皇后那样一夫一妻的感情,我也知道你需要的是一个理解你支持你的夫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个世界上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男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他紧紧抓着手里的花,“哪怕是雍亲王。”


    过了不知道多久,虞燕开口了。


    “那如果我有很多秘密瞒着你呢?”


    她几乎是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世人都有秘密,我不会刻意去窥探你的秘密,哪怕你永远都不告诉我。”星德认真地一字一句说,“这是你的自由。”


    至少在他这里,她永远自由。


    星德的怀中一空,那束红得耀眼的花被少女揽入怀中。


    “好。”


    他原本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在听到这一声好后,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说了好。


    第99章


    明矾“承德以北牧场归喀喇沁部……甲……


    等到他们从望月楼上下来的时候,李有容就已经恢复成了之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到虞燕手中的虞美人的时候一下子就笑了:“这是哪儿来的花?好新鲜,你从我屋里出去的时候我可还没见到这小花。”


    虞燕的脸微微有些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好不自在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外面风又大,咱们赶紧回去吧,免得到时候你又被舅母说。”


    提起这个,李有容的笑容瞬间淡了三分。


    星德送她们上的马车,临行前也没忘记低声同虞燕道:“十四阿哥凯旋后与九贝子等人多有接触,这段日子为了给他论功封赏的事情诸位大人几乎吵得不可开交,里面少不了弘皙阿哥的推波助澜。”


    虞燕原本的少女情丝顿时一收,她皱眉瞥了一眼车内闭目假寐的李有容,站在车外小声道:“弘皙这两年在皇玛法面前一直都安安静静的……”


    “他身边都是东宫残党,那些人先前得罪狠了八阿哥一党,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人登基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哪怕弘皙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在被那么多人推着走的情况下,迟早有一日都会出事。”


    星德轻声道:“更何况万岁爷对弘皙阿哥本就十分疼爱,这份疼爱已经把他放在火架上烤了。”


    “原先八阿哥手下的门人何棹如今跟着诚亲王编撰《古今图书集成》,结果书中刻意删减了怀愍太子从前监国时的功绩,这件事情不是还被捅到了万岁爷面前去吗?”


    虞燕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弘皙当时在老爷子面前算得上是声泪俱下,何棹这个人因此更是直接被贬为白身。


    “苏州那边有书商刊印《怀愍太子哀荣录》,我先前派人去查探过,那也是京城这边去的人将东西交到那些书商的手上,就连刊印都没有经过他们的手。”


    朝中如今正是暗潮涌动,估计过段时间又要不太平了。


    虞燕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脑袋有些疼,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如今康熙天天传召她,万一又出点什么事情她绝对是那个直面第一现场的人。


    她心中有数后朝着星德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李有容已经睁开眼了。


    马车是先送李有容回棉花胡同,下车的时候虞燕掀开帘子准备目送她进去,结果恰好看见李府门口站着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不知道上前递给了她什么东西,因为是在家门口的缘故李有容也没多说什么,很快那个男子就离开了。


    虞燕心里一个咯噔,连忙跳下马车追上李有容:“那人是谁?”


    先前星德对她说的话还在耳边,她是真担心自己认为表姐一时间有什么想不开的,搅合进朝堂争斗中。


    “东宫的侍卫阿萨礼。”李有容也没有藏着掖着,抿着嘴有些困惑道,“从前弘皙倒是会偶尔通过他给我送点小东西,可自从太子爷过世后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往来了。”


    估计是她当时在太子爷墓前说的那些话伤他心了,所以后面弘皙和她几乎没什么联系,这还是那日之后的第一次。


    虞燕犹豫地看着自家表姐手中的盒子,李有容知道她是好意,所以干脆利落地就把盒盖掀开了。


    里面只放着一张薄薄的纸。


    “白纸……是什么意思?”虞燕有些诧异。


    李有容一开始也愣住了,可后来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脸一下子就白了,急匆匆跑到府外的侍卫处要了一碗清水,食指沾了一点就往纸张上面滑去。


    原本空无一字的纸张突然多出了一行楷书,纸上写的是南宋词人乐婉的卜算子中的一句话: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如果今生你我无缘,唯愿来生能够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我之前待选的时候和弘皙说过,明矾沾水方可显色,是个传递消息的绝佳注意。”李有容捏着纸,“当时主要是为了让他能通过这种方式和太子那边取得联系,后来万岁爷二立太子也就没用这个法子……”


    怎么今日他突然递了这么一张纸条出来?还写了那么一句话?


