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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万籁俱寂之时,一行人从慎刑司走出。


    宫道幽深,内侍在前头微弓着腰提着灯。灯笼带来的微弱光亮,堪堪照亮了前路,灯笼之后的人的面容都隐在了黑暗中。


    内侍疾步快走着,只听到身后传来深沉的声音:“太后娘娘在何处?”


    听到声音,内侍的腰更弯了些,他小心翼翼回道:“回王爷,太后娘娘在紫宸殿。太后娘娘一直未睡等着您呢。”


    内侍回答完,身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嗯”。


    宫道除了脚步声,再次陷入寂静。穿过甬长又漆黑的宫道,便到了宫墙之下,宫墙之上灯火通明,照亮了宫墙之下的路。


    沿着宫墙又走了一段距离,远处一个黑衣侍卫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跑来。看那黑衣侍卫的来处,正是离慎刑司最近的永安门。


    侍卫匆匆跑来,不等站定,就急忙道:“王爷,城外发现了王妃的踪迹。”


    自慎刑司出来就沉默的一行侍卫纷纷抬头,眼眸一亮,齐齐看向被簇拥在最中间的男人。


    而男人冷漠了一日的脸终于有了波动。


    “备马了吗?”


    来报信的侍卫点头:“都备好了,都在宫门外了。”


    引路的内侍眼睁睁看着一众身型高大的男人如风般从他眼前略过。内侍愣住,向远处喊了一声:“王爷,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呢?”


    回应内侍的只有回音。


    看着远去的一众背影,内侍跺了跺脚,再也顾不得手上的灯笼,提着就往紫宸殿跑去。


    偌大的宫城,一路从永安门跑到紫宸殿,内侍跑到气都喘不上来。好不容易到了紫宸殿内侍把手上已经不成模样的灯笼随手塞给了相熟的人,随后撑着膝盖喘着粗气。


    稍稍把气喘匀,内侍就慌忙整理了下衣着,走到殿外刚想叩门,一道黑色身影从他身边擦过。比起他的狼狈,那道黑色身影很是从容。


    “太后娘娘,王爷命我来传话。”


    吱呀——


    殿门开了,那道黑色身影进了门,留下刚抬起手准备叩门的内侍僵在原地。开门的女官看到门外的内侍,皱眉呵斥:“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内侍懵了,好在女官也没空细究,只斥了他一声就阖上了殿门。


    女官进去时,黑色身影已经站在太后面前了。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护好王爷。”


    女官回到太后身侧时,并未听到黑色身影的话,她只听到了太后的回答。


    黑色身影退出偏殿,女官走到太后身侧。


    “娘娘,王爷今夜不来了吗?”


    太后闭着眼睛,满脸疲惫嗯了一声。女官看到太后那副疲惫的样子,走到她身侧,双手搭上了她的太阳穴轻轻按揉。


    “是出了何大事?王爷知道娘娘等着他还出宫吗?。”


    本闭眼假寐的太后倏然睁开眼,眸光锋利,女官对上太后的眼神手下一顿,太后冷冷道:“你今日话有些多了。”


    女官面色一慌,放下手,走到太后面前就跪下了。


    “奴婢该死,奴婢只是近日听说了一些谣言,心有不安罢了。”


    太后微微坐直身体,眸带审视:“什么话。”


    女官垂着头:“奴婢不敢说。”


    太后:“说!说错了我也不罚你。”


    女官抬眸瞥了一眼太后,然后压低音量轻声道:“奴婢听下头人说,前两日太医令找了王爷,说圣上时日无多让王爷早些做好打算。今日王爷进宫时,又和魏将军避开了人,密谈了一会。这些时日,王爷更是把小世子寸步不离带在身侧……”


    砰——


    女官话还未说完,一个杯盏砸在了她身侧。女官身体一颤,再抬眸看,太后脸色是压抑不住的怒容。女官急忙垂眸,又听道:


    “你跟在我身侧几年了?”


    女官正了正身子,恭敬回道:“回娘娘,快八年了。”


    “八年,这么快就八年了吗?若平她们也走了八年了。”


    女官听得云里雾里,这时候怎么提在叛乱之夜逝去的那些女官了。女官刚想抬头,就听到太后冷着音调。


    “来人啊!”


    两个禁军推门而入。


    “娘娘。”


    太后闭着眼睛靠了回去。


    “把人拖去慎刑司吧。让章丘好好审一审。”


    女官连声的求饶声越行越远,殿门被禁军从外阖上,殿内只剩下了太后一人。太后疲惫捏了捏眉心。


    这就是身在高处的代价吧。身边人总是各有心思,她也许是为她这个主子,但实在不该开口试图调拨他们姐弟的关系。


    这世上,谁都可能背叛她。唯有她的阿弟不会。而她也是这么教导明丰帝的。孙太尉是孙太尉,陈朝是陈朝。今日即便他和他们母子没有血缘关系,她的阿弟身为臣子,他也不会反。


    陈家血脉,她父亲亲自教导出来的阿弟,她有这个信心。


    ***


    打更人一慢两快敲响三更锣时,城门大开,一行快马冲出了城门。


    快马之上,陈朝冷声问:“知会观海了吗?”


    方才前来报信的侍卫回:“报了,只是观海带着两府弟兄昨日进了五峰山,只怕来的没那么快。”


    陈朝沉眸:“无妨。”


    陈朝双腿夹了夹身下的马腹,他身下的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的一众黑衣侍卫也甩了甩马鞭。


    “跟上!”


    快马驰过,穿过官道,穿过密林,翻过一小座山,再穿过蜿蜒小道,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小酒楼面前。


    从外看酒楼内黑暗一片,只有大门上两个纸灯笼在风的吹弄下摇摇晃晃。


    马被栓在了远处,徒步靠近的一行人隐在了暗处。侍卫凑到陈朝身侧。


    “王爷,就在这。这座酒楼七日前就闭门了,但每日还有大量肉蔬采买。”


    陈朝眼眸幽深  :“动手吧,切记不能伤到王妃。”


    黑暗中,随着陈朝一声令下,侍卫们的利剑纷纷出鞘,借着黑夜他们悄悄向着酒楼摸去。刚行几步。


    砰砰砰——


    酒楼的窗户和大门突然破裂,数道身影从酒楼冲了出来。


    侍卫们顿住脚步,很快他们身后也传来动静。听脚步声,身后的来人还不少。领头的侍卫脸色微变:“保护王爷。”


    几十个侍卫瞬间以保护姿态将陈朝包围在中间。王府侍卫只有几十个,他们四周的黑衣人却越来越多。


    以少敌多,这样糟糕的境遇下一众王府侍卫面上也不见慌张。直到他们看着一个男人扣着一个女人穿过层层黑衣人从酒楼里出来,那个女人,面容太过熟悉,一众侍卫看到那张脸,脸色齐齐一变。


    “王爷,是王妃。”


    被侍卫围在中间的陈朝自然也看到,他捏紧手中的佩剑,冷声道:“让开。”


    围在陈朝前方的侍卫让开了路,陈朝持剑一步步迈上前。穿过侍卫,借着月色陈朝见清了他这些时日日夜牵挂的那个人。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她的发髻乱了,衣裳也乱了,侧脸沾染了不知道什么污渍,脏了她一贯白皙的脸。


    日思夜想的人狼狈不堪,尤其是她那副凌乱的模样,任谁都能猜到她经历了什么。陈朝眼中酝酿起了风暴,而此时,有人质在手的男人看到陈朝的阴沉模样嗤笑了一声。


    “王爷来的还真是慢呢!之前都传言,王爷宠妻,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男人说着话,手还不断在那纤细的腰肢上流连。


    嬉笑着的男人,咬唇一脸倔强的女人。


    夜色中,陈朝的眼眸黑沉如墨,一众王府侍卫见到此景更是瞋目欲眦。


    陈朝持着长剑跨前一步:“李怀远,放了她。”


    背对着酒楼方向,防卫着背面的侍卫听到了自家主子的这句话才看知道挟持了他们王妃的人是谁。


    前些日子一手造成上京城混乱的元凶,接任徐弘位置的前金吾卫大将军,李怀远。


    那夜混乱后,大理寺,刑部,禁军的人都在搜捕他,只是没想到他就藏在京外,还挟持了他们王妃。


    被戳破身份的李怀远毫不在意笑笑,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王爷让我放,我本也不是不能放,可是我如今尝过了王妃的滋味,有些舍不得了。不只是我,我身边这些弟兄们也舍不得了。”


    “娘的,狗杂种。”


    黑夜中,不知道哪个侍卫咒骂了一声。而被李怀远禁锢在怀里的人仍旧一副倔强模样,她看着陈朝微微摇头,似乎想说不是这样的,但红肿的眼眶又泄露了真相。


    陈朝的心从未这么疼过,像被人攥在手心紧紧揉捏一般。


    陈朝用尽了力气扯了扯嘴角,对着远处的人露出一个笑意:“别怕,夫君来接你回家了。”


    李怀远的一番话,正常男人都会勃然大怒。如今陈朝却还笑了,李怀远面色一顿,随后他讥讽道:“王爷还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只是王爷再能忍,今夜你也是要回不去了,而王妃,我也会替王爷好好照顾的。动手。”


    李怀远一声令下,包围在四周的黑衣人齐动。而李怀远自己带着扣在怀里的人退后了几步。


    几十人对上百人,这战局优劣势一看便知。李怀远自信满满,隐在后方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可就在李怀远自信满满,两方刀剑刚撞上之时,黑夜中凭空射出许多冷箭,而冷箭的目标极为准确,也很精准,每一箭都射倒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接连倒下,甚至都到不了那些王府侍卫的面前。本表情还有些闲散的李怀远立刻正了脸色,再聚精一看,他脸色一变。


    “黑钢箭弩!”


    空中,箭雨密布。李怀远偏头看向身侧的黑衣人:“不是说宫中禁军未动吗?陈朝出京只带了几十个侍卫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黑钢箭弩。”


    黑钢箭弩制作工艺繁杂且造价极高,只有少数军中还有禁军中最尖锐的小队才能拥有。而即便是宫中禁军出动,也不该有这么大的量。


    黑钢箭弩难得,箭矢更是珍贵,可如今这黑夜里的箭矢多的可怕……


    箭弩压阵,王府侍卫没有停留在原地,持剑也冲了上去。在箭弩的加持下,王府侍卫势如破竹。李怀远还沉浸在黑钢箭弩带来的震慑中,再一看,陈朝已经如同煞神一般一剑收割一条人命,挡在他面前的黑衣人一个个被陈朝挑开,陈朝的眼下嗜血杀意在弥漫。


    李怀远神色一紧,扣住怀里的人就往后退。几步之外便是早早备好的马,把人丢上了马鞍。随后李怀远自己翻身上马,为了防身后被伏击,李怀远坐在了马鞍前侧,把女人禁锢在自己身后。


    几步,不过就差几步,眼看着马带着人向远处奔去,陈朝杀红了眼。


    “给我备马!”


    说话的同时,陈朝毫不留情抹了一个黑衣人的脖子。马未到,陈朝点步跃起先向着马奔离的方向追去。黑夜中,被李怀远禁锢在身后的人幽幽回头。


    “夫君,救我!”


    声音还是那熟悉的声音,但陈朝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风擦过耳,李怀远绷着脸不断挥动马鞭。


    今夜失策了,他盘算了一切,唯独没有盘算到那大量的箭弩。好在,他还有准备。只要陈朝跟着追上来。


    快马疾驰,颠簸中李怀远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细小的破空声,再就是箭矢入体还有一声娇弱的闷哼声。


    闷哼声后,本坐在李怀玉身后的人软下了身子,因为李怀远和她绑在一处,她软了身子,也拉着李怀远一同下坠。李怀远匆忙回头,急急一托。托住瘫软身躯的同时,他也看到身后的景象。


    他的身后,火把照耀黑夜,陈朝立在光亮之中,手持着一把箭弩正对他这个方向。


    看看远处的陈朝又低头看看女人身后的箭矢,李怀远不敢置信瞪大眼睛。


    陈朝,他莫不是真被自己刺激疯了,自己的王妃都动手杀。


    李怀远震惊之际,又一道破空声响起,他下意识想躲,可那箭矢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身下的马。


    箭入马身,马惊鸣一声,高高抬起前蹄,李怀远本就被拖坠着,如今又骤然失了平衡,从军多年马术精湛的他面对此况也被甩下了马背。落地,李怀远还没反应,把他甩下马背的马在吃痛惊慌下又踩了他一脚,这一脚直接踩在他的膝盖上。


    黑暗中,李怀远可以清晰听到骨头断裂的清脆声。


    痛意刺骨,李怀远却也顾不上,眼下离开这处才最要紧。


    忍着痛意李怀远撑起身子,挥剑砍断了自己和人质之间的捆绑,束缚脱去,李怀远托着腿刚走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刚回头,王府侍卫就团团围住了他。


    远处,厮杀声越来越弱。他带来了两百人,结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内居然全折了。还搭上了自己。


    李怀远嘲讽一笑,这一回那嘲讽是对他自己的。


    李怀远撑着身子笑了,陈朝穿过侍卫走到他面前。陈朝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倒在李怀远几步之外那道纤细身影。


    熟悉的白衣,熟悉的脸庞,如今她双眸紧闭,倒在肮脏的草地上俨然已经断了气息。陈朝闭了闭眼,面色冷淡轻轻道:“盖上吧。”


    那张面容,不应该是这样的狼狈模样。


    侍卫取了一件黑色斗篷,盖住了那道纤细尸体。陈朝面对那具尸体的冷漠模样,让落入他手的李怀远都觉得无情:“方才王爷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真是把我也骗了。没想到王爷这么杀伐果断,连自己的王妃都能下这么狠的手。果然,这天下没有男人会不在意自己夫人的贞洁。”


    陈朝面无波动,冷漠眼眸落在李怀远身上:“我夫人如今在何处?”


    李怀远讥讽神情顿住:“王爷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您的王妃不刚被您杀了吗?”


    陈朝神色淡淡:“她不是!我再问一遍,我的夫人在何处?”


    李怀远抬头,坦然道:“我真不知道啊,王妃不是就在此吗?”


    陈朝沉下脸,抬起腿一脚踹翻了李怀远,李怀远倒地后,陈朝又在他的膝盖断裂狠狠一碾。巨痛下,李怀远闷哼一声,脸色都白了。


    陈朝:“把他吊起来。”


    寂静黑夜中,篝火之上一个人被挂在树枝上如同鬼魅一般随风飘荡,枝桠下,一群面如煞神的黑色身影正在拖拽尸体。而尸体拖过草地不断发出索索声。


    此时若有人在此间路过,看到这场景只怕得被吓到去见阎王。


    彻夜奔袭,这七日好不容易有了她的消息最后的结果只抓到了一个李怀远,陈朝的面色很难看,而侍卫则看着被吊在火上的人皱着眉。


    “王爷,要审吗?”


    今夜的心起起又伏伏,多日不睡积累下的倦意一同袭来。陈朝随地而坐,靠在了树干上。


    “你们审吧,我听着。”


    陈朝阖着眼假寐,侍卫审讯,过了许久,被吊在树上的李怀远始终一声不出。


    侍卫偏头去看树下的主子,只见他动了动,侍卫动作一顿,再仔细一看,自己主子不是醒了,只是换了个姿势。


    侍卫转回头,又恢复冷酷模样。


    “说,王妃在哪?”


    被吊着的人依然不吭声。


    陈朝初时还分神听了一两句,后头真是睡过去了。直到侍卫的一声“观海。”把他彻底唤醒。


    陈朝缓缓睁开眼,只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站在树下仰头看李怀远。陈朝看了两眼才反应过来那是观海。


    想来他夫人消失的这些时日,所有人都不好过……


    陈朝起身,朝着观海走去。观海看到他不冷不热:“王爷!”