    仿佛是与她的道别。


    “弘皙如今跟着太子妃她们依旧住在毓庆宫,现在的步军统领又是隆科多大人,在京中他是没有什么乱来的机会的,你放心好了。”


    若是再来一次怀愍太子那样逼宫谋反的事情,朝堂上的官员估计要被康熙全撸了。


    李有容虽然心中还是担忧,但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已经不在上书房念书了,想要接触朝政只能通过她爹或者是虞燕这个表妹。


    “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立马让锦书来叫你。”虞燕安抚道。


    在李府门口两人又说了好几句话,虞燕才带着那束虞美人回到公主府。


    “奴婢给格格拿先前万岁爷赏下来的粉彩桃花纹直颈瓶来给格格装花可好?”


    锦书和雁回对视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她们也算是从小服侍格格到大的人了,见她回来洗漱换衣后一直盯着那几株虞美人使劲看,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虞燕闻言这才收回自己的眼神,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那就拿来摆摆吧,我这屋子里本来也没有什么花草,看着空空的,装点一下也好。”


    也不知道是谁之前不喜欢那些花儿草儿的,特定命下人不许把东西摆到屋子里来呢。


    锦书雁回都没忍住乐了,但她们至少年纪还大点,没有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抿了嘴就下去将刚刚说的花瓶拿过来后将虞美人插了进去。


    春闱放榜后就是殿试,虞燕这几天也就没去打扰星德备考,而是陪着李氏在看今年秀女的名单。


    弘昐比她小两岁,今年十七恰是该选嫡福晋的年纪,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她阿玛胸怀壮志但也不敢轻易在人前表露,所以对于弘昐这个长子的婚事很是看重,既不能高也不能低。


    “这是吏部尚书席尔达家的姑娘董鄂氏,她家是满洲镶红旗人,她阿玛从前是跟着万岁爷一起平三藩的功臣,先前又在外任三年,署理川陕总督事务……”李氏有些忧心,“我原先看


    中的就是这一家,只是你阿玛担心这姑娘家里家世太高,容易牵扯到如今的朝堂纷争中去。”


    “阿玛选的是哪一家?”虞燕拿起秀女名册问道。


    李氏有些不太满意地翻开自己手里的名册,虞燕凑过脑袋去看,只见最上面标着西林觉罗氏五个大字。


    “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出身,阿玛鄂尔泰是个员外郎。”李氏更是有些忧愁,“旁的都好说,我也不嫌弃人家阿玛官位低,就是这家姑娘前面有五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人家家里肯定是对这姑娘是捧在手里护在心上,万一性子娇过头了我怕相处起来不好。”


    “阿玛既然是特地给弘昐选的福晋,那姑娘性子肯定不差,至少担得起宗室福晋的气度。”


    虞燕下意识地开口安慰李氏,结果刚说两句话突然反应过来刚刚李氏口中出现的人名——鄂尔泰?


    这位的名气可不算小,终康熙一朝几乎都是碌碌无为,等到雍正登基后那简直和鲤跃龙门没有什么区别,直接成为雍正一朝的重臣,最后更是配享太庙,历史上改土归流就是他负责的。


    李氏听她这么一说也放下心来,随后又在秀女名册里看下面那些小官家里的女儿:“正好你两个表弟你到了成家的年纪了,你舅母特意寻了我来让我掌掌眼,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姑娘家?”


    “你舅母说了不拘什么出身,只有一点要容得下人就好,脾气最好大气、不计较。”


    这个要求……虞燕没忍住问道:“舅母也往两个表弟屋里放人了?”


    李氏叹了一口气:“咱们家又不像皇家,兴什么婚前先在屋里放两个格格的风气,你舅母这么说还不是为了容姐儿。”


    “她比你还大两岁,如今都二十一了,满京城的男子门当户对的那些画像跟流水一样送进她的院子,就是你舅母不管怎么问,那孩子最后也就说一句‘比我还不如’,可把你舅母气得够呛。”


    虞燕心虚地咳了两声,只听李氏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下来了你舅母也快死心了,只想着女儿既然不想嫁人,那也就不勉强她了。只是如今父母尚且还在,照拂照拂女儿还行,怕的就是就是等他们以后过世了,两个弟妹容不下容姐儿这个一直在家不出嫁的大姑子。”


    “舅母想多了,容姐儿又不是没手没脚,不能靠自己养活自己的人,再说了她有我这样一个表妹,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为她撑腰一日。”虞燕笑嘻嘻宽慰李氏道,“哪里有人敢欺负她?”


    “打住,你可别在这边说你表姐说的起劲,我还没说你呢!”李氏笑了一声戳了一把她的额头,虞燕哎哟一声后就听自家额娘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就算先前万岁爷答应了你婚事自主,可也没说能让你一直不成婚啊?你身为皇家格格,在这方面估计还没你表姐自由,亲是肯定要成的。”


    “只是你和人家不一样,万岁爷特地和你阿玛叮嘱,你日后成婚是招夫婿进来的,到时候如果有了孩子姓的也是爱新觉罗。”李氏小声道,“你心里可有人选?只要是在旗的男儿都行。”


    爱新觉罗家的老祖宗规定过,旗民不通婚。哪怕是坐到轮椅上的那一位也得遵守这条规矩,所以像宫里的的那些无名无份的汉女庶妃只要有了孩子,康熙就会让内务府的人编一个旗籍给她们。


    “……”虞燕没有立刻开口反驳,李氏就立马明白眼前这女儿估计还真有那么一个有些好感的对象。


    “谁家的孩子?你阿玛认识么?”李氏急忙道。


    “认识,您也认识。”虞燕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过这也太快了。”


    哪里有人前脚刚被表白后脚就要成婚了呀?


    “这有什么快的?你如今也不是盲婚哑嫁,这算起来估计还比你弟弟强点。”李氏眨眨眼,“我也认识?我认识的和你年纪相仿的男孩可不多,除去那些宗室子之外就没剩下几个,大部分还是你阿玛门人的孩子。”


    虞燕连忙摇头:“额娘您别猜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才说开没多久,你女儿我还打算多培养培养感情。”


    李氏噗嗤一声就笑了,随后却正色道:“你是皇家格格,却也是女孩,咱们女人在感情里面难免会用情过深,难免伤心。你可千万不要学额娘那样,有了夫婿后就满心满眼都是他,最好就是像现在你这样,有自己想做的事。”


    她前半辈子就是被“情”这个字给困住了,等到孩子们都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天潢贵胄们眼中感情和真心都没有那么要紧,尤其是皇家的男人。


    虞燕一边点着头一边却不由自主想到许多年前李氏趴在窗口,日日夜夜期盼着胤禛来椿居苑的模样。


    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能够从她的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


    殿试名次公布是在五月初,星德中的是二甲五十名,名次比春闱的时候高了几个,因为他年纪小再加上满人的身份,在京城里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原本已经跟他扯开关系了乌拉那拉氏一族又重新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上来,说是要给他介绍婚事,结果一连跑了他在京郊那边的房子好几次都没遇到他,问府邸门口的侍卫也只说他不在家,送的礼堆在门口放了好几天最后还被退回去了。


    乾清宫内虞燕把这些事儿都当作笑话讲给康熙听,老人家年纪上来了就爱听这些家里长短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不说还时不时会点评两句。


    “朕记得你这个伴读,刚和你进宫念书的时候看起来比你小了好几岁,朕带着你去木兰围猎那会儿却出其不意拿了个第二的好成绩。”


    康熙乐呵呵道:“那小子还是有点血性的,下来的时候手上被缰绳蹭的全是血,不过话又说回来,满人就该是这样的。”


    “倒是没想到他念书念得也这样好。”康熙不禁有些感慨,“只可惜年纪小了些,不然的话说不定朕还能亲眼见到他日后做到高官的模样。”


    “皇玛法您若是乐意提拔,想要封他做高官还不容易?”虞燕调侃道。


    康熙咳了两声后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旁边的宫女太监这种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倒是虞燕还是那幅笑嘻嘻的样子,从旁边小太监刚刚拿过来的抽笼里拿出御膳房那边送来的点心递到康熙面前。


    “对了,今日钦天监来报说紫薇帝星旁现继明之星,额林珠你怎么看?”