    陈朝颔首,刚想说话,观海却已经转了一个方向朝着那被斗篷盖住的尸体走去。


    观海蹲下身子,缓缓掀开了斗篷。斗篷掀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即使知道不是她也让观海怔愣一瞬,随后观海伸手向那张脸探去。


    观海摆弄着那张脸的时候,陈朝也慢慢走到观海身后。低头看,在观海的手下那张面容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模样,面容虽不复熟悉模样,却也和他夫人有八分相似。


    观海把斗篷盖了回去,起了身。起身后他立在陈朝面前:“王爷怎知道这不是郡主,如果杀的真是郡主怎么办?”


    观海看了尸体上的伤口。一箭毙命,毫不留情。


    陈朝眼眸放空:“我知道不是她,她已经很久没有唤过我夫君了……”


    陈朝短短一句话,观海听出了怀念,也听出了酸楚。


    陈朝也不完全只是因为那声夫君。


    他的夫人,身体虽柔弱,但心却坚硬地可怕,她不会那么颤颤巍巍满是惧意向人求救。如果真是她,在李怀远口出秽语时她就会冷声让他杀了李怀远。


    是他,关心既乱了,没有在刚开始就看出来。


    几步之外,李怀远还高高吊着。陈朝和观海一同转身向他走去。


    陈朝一个眼神示意下,李怀远被放了下来。李怀远放下来的那一刹那,观海走到他面前揪住了他的衣襟。


    “郡主在哪?”


    在侍卫的拷打下一直不出声的李怀远面对观海轻笑了一声,随后他向观海凑近。


    “你猜啊!”


    观海下颌紧绷,抬手就往李怀远脸上挥了一拳。李怀远捆着手脚被重重砸在地上。


    倒地后,李怀远啐出口中鲜血,咧着还带着鲜血的唇齿,视线在陈朝和观海身上转了一圈。


    “诶!”李怀远朝着观海叫了一声,观海看向他。


    “我方才不过几句戏言,这位王爷可毫不留情就朝那和你们郡主长的一模一样的替身射了箭的。这么心狠手辣,也不知道他真接回你们名节已失的郡主会怎么对她?”


    李怀远的话未掀起丝毫波澜,陈朝和观海脸色都未变,似乎知道他在试图调拨。而李怀远满不在意淡然一笑,又转头看向了陈朝。


    “王爷可知道自己王妃身侧有个陪了十七年的贴身侍卫?”


    陈朝皱皱眉,转眸看向观海,观海未看他,但面容不再淡然。


    李怀远继续道:“王爷看错人了,可不是您眼前这位,而是另一位。这十七年的日夜相伴啊,主仆情分格外深重。可偏偏一纸婚书,一朝婚约,使得主仆被迫分离。而我呢,又最看不得有情人分离。所以前两日,我帮了他们主仆一把。一纸催情散,一间房,一间榻,风雨中,那灯烛可是亮了一夜呢。”


    陈朝耳边是李怀远的声音,眼中是观海的脸。他眼看着观海因为李怀远的话绷紧了下颌,甚至瞳孔还轻轻颤动了一下。


    陈朝沉眸,观海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陈朝的脑中浮现了一张冷峻的脸。不知为何,他觉着李怀远说的人就是他。


    所以,那个前侍卫首领,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出府的。而是因为他们成婚了才出府的。


    李怀远一直关注着陈朝的反应,看到陈朝沉了脸,他发出肆意的笑声。


    “王爷别多思,等小皇帝死了,王爷亲子上位,这天下都是你们父子的。权势在手,天下美人都是你的。至于郡主,就让她和爱人双宿双栖吧,王爷又何必强求呢。观海,我说的对吧?”


    狂妄的笑声,刺耳的话,观海冷着脸刚想动,陈朝先他一步走到李怀远面前抓住了他。


    身型健硕的李怀远被陈朝轻而易举抓起,拖拽之下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痕迹从树下一直沿到篝火前。


    炽热的篝火照耀下,陈朝的眸底寒冷如冰。他抓着李怀远的头,盯着篝火,手下用力一摁。


    “啊——”


    凄厉的惨叫声擦破黑夜,惊起了群鸟。


    听到惨叫声的王府侍卫纷纷回头,只见到他们主子面色阴沉如墨,如同阎王一般把人按在了火堆里。


    一息,两息,陈朝抬起手,把火堆里的人甩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方才还肆意狂笑的人如今倒在地上四下打滚。因为手被束缚,他甚至不能捂脸。


    全程目睹了全景的观海皱了皱眉,方才还如阎王一般的人此时面上恢复了淡然。他走到那面容已毁,惨叫不断的人的面前蹲下。


    “黔州神医?蛊虫?你手段倒是不少!你错就错在,不该心软放过他的孩子,如今孩子到了我手里,他还有什么不招的。你既然不想说,只想逞一时口快,我也会成全你,让人好好留着你的舌头。”


    说罢,陈朝直起身子。


    “把他带回去!”


    陈朝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侍卫出现,侍卫动作娴熟,一边往李怀远嘴里塞东西堵住他的惨叫,一边把他架起。


    李怀远就在观海的眼皮子底下被


    带走了,他甚至没有问话的机会。陈朝看着观海一直盯着李怀远,就知道他所想。


    “审出来我会让人把消息传给你的。”


    观海收回视线看向陈朝。


    “王爷方才说的黔州神医和蛊虫是怎么回事?”


    陈朝:“无事。都已经解决了。”


    陈朝说完,看着观海:“你有何要同我说的吗?”


    观海摇头:“还是没有郡主踪迹。这已无事的话,我便先回五峰山。”


    这几日,搜寻的动向暗卫一日报三次,陈朝一清二楚。他想问的是,关于李怀远方才的话,观海有没有想说的,但显然,观海没有!


    陈朝收回视线:“去吧。我也回京了。”


    两方人马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夜又恢复了寂静,而全程,那些神秘的拿着黑钢箭弩的人始终未露面。


    再回到上京城,天快亮了。陈朝一行人太惹眼,紧赶慢赶在宵禁取消前一刻进了京。


    进京后,陈朝朝着金吾卫而去。到金吾卫时天际太阳初升,陈朝刚翻身下马,身后传来侍卫的惊慌声。


    “王爷,他好像中毒了!”


    被侍卫横放在马鞍上的人此时肢体不断抽搐着,侍卫惊慌出声后又急忙将人从马鞍上抬下,人刚在地上放平,面容尽毁的脸上一口浓黑的鲜血喷出。


    陈朝皱着眉,抬腿走去,刚走两步。方才不断抽搐的人突然停住了动作,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蹲在一侧的侍卫先是伸手探了探鼻息,随后掰开了那还涌着鲜血的嘴,查看了一番。


    “王爷,死了,后槽牙我们之前检查过,没有毒。应该是提前就被人下了毒。”


    忙了一夜,带回了一个死人……


    ***


    上京城中,叫卖声,嘈杂声随着天亮而渐起,上京城外的山间,却是鸟鸣虫吟,一片祥和宁静。


    窗杦大敞着,早起的鸟儿向着窗杦飞来,叼食着放在窗杦上的鸟食。鸟羽多彩,给窗外的春景添了一抹亮色。


    修长的身影站在书案后,描绘着这一春景,门被推开,作画的人未曾抬头。


    “主子,李怀远昨夜失败了,未曾围杀摄政王,也没能把摄政王引到原定的伏击点。”


    “知道了,下去吧。”


    门再次被阖上,作画的人缓缓抬头,面上露出惋惜。


    算算时辰,应该已经毒发了吧。


    就这么死了,他还得费心力找个替罪羊给她出气。


    他这表兄,也真是无用!


    ***


    奔走了一夜的王府侍卫刚进了金吾卫又跟着自己的主子出了金吾卫。人已死,他们也没有留在金吾卫的必要。


    众王府侍卫本以为自己的主子出了金吾卫要进宫,没成想他们的主子径直往长公主府的方向去。


    回到上京城,陈朝才恍然想起,昨日他离府时任和郎说等他回府,他忙了一日一夜,居然忘了任和郎。


    陈朝回府倒也不是因为任和郎,而是他得回去看看儿子。离府门还有些距离,陈朝就看到素念站在大门上,看到素念,陈朝微微皱眉。下了马就快步朝她走去。


    “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让哥儿呢?”


    素念绞着手,垂着头,不敢看男主子。


    “小世子……小世子他被二公子抱回任府了。昨夜王爷未归,二公子等不住了。但二公子又不想留小世子独自在府里,便强行把小世子抱走了。奴婢拦不住,只能让侍卫们跟着。奴婢自己在府上等王爷。”


    听到让哥儿只是被任和郎抱走了,陈朝刚提起的心卸下。


    想起任和郎昨天那不善的模样,任和郎能做出抱走让哥儿这样的事倒也不奇怪。这时候,让让哥儿呆在任府也不是坏事。


    陈朝:“知道了,你也收拾去任府照看让哥儿吧。”


    素念一直吊着的心在听到这话后猛然落下。


    她昨日本想偷偷送二公子和小主子出府。可二公子说,他要光明正大带走小世子,他想做的事还不用她一个小侍女来承担后果。


    二公子大摇大摆带小世子走了,但二公子的那番话一直在素念脑中回荡。王爷真要拿小世子的命去换圣上的命吗?素念忐忑不安了一夜。


    王爷疼爱小世子的场景历历在目,王妃失踪后王爷日夜寝食难安的模样她也看在眼里。虎毒尚且不食子,王爷真会那么做吗?素念不敢确定。直到眼下,她亲眼看到王爷对于二公子抱走小世子的淡然后,她开始坚信,王爷绝不会那么做的。


    素念相信自己的男主子,任府里,也有人相信陈朝。


    魏棕立在任和郎面前,偏头看向床榻里睡得正香的小人。


    “他不会取让哥儿的心头血的。昨日,那黔州巫医都被他抓进了慎刑司。至今都还没放出来。”


    任和郎皱眉:“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宫中的那位。让哥儿如今既然已经进了我任府的门,那接下来,即便是填上我们整座任府,也不会再让人把他接出去。”


    身为任府女婿,又身为皇帝近臣,魏棕这几日很头疼。


    但不管是任府女婿的身份,还是千牛卫大将军的身份,魏棕都很清楚一点,让哥儿不容有失。明丰帝生死不明,不能再多一个病怏怏的让哥儿了。


    魏棕拍了拍任和郎的肩:“养好精神,如果圣上真去了,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任和郎很清楚这一点,不止是他,就连年事已高的任老太爷都做好了准备。


    明丰帝如果真的驾崩,那这皇位必然是让哥儿的。他们任府会举全族之力,把让哥儿托上那皇位。


    第122章


    素念收拾了自己的行装,在陈朝的嘱意下她又带上了一队侍卫去了任府。而陈朝则是转身进了宫。


    进宫后,陈朝也没有去紫宸殿,而是先去了慎刑司。


    慎刑司内除了刑狱,还有一处供宫人居住的偏房。角落里最僻静的一间偏房外,有侍卫把守着。宫人偶然瞥到,发现那些侍卫是摄政王府的黑衣侍卫后都急忙挪开了眼。而陈朝到时,侍卫纷纷让路主动替他推开了门。


    偏房内有些昏暗,但和慎刑司阴沉的牢房比起已是非常好了。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也让陈朝看清了屋内景象。


    昨日被灌了毒药的是年纪稍大点的那个孩子,可如今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是年纪小些的孩子。而那个大孩子,如今端坐在榻旁,虽泪流满面但面色红润,丝毫没有中毒迹象。


    所以,蛊虫解毒之法真的可行?


    陈朝看着那个端坐在榻旁的孩子皱了皱眉,而那个黔州神医见到他进来面无表情掀了掀眼皮。


    “王爷想要的结果得到了,可以放我们父子走了吧。”


    陈朝未答,只是深深看了那黔州神医一眼又转身出了屋。


    出屋后,陈朝给侍卫下令:“把床榻上那个孩子抱出来!”


    侍卫垂头应下进门,很快屋内


    传来动静。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抱他去哪里?”


    “你们放开我弟弟,放开他!”


    砰砰打打声后,侍卫抱着那个气息虚弱的孩子出来了。


    侍卫抱着孩子,陈朝走在前侧,一路带着回到了他在宫中偶尔留宿所住的寝殿,而寝殿内,有一人早早就在里头候着了。


    “王爷!”


    进门后,候在殿内的人向陈朝行礼。


    陈朝颔首,示意侍卫把孩子放到床榻上。


    “给他把脉。”


    候在屋子里的正是年事已高的太医令,孩子被侍卫轻轻放到床榻上后,太医令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搭上了那孩子的脉。


    太医令把脉之时,陈朝就静静立在一侧。眼看着太医令把上脉后皱了皱眉,片刻后,太医令伸手探向孩子的前襟,把衣襟扯开。顺着太医令手指的方向,陈朝看到了那孩子的心口中处有一个血点,那红点还不小。


    而太医令看到那血点后面色变得郑重,他转头看向陈朝:“王爷,这孩子……”


    太医令话未全然问透,但陈朝知道他想问什么。陈朝点了点头。


    见陈朝点头,太医令转头又搭上了那孩子的脉。


    侍卫在放下孩子后就立马退了出去,眼下屋子里除了昏迷的孩子,只剩他们两人,所以再次把脉后太医令也没有拐弯抹角。


    “王爷,这孩子被伤到了根基。往后身子会很孱弱,极难恢复康健了。”


    昨日还哭的撕心裂肺,中气十足的孩子,过了一夜,心口多了处红点,就成了一个孱弱之人。


    陈朝的视线从床榻移开:“知道了,今日之事,太医令只当不知。”


    伺候过四任帝王,太医令俨然已是老精怪,陈朝简单一语,他就立马明白了陈朝的意思。他虽有些震惊,但却理解:“王爷放心,今日之事,我会烂在肚子里的。”


    陈朝再出殿,这一回他终于朝着紫宸殿去了。去紫宸殿的时候他路过了奉先殿,站在奉先殿外他听到里头的靡靡佛音。明丰帝虽不在殿中,但奉先殿内的这场祈福大戏还是做足了全套。一半是为了掩盖明丰帝昏迷一事,另一半则是太后真心想要祈福。


    那一场火,烧了大半皇室先祖牌位。而那场火刚起,明丰帝就昏迷不醒。虽知道是明丰帝是中毒,但太后不免想,万一是先祖怪罪呢?祈福诵经,修缮牌位,给先祖请罪,也许明丰帝就能醒来了呢?


    现在只要能让明丰帝醒来,太后什么方法都愿意一试。而陈朝从不信奉神佛,但若佛祖真能让明丰帝的身子好转的话,他也会去虔诚地拜一拜。


    在奉先殿外片刻停留,陈朝继续朝着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内沉闷氛围依旧,整座宫殿在禁军重重包围中寂静一片。


    进殿后陈朝先问清楚了太后所在,给陈朝开门的女官换了一个,不是太后贯用的那个。


    “王爷,太后娘娘天明才睡下。您要不迟些再来?”


    这些时日,睡不着的又何止陈朝一人。


    陈朝看了眼天色,天明还没多久,说明太后也才刚睡下。


    陈朝:“让她睡吧,我去正殿看看圣上。”


    正殿内,明丰帝依然昏迷在榻上,几日未曾进食,使得明丰帝的身型明显瘦了不少。明丰帝瘦弱的身型让陈朝想起了他瘦瘦小小的幼时。


    这些年,陈朝在明丰帝身上倾尽全部心力,才把明丰帝从一个只会啼哭叫舅舅瘦小稚童教养成了在他离京后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帝王。


    都说世族薄情重利,皇家无情重权。但生在陈家的陈朝并没感受到这些。陈家也算世族,但人口比一般世族简单。在家中,他自幼感受到了父母疼爱,长姐呵护,在外,他亲眼看着他父亲为着百姓为着朝堂征战沙场。他也亲眼看着他父亲无视阶层对所有士兵一视同仁。而他父亲也自幼教导他要兼达天下,心怀百姓。


    陈父的举动和教导潜移默化影响着陈朝,而陈朝也长成了他父亲期望的模样。所以今日坐在皇位上的即便不是他的亲外甥不是明丰帝,陈朝也会竭尽所能。而这都是因为陈朝清楚,皇位动荡,朝堂不定,最后为之付出代价的只有百姓。


    这种清楚认识使得陈朝坚持了许多年。坚持多年后直到今日,陈朝面对的局面是,为了皇位安稳,朝堂安定,要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让哥儿。


    而他也终于发现。他虽心怀天下,但他到底不是慈悲为怀的佛祖。他做不到………即使不为皇位,不为朝堂,只是为了他一手带大的血脉相连却即将濒死的亲外甥,他也做不到……


    方才看着那气息虚弱的孩子,陈朝在脑中不自觉就把那孩子的脸替换成让哥儿的,让哥儿的脸只闪过一瞬,陈朝的心就揪在一处。


    如今站在明丰帝的榻旁,看着他昏迷不醒,陈朝的心自然也是揪着的。只是他也清楚感知到,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陈朝坐到床沿边,摸了摸明丰帝头,心中默念:“子山,不要怪舅舅……”


    陈朝在明丰帝的榻旁坐了很久,直到太后进殿。


    太后拢共没有睡两个时辰,眼底青紫未褪,眼眸中带着和陈朝相似的红血丝。


    “阿朝,嘉儿找到了吗?”