    康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让虞燕顿住了手。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就是她现在这样。


    “孙女还能怎么看?”虞燕依旧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故作轻松道,“既然有继明之星,那不正好证明了咱们大清能够顺利传承下去,说不准下一位天子也是一位和皇玛法一样的圣明之君。”


    “这不是好事一桩吗?”


    康熙原本是想问问她觉得这位继明之星会是谁,结果听她这么一回答,自然也就明白了自家孙女在避重就轻,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这样的手段太稚嫩了,他都几乎不用怎么多加思考就能明白是谁在钦天监安排的人手,还能传出这样的话来。


    “这天气越来越热了,再过半个月朕带你们去热河行宫避避暑怎么样?”康熙转移话题道。


    虞燕笑道:“能有机会多出去逛逛孙女自当恭敬不如从命了。”


    “额林珠可是又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逗您笑得这么开心?”


    虞燕话音刚落就见弘皙从外面走进来,他脸上还是一贯的温和笑容,只是康熙眉眼间的笑容略微淡了一些。


    他垂眸接过虞燕手中的茶盏道:“正好聊起六月份去热河行宫的事,你不是近来忙着接待科尔沁那边来的人么,到时候怕是不得空。”


    “这哪有什么不空的。”弘皙闻言笑了一声,“皇玛嬷说她这些侄子来无非就是为了讨点牛羊,孙儿干脆就划了一些送到科尔沁去,几天的事儿,等到下个月肯定能陪着您一道去热河。”


    “这样啊……”


    康熙晃着手中的茶盏,虞燕不知道他们祖孙两个再打什么机锋,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他没有接过弘皙的话茬,过了不知道多久,就说自己有些困乏了让他们先回去。


    等虞燕她们出了门,他才拿出先前理藩院侍郎满笃递上来的折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拦截了一封送到喀喇沁部的密信,里面是用明矾水写的字。


    “承德以北牧场归喀喇沁部……甲午秋狩。”


    康熙在一瞬间仿佛老了好几岁,他自从八岁登基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大的挫折,唯有在他亲自教养过的这几个孩子身上,跌了一跤又一跤。


    热河行宫,是他给弘皙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100章


    八十“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出了乾清宫的门,虞燕立马顿住脚步看向弘皙:“我有话对你说。”


    乾清宫门口人来人往,显然不会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怀愍太子去世,弘皙他们按常规来说应该从毓庆宫搬出来才对,但是康熙不知道出于什么意愿依旧还是让他们住在毓庆宫内,除了原本太子居住的正殿空着外,其余人住的还是一样的地方。


    弘皙带着她到了惇本殿的西暖阁,这里原本是他从前念书的地方,现在他年纪大了不好和太子妃她们住在一起,干脆就把东西都挪过来住这了。


    案桌上放着一本《资治通鉴》,琉璃罩灯下是李有容从前最爱看的《郑和航海图》。


    “倒是许久没看过这本书了。”虞燕装作随意拿起《资治通鉴》看向弘皙笑笑,“不知道弘皙哥哥如今是在重温哪一章?”


    “恰巧在看《唐纪》。”弘皙盘腿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弑兄杀弟逼父退位,开李唐皇室骨肉相残之先例。”


    “……”虞燕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被他全都哽了回来。


    “昨日阿萨礼回来禀告说有容收信的时候你也在,我就猜到你会来问我了。”弘皙手中的茶盏撞在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了。”


    “怀愍太子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他用自己的死给你们铺了一条路出来,可如今你要亲自把这条路给堵上。”虞燕实在是不能理解,“你这又是何必呢?”


    弘皙顿了一下,随后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笑容:“额林珠,事情哪里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弘皙冷笑一声,“你看就好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把那些脏水全部往东宫剩下的这些人身上泼。你以为我像现在这样安安分分地当理亲王,那些人就会放过我吗?恐怕第一个不会放过我的,就是这些自称是我阿玛旧部的人。”


    “我如今走到这一步,都是被推着走的。”


    他在话语里无端透露出几分悲哀:“更何况日后新皇登基,我们这些人又会是什么下场?额林珠,我不单单为了我自己……”


    “那你明知道这样,又为什么要给表姐寄一份那样的信?”虞燕叹了口气,“你想让她记你一辈子吗?”