    昨夜陈朝出宫,让侍卫和太后传了话,太后也知道了陈朝出宫的因由。


    见太后一进殿就提任兰嘉,陈朝眼眸一黯。


    看到陈朝黯淡无光的眼神,无需再多言,太后已经知道了结果。


    额间的青筋猛跳,太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陈朝看到太后疲惫的模样,蹙了蹙眉:“阿姐也要顾好身子。”


    姐弟两,这几日境况都差不多。谁也没谁好到哪去。陈朝说这话的时候,太后看了看他憔悴的模样,最后也没有反驳。


    太后累了,而且她还有更在意的事,昨夜她苦等了一夜,就想知道结果。


    “蛊虫一事,你查的如何了?法子可行?”


    听到太后问蛊虫一事,陈朝握了握拳。随后他起身,带着太后往一侧的软榻走去。


    扶着太后先在软榻坐下,陈朝再坐到了太后身侧。


    “阿姐……”


    陈朝缓缓开口,简单两字就能听出他的疲惫,太后一听他这起调,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个神医是李怀远安排的,我昨日审了才知。而李怀远最早入伍便是在黔州,此事是我没有查清楚……”


    太后这两日就靠着这一丝丝的希望支撑着,陈朝一开口就破碎就她的希望。支撑着她的最后一股精神气卸去,太后身子一软。


    陈朝知道太后受不住,所以先扶太后坐下了。


    软软靠在软榻上,太后双眼无神,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床榻上的明丰帝身后,又转向了陈朝。


    “李怀远?怎么会是李怀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泰德死前的那番话陈朝从未告诉过太后。面对太后的问题,陈朝半真半假道:


    “昨夜诓我出京的也是李怀远,我抓到他了,但还来不及审,他就死了。那神医,虽是李怀远的安排,但背后定然是安王的安排……”


    太后沉着眸:“安王……他自己死了都不愿意放过子山吗?不就是这皇位吗?若能换子山活着,我愿意给他。”


    太后说完,陈朝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


    “阿姐,我会想法子让子山醒来的。”


    太后垂着眸,身上的生气尽散,呢喃自语。


    “还有什么法子呢!”


    ***


    “我有什么办法啊!你虽然是郡主,但也不能欺负我一个七旬老人啊!”


    正午阳光下,白发老头站在树下的阴影处跳脚。让他跳脚的是他面前的一盘棋盘。棋盘上黑棋成一片压倒之势,白棋少的可怜。而正持着黑棋的任兰嘉,此时脸色和她手中的黑棋一样黑。


    看着曾老在她面前跳脚,任兰嘉恨不得把那盘棋子都盖他脸上。这天下,怎么会有棋艺这么差的人,她都懒得和他下。但她又实在无趣,所以转变了法子,变成教他下棋。


    结果她这个夫子还没被气死,学棋的先跳了脚。


    任兰嘉冷脸:“要不是看在你七旬的份上,你觉着我会容忍你这么久?”


    都说远了香,近了臭,遭受了三日嫌弃的曾老受不了了。


    “郡主实在无趣,要不我教您学医术吧。”


    看到时候是谁嫌弃谁笨。


    任兰嘉话都不想和曾老说,其实她也不是不能去抄经打发时间,只是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她就犯了轴。


    视线从曾老身上移开,任兰嘉看着侍女。任兰嘉勾勾手:“你,过来陪我下棋……”


    侍女一顿:“我?”


    任兰嘉眯眼:“你也不会?”


    侍女连连摇头:“不,我会,我会!”


    听到侍女的回答,任兰嘉满意了,曾老则是松了一口气。


    下棋不行,学棋不成,但好在曾老愿意旁观,看了一局棋,曾老也意识到了,他的棋艺确实还不如一个年纪小小的侍女。


    曾老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觉得丢脸,他有一身医术在身,怕什么。平日里再嫌弃他,还不是要他给她的饭菜验毒。


    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晚膳时,曾老在验饭菜格外仔细,也花费了比平时还要长的时间。这让一贯对他验饭菜这个举动就有不满的侍女忍不住开口:


    “饭菜都要凉了。”


    曾老侧目,对上了一双更凉的眼神。曾老轻咳一声,收回针:“无毒,郡主可以吃了。”


    用过晚膳,白发苍苍的曾老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坐在屋子里他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托着腮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自那夜后,他就搬到了这个院子的偏房里。所以这会坐在院子里,他除了看天还能看到那侍女一直进进出出,而这一切忙碌都只为了让屋里那位更舒适些罢了。


    看着看


    着,曾老不经感叹,这人和人的命就是不同,有人沦为阶下囚狼狈不堪,有人失了自由却还依旧锦衣玉食,甚至被人捧在手心。


    只可惜啊,这几日锦衣玉食比起她之前的日子都只能算将就,更别妄提能打动她了。


    曾老思绪各种乱飞之际,夜也渐渐深了。侍女踏着黑夜捧着一团换下的衣裳出了正房门。看到侍女捧着衣裳出门,曾老也意识到了该睡了。曾老悠然起身,伸展了下坐了许久有些酸胀的一身老骨头。


    侍女也看到了曾老,但她的眼神只是从曾老身上略过并未停留。


    侍女转身,曾老也伸展好了身子骨。放下手正打算转身回房之时,曾老有些迷离的眼睛恍惚间看到正前方的屋檐上出现了一道黑色身影。


    咻——


    正当曾老揉眼睛之时,那黑色身影处射出一道黑色箭矢,箭矢直直朝着那侍女而去。


    噗——


    曾老揉了眼再放下手只看着那侍女顿住脚步。随后侍女缓缓低头,头才低到一半,侍女突然就软了身子。而在侍女即将倒地之时,黑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屋檐上略出,不过两息就到了侍女身侧,在那侍女倒地前那黑色身影接住了她,顺便也接住了她怀里的那一团衣裳。


    曾老瞪大眼睛,下意识想叫,可他又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是被囚禁的,这一叫叫来的也只有囚禁的人。


    七旬的脑子飞快运转……


    曾老僵在原地之时,屋檐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黑色身影。曾老还没回神耳侧只听一阵风略过,他转头,直直对上了一双冰冷眼眸。


    “……”


    曾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叫出声,但声音还没出他就被捂了嘴。


    “曾老,我是来救你和郡主的。郡主在何处?”


    救他们的?


    黑夜中,曾老眼睛都亮了。但曾老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而是先把捂着他嘴的手扒下。


    “证明身份!”


    很快,一个玄黑色令牌出现在曾老眼前,看到那令牌,曾老险些老泪纵横。曾老抬手,指了指正房位置。


    顺着曾老指的方向,来人点了点头。


    “曾老,你跟他们先走,我去救郡主。”


    说话间,几道身影落下,落在了曾老身侧。黑夜中,曾老也看到了落在他身侧的几道黑色身影手上都有一个玄黑色的箭弩。


    正房里,任兰嘉也还未睡,她手中正拿着笔。夜太静了,她想让哥儿了,见不到让哥儿,她便想画画他。


    研了墨,刚提笔沾墨,屋顶传来了一声细不可闻的瓦裂声。声音很小,但在这寂静深夜还是被任兰嘉捕捉到了。


    任兰嘉顿住笔下动作,竖起耳朵。


    寂静……除了寂静只有寂静……


    任兰嘉保持着动作仔细听了一会,可什么都没听到。正当她以为是错觉,打算重新落笔时。


    吱——


    这一次,声音很清晰。不只是清晰,任兰嘉还亲眼看到房门和窗门同时被推开。


    只是门开,可能是侍女。如果是同时开,那可就是不速之客,或者也有可能是她一直期盼的人。


    相较之下,任兰嘉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她没有紧张,甚至有些松弛。任兰嘉放下手中的笔的同时,数道黑影从大门还有前后四扇窗同时跃入。


    任兰嘉的视线从黑影身影略过,最后落在了从大门而进的那道身影上。简单干练的黑衣黑靴,略显沧桑的面庞。


    “齐叔,你来了……”


    被任兰嘉称作齐叔的齐与走上前,他身形精壮,但脚步却无声。


    “郡主,我来迟了。您无事吧。”


    任兰嘉从书案后走出:“我无事,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要寻事了……”


    齐与沉默一瞬:“郡主指的是观南吧。郡主放心,整个庄子都已经被围了,观心正带着人在搜捕,刀剑无眼,郡主还是先跟我走吧。观海等着见您,至于观南,观心会带来给您的。”


    任兰嘉:“观心从凉州回来了?”


    齐与:“郡主失踪那日她就启程回京了。”


    若是旁人,任兰嘉还不敢信任,但如果是观心,那她相信,观心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观南的机会。


    事实也正是任兰嘉想的那般。


    观心一袭黑衣,手持长剑,隐在屋檐上看着下方院子里正试图从包围圈中厮杀出去的观南满眼兴奋。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了光明正大杀了他的机会了。


    观心蛰伏在屋檐上,默默关注着下方的战局。


    真不愧是她这么多年想杀却一直未杀掉的人,面对重重围剿始终游刃有余。可再游刃有余,还是被她抓到露了破绽。


    观心勾起唇角,直起身,俯冲而下。


    噗——


    长剑入体,很快顿住,再难进分毫。


    运气真好,还是让他躲过了。居然扎到了骨头。


    观心啧一声,毫不犹豫抽出剑,打算再刺,这一回剑被挡住。


    一双冰冷的眼神落在观心身上,观心挑衅回视:“怎么办?这回丧家之犬要彻底成为死犬了。”


    打斗声传来时,任兰嘉已经披上了黑色的斗篷融入了黑夜里。


    任兰嘉:“齐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齐与:“观海圈出的位置,观海猜到了带走您的人大概率会是观南。所以就将以前带着观南勘测过的,上京城附近适合隐身的山都查了一遍。”


    任兰嘉知道,以观海的能力,找到她花不了半月,但是……


    “观海怎么没有来,是你来了。”


    任兰嘉虽称为齐与为齐叔,但齐与并不是她的长辈。他只是负责带领她益州封地的三千亲兵。这么多年齐与一直隐在益州。任兰嘉也是回京后才给他传信让他点了三百精锐进京,本是为了对付安王防备着,谁想到最后成了救她的。


    齐与:“观海在外正拖着王府侍卫和暗卫乱转,让我先带您去安置。”


    任兰嘉顿住脚步:“为什么要拖着王府的人乱转?”


    齐与的面容隐在黑暗中,任兰嘉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事情复杂,到了观海自会和您解释。”


    齐与不愿多言,而眼下也确实不是什么聊天的好地方。任兰嘉环视了周边的密林,阴森地可怕。


    任兰嘉拉起斗篷的帽子盖上。


    “走吧!”


    只行进了一段路,任兰嘉就看到树下栓了许多的马。无需搀扶,任兰嘉自己抓住马鞍轻松上了马。身侧齐与带着一众黑衣亲兵也上了马。


    上马后,齐与看向任兰嘉:“郡主,快马一段路后。我们得步行了。如今各处都是为了找您的禁军还有暗卫。”


    明明被抓的是她,那些禁军暗卫也是为了找他。可不知为何她如今要主动隐匿行踪。任兰嘉虽不理解,但她相信事出有因,观海这么安排必有他的深意。


    接下来的全程任兰嘉按照齐与所言,骑马,步行,再骑马,再步行。天快亮之时,任兰嘉到了齐与


    他们隐身的民居。而民居内,观海早早就候着了。


    进门看到观海的那一瞬,任兰嘉险些快认不出他。因为观海太潦草了。


    同样见到任兰嘉的观海先是一顿,后是一笑:“郡主……”


    任兰嘉看到观海的潦草模样就大概能猜到他这些时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别说修面更衣整理仪容了,只怕饭都吃不下。


    任兰嘉脱下斗篷,向观海走去。


    “放心,我无事,只是你险些让我认不出来了。”


    观海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外表有些邋遢,但他也不在意。只是邋遢而已,只要任兰嘉安然无恙,他衣衫破褛都无所谓。


    虽然从早一步到的曾老口中得知任兰嘉平安无事,但观海亲眼见到了才算真正的能放心。


    心放下了,是时候说正事了。观海抬手挥退了所有人,片刻后,屋子里除了他和任兰嘉,便只留下了齐与。


    挥退众人,观海也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任兰嘉,任兰嘉越听越沉默……


    观海最后道:“方才我问过曾老了,蛊虫解毒之法可不可行,曾老说可行。王爷虽然将那黔州巫医抓进了慎刑司,但他似乎也让那巫医试验了蛊虫之法。如果那巫医果真能行蛊虫之术,王爷也确认了那蛊虫之法能成行,那小世子……”


    观海话未说尽,任兰嘉接上:“你是觉得他会让人取让哥儿的心头血给那小皇帝解毒?”


    观海摇头:“只是可能……但为防万一,我已经传信让二公子将小世子接到了任府,也在任府四周设了人,若王爷真想取小世子的心头血,我立马让人带小世子出京。只是真到那时,我们只怕就得和摄政王府还有太后彻底撕破脸了,郡主如果不想走到那一步的话,我可以即刻把曾老送进京!”


    曾老进京,眼下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明丰帝不用死,也不会有人取让哥儿的心头血。


    可那样解的只是他人的困境,而不是任兰嘉的疑惑。


    任兰嘉:“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你就不会让齐叔带我来这了。其实你也想看,他会怎么抉择是吗?”


    观海抿唇,起身:“是!”


    任兰嘉往椅背靠了靠:“那就看看吧。不是半个月才彻底没救吗?才过了十日,不着急……”


    除了蛊虫一事,观海还将李怀远的事告知了任兰嘉。任兰嘉刚开始还面色淡淡,可越听她脸色越沉。她想起了那夜她彻底昏睡前听到的那句表弟。她本都快忘记,观海一说她才想起。


    “查查李怀远的背景,看他和裴家有没有什么牵扯。”


    观海至今也没想明白李怀远为什么会和观南牵扯在一处,按理而言,他们之间在上京城不应该有交集。而观南失踪的两年间,李怀远又在边境带兵。


    观海想了许多种可能,想过是因为安王,也想过赵泰德,就偏偏没往裴家想过。


    观海应下,任兰嘉又想起一问:


    “那夜你怎么让齐叔他们出手了?”


    观海:“此番为了寻你,王爷把身边所有暗卫散出去了。王府暗卫能力不俗,齐叔他们的踪迹很快被发现了。齐叔他们毕竟是亲兵,编制属于军中。贸然进京已是死罪,所以我只能给王爷传信,也明说了,齐叔他们只是后备,不会进京,也不会现于人前。王爷也就再没说什么。


    一切本相安无事,只是前夜,王爷突然间收到了有你踪迹的消息,我收到消息就觉得这大概是个陷阱。但那时王爷已经出京了。那个时候王府侍卫和暗卫又几乎都在外寻你,王爷只给自己留了几十个随身侍卫。我赶不及,只好让齐叔去了。好在,齐叔去了,否则那夜王爷只怕无法安然脱身。”


    他就留了几十个侍卫?