    “……”弘皙沉默了很久,最后无力地看向虞燕,“身为长子,太子妃与额娘将东宫存亡系于我身;身为亲王,东宫旧部将前程性命托于我手。或许等到来日新帝临朝,我又变成彰显他仁德之名的一块牌匾。”


    弘皙垂眸轻声道:“只有有容,在她那里,我永远是弘皙。”


    他这前半辈子,仿着皇玛法的威仪、循着阿玛的训诫,硬生生逼自己活成世人眼中的贤德君子,温润如玉的面具一戴就是二十余年。


    多少个寒冬酷暑他是在无数双期盼的眼睛里咬牙挺过的,哪怕是病了他也强撑病体温书习字,片刻不敢怠慢,唯恐看到她们失望的眼神。


    只有在那个姑娘身边,他才能卸下面具,做回片刻真实的自己。


    或许是他太贪心了,明知道不应该牵连她,却偏要强留痕迹于世,仿佛通过那一封信能够告知世人他们曾经有过那么片刻心意相通的情谊。


    弘皙既期盼李有容能够记得自己曾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怕她真记得,记得最后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小人。


    虞燕不知道该怎么说,人活一世有点私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若是因为自己的这件事情牵连到别人身上……她不可置否道:“若是有人借此机会污蔑你寄给表姐的信件里的内容怎么办?你考虑过吗?”


    “那些人他不会管你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他大可以胡编乱造一通出来。”虞燕紧紧盯着弘皙,“到时候表姐为了替你证明清白,把信里的内容告知于众,你觉得会对她的名声造成什么影响?哪怕我知道她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但是你不能不在意。”


    “你如果真的爱重她,就更应该为她考虑考虑。”


    弘皙一下子脸就白了,他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这一层。


    “好在你那个侍卫当时送信的时辰晚,再加上李府周围没什么高官,都是些平头百姓,也认不出你东宫的侍卫,我已经让陈安平他们去处理那日晚上可能看到阿萨礼的人了,确保如果有人问起没人会说漏嘴。”


    弘皙苦笑了一下:“在这方面我考虑得确实不如你多矣。”


    “你学着怀愍太子的样子欺君罔上,到时候也要学着他的样子自刎于殿中么?”虞燕说话毫不客气。


    弘皙抿起嘴:“我虽然确实准备在热河动手,但我没打算为此搭上自己的命。”


    “谋反处死基本上就是铁律,皇玛法对你的感情可远远没有怀愍太子深厚,你要赌一把么?”


    他摇头:“你想多了,我自然不会赌这些,实际上我还要求你帮我一个忙。”


    虞燕有些诧异:“我?我能帮你什么?”


    “若是直接以谋反定罪自然是死路一条,可是如果我没有呢?”弘皙勾起嘴角,“我到时候会在热河行宫里放早准备好的东宫印玺和火器清单。”


    “谋反案发后证物会先封存,等搜集结束后再统一由皇玛法过目,中间约莫五个时辰可以做手脚。”弘皙垂眸喝了一口茶,“只要证物出了问题,根据《刑案汇览》规定,谋逆案证物存疑者,当请旨定夺。”


    “你想让我帮你调换证物?”


    弘皙点点头:“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东宫印玺就换作康熙二十年那会皇玛法赐给阿玛的第一枚印章,上面还刻了‘平安’两个字。至于火器清单则掉换成木兰秋弥领用册,这东西本就要通过我批注,我留一份下来也不奇怪。”


    “木兰秋弥的火器由兵部统一配发,若是有人追查下去,一定会牵连兵部尚书法海。”


    法海是佟国纲的次子,也是从前八爷党的一员。


    “到时候我应当会被圈禁起来,身边的人没办法离开,也没法和外界联系。”弘皙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很危险,我也不会让你白白帮我,到时候咱们做个交易。”


    虞燕皱眉:“什么交易?”


    “如果我能活下来,原先的东宫旧


    部尽数归雍亲王。”


    弘皙抿了一口茶:“这个交易一点都不亏,十四叔大军还朝后皇玛法封他为徇郡王,如今还没卸下西北的兵权,年羹尧等人和他打得火热,还有原先跟着八叔的那些人……可以说朝堂之上快成了十四叔他们的一言堂,就算是佟家这样的天子外戚也难免下了重注在他身上。”


    “四叔身边的那些门人基本上职位都在中低层,现在再想要提拔起来已经有些难度了。”弘皙笑笑,“他装了那么久的不争不抢,先前也算得上和我阿玛交好,我也算是投桃报李,做一次顺水人情。”


    若是他那位四叔上位,弘晋他们说不定还能多点活路。


    “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虞燕确实没想到弘皙会这么说,她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揉了一把脸继续就着先前的问题问道:“请旨定夺之后呢?你怎么才能确保皇玛法那边会下达什么样的旨意?”


    “……”弘皙又沉默了。


    最后还是虞燕开口:“你有这个想法肯定不是先前就准备好的,否则不会出那么多纰漏。”


    他只好苦笑地点点头:“我原本确实做好了和阿玛一样的准备,只是我确实做不到像他那样有拔剑自刎的勇气。额林珠,像我这样心存妄念的人怎会真的愿意去死呢?比起一死了之,我还是更想活着,”


    “仁孝皇后与皇玛法年少结发,鹣鲽情深数十载,二伯更是他亲手教养,从稚子临字到代父监国,倾注了半生心血。”


    “可最终君臣父子竟走到剑指宫闱、拔刀相向的地步。”


    虞燕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三国志》有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皇玛法这一生,平三藩、收台湾、定准噶尔,却始终平不了东宫旧事这桩心头隐痛。”


    “这个交易我和你做。”她将茶盏推向弘皙,“但是我要找你借一个人,从前服侍过仁孝皇后的宫女或者嬷嬷。”


    “这事好办。”


    弘皙心里松了一口气,也没问她具体要做什么,只是点头答应,等到要出宫的时候原先侍候过仁孝皇后的申嬷嬷就由阿萨礼暗中送到了公主府上。


    “奴婢从前是服侍仁孝皇后的宫女,后来仁孝皇后崩逝,其余人有的由内务府重新分配去处,有的人干脆被送回了赫舍里府,只有奴婢因为顾念从前皇后娘娘恩德,所以留在了坤宁宫。”


    “后来钮祜禄皇后崩逝,坤宁宫被封,奴婢自请留在坤宁宫为两位皇后娘娘守灵。一直到太子爷十五岁那年,不知道从何处听到了奴婢的名字,便做主将奴婢接到了毓庆宫为奴婢颐养天年。”


    她介绍完自己的来历后就安静了下来,倒是一旁的李有容有些好奇:“仁孝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申嬷嬷先是看了一眼虞燕,见她没有反应才回李有容道:“皇后娘娘慈悲仁善,可骨子里却是个柔韧不屈的女儿家。当年三藩动乱,宫里宫外乱得像一锅滚水——前朝战报一日三惊,后宫人心惶惶,连二阿哥都……”


    她喉头哽了哽:“可娘娘硬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白日里她就陪着太皇太后镇住后宫作乱的那些魑魅魍魉,夜里就着烛火给万岁爷誊抄军报,日夜不休。”


    这里的二阿哥说的应该是怀愍太子一母同胞却早早夭折的哥哥承祜。


    也难怪康熙惦记仁孝皇后整整五十多年,这样的女子又有谁会轻易放下呢?


    “仁孝皇后生前可有什么喜爱的东西?”虞燕拿出纸笔看向申嬷嬷。


    申嬷嬷有些怀念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娘娘虽然性子柔韧但却不爱穿那些艳色的衣裳,最常穿的反倒是藕荷、月白那样的衣裳,常戴的首饰只一支累丝嵌白玉的梅花簪,听说是万岁爷成婚前亲手雕的。”


    “若说是格外特别些的……从前夏日里娘娘还爱往万岁爷的荷包里塞许多茉莉花,说是‘要压住乾清宫的龙涎香,免得熏着来议事的汉臣’。有一回李光地大人还赞叹‘中宫有雅韵’,娘娘从万岁爷那里听了后还高兴了许久。”


    寥寥几句,仁孝皇后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茉莉花恰是后面几个月盛开的花种,到时候寻起来也方便些,虞燕看着纸上写写画画的墨迹心里倒是有了决断。


    申嬷嬷退下后李有容直接凑到了虞燕身边:“你这次去了宫里一趟,可打听出来些什么了?”