    明明知道暗中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居然只留了几十个侍卫,还在只带着这么点人的情况下就贸贸然出京,他可真是敢!


    听到关于蛊虫解毒还有心头血的消息时任兰嘉还很平静,可听到他不要命一样不管不顾就出京,任兰嘉心头腾起一阵薄怒。


    观海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愠怒又道:“你失踪后,王爷把上京城都掀翻了。但凡有点能力野心和他有过政见不和的世家大臣都被他带进金吾卫审了一番。宫里,王爷也只顾得上早晚匆匆去看一眼。而小世子被王爷日日带在身侧,素念传信给我说小世子被王爷带的极好,只是王爷自己日夜寝食难安。”


    观海说完,任兰嘉怔愣在椅子上。


    她这些时日也不是没有想过他,她想的是,明丰帝病了,他这个舅舅大概又要日日守在榻前了吧。也不知道会不会又冷落她的让哥儿,她都做好了回京和他算账的准备。结果观海所说的这些和她想的都不一样。


    能派出所有暗卫和侍卫是她能预料的。但是他放下了宫中的明丰帝,亲自审人只为审出她的下落,而且还把让哥儿日日带在身侧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任兰嘉怔愣之时,齐与起身。


    “昨夜赶路,郡主一夜未眠。让郡主先休息会吧。你也得回去了,离开太久,王府的人要起疑了。”


    观海这才起身:“我先回去,夜间我再来。”


    任兰嘉回神:“好,你去吧。”


    年过中旬的齐与和观海并肩而出,刚出屋,齐与定住脚步。


    “你方才是在替摄政王说话?”


    观海:“我只是说了实话罢了!”


    齐与:“你愿意多说实话便已经是替他说话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藏匿郡主行踪试探他的抉择?”


    观海:“齐叔,有些病灶得早治,否则拖下去是会要人命的。观南此举我虽然看不上眼,但不得不说,他也许误打误撞做了一件对的事。”


    常年在益州的齐与全然不知道观海在说什么。观海也不欲解释。


    “抓到观南后,让人传消息给我。在我赶回前,还请齐叔安抚下郡主的怒气。”


    这些年和观海时不时就见面传信,齐与对自己这位小主子的脾性也有认知。他点点头:“放心,郡主这交给我。你去吧。”


    第123章


    一夜赶路,又步行了许久,任兰嘉确实也是累了。观海走后,齐与带她去了特地给她准备的屋子。民居陈旧,即使齐与给她备的是民居中最好的屋子。但也很简陋,和被关时所住的处处精巧的院子截然不同。


    屋子虽简陋,但胜在身边都是自己的人。躺在床榻上,任兰嘉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这些时日以来最沉的一觉,再醒来时外头日头都快落了。醒来后,任兰嘉没有马上起身,而是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发了一会呆。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被亲兵环绕的任兰嘉终于有了实质感,也清楚意识到也安王是真的死了。赵泰德,赵泰佑死了,甚至隐在安王背后的太尉府和龙卫都死了。


    该为她母亲的死负责的人都死了,她本


    该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空虚。


    任兰嘉还没弄明白这空虚感是为何而来时,房门被人叩响了。


    “郡主!”


    门外是观心特有的沙哑嗓音,任兰嘉支起身子。


    “进。”


    房门推开,踩着日落前的最后一抹日光,观心踏进屋子。观心身上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黑衣上灰扑扑的一层土,显然是还来不及更衣就匆匆来了。


    未更衣,甚至身上的土都未掸去就来见她,显然是有急事要报。


    任兰嘉从床上坐到床沿,看着观心一贯冷静的面容多了抹郁色,就猜到观心想说什么事。


    “观南没抓到?”


    观心沉着脸点了点头。


    她没完成任务,任兰嘉却有种早已预料的淡然。


    “他早不是你我认识的观南了,他那夜能从那么多侍卫手中带走我,今日从你们手下脱个身自然也不是问题。”


    观心垂着头:“我已经重伤他了,只是他拖着伤进了禁军设置的巡查线。怕引起禁军注意,我便没再追了。但沿线我已设了人,只要他再现身,我必能抓到他。”


    对于观心的能力,任兰嘉从未质疑过。比起观南,她眼下更关心一事。


    “让人给宫中传个信,问下宫中那位,小皇帝这次毒发,毒引是他下的吗?”


    观心抬头:“观海没和您说吗?小皇帝刚昏迷,观海就给宫中去过信了,那毒引不是他下的,他一向只认郡主的亲笔印信。”


    观海见她一面后匆匆就走了,许多事都还未曾细说。


    如今听观心否认,任兰嘉放了心。既然不是,那宫中的人还能继续用。但如此一来,帮观南给小皇帝下毒引的又是谁?


    任兰嘉虽好奇,但也不执着,她转问观心。


    “你回京了,凉州那如何了?徐家大公子可救回来了?”


    提到凉州,观心怔了一下,但她很快正了脸色。


    “凉州军医对徐家大公子的伤束手无策是因为徐大公子中了毒。我去时,毒已通过伤口进入五脏,命虽救回来了,但身子恢复不到以往了。从戎是不可能了,想执笔都得再静养两年。”


    本以为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却因为一个奸细,死了一个一军主帅,又毁了一个正值盛年的年轻将军。任兰嘉虽对朝事不感兴趣,但也知道这位徐家大公子本原定是凉州军的接任人,如今连刀都持不了,又怎么接手凉州军。


    世事虽无常,但现实未免还是太残酷了些。


    “芙蓉呢?你可有见到她?”


    提到叶芙蓉,观心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奇妙。


    “见过一回,表姑娘听说我到了凉州特地从军营中赶回见了就我一面。和我要了一些伤药还有迷药。”


    “迷药?”


    任兰嘉有些惊讶。


    观心抬起的头又默默垂了下去:


    “嗯,迷药。表姑娘从我这拿了迷药后,便时刻带着身上。没过几日在巡查时恰好遇到蛮人的一小股散军,表姑娘借着风向把怀里的迷药都给扬了。那些蛮军被迷晕之后,表姑娘便带着亲兵都给杀了,杀了之后才发现,那一小股蛮军的领头人正是蛮族的三王子。我赶着回京时,表姑娘正让人把那三王子的尸身挂到凉州城下示威,凉州军和凉州百姓见到尸身都很振奋。都在夸赞表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有叶将军的风范。”


    观心只是说,但任兰嘉能想象那场景,虽只死了个三王子,但也算报了仇了。替父报了仇,不知道为叶芙蓉如今是何心情,是骄傲还是悲伤亦或是和她一样只觉得空虚。


    以任兰嘉对叶芙蓉的了解,可能还是骄傲多一些吧。但是给敌军下迷药,这种事,不像是性情直爽的叶芙蓉会干出来的。要说叶芙蓉拿着大刀上去生砍,她可能还会信些。


    任兰嘉瞥向垂着头的观心:“你教她的吧。”


    这种阴招,会教叶芙蓉的也只有观心了,也只有她知道自己调配的迷药威力有多大。


    观心的头越埋越低:“是!”


    任兰嘉眼角渗出笑意,但声音依旧严肃:“除此之外你还教她什么了?”


    观心:“蛮人的军队驻扎之地多为荒漠,水源稀缺。所以除迷药外,我还给了表姑娘一些毒药。”


    观心点到即止,话虽没说透,但任兰嘉哪还能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兵不厌诈,也许观心的法子是上不得台面,但战场杀敌,也不能光用士兵的性命去拼。


    看着观心埋着头,任兰嘉终于笑出声了。这些时日,这是她头一回真心笑了。


    观心抬头,一脸疑惑。


    任兰嘉:“以往你可不在乎这些事,更不会去掺和这些事。想来此次凉州一行,对你还是有感触的。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你的人生哪能围着我转。我救你一命,你效忠我多年。也已是还了债了。你之前说想同我去益州,你现在还想去吗?”


    如果是以往,观心定然毫不犹豫回:“去的。”


    可如今,她难得沉默了。


    此番去凉州,她见到了战争的残酷,见到了那些甘愿为百姓为家国而奉献生命的士兵,更见到了凉州城内那些拖着残缺身躯的老兵。她也意识到,自己阴郁的人生中,除了杀人,其实还可以救人。救的还是那些出生虽贫寒,身份虽卑微,但心性比所谓达官显贵要强上许多的普通人。


    见到观心沉默了,任兰嘉了然笑笑。


    “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我若需要你了,会让观海给你传信的。”


    观心摇摇头:“我眼下的事就只有一件,那是抓到观南。”


    *


    观海还未到时,就得知了观南从观心手下逃脱的消息。观海虽有些不满,但任兰嘉都没说什么,他也就没有再指责观心。而且观海一来,观心就离开民居继续去搜捕观南的下落了,压根没和他碰面。


    四下无人,观海便将李怀远那日的说的那些恶心人的话语告诉了任兰嘉。


    “催情散,一间房,一间榻,灯烛亮了一夜,他这么说的?”


    任兰嘉重复了一遍,她一直还不知道那夜的药是谁给她下的,如今有了答案,人却已经死了。任兰嘉心里闷闷的,安王她没能亲手杀死,就连给她下药的人也不是死在她手里。


    任兰嘉:“李怀远这么说,他什么反应?”


    观海:“王爷把他的脸摁在火堆里了。”


    任兰嘉挑挑眉:“你不是说李怀远是中毒死的吗?”


    观海:“是中毒,但中毒前,他在说完那番话后被王爷摁在火堆里了。若不是王爷还想问话,王爷大概会让他死在火里了。”


    火堆啊,任兰嘉想想就疼。听到李怀远这么惨,任兰嘉稍稍畅快了一些,很快观海又道:“李怀远的话,也不知王爷是信了还是没信。”


    李怀远那日说的煞有其事,就连观海后来听到消息时,心都不免咯噔了一下。观海不是不信任任兰嘉,而是他太清楚观南对于她的心思了,她都中了迷情散哪能保持理智,而观南不会那么君子,只怕真会趁机做些什么。


    观海确确实实担忧了两日,直到他见到曾老,得到曾老的亲口否认。


    观海提到这事,任兰嘉的脑中不免就闪现了那夜的情景,片段式的记忆再次浮现,任兰嘉只觉着反胃。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一直放在身侧的贴身心腹,居然对她怀有这种不该有的心思。


    看着任兰嘉紧皱的眉头,观海大概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虽然她对他还有身侧这些心腹都不算差,但好归好,她毕竟身负皇室血脉,天生高贵。她可以对身侧的心腹好,但不代表她会屈尊,自毁身份。


    如果她多情,观南也还机会还机会给她做个面首或情人。偏偏她冷情,她冷下心来堂堂摄政王都不放在眼中,一个罪臣之后,曾经跟在她身侧的奴才又算什么。她只怕都得恶心坏了。


    任兰嘉对于观南的心思被观海摸透了,但她如今对陈朝的心思观海还有些琢磨不透。


    观海:“不管王爷是信了李怀远的话,


    还是没信,这两日,他都未曾放弃过寻您。”


    任兰嘉瞥了观海一眼,说了和齐与一样的话。


    “你在替他说话?”


    观海没有否认:“若此番王爷舍了小皇帝,选择了小世子,郡主还打算带着小世子独自回益州吗?”


    陈朝如果选了小皇帝,那后果如何,结果又是如何,他们早已心中有数也做好了准备。但陈朝没有选择小皇帝,那他们两人之间又该何去何从,任兰嘉还真的没有想过。


    观海的一个问题让任兰嘉陷入了沉思,见任兰嘉沉思,观海便出门去找了齐与。


    齐与就站在屋外,他的身型挺拔,带着军伍之人特有的坚毅。


    观海走到他身侧:“益州那边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齐与:“半月之期一到,他们就会进京。”


    观海心中虽相信陈朝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但他还是不得不未雨绸缪,做好一切准备。


    齐与:“郡主既然都给小皇帝下了毒,那何不干脆点。趁这次时机,弄死小皇帝,扶小世子上位。”


    观海负手而立,他年纪虽然比齐与小上许多,但身上有着齐与没有的深沉感。


    观海:“郡主从未想要这个皇位。长公主是为了保赵氏皇族的皇位死的,郡主虽然厌恶小皇帝,但她不会去毁了长公主拼了命都要守护的东西。况且,郡主只想小世子可以无忧无虑长大,以后当个闲散郎君,她并不想把小世子推上高位。也正是因为如此。郡主才会生出带小世子入益州的念头。”


    齐与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郡主为什么还要给小皇帝下毒。”


    观海深深看了齐与一眼:“就和今日一样,一切只是防范于未然,郡主不想弄死小皇帝,但不代表她不会防范。皇家薄情,天子更是无情,谁又知道小皇帝大了之后心性如何,面对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还有随时可以威胁他皇位的小世子又会如何。”


    齐与仰头看天叹口气:“人心是繁杂,但小皇帝此番不死,有朝一日小皇帝或者摄政王发现了小皇帝体内的毒是郡主命人下的,那届时,郡主在益州会很被动。还不如趁此次,永绝后患。”


    齐与的语调很平淡,但他的话却点醒了观海。


    观海一直很自信的原因是因为知道这事的人寥寥无几,而且这些人都是任兰嘉的心腹。但如此这自信中出现了一个变数,而这变数就是叛逃的观南。


    观海沉思解决方法的同时,他所想的变数正试图实施他所担忧的事。


    “观海救走了她又如何。我只要让那个男人知道,小皇帝体内的毒是她下的,她和那个男人就再无可能了。”


    昏暗的房间里,透着浓郁的血腥味。血腥味正是从床榻而来,床榻上的人面色苍白,苍白的同时还很扭曲。


    而站在床榻前的清冷男人,看着床榻上的人一副面容扭曲的模样,脸上难掩失望和惊怒。


    啪——


    一个巴掌重重落下。


    床榻上的人面浮红印,扭曲的面容是止住了,但与此同时他眼角滑下一颗泪。


    “小叔,为什么,为什么她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明明陪在她身侧的是我,一直都是我。”


    站在床榻旁的人坐下,轻声道:“元新,感情之事,从来强求不得,更不讲究先来后到。有时候就算已定的姻缘也要败给命运”


    重伤的观南一脸不甘看着自己的小叔。


    “什么命运,我不信命运。”


    吴悠看着观南:“元新,你入魔了。我已经纵了你一回,甚至让你搭上了怀远的命。结果你也看到了,你应该死心,我也不会再放纵你了。待你伤好,我带你回江南。你手下那些人,还有怀远留下来那些人,我都解决掉的。江南女子清秀,你要什么女子都可以,但如果你想毁了她的生活,我会断了你的脚,让你爬都爬不出江南。”


    一贯清冷的人难得带了丝戾色,观南不可置信。


    “小叔……”


    吴悠:“我已经伤害她一回,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做错事,再伤害她一回了。收手吧,元新。”


    他们叔侄的命是她救的,他已经辜负她的嘱托,又怎么能让自己的侄子再伤害她的女儿呢。


    命运,这可笑的命运让他不管在何时都只能仰望那个高傲的高贵女人。不管是在裴家当郎君之时,还是在长公主府当下人之时。


    吴悠掩住眸中的感伤默默起身,随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他的身后是观南不甘的连声呼唤。


    “小叔,小叔……”


    月升月落,天初明之时宫门打开,身型高大的男人迈出宫门。宫门处,侍卫早早备好了马车。


    载着高大男人的马车从宫门而出一路向金吾卫驶去。金吾卫府衙内,只有寥寥几个金吾卫,剩下的都散出去值守了。仅有的金吾卫在见到带着侍卫阔步而来的陈朝后,纷纷避让行礼。


    “王爷。”


    陈朝颔首,匆匆而过。


    陈朝进了金吾卫就朝着金吾卫大牢而去,牢狱外,他的贴身侍卫早就立着候着他了。


    “王爷,人是昨夜在城外巡防的禁军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昏迷了。我们的人到的时候,掰开他的嘴,发现了他后槽牙有着和那些蒙面黑衣人一样的毒,所以就带了回来。”


    陈朝:“人现在醒了吗?”


    侍卫:“已经弄醒了。”


    陈朝刚迈进去大牢,就听到了沉重的痛吟声,侍卫所说的醒了,想来也是用了特殊法子给弄醒的。


    陈朝冷着脸大步迈进,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了被挂在架子上的人。


    陈朝顿住脚步,叮嘱侍卫。


    “把李怀远拖过来。”


    挂在架子上人,本闷头痛吟,听到李怀远三个字后停住了痛吟,猛然抬起了头。


    木架的人伤痕累累,可眸中还闪着光。只是眸中的光在他见到身子发青,面目全非俨然已经死透的李怀远尸体时,瞬间黯淡了下来。不止是眼神黯淡了,他面目甚至变得狰狞,发出一声凄厉的“啊……”


    男人的反应大出陈朝的所料,如果只是一个死士,见到李怀远的尸体不应该这么大反应。看来禁军偶然间撞到的这个人,和李怀远关系不简单。


    当日下午,陈朝带着身侧所有侍卫还有数百禁军往城外纵马而去。穿过数处密林,又向山上而行,行至半山腰,一处隐匿在密林间的宅院现与众人眼前。


    昏黄的夕阳落在天际。明明很快就要天黑,但陈朝却等不及了。派去前去探查的侍卫很快去而复返。


    “王爷,宅子是空的,有打斗痕迹。”


    陈朝眼眸一暗:“进去看看。”


    建于山腰间的宅院不大,但层层叠叠,院落并不挨在一处。而是高一处,低一处。侍卫和禁军分散开搜查时,陈朝向着最高处的院落走去。


    推开院门,一阵微风拂过,一方帕子顺着风卷到了陈朝脚边,陈朝弯腰捡起那方帕子,看清帕子上的纹样,陈朝的瞳孔一震。


    是她的帕子,她住在这个院子里过。


    将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陈朝向着正屋走去。推开房门,房间里还萦绕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那香气和长公主府正房中的一样。


    跨进屋子,书案上一张纸押在镇纸下,纸张上的笔迹熟悉。进院后的一切都证实了陈朝的想法。


    她真的住在这过。


    陈朝环视了整个屋子,视线最后落在屏风处顿住。绷着腿,陈朝一步步向屏风迈去。


    屏风之后,是一个浴桶,浴桶里还盛着水,水早已冷头。浴桶边上堆了一团衣物,衣物摊开,在那团衣物中陈朝看到了熟悉的肚兜,而肚兜之下压着的是一套尺寸宽大的男人中衣。


    看到那套中衣和那肚兜叠在一处,陈朝眼眸瞬间变得森然,他的薄唇轻抿着,手中的帕子快被他紧紧攥裂。


    咻——


    陈朝拔出腰间长剑,狠狠一挥,地上的那堆衣物瞬间成了碎片。


    侍卫们找到陈朝时,是顺着黑烟找到他的。院子里的屋子正燃着熊熊烈火,而陈朝寒着脸从大火中迈步而出。


    烈火就在眼前,但侍卫们却只感受到自己主子身上森冷的寒意。


    侍卫小心翼翼递上了自己的发现:“王爷,在下头一处院落发出的,院子里都是打斗痕迹和血迹。在一处隐蔽角落里发现了这个。”


    陈朝看清侍卫手中之物,发出一声冷笑:“黑钢箭矢?观海和长公主府的侍卫何在?”


    侍卫:“应当还在五峰山附近搜寻王妃下落。”


    陈朝:“好,极好。”


    陈朝带着侍卫迈出院落:“把这座宅院烧了,连片瓦我都不想看到。”


    本静谧的山突然燃起黑烟,这黑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而在黑烟的未燃起前齐与就收到摄政王带着人匆匆出京的消息。而去的方向,正是前夜他们去的方向。齐与听到消息第一反应就是:不好,摄政王只怕是发现了。


    齐与匆匆转身,朝着后院而去。


    叩了两声门,听到


    里头人的回应后,齐与推开门匆匆道:“郡主,王爷往观南关你的宅院去了。你被救的事只怕瞒不住了。”


    任兰嘉皱眉:“你们留下痕迹了吗?”


    齐与:“都打扫过了,但箭矢所过之处,总会留下痕迹。本想把宅院一把过烧了,但又怕引起注意。也没想到,王爷会这么快发觉。而且此番他未曾给观海送信,只是自己带着侍卫和禁军去的。”


    任兰嘉:“去给观海传信吧。你们把自己也弄得狼狈点吧。”


    密林中。又是无功而返一众王府侍卫骑着马,眼看着他们主子的脸色如这天色一样越来越沉,他们也越来越缄默不敢吱声。


    风略过枝桠,发出索索声,树枝摇摆声中,一道清晰的疾驰的马蹄声传入众人耳中。


    最前方的侍卫二话不说拔刀警戒,直到他们看清了黑夜中快马而来的身影。


    “王爷,是我们的人。”


    陈朝深沉的眼眸抬起时,快马已到近前。来不及穿过重重人到陈朝眼前,快马而来的王府侍卫急急嚷道:“王爷,长公主府的侍卫来报。他们找到王妃了。”


    陈朝拉住缰绳的手紧紧一攥:“在何处?”


    晚风瑟瑟,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夜间的寂静。黑暗中,只见一束火把燎亮,照亮了前路的同时也照亮一双深沉的眼眸。


    “架……”


    侍卫们和一众禁军快挥断了手中的马鞭,才勉强赶上最前方的那匹快马。


    从凉州而来的汗血宝马在上京城中快憋坏了,今夜终于畅快跑了一回。


    疾跑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密林前,一直疾驰的汗血宝马似乎察觉了危险,猛然停住后高高抬起前蹄鸣叫了一声。


    马鸣声惊破了静谧,也惊起了一众鸟。


    鸟群飞起,紧赶慢赶追上的侍卫也急急围住了陈朝,陈朝控住马稳稳而坐,黝黑的眼眸从眼前的密林扫过。


    “去看看,小心些。”


    侍卫点头,刚想翻身下马,一道破空声响起,还未等侍卫反应,他的头被人按下,同时听到自己主子的一声冷喝:“俯身。”


    一众人纷纷趴下,一抹黑影从他们头顶擦过,直直射入了后方的树干中,离树干最近的侍卫看了一眼,传话道:“是黑钢箭矢。”


    趴俯在马背上的陈朝直起身子,目光幽深。他朝着密林方向扬声道:“嘉儿,是我……”


    黑夜静谧,除了飘荡的回音,久久没有动静。


    四周又陷入寂静,陈朝翻身下马,侍卫纷纷跟从。


    陈朝迈着步,踏着松软的草地,一步步走进密林。侍卫在他身后亮着火把,没一会,远处的黑暗中也亮起一抹光亮。


    “嘉儿……”


    陈朝呢喃了一声,朝着那处光亮奔去。


    本跟在陈朝身后的侍卫被他甩开,脸色齐齐一变:“王爷,危险,万一有诈……”


    侍卫的话压根拦不住已经拔腿已经开始跑的人,侍卫无法,只能也拔腿跟上。


    两抹光亮慢慢靠近,不只是陈朝一行人向着那抹光亮而去,那抹光亮同样也在向着他们移动。


    王府侍卫和禁军的心都悬着,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直到他们接近那亮光,看到那亮光之下的人。


    “嘉儿……”


    跑在最前侧的陈朝,最先看到站在光下的那道身影。光照映着她,她头发凌乱,熟悉的脸上也似那夜的替身一般沾染污渍,但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还有她冷冷的神情,陈朝知道,几步之外的人是嘉儿,是他的嘉儿。


    奔跑而来,陈朝心跳都未曾猛跳过。但此时。见到了她,陈朝觉着自己的心都快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心跳如鼓,向着她疾步而去的脚步也暴露了他的急切。


    陈朝走到她面前站定,无视了她身侧所有的人,也忘了跟随自己而来的人,此时他的眼眸里只有她。


    “嘉儿……”


    陈朝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污渍。


    火把照耀着久别重逢的一对男女,也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神情。男人脸上满是愧疚,女人却是有些不耐。


    看着她露出他熟悉的不耐神情,陈朝心头一热,放在她脸颊上的手移到了她的脑后,随后张开了手臂,把她拥向自己的同时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男人手臂本就健壮,胸膛又宽厚,如今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没多久,怀里的人就开始挣扎。


    “放开我……”


    陈朝低头,见怀里的人面色都有些涨红了,陈朝这才后知后觉,是他搂得太紧了些。微微松开手臂,给了怀里的人呼吸的空间又没有放开她。


    “可有哪里受伤了?”


    陈朝这时也注意到跟在她身侧的人,全部一身黑衣,每个人手臂上戴着玄黑色的黑钢箭弩。那些人和她一样,身上都有些狼狈,显然刚是经过一番恶战。


    陈朝知道这些益州亲兵的存在,那夜也是他们出手,但他却一直未曾见到人,今夜才终于得以一见。


    所以,救她的人是她的亲兵,而不是观海手下的那些侍卫。


    陈朝的视线从那些亲兵身上略过,很快回到了任兰嘉身上。


    他怀里的任兰嘉,被他如钢铁一般的手臂锢得生疼,正拧着眉。


    “我无事,快放开我吧。还有这么多人在。”


    四周都是眼睛,陈朝也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眼下就想确认她无事,也无法细细检查。所以陈朝松开一只手,弯腰,将手放在她的腿膝后,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任兰嘉蹙眉,陈朝抱着她转身。


    “我带你回家。”


    他说回家,而不是回府……


    马都被留在了密林外,陈朝抱着她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稳健。任兰嘉仰头看着他的下颌。


    “我给观海传了信,观海还在来的路上。”


    陈朝:“我会让侍卫传信,通知他回京的。”


    急急出城,陈朝没有带大氅,于是抱任兰嘉上马时,就如那夜从兖州带走她一般。让她在马背上面对自己而坐。


    把任兰嘉的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又拉着她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他轻声道。


    “夜间风大,不要转头,一会就能进京了。”


    比起方才的快马疾行,一行人回京的路上行进的速度可谓是极慢。速度虽然慢,但找回了王妃,王府的侍卫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缓慢前行的马上,陈朝环着她,心头的焦躁散去大半,怀里的人许久无声,在陈朝以为她睡着之时,她出声了:“让哥儿呢。”


    陈朝一顿:“在任府,回京后我就让人去接他。”


    任兰嘉:“怎么会在任府?”


    陈朝:“这几日,我顾不上让哥儿,便把他送去任府住几日。放心,侍卫和暗卫都跟着去的,他无事。回京你就能见到他了。”


    陈朝没有提任和郎的霸道行径,只是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怀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又道:“夜深了,让哥儿也睡了。明日再接吧,省得把他还有祖父祖母他们惊醒。”


    这也正合陈朝的意。


    “好!”


    陈朝带着任兰嘉深夜回府,安静了许久的长公主府内院又热闹了起来。不知真相,一直以为任兰嘉是在那夜混乱中失踪的一众侍女,终于见到自己主子回来后高兴得直流泪。


    看着哭哭啼啼的一众侍女,抱着任兰嘉的陈朝皱皱眉:“把浴池的热水备好。”


    侍女们齐齐点头,一个二等侍女擦去眼泪:“王妃饿了吗?奴婢再备着热汤食您用些可好?”


    陈朝这才反应过来,见到她后他一心只想着她有没有受伤,却忽略了她饿不饿。任兰嘉还没发话,陈朝先点头。


    “去吧,多备些。”


    一路上不假人手,也不让任兰嘉的脚落地,陈朝把任兰嘉抱进了房中。


    几月未回京,房中一切都维持着任兰嘉离京前的样子。进了门,任兰嘉拍了拍他。


    “把我放下吧。”


    陈朝把她缓缓放下,任兰嘉终于得以落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侍女来报说浴池中水放好了。


    任兰嘉转身,只见高大的男人又朝她走


    来,任兰嘉抬起止住他:“我自己去。”


    自见面之后,他处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恨不得把她捧在手里。


    陈朝被她止住后顿在原地,她不需要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往浴室走去。


    浴池宽大,飘着白雾的池水中飘着颜色各异的鲜花,任兰嘉在侍女的服侍下褪去了身上的衣裙,随后她赤着足一步步迈入了浴池。


    热水裹身,任兰嘉舒适地长叹一声。


    她这些时日虽不挑住处,也不挑膳食。但她到底是被金尊玉贵养大的,这些时日的颠簸还是让她怀念起了在府里的舒适日子。


    泡在热池中,任兰嘉缓缓阖上眼了。没注意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阖眼之时悄然进了浴室,进来后还挥退了所有侍候的侍女。


    侍女离开,高大的身影走近浴池,看到浴池旁堆叠的那团衣物还有压在衣物下的那件肚兜时,他眼眸一黯。随即他也褪去了衣袍,宽大的中衣落在肚兜旁,他踏进了浴池。


    池水荡漾,任兰嘉睁开眼眸,只见到雾气中他正向她缓缓走来。


    池水刚好淹没到他的小腹位置,虽遮住了小腹以下的景象,但池水荡漾,波动间偶然会露出他胯侧的蜜色肌肤,这也让任兰嘉清楚意识到,池水下的他未着寸缕。


    任兰嘉眸光闪动,静静看着他向自己走近。


    她坐,他立,任兰嘉很快从平视他到仰视他。他走到她面前,炽热的体温带着池水的热意裹挟着她。他抬起湿润的手掌,擦拭着她微微仰起的脸。


    “脸上还有一处未洗净。”


    任兰嘉偏头:“你来就是为了给我擦脸的?”


    方才见面,他头一件事也是给她擦脸,他是对她的脸有什么执念吗?


    男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的。”


    任兰嘉刚想说:“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无事。”


    话还未出口,男人大掌探向她的腰肢,双手微微用力,任兰嘉被他从水中提起,坐到了浴池边上。


    骤然离开热水,冷意袭来,任兰嘉缩瑟了一下,刚抬起手打算环住前胸,手被眼疾手快的男人扣住。


    同样未着寸缕,男人炙热的眼神从她的脸上寸寸下移,他的眼神扫过自己的寸寸肌肤,任兰嘉不适极了,刚拧眉想发火,男人向前一步,挤进她的腿间,将她的双腿环上他的腰肢,抱起了她。而他健壮的胸膛也顺势贴上她的前胸。


    柔软和坚硬相贴,任兰嘉皱眉。


    “陈朝……”


    两个字刚出口,任兰嘉的脸被人捧在手心中,随后男人微微低头,准确无误噙住了她的柔软双唇,他温热的唇在她双唇间流连不过几息就迫不及待地抵开她的唇关。唇齿间的湿润被他卷走,任兰嘉很快感受到了喉间干燥。


    前胸温热,后背却微凉,再搭上干燥的咽喉和渐渐被剥夺的呼吸,种种不适感让任兰嘉扭了扭身子,被迫攀附在他身上的手也在此时蜷缩起来挠了他一下,试图让他停止。


    可被挠了一下的人非但没有停止,还把她抱得更紧,他边吻着她边抱着她离开浴池边,向浴池走了几步,随后他蹲下身子带着她又泡进了浴池。


    温热的池水很快再次包裹住任兰嘉。池水中,他的胸膛也炙热,而他的双唇在此时也从她的唇间离开,吻到了她的下颌,又吻到她的脖颈。


    他的吻寸寸下移,任兰嘉的意识也渐渐迷离,迷离间她紧紧抓住他的乌发。


    任兰嘉再回神时,她被人抛进了柔软的被褥中。任兰嘉还有些茫然之时,他已经俯身过来了,准确而言,他俯身埋向了那处她怎么都没想到的地方。


    “不……”


    任兰嘉刚惊呼出一字就被迫弓起了身子。


    明明没中药,但任兰嘉觉得此时比那夜中药时都难耐。


    这一夜,男人用自己的吻确认了她每一寸肌肤都完好,也只凭着自己的吻就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即便这过程让他十分煎熬,但他也耐着性子忍下了。


    把她拥在怀里,相隔十余日,再次见到她的睡颜,世人口中无情冷面的摄政王红了眼。


    “嘉儿,对不起……”


    第124章


    任兰嘉醒来时,天还黑着。而她是被饿醒的,昨日晚膳都还未用就随着齐与他们出了藏匿的民居,在那密林中一直等到他来。终于回了京,也进了府,他却只顾着行那荒唐之事。


    说他急色,倒又不是,昨夜他全程都是在取悦她。荒唐的记忆回到脑中,任兰嘉不由赤了脸,他温热的呼吸此时正好喷在她的耳侧,让任兰嘉刚醒就酥了半边身子。


    任兰嘉偏过头,一眼就看到他眼底的青紫,昨夜一见面就被他拥入怀中,她都未曾细细看他,如今再细看,他睡着都难掩脸上的疲惫。


    这些时日,他应该真的很难熬吧。


    陈朝确实很难熬,自她失踪,明丰帝昏迷后,他除了片刻阖会眼,就未曾睡过一个整觉。如今找到了她,他本该把精力花在明丰帝身上,但拥着她,他不知不觉就睡沉了。这一睡下去,他连一贯的警惕都失去了,沉沉睡着,连她起身都不知道。


    守夜的侍女见到任兰嘉出门,也有些惊讶。侍女匆匆起身,任兰嘉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侍女抿紧唇,任兰嘉轻声道:“去给我备些吃食来。”


    陈朝是被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一阵香气唤醒的,睁开双眸,烛光下,纤薄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而坐。


    躺在床榻上,尚未完全清醒的陈朝一时有些恍惚,她是真的回来了。


    侍女怕这个时辰任兰嘉用过吃食就又要睡下,所以也不敢给她送占肚的吃食,而是给她端了碗易消化的燕窝粥。


    粥小小一碗,任兰嘉慢条斯理用着,快用完时任兰嘉突然被人从背后拥住,被拥着的瞬间,任兰嘉吓了一跳,玉勺从手中掉落,磕在碗壁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身后是他沉闷的声音:“吓到你了。”


    转头,正好对上他的脸,任兰嘉没好气瞪他一眼:“你说呢。”


    陈朝闷笑一声,把头放在她的肩头。


    “我也有些饿了。”


    守夜的侍女又去了一趟厨房,屋子里,身着白色寝衣的夫妇俩并肩而坐。


    任兰嘉继续用着她的粥,陈朝就坐在一侧看着她。被他这么眼睁睁盯着,任兰嘉有些不习惯。简单又用了两口,任兰嘉放下勺子。


    “你今日是怎么找到我的?”