    虞燕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就知道这丫头对弘皙也有几分真情,故也没打算瞒着她,将惇本殿内发生的事简略说给了她听。


    “这种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到时候我恐怕还要私底下先和四姑姑联系看看能不能从她那里寻得一些帮助。”虞燕随便嚼了两口糖莲子,“依托蒙古那边的关系说不定会有奇效。”


    “你和恪靖公主每年就见那么一两次面,这么大的事情她肯帮你吗?”李有容担忧道。


    虞燕笑了一下:“和四姑姑自然就不能讲感情了。”


    “那你打算?”李有容微微有些疑惑。


    “修路通商。”


    虞燕朝着她眨眨眼:“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托舅舅去寻来那一批匠人?”


    “你说要做什么……水泥?倒腾出来了?”李有容想了一会好奇道,“这和蒙古那边有什么关系么?”


    “这东西水不能溶,刀不能破。”


    虞燕话音刚落,李有容就惊呆了:“照你这么说,这东西拿来筑城墙岂不是更好?”


    “做不了城墙。”虞燕摇摇头,“蒙古那边冬季严寒,这东西容易剥落,况且运铁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这东西不是我该碰的,所以我早就问过工匠用什么东西替代铁筋,到蒙古只能用骆驼毛替代,那边做的水泥估计只能起到防裂的作用,有点冲击该炸的还是炸。”


    “但是很早之前四姑姑就想修路了,无奈蒙古那边工匠稀少手艺落后,所以一直搁置。”虞燕勾起唇角,“我以通商为名送匠人过去修路,她应当求之不得。”


    况且如果蒙古那边铺路顺利的话,她应该会将这个法子交到工部。


    毕竟老话说得好,想要富,先修路。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纯正的文科生,对这种理工科实在一窍不通,只能花大价钱砸下去让那些工匠自己琢磨,估计水泥这种东西出现的会更早一点。


    好在现在也不晚。


    ……


    五月初五恰逢端午,虞燕难得闲暇下来没多久,星德就从外面抱着一把青竹进了公主府。


    “你都闷在府里多久了,再不出去怕是要霉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将竹子放在虞燕的石桌边上。


    虞燕将盖在脸上的话本一拿,眼眸一转看向地上堆着零零散散的竹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这竹子看着有些老啊,能吃吗?”


    “能吃的那个叫竹笋。”星德差点失语,“这可不是拿来吃的,端午不是有放风筝去晦气的习俗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道放过风筝?”


    “这肯定不会忘记呀。”虞燕一下子就笑了,她从摇椅上下来蹲着身,摸了摸还滴着点露珠的竹子,“你一大清早的过来总不能是为了拉我起来做风筝吧?”


    星德双眸一垂看着竟有些可怜:“原来……你不愿意么?”


    “……”


    虞燕什么时候看到过他这副模样,几乎是差点“唰”的一声站起来,身上打了个颤耳朵却红了:“我就问你两句,你干嘛呀!快别这样说话了,听起来好别扭!”


    下一秒星德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还不是看你这段时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东西,一天到晚门都不出,你这脸白的都快没血色了。”


    “趁着如今还没彻底热起来,今日京郊那边风又大,我就想着带你出去转转。”


    虞燕还真没亲眼看到过别人扎纸鸢,顿时来了兴趣,转头就叫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去取劈竹的刀,另外再找些人去熬糊绢的浆糊。


    “你这劈竹的样子看着还挺熟的,莫不是先前在家中练过?”


    虞燕好奇探头看着星德,只见他手中的刀刃贴着青竹皮游走片刻,竹身立马裂成匀称的好几条。


    “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就拿着这些东西过来吧?”星德乐了,“到时候我们两个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劈了一早上的竹子连个骨架都做不出来,午后还怎么去放纸鸢?”