    后半程是她一手安排,她好奇的是前半程。


    陈朝目光柔软,牵过她的手放在大掌中揉捏。


    “我今日抓了一个人,他是李怀远的副将。我从他嘴里审出来了关你的宅院,没成想去了却扑了个空,正打算去找观海时,收到了传信。”


    “李怀远?”


    任兰嘉面露惊讶,这惊讶半真半假。李怀远的事她早已知道,但他怎么会抓到李怀远的副将。


    陈朝:“嗯,你可知道当年权倾一时的裴家  ?”


    提到裴家,任兰嘉眼皮一跳:“我知道……”


    陈朝漫不经心把玩着她的手。


    “李怀远其实并不是李家庶子,他真实的身份是裴家一个庶女的儿子。当年裴家之祸,裴家好几个外嫁女被休弃,李怀远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他母亲被休弃,他也被家族抛弃,母子俩被赶出家门后,便搬到了城外一处民宅,而他们的隔壁就是李家次子在外养的外室。后来就是他母亲逝世,李家外室膝下那个与他同龄的儿子染病走了。几年后,李怀远张冠李戴,顶替了李家私生子的身份进了李家成了一个庶子。”


    原来如此,那这么算起来,李怀远确实是观南的表哥。


    陈朝继续道:“那副将还说裴家除了李怀远其实还有人活着,昨日他就是被裴家人追杀,所以才会落入禁军手中。而他,不止交代了关押你的那处宅院,还交代了好几处裴家人可能会在的地点。这个时辰,侍卫和禁军应该在搜捕了。”


    任兰嘉身子一顿,陈朝抚了抚她的手背。


    “在宅院中,你没见过李怀远吗?”


    观海早将李怀远那夜对他说过的话都一五一十转述给她了,李怀远和他说过观南,所以她想隐瞒观南的事也是瞒不住的。


    任兰嘉垂眸:“我未曾见过李怀远,我除了侍女,只见到了我曾经的侍卫首领,观南。而他,正是裴家人!”


    这回轮到陈朝讶然。


    “他是裴家人?”


    陈朝虽从李怀远口中知道了观南的存在,但他却不知道观南是裴家人。裴家的灭亡可以说是赵氏皇族一手策划的。裴家人有人活着他不惊讶,但活在长公主府内,还成了一个皇家郡主的贴身侍卫首领,这不得不让陈朝惊讶。


    所以,把她绑走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李怀远口中的主仆情深,还是因为这毁族灭门的血仇。


    陈朝直勾勾看着她,任兰嘉淡然道:


    “裴太傅是我母亲的启蒙先生,母亲自小常去裴家。裴太傅若身子康健,多活几年的话,驸马爷的位置本应该是裴家的。只是后来裴家全族被判了流放。被判流放后,裴家成年男子不堪受辱,不是自尽就是死与流放途中,一众女眷更是活不下去。母亲念着旧情,保下一个身怀六甲的裴家女眷。那女眷生下来的孩子,便是观南。”


    任兰嘉话语中隐去了吴悠的存在,本以为他还要再问观南的事,但他却没再追问。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不管他是何人,你无事就好。”


    陈朝这时本该说些会抓到人交给她出气之类的话,但他没有,因为他现在只想把那个人碎尸万段。


    她的肚兜和那件中衣堆在一处的场景犹在脑中,陈朝垂着头,揉捏着她软若无骨的手,面容晦涩。


    不一会,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了,陈朝松开了任兰嘉的手。


    “天冷,你先回榻上睡吧。”


    肚子里不再空,任兰嘉回到榻上很快就睡过去了。陈朝用完膳,回到床榻边,看她睡得正沉,给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就套上了外衫出了门。


    出门后,陈朝一路往前院去,他没去书房,而是去了侍卫所。


    “曾老有下落了吗?”


    夜风中,陈朝面对花池,淡淡开口。


    立在他身侧的是刚回府的观海,观海也很淡然。“暂时还没有,我问过亲兵了,他们在那处宅院里只找到了郡主。并没有曾老的踪迹。”


    陈朝蹙眉:“李怀远的人说那宅院里还关了一个老头。”


    观海脸色未变:“亲兵到时,确实未见曾老。我也已经派人在附近搜寻了。王爷急着找曾老,是有人病了吗?”


    陈朝未答:“王府的侍卫和暗卫都不会撤回来,还是由你调配。尽快找到曾老。”


    观海:“是!”


    任兰嘉不知道夜间他还出过门,因为醒来时他就躺在自己身侧。任兰嘉翻了个身,睡着的人睁开了眼。


    “醒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特有的暗哑。


    任兰嘉点点头,他环上了她的腰。


    “用个早膳,我们去任府接让哥儿回来?”


    这些时日,任兰嘉心里一直牵挂着让哥儿,他不说,任兰嘉也想去任府把让哥儿接回来。


    起床洗漱梳妆,简单用了个早膳后,夫妇俩登上了去任府的马车。


    坐在马车上,任兰嘉的手一直被他牵着,看着他冷峻的侧脸,任兰嘉尝试着抽回手,但却被他反手扣住。好在天凉,这么一路十指相扣也不至于出汗。


    马车到了任府,在二门处候着他们的是早就得到消息的任和郎。任和郎目光灼灼,盯着马车直到任兰嘉从马车内躬身而出。


    “二妹妹!”


    任和郎快步走来,脸上难掩喜色。


    任兰嘉被人牵着朝任和郎走去。


    “二哥哥!”


    任和郎的眼神在任兰嘉的身上上下扫视了一圈,确认任兰嘉无恙之后他才转头看到任兰嘉身侧的男人。


    “王爷。”


    比起见到任兰嘉的兴奋,面对陈朝任和郎的语气颇为冷淡。


    陈朝颔首:“让哥儿呢?”


    陈朝提到让哥儿任和郎身型一顿,他先是看了眼任兰嘉,随后又若无其事移开眼。


    “在我院子里,让哥儿在府里的事一直瞒着祖母母亲她们,一会三妹妹可别说漏了嘴。”


    让哥儿有父亲有母亲,偏偏住到了任府。这事确实很难和任府内宅女眷说清,让她们知道任兰嘉失踪只怕又要掀起风波,所以任老太爷做主,索性瞒了下来。


    任兰嘉点点头:“好!”


    去任和郎院子之时,任和郎也将任老太太病了的事和盘托出。


    “那夜混乱,你和让哥儿失踪,祖母急坏了,生了场大病。如今虽然好些了,但也得养着。”


    任兰嘉皱眉:“此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任和郎和陈朝对视一眼:“宫里太医来过好几波了,告诉你也是惹你着急。一会见到祖母,祖母若激动了,三妹妹可要好生安抚安抚她。”


    突然听到任老太太病了,任兰嘉情绪有些不佳,沉着一张脸直到见到了让哥儿。


    之前就能在学步车里蹒跚学步的让哥儿如今已经能牵着人的手走的飞快了。在院子里倒腾着小短腿转圈的让哥儿听到声音转头,咕噜咕噜转的大眼睛一下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处的几人。


    让哥儿抬起手,指着院门方向就急切地“啊啊啊……”


    牵着让哥儿的素念,自然也看到院门处的人。她看到站在人群最中间的任兰嘉,红了眼。


    “王妃……”


    素念泫然欲泣,让哥儿却已经迫不及待拉着素念往院门方向去。


    看着步伐飞快的让哥儿,任兰嘉柔了眉眼,牵着她的男人也松开了她的手。任兰嘉原地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柔声道:


    “让哥儿,来,到母亲这来!”


    让哥儿兴奋极了,一路扑腾着小短腿,一路啊啊啊叫,走到任兰嘉面前时,更是无情甩开了素念的手毫不犹豫扑到了任兰嘉怀里。


    香香软软的让哥儿在怀,任兰嘉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笑出了声,随后用鼻尖蹭蹭了让哥儿的脸:


    “想没想我啊。”


    让哥儿还在牙牙学语,只会简单的几个字,回答不了他只能用行动来表达。他小小的手张开,环住了任兰嘉的脖子,然后他凑到任兰嘉脸侧吧唧亲了她一口。


    这温情一幕,惹得院子里所有人都笑了。陈朝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这么鲜活的让哥儿,他怎么能让他变成和那个黔州巫医的幼子一般。


    接到让哥儿,任兰嘉得去看任老太太。去正院的路上,任兰嘉不假人手,牢牢把让哥儿抱在怀里。让哥儿年纪虽小,但养的好,一身的肉份量也着实不轻。


    陈朝护着她走了一半的路,看她额间冒出细汗,便伸手。


    “给我抱吧。”


    让哥儿进任府前,是被陈朝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虽然只有几日,但他们父子之间感情也浓了不少。如今陈朝伸手,让哥儿主动就朝陈朝拱去。


    任兰嘉看了他们


    父子俩一眼,没有拒绝。


    陈朝双手接过让哥儿后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右手臂弯中。至于空下来的左手,顺势又牵住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任兰嘉见他又牵住了自己,刚想开口,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姐姐,二姐姐。”


    “姑娘,您慢点,慢点。”


    伴着脚步声的是任兰昭的叫嚷声还有她侍女的声音。


    任兰嘉顿住脚步,走在她身侧的任和郎有些头疼扶额。


    “都快成婚的女郎了,还是这么静不下来。”


    连廊处,嫩粉身影如风一般掠过,很快就到了园子。


    “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眼看那嫩粉身影就朝着任兰嘉飞扑而来,随侍在任兰嘉身侧的素念都做好了要上去挡一挡的准备,可那嫩粉身影在距离任兰嘉几步之外刹住了脚步。


    嫩粉色的衣裙,殷红的娇艳面庞,已过及笄即将成婚的女郎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些娇媚。


    方才还兴奋不已的任兰昭到了几人近前后,又变得规矩起来。


    “二姐夫,二姐姐,二哥哥。”


    陈朝微微颔首,任兰嘉笑了笑,任和郎却是没好气冷哼了一声。


    任兰昭听到冷哼声,朝着任和郎吐了吐舌头,然后她跨前一步,拉住了任兰嘉的手。


    “二姐姐,祖母在等你呢。”


    见任兰昭牵住了她,陈朝默默松开了牵住她的手。她的手从他的手掌脱离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也被任兰昭拽着往正院方向去了。


    少女兴奋的声音在前,两道高大的身影默默坠在后头。


    到了正院,见到任老太太,任老太太不出意外是又哭又笑。那眼泪止都止不住,所有女眷围在任老太太好一顿哄,才将将哄住任老太太。


    任老太太擦了擦眼泪,看着端坐在厅内的陈朝,也有些不好意思。


    “让王爷见笑了。”


    陈朝:“是我没有护好他们母子,让您忧心了。”


    陈朝当时都不在京中,任老太太自是没有埋怨他,看到陈朝怀里的让哥儿,任老太太笑笑。


    “让哥儿,到太太这来好不好。”


    让哥儿扭头看着陈朝,陈朝揉了揉他的脑袋。


    “去吧,去太太那顽。”


    陈朝把让哥儿放在地上,让哥儿稳稳站住。素念过去牵着他,让哥儿这才朝着任老太太走去。


    见让哥儿走的稳当了,任老太太面前一喜。


    “哟,我们让哥儿真厉害,都会走了。”


    听到夸赞,让哥儿更起劲了。一众女眷也把注意力都放在让哥儿身上。


    正厅内熙熙攘攘,陈朝则起了身。


    “老太太,宫中还有事,我得进宫一趟。迟些再来看您。”


    任老太太抬头:“正事要紧,王爷快去吧。我许久没见嘉儿和让哥儿,想留他们一日,王爷忙完再来接他们也不迟。”


    陈朝点头,转而看向任兰嘉:“我迟些来接你们回府。”


    任兰嘉点头:“嗯!”


    陈朝走了,任兰嘉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会神。


    昨日自见到她起,陈朝就未曾提过明丰帝的事,任兰嘉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何意。


    任兰嘉出神之时,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王妃,老太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任老太爷要见她,这在任兰嘉的预料内,任老太太也痛快放人:“去吧,早些回来,陪祖母用午膳。”


    任兰嘉到前院书房见到任老太爷的第一反应就是,任老太爷苍老了许多,白发也更多了。短短几月,任老太爷就变了模样,而这变化定然也是因为她。


    看着任老太爷满头的白发,任兰嘉心中腾起愧疚。


    她日日想着复仇,却忘了真心疼她爱她的一双老人。在她沉心复仇之时,任老太太急病了,任老太爷白了发。


    任兰嘉心中的愧疚任老太爷不知,他知道自己的孙女平安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任兰嘉:“祖父,对不起,孙女让您和祖母受惊了!”


    任老太爷走到任兰嘉面前:“傻孩子,说什么呢。”


    任兰嘉红了眼,任老太爷叹口气。


    “你们兄弟姊妹几个,最不让我们操心的就是你了。但你这回着实太冲动了些,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当儿戏呢。不过一个安王,至于让你搭上自己吗?”


    任兰嘉垂着头:“我知错了,祖父。”


    任老太爷找任兰嘉来也不是为了训她,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如今亲眼见到,心头大石也落下了,否则他死后真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次子。


    任老太爷引着任兰嘉在茶案前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宫中的事,你知道了吧。”


    任兰嘉点头:“知道!”


    任老太爷:“既然知道,那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了。真到了那日,你也不用担心,祖父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和让哥儿都不会出事,那位置,也会是让哥儿的。”


    任老太爷为官多年,在官场沉浮多年,一贯左右逢源。后又亲眼看着裴家高楼起又高楼塌,行事更是谨慎。而如今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有谋反之嫌,但任老太爷在任兰嘉面前却说的云淡风轻。


    *


    任兰嘉出书房时,才发现任和郎一直在外候着。


    “二哥哥。”


    任兰嘉走上前,任和郎转过头。


    “二妹妹,我陪你回正院吧。”


    回正院的路上,任和郎寻了处僻静之地,挥退了他和任兰嘉身侧的人。


    “二妹妹今日要回府吗?不若带着让哥儿在府里住几日吧。”


    任和郎静静看着任兰嘉,任兰嘉温婉一笑。


    “二哥哥,观海已经回京了,有他在我身侧,无事的。”


    任和郎想留他们母子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怕陈朝把不该动的念头动到让哥儿头上。


    任和郎想再劝,却也知道,若陈朝真动了那念头,让哥儿住在哪区别并不大。也许呆在任兰嘉身侧,他反而有顾忌。


    见任和郎欲而又止的模样,任兰嘉心头一热。任府的这些亲人都是在用自己的真心护着她。


    回到正院,还没进屋,任兰嘉就听到了里头此起彼伏的嬉笑声。其中让哥儿的咯咯咯笑声尤为明显。


    四周院墙环绕,种在外墙的树冠高大,绕过院墙探进院内,只见郁郁葱葱一片。


    看着那抹绿意,再听着屋内的笑声,任兰嘉勾勾唇角。


    深宫高墙,她从未稀罕过。她从始至终想要不过只是一个热闹的家罢了。


    在任府呆了一日,快天黑时,那道高大的身影才出现。他到任府时,任府都已经用过晚膳了,任老太太本想留他先用个晚膳,却被他拒绝了。


    任老太太身子还有些虚,便派任兰昭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出了门,任兰嘉上马车时,任兰昭还有些依依不舍。任兰嘉揉了揉她的脑袋。


    “想我便来府里住几日,我替你和祖母说。”


    任兰昭眼睛一亮:“可以吗?”


    任兰嘉点头:“我给你挑了几个嬷嬷,到时候你来见见人。选两个随你陪嫁。”


    任兰昭没想到她二姐姐话头转的这么快,两句话就转到了她婚事上。任兰昭红着脸,难得有些扭捏。


    任兰嘉:“给你选的嬷嬷都是打理内宅的好手,这些时日你学打理内宅不累吗?选了嬷嬷带回来,你可就不用学那么多咯。”


    任兰嘉的话正戳中任兰昭的心,任兰昭疯狂点头:“去去去,我过几日就去长公主府。”


    任兰嘉笑笑:“好了,回去吧。”


    任兰昭笑容满面,不过她也没有自顾自离开,而是对着马车行了个礼。


    “二姐姐先上车吧,免得二姐夫等急了。我看着你们走了我再进去。”


    任兰嘉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马车都出府了,回头看任兰昭还站在二门处看着。


    任兰嘉放下车帘,方才将她们姐妹二人对话都收入耳中的男人牵过了任兰嘉的手。


    “你给了她嬷嬷,要不要我给她配两个女侍卫。”


    任兰嘉一顿,偏头看他,他一脸真挚,似乎真在考虑这个问题。


    任兰嘉:“盛钧行不是你帮我三妹妹挑的夫婿吗?怎么,你怕盛钧行欺负她?”


    陈朝笑笑:“那倒也不是,你三妹妹成婚少不了要参加各处宴席,和那些后宅女眷结交。与那些女眷打交道不比前朝轻松,你三妹妹性子稚纯,身侧有两个会武的女侍卫也能护着她。”


    任兰嘉从不参加那些宴席,也不和后宅女眷结交,自然也不清楚那些后宅阴司,还有那些上不台面的手段。如今陈朝这么一说,她觉着也有道理。陈朝能想到这一层,她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居然会把任兰昭的事放心上。


    见她盯着自己,陈朝神色未动:“我让人挑几个女侍卫吧。是都给她,还是由她挑,你做主就行。”


    说完,陈朝就阖上了眼。


    陈朝阖眼后眉眼间满是疲惫,任兰嘉看着他心头一动。


    “宫里都还好吗?”


    陈朝睁开眼:“嗯,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她都问了,他还不愿和她说明丰帝的事,这是真想靠自己解决了。


    任兰嘉抿紧唇。


    马车碾过石板路,任兰嘉被晃得有些昏沉之时,马车停了。


    马车停稳后,车夫挑开了车帘,透过车帘,任兰嘉看清了外头大门上的牌匾:金吾卫。


    任兰嘉疑惑:“怎么到金吾卫来了?”


    陈朝不语,只是抱着让哥儿又扶着任兰嘉下了马车。


    不知道是不是陈朝提前吩咐过,除了守门的,往府衙里走,任兰嘉没有再见到一个金吾卫。


    走到一处瞧着有些阴森的衙房外,陈朝把让哥儿交给了素念。随后他拉着任兰嘉推开了衙门的大门。


    衙房门刚打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那股寒意冷彻入骨,任兰嘉一激的同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她沉着脸,随着陈朝一步步踏进了衙房。


    衙房空荡荡,只最中间放了两个台子,台子用白布蒙盖,四周放满了冰。


    进了衙房,陈朝未带她走近台子,而是立在几步之外。


    “我答应把他留给你处置的,我食言了。”


    看着那白布下的微微隆起,任兰嘉紧绷着脸,抿着唇,目光森冷。


    “他怎么死的?”


    陈朝:“乱箭穿心,大火焚尸。”


    听了陈朝的话,任兰嘉面色一动,踏前了一步。她刚动,陈朝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别看了。”


    大火焚尸,那尸体仵作看了都反胃,更何况她。他本不想带她来,但又觉着这是她的心结,她的执念,他想给她一个了结。


    任兰嘉顿住脚步,陈朝一直盯着她,然后他就看到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陈朝心头一沉,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


    “怎么哭了?”


    任兰嘉回过头,眼眶中蓄满泪,嘴角却勾着笑,她说:“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陈朝压下心头沉闷,回应她:“嗯,他死了。”


    陈朝话音刚落,她蓄在眼眶中的泪落下,她的泪眼配上她变得苦涩的笑直扎的陈朝心疼。


    “可是,他死了也换不回母亲和父亲,我只想要母亲和父亲,我只想要母亲和父亲。”


    她的声音变得哽咽,陈朝心头一酸。他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里。她的脸刚贴上他的胸膛的那一刻,她嚎啕大哭:“我只要母亲和父亲,我想他们了。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听着她的嚎哭声,陈朝眼眶也渐渐泛红,可他除了拍抚她的背,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这些年,除了把仇恨安在那些元凶身上,任兰嘉也无时无刻在恨自己。她恨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决绝一些,拉母亲出殿。也恨自己为什么要同父亲置气,在他人生最后那一段时间没有好好陪他,让父亲带着遗憾离开。


    他虽然爱母亲胜过爱她,但他也爱她啊!


    任兰嘉哭的泣不成声,陈朝紧紧拥着她沉默不语。


    任兰嘉哭了很久,衙房内都是冰,陈朝能感觉到自己前襟她因为她的泪而冰冷一片,她的身子也不再温热。


    陈朝拍着她颤抖的肩:“不哭了,你还有我和让哥儿呢。让哥儿这会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呢。一会让哥儿见到你哭,只怕也得哭了。”


    提到让哥儿,哭泣不止的人顿了一瞬,陈朝寻机捧起她的脸,她的脸颊上泪水纵横,眼睛更是红肿,陈朝用衣袖抹去她脸上的泪。


    “这太冷了,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这一刻,陈朝也后悔了,不该带她来的,


    任兰嘉抽啜了两下,在陈朝给她擦着脸的时候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素念抱着小主子一直候在衙房外,自然也听到了里头的哭声。素念吊着心满心担忧,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就在素念焦急不已时,里头的哭声止住了,没一会门打开了。


    素念抬头看去,只看她主子被男主子半拥在怀里看不清面容。


    任兰嘉被陈朝一路拥着上了马车,上了马车后被陈朝从素念手里接过的让哥儿也看到自己母亲的泪脸。


    让哥儿歪了歪脑袋,在陈朝怀里挣扎了两下试图往任兰嘉怀里爬。陈朝看了看任兰嘉有些呆滞的脸,没有阻止让哥儿,让哥儿顺顺利利爬到了任兰嘉的怀里。


    陈朝虚扶着让哥儿,让哥儿抬头看母亲,然后伸出了肉乎乎的小手,抹了抹她的脸,同时稚声稚气道:“不哭!”


    两个字一出,陈朝和任兰嘉都愣住了。任兰嘉低头,看着让哥儿,让哥儿抬头看着她咧嘴露出了几颗稚牙。


    今日在任府,一众女眷哄着让哥儿说话,让他去哄任老太太不要再哭了,没成想,在任府让哥儿一声不吭,却把这两字记在了心中。


    看着让哥儿的笑脸,任兰嘉扯出笑意:“嗯,母亲不哭。我们让哥儿真乖。”


    见任兰嘉情绪慢慢平稳,陈朝也松了一口气。


    回到长公主府,任兰嘉没有回院,而是让陈朝抱着让哥儿先回去。


    “我有事找观海,你先抱着让哥儿回去吧。”


    陈朝:“好。”


    观海昨夜回府,任兰嘉一早出府,他们还未曾碰上面,如今一见,观海一眼就看到了任兰嘉的红肿的泪眼。


    “郡主这是怎么了?可是王爷说什么了?”


    任兰嘉摇头:“他什么都没说。他方才带我去看了安王的尸身。”


    观海:“……郡主是想到长公主了吗?”


    若要说世上最了解任兰嘉的,非观海莫属。


    任兰嘉没回答观海的问题,而是问:“小皇帝还剩几日?”


    观海:“后日便是最后时限了。”


    任兰嘉:“带曾老进京吧!”


    观海:“郡主这是……”


    任兰嘉:“我有些累了,你去办吧。”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她不想让任老太爷一把年纪还要因为担忧而白头。她也不想把让哥儿送进深宫,坐上那位置从此一举一动都被拘束。她的让哥儿,往后人生就该像今日在任府一般,被爱和家人包裹,无忧无虑且肆意。


    观海看着她沉默了一会,随后颔首:“我这就让人去接曾老进京。”


    当然不是直接接进京,毕竟他才说过没有曾老的下落。想来还得弄出一番动静。


    至于任兰嘉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现在只想躺下闭会眼。


    任兰嘉和观海说话的时候,陈朝抱着让哥儿回了院,然后他就发现,他的儿子原本是要人抱着逛园子,如今是要人牵着他逛园子。


    比起抱,牵着逛更累,因为要弯腰迁就让哥儿那小小的身量。


    再累,也是自己的儿子。


    陈朝耐着性子牵着儿子,迁就着他的小步伐带他逛着院子,才转了半圈,让哥儿突然转过头,咦了一声。


    陈朝也转过头。


    然后他就看到她缓缓走入,看到她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笑了笑,也看到她软了身子,轰然倒地。


    陈朝瞳孔一震:“嘉儿!”


    陡然被父亲甩开手,失去了支撑的让哥儿跌坐在地。让哥儿坐在地上,


    看着父亲疾跑而去的背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被吓到了,让哥儿嚎啕大哭。


    素念听到动静出屋,惊呼:“王妃!小世子!”


    第125章


    “嘉儿…嘉儿…”


    艳阳明媚,风裹挟着浓郁花香钻入任兰嘉的鼻尖,也裹着男声绕在任兰嘉耳侧。


    任兰嘉眨了眨眼,缓缓回头。


    日光下,两道身影相携而来,女子身着明艳赤红宫装,面容雍容华贵。男子身着素白长衫,面容温润如玉。


    任兰嘉看着慢慢走近的两道人影,先是愣住,后是眼底发热:“母亲…父亲…”


    热意很快化作水光涌动,在两道人影走近任兰嘉面前时,任兰嘉眼底的泪彻底滑落。


    看到任兰嘉滑落下的泪,男子神色瞬间变得紧张,而女子的脸上却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她抬起手,柔软的手掌贴在任兰嘉的脸侧,手指擦过任兰嘉的眼角,轻轻带走了任兰嘉滑下的那颗泪。


    “瞧瞧你,就这么中意他?居然还哭了?”


    女子说的话,任兰嘉一个字都没听进耳,她的眼中只有那张脸。


    看着那张日夜回忆的面容,任兰嘉跨前一步,扑进了她怀里。温热的身子,熟悉的沁香包裹着任兰嘉,任兰嘉泪如泉涌。


    “母亲,我好想你啊!”


    抱着那副温热的身躯任兰嘉不断啜泣着,没一会一只宽大的手掌拍上了她的背脊,轻轻拍打着她。


    “女儿都委屈成这样了,不就一门婚事吗?她既然中意便应了吧。婚后过的不如意和离了便是。”


    温润男声中带着心疼也带着无奈。


    “没想到任家二老爷这么想的开啊。那个陈家小儿可冷情的很,想娶我女儿,做梦!”


    女子娇纵怒斥声后,只听男子一声长叹。


    “你啊你……”


    “嘉儿,莫哭了。这上京城郎君那么多呢,让你母亲办一个赏春宴,我们都看看好不好…”


    耳边声音不断,任兰嘉终于抬起头,窝在熟悉的怀抱中,她偏头看去。


    “父亲……”


    红肿的眼眸,依恋的声音,让男子本就温润的眉眼更温柔了几分。


    “嘉儿…陈朝往后可是要接手凉家军的,你舍得抛下我和你母亲去那偏远的凉州吗?”


    看着那张温润的脸,任兰嘉摇摇头:


    “我不去,我哪都不去。我陪着父亲和母亲!”


    男子温和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先陪我们去用膳好不好,你母亲担忧你,这两日膳都没用好。”


    任兰嘉点头:“好!”


    ***


    日暮降临,天色还未黑长公主府内灯烛就已齐齐亮起。正房内,侍女屏着呼吸动作轻缓点亮了灯烛。灯烛点燃时闪烁了两下,透过烛火侍女偷偷看向床榻方向。


    平日宽阔的榻前,此时立满了人。除了一道黑袍身影,其余的人都身着太医院的官服。


    众人站立,唯有头发发白的太医令端坐着。床帐放下,一只素白的手搭在脉枕上。


    太医令垂眸搭脉,只觉着芒刺在背。


    宫里的圣上至今未醒,他们这一众太医已然是脑袋不保。如今若摄政王妃再出事,只怕他们全族不保。


    额间渗汗,太医令难以沉心把脉,许久,太医令松开口,长吁一口气,松下紧绷的身子。


    “如何?”


    太医令抬头,对上了一双锋利的双眸。太医撑着有些酸胀的身子缓缓起身。


    “王爷,王妃这是怔仲之症。此症常见长年忧思又骤然释重负之人。长期忧思会伤及人心脾,再骤释重负时气机又会逆乱,从而清阳不升再致神昏。王妃常年茹素,身体比本寻常人弱些,骤然心绪又起大波动,这症状也来得比寻常人急些。不过王爷也不要太着急,下官这就开个方子,让王妃按方子服用,近日里,也莫要让王妃心绪再起波动,也就无碍了。”


    太医令说的时候,心里也微微叹口气。叛乱之前,长公主府全府的平安脉还是他负责的,那时候还只是小女郎的顺平郡主的脉象可康健的很。


    这才几年不见,她就把自己的身子弄成了这样。


    太医令叹气后,便带着余下同来的太医去开方子,而一直僵直在床榻旁的男人挪了挪身子。


    忧思过虑,气机逆反……


    他不该带她去金吾卫的。


    绷着脸,男人掀开了床帐一角,本以为会看到一张苍白无神的脸。没成想床榻上的人脸色虽差,但面容很平静,甚至嘴角还扬着笑。


    陈朝看着她的笑颜,缓缓蹲下,掀起被褥一角,将她放在床沿的那只手轻轻放进了被褥里。


    另一头,迈出房门的太医们面面相觑,齐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好摄政王妃不是重症,否则他们真的分身乏术。方才摄政王府派人进宫传话时,太医们其实心底是忐忑的。无关病症轻重,只是如今圣上病重,只怕太后也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宫。好在最后,太后什么都没说,直接让太医令带走了一半太医。


    如释重负后,太医们边走边交谈着该怎么配方子,说的正热时,几道人影用极快的速度步入正院。


    太医们停住脚步,本是闲散瞥一眼,可待他们看清来人后,他们齐齐僵在原地。


    “医令,是曾老,是曾老……”


    最先反应过来的太医眼眸放光,抓住了太医令的手臂一脸激动。


    太医令也眼睛一亮,轻咳一声迫不及待迎上前:“曾……”


    刚出一字,太医令就被人无情推开:“让路!”