    等到编竹篾的时候虞燕还是忍不住动手了,《考工记》那样的杂书他俩说起来还是一起看的,后续怎么样扎骨她也同样略通一二。


    只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明明是按照书里面记载的那样做的,她绑出来的骨架偏偏无论怎么样都不对称。


    她正欲叫锦书把《考工记》那本书拿过来对对看,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虚虚环着她,一股好闻但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香味突然萦绕在她的鼻尖,青年温热的呼吸轻洒在她的耳垂上,虞燕一蒙,手里立马就打了个死结。


    她听到星德的笑声了!


    虞燕脸微微有些红,放下手里的竹篾没好气道:“你来做!”


    “我刚就是再跟你示范该怎么做啊?”星德眉眼弯弯,“你都没看我刚刚在干嘛就自己打了个死结,那我能怎么办?”


    “……”


    虞燕把竹篾往星德手里一塞,自己坐到了石桌旁,桌面上是刚刚雁回从书房里拿出来的白宣纸和墨笔,顺便还拿了一本常见的画纸鸢的图册过来,可以说准备得非常齐全。


    星德用竹篾搭骨做得可快了,没一会成型的竹骨就放在了石桌边上,虞燕手里的画才刚刚画了一半。


    “你从小到大就喜欢这个图样。”星德坐到石桌边撑着脑袋看着虞燕认真描画的模样,只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倒是跟刚认识的时候差不太多,实在是让他有些怀念。


    “燕双飞的意头多好,我身上穿的戴的都是这个花样。”虞燕画了会画冷静多了,她再看向星德时脸蛋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红了,“你来糊,糊完之后绑线,记得多打几个活扣,免得刚放没多久就飞了。”


    糊绢和绑线都快,加上星德自己在家里把做这些的流程都试过了一遍,所以没过一会儿纸鸢就做好了。


    虞燕回屋换了一件桃红的夏衫,腰上绑了几条青绿的纱带,出门的时候眉眼间那股青春逼人的灵动感瞬间扑面而来。


    五月初的天气实在宜人,京郊的空地上放纸鸢的孩童也多,真是应了那句诗,“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那东风来得急,虞燕都还没跑两步纸鸢就一下子飞上了天,幸好她手里的线绑得牢固,随着风吹的方向一路跑,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髻一下子就散开了。


    “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个疯子。”


    虞燕忍不住吐槽道,她的鞋上如今沾满了草籽,发髻上的绢花更是摇摇欲坠,星德去拉她手里的线想要将纸鸢缓缓收回,刚一低头就蹭过了她发顶的绢花,


    “要不要稍微理一下?”星德知道她还是非常在乎自己的外在形象的,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说道。


    “锦书她们没跟来,我不会绑这个。”虞燕有些为难,她穿越至今最熟练的还是给自己扎高马尾,那些复杂一点的发髻实在是有些难为她了。


    “我给你绑。”


    虞燕睁大眼睛显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个,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会绑女孩子的发髻?从哪学的?”


    话刚问出口她就立马闭上了嘴,果不其然星德听到她说的这几句话又笑了:“你想知道呀?”


    “没兴趣。”虞燕撇撇嘴,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星德终于收起了逗她玩的念头,老老实实回答道:“其实我也不会,我就想试试,要是绑得不好看你可不许说我。”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这个头发为什么叫双丫髻。”


    “可能是因为很多人家里的丫头都是这种发髻吧。”


    “你不是格格吗?”


    “那以后你就叫这种发髻格格髻。”


    “……”


    “额林珠,你好像长白头发了。”


    虞燕下意识地去拔自己的头发,结果手刚往脑袋上伸,就被星德牢牢地抓住了。


    “不能拔,老人说白头发这个东西越拔长得越多。”


    听他这么一说,虞燕顿时歇了要去拔白头发的心,但是她一直坐在草坪上有些坐不住,东歪歪西歪歪,最后不知道怎么突然蹦出来一句:“星德,以后你还会给我梳头吗?”


    话刚说完虞燕就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梳啊……等你八十岁了,我还给你梳格格髻。”


    青年说话的声音温柔极了,他伸手将虞燕耳边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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