    太医令年纪大了,被人猛地推搡一把,直接往后仰了仰,好在身后有人,眼疾手快接住了他。待太医令站稳身子,曾老已经在几人的包围下往正房走去。而曾老,路过他们身侧时,甚至眼神都没给他们一个。


    太医令毕竟是太医院之首,又服侍了四代帝王。寻常被这么对待,定然大怒,可如今他却笑呵呵的。


    “有救了,有救了……”


    院中的一众太医一脸喜色,迈进屋子的曾老神色却不是很好看。


    曾老急急上前,本蹲在床榻旁的人听到脚步声转头,见到来人后他眼眸一眯。


    男人缓缓起身,跟在曾老身侧的观海不紧不慢开腔。


    “王爷,烦请让一让。让曾老给郡主把把脉。”


    观海的语气可以说很不客气,但陈朝什么都没说后退一步,同时他的眼神从几人身上扫过。


    消失多日的曾老,还有本应该在凉州的观心。就这么突然都出现了。而他没有收到一点消息。


    陈朝审视几人之时,曾老已经坐下,观心踏前一步,将任兰嘉的手从被褥中拿了出来。


    曾老沉着脸,搭着脉,观心退到一侧,屋子里所有的视线都落在曾老身上。


    在天边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之前,曾老松开了手。


    “怔仲之症,问题不大。”


    这论断和太医令的一样。而早知论断的陈朝听到曾老确诊后,真正卸下心中大石。


    “我去开方子熬药……”


    说罢,曾老就要起身,一直被无视的陈朝沉了沉眼眸。


    “曾老,开方子吧。熬药的事交由观心便好。我还有一事需要你……”


    心中早有数的曾老……


    “何事?”


    夜幕初至,一队禁军护送着几辆马车从长公主府而出。禁军离开不久,一辆马车驶进了长公主府侧门。


    华灯初上,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二门。马车停稳后,车帘掀开一角,。守在二门的小厮看到车帘露出的人脸立刻打起了精神。


    “慧心姐姐,你回来啦。”


    ***


    离二门甚远的正院偏房内,药味弥漫,观心盯着眼前咕噜噜冒着烟的药炉眼神专注,她的几步之外,观海直着身子看着敞开的大门眼神悠远,显然在沉思。


    两人一坐一立,相隔不过几步,但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一阵惊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慧心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观心眉眼一动,眼眸一转,看向了立在门边的观海。而观海则是重新聚焦了神情,扫向了院门处。


    院门处,一脸兴奋的一众侍女正簇拥衣着素净的慧心进院,被簇拥着的慧心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她的手中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见到突然围过来的一众人,埋进了慧心的怀里。


    看到孩子埋头的位置,观海蹙了蹙眉,而观海蹙眉之时慧心刚好抬眸看来。四目相对,观海展开眉心。


    慧心将怀里的孩子塞给了离她最近的侍女,快步朝他走来。


    慧心走近偏房,闻到的药味的同时也看到观心。见到观心,慧心先是一怔,后是皱眉。


    “怎么在熬药,是谁病了?”


    同是任兰嘉的身边人,虽久未见面,但彼此之间都默契省去了那些没必要的废话。


    观心未说话,只是看了看正房方向。慧心看着观心眼神的方向,神色一紧。


    “怎么回事?”


    见慧心露出担忧之色,观海道:“不用紧张,郡主无大事。曾老开了方子了。”


    听到无事,慧心松了一口气,但她紧绷的神色却


    未松懈,她向前两步,走到观海面前,低语:


    “我的马车停在二门,你去一趟。”


    观海:“怎么了?”


    慧心看了眼身后,确定那些侍女离他们很远后转过头:“吴悠在我马车上。”


    慧心话音落,不只是观海,专心盯着药炉的观心也抬头看她。


    慧心:“曾老在府上吗?”


    观海:“随王爷进宫了。”


    慧心偏头看向观心:“药炉这我看着,你随观海一同走一趟吧。”


    一刻钟后,二门处的所有下人被清退,观海站在马车外掀开了车帘。


    火把照耀下,观海看清了马车内的景象。


    马车内吴悠平躺着且昏睡着,他的前襟血红一片,一向清俊的脸上尽显虚弱。


    观海淡淡扫了一眼,淡漠开口::“把人抬下来吧。”


    ***


    皇宫内,静谧了许久的紫宸殿突然热闹了起来。不明所以的一众内侍宫女都被集中看守了起来,正个紫宸殿除了禁军只见太医进进出出。


    陈朝没有进寝殿,而是站在殿外同魏棕站在一处。


    “太后呢?”


    魏棕:“去奉先殿了。”


    陈朝侧目:“奉先殿?”


    魏棕:“这几日都去,常常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陈朝:“……知道了!”


    魏棕:“你要去看看吗?”


    陈朝:“等等,再等等吧!”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陈朝未动,魏棕也陪着他站在夜色里。直到太医令兴冲冲出殿。


    这半月,魏棕日日值守在紫宸殿,看惯了一众太医的苦脸,如今太医令骤然换了神色,让他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但同时,魏棕也隐隐反应了过来,他不由站直了身子,死死盯着太医令。然后他眼看着太医令咧着笑快步走到陈朝身侧,凑到陈朝耳边低语了两句。


    太医令声音很小,魏棕听不清。只见陈朝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去吧!”


    太医令走了,魏棕看向陈朝:“如何,太医令怎么说。”


    陈朝很淡然:“配出解药了。子山无事了。”


    魏棕大喜:“果真?那可太好了。”


    魏棕难掩激动,陈朝却看向了关着紫宸殿所有宫女内侍的偏殿。


    “那些宫女内侍除了章丘都杀了吧!”


    魏棕脸上的喜色顿住:“你说什么?”


    陈朝从袖口处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魏棕:“还有这名单上的,都处置了吧。”


    魏棕接过展开,只见纸上列了两列名单。一列是宫中的宫女名录,另一列是他执掌之下的千牛卫的名录。


    本毫无相干的名录并列在一处,让魏棕瞬间白了脸。


    寂寞宫廷,正值妙龄的娇艳宫女,血气方刚的青年侍卫。虽有严酷宫规,严禁军令,但还是免不了有人试图偷尝禁果享受这刺激。


    偷尝禁果本也无妨,不过就是革职棒刑处置。但若涉及到了私放叛徒入宫,给帝王下毒,这性质可就全然不同了。


    看着魏棕煞白的脸色,陈朝冷漠开口。


    “魏棕,这一回我会保你。因为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分身乏术也因为你我多年情分。金吾卫将军一职我会尽快安排人,你接下来管好你的千牛卫,我不想有朝一日你的夫人来我夫人面前哭诉,求我救你一命。”


    这么多年,陈朝虽成了摄政王,但从未在魏棕面前摆过姿态,而这一回,他身上威势全放,迫得魏棕低下了头。


    而魏棕羞愧之下,也没听出陈朝话里的隐意。


    陈朝说,救他一命,而不是放他一命。


    魏棕应声:“放心,千牛卫往后必然如铁桶一般。”


    魏棕垂着头,陈朝敛起了身上的凛然。


    “我去找太后,这你处置吧。”


    陈朝转身后,魏棕身上的气势也变了。他带人走向了偏殿,偏殿门打开,一众内侍和宫女一脸茫然看着他。


    殿内的内侍宫女年龄都不算大,看着那些还显着稚嫩的脸庞,魏棕咬咬牙。


    “都带走。”


    一众内侍宫女还不知何情况,就被人捂了嘴拖了出去,除了角落里的大太监:章丘。


    章丘走到魏棕面前:“魏将军,这是怎么了?”


    魏棕递过了手中的纸:“章公公,这些宫女劳您处置了。我要料理下内务。”


    章丘看着那张纸,眼眸中闪过狠厉。


    魏棕转身,快踏出偏殿时他转头:“对了章公公,太医配出解药了。圣上很快就无事了。”


    重重宫墙中,一众禁军悄无声息拖走了一行宫女内侍,宫道尽头,高大的身影独自而行,转了个弯向着奉先殿的方向而去。


    走到奉先殿外,只听靡靡佛音萦绕。再进殿,只见被大火吞噬过的主殿依旧焦黑一片,原本供奉在主殿的牌位都抢救安置到了偏殿。而供着历代帝王的偏殿内外此时都跪满了沉声诵经的高僧。


    众多高僧中,一道纤丽的宫装背影异常惹眼。


    陈朝穿过一众高僧,朝着偏殿中心走去。最后他在那道纤丽身影身侧定住。


    清丽的声音夹杂在一众深沉的男声中是那么明显,但又很和谐。


    陈朝不知道自己一向不信奉神佛的阿姐什么时候可以这么熟练诵经了。闭着眼睛,无需看经文诵经的速度可以跟上日日诵经的一众高僧。


    陈朝静静站着,听着靡靡佛音,看着佛香缭绕。许久,一本经书诵完,高僧们未曾停顿继续诵经,而陈朝身侧的人缓缓睁开眼。


    陈朝的玄黑衣角在一众金黄色袈裟中是那么明显,以至于他身侧的人不用抬头,就知道他来了。


    “阿朝,你来了?”


    陈朝轻轻嗯了一声:“阿姐,我扶你起来吧。”


    陈朝不知道太后今日在殿中跪了多久,但太后起身的时候撑着他的手臂还踉跄了一下。


    还好陈朝结实有力的臂膀在太后踉跄时稳稳扶住了她。太后稳稳站住后,朝陈朝笑了笑。


    “无事,就是跪的有点久了。”


    陈朝许久未见太后笑了。


    陈朝:“阿姐,我先扶你出去吧。”


    跪了许久,太后脚都麻了,陈朝扶着她慢慢走到殿外,她的腿也慢慢恢复了些知觉。


    夜风拂过,吹散了太后身上浓重的佛香,也让她的神思清明了几分。太后看着陈朝:“兰嘉怎么样了?”


    陈朝:“太医把过脉了,问题不大。服几副药就好了。”


    太后点点头:“无事就好。但再怎么说也是病了,那你该在府里陪陪她吧。宫里有我呢。子山如今这样,你进宫也无用。回去吧,陪陪嘉儿。”


    今日太后的状态和前几日截然不同,她不再紧张也不再慌张,她又成了那个冷静的太后。


    陈朝未动,太后又继续道:


    “这几日诵经也让我心静了不少,兰嘉病好了,你带她和让哥儿也进宫祭拜一下吧。”


    能进奉先殿祭拜的,都是皇室中人。他夫人有皇室一半血脉,登在皇室玉蝶上,进宫祭拜也正常。可是让哥儿……


    陈朝低头看向太后,太后也抬头与他对视。姐弟俩几个眼神,许多话不言而喻全在眼中。陈朝只觉着喉咙干涩:“阿姐……”


    太后笑笑拍了拍他的手:“没事,阿姐没事。”


    陈朝:“我来找阿姐,就是想说。太医配出解药了,子山无事了。”


    前一瞬还一脸释然的太后一惊,手紧紧掐住了陈朝的手臂:“真的吗?子山无事了?他醒了吗?怎么不早说呢。”


    太后说着就要往殿外跑,兴奋之下她全然忘了自己刚跪了许久。


    刚迈开腿,膝盖一疼,她险些扑倒在地。还好陈朝一把抓住了她。


    “阿姐莫急,子山还没醒呢。太医正在施针熬药,现在去也不迟。”


    太后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涌出了泪:“好,好,好。”


    太后连说了三个好,陈朝扶着她慢慢走出殿外。


    进殿再出殿,太后的心境截然不同。路上她一直喋喋不休问着陈朝是哪个太医配出解药的,她要重赏。


    陈朝一直未答,直到回到紫宸殿。陈朝进殿就给太医令使了个眼色,太医令立马走到太后面前掀袍跪下。


    “微臣不负娘娘重望,配出药方了。圣上刚已经服下药了,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醒了。”


    太后半吊着还不敢相信的心终于归回原位。


    “辛苦太医令了,待圣上醒来,封赏,太医院都赏。”


    太医令也难掩面上喜色:“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说完迫不及待朝着床榻走去,陈朝则站在原地把太医令搀扶了起来。


    太医令缓缓起身,在快站直时悄然和陈朝说了一句:“微臣多谢王爷保太医院众人一命。”


    说完,太医令也正好站直身子。而陈朝也松开了他,两人就此又拉开了距离。


    松开太医令后,陈朝走到床榻旁,只见床榻上的明丰帝果然恢复了血色,双唇都红润了,呼吸也绵长有力了,如今这么看着,就好似睡熟了一般。


    看着明丰帝,陈朝冷了多日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宫中。


    过了半个时辰,明丰帝果然醒了,太后看着苏醒的明丰帝喜极而泣,而陈朝在明丰帝苏醒后只逗留了一会和明丰帝说了会话后就出了宫。


    陈朝出宫刚回到长公主府,就发觉院子里多了一人。是他夫人的贴身侍女慧心回来了。


    慧心见到他恭恭敬敬行礼:“王爷。”


    陈朝:“嗯,你主子醒了吗?”


    慧心摇了摇头,陈朝刚松快的心又沉了沉。


    “知道了,下去吧。”


    慧心退下了,把空了的药碗也带了下去,陈朝坐到床榻旁,床榻上的人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陈朝抚了抚她的脸:“做了什么好梦吗?都舍不得醒?”


    太医未到之前,陈朝抱着她手颤不止。


    她昏迷不醒,原因又不明。陈朝想过她是不是也被人下了毒,可这念头刚一起,陈朝就压不住内心的狂躁。


    她不会死的,就算他死,他都不会让她死。她心心念念的仇人刚死,她怎么能死呢。


    抱着她,陈朝不断亲着她的手背,直到太医到来。


    太医和曾老前后脚到,都断定了她无事。那时谁都不知道陈朝平静面容下的狂喜,同时他也坚定了一个念头。


    柔软的面庞就在掌中,陈朝微微俯身:“乖,子山都醒了,你也得快些醒。醒了养养身子,我带你和让哥儿出京。大好山河,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哪。”


    在陈朝的呢喃中,睡着的人眼皮颤了颤。


    正院中昏睡的人未醒,偏院中昏迷的人醒来了。


    昏迷的人刚睁眼,就对上了两副冷漠的面庞,同时前胸剧烈痛意传来,但他顾不得痛,急急开口。


    “观海,求求你,救救观南,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救救观南。”


    一向清冷孤傲的人刚醒就低头哀声求人,让人看着着实有些不忍。


    挺拔而立的观海看着吴悠勾了勾唇角:“好,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去救他。”


    刚苏醒的吴悠面色一喜,没有多思就报出了地址方位,得到了地址方位,观海看了眼身侧的观心。


    “去吧!”


    短短两字,观海说的毫无感情,甚至有些冷酷,看观心转身就走,吴悠脸上的喜色僵住。


    “观海……你什么意思。”


    观海:“你不是让我去救人吗?”


    吴悠:“是,我求你救救他!”


    观海:“我答应你了,但是观心没答应啊。”


    吴悠瞪大眼睛,顾不得胸口的伤,挣扎着起来就要去追观心,可支起身子刚起一半,就被观海毫不费力用一根手指就摁了回去。


    砸在床榻上,伤口一震一疼。吴悠白了脸色:“我要见郡主。”


    观海居高临下看着吴悠:“你以为我救你,是替你救观南,还有让你见郡主的吗?”


    看着观海冷酷的脸,吴悠皱了皱眉:“观海。你什么意思。”


    观海笑笑:“你知道吗?在我离京从军前,长公主和我说过一件事。”


    吴悠:“什么?”


    观海:“长公主说,观南此子心思深沉。他不能久留在嘉儿身侧,但偏偏嘉儿又看中他,只能让他再陪嘉儿几年,但嘉儿成婚前,就得让他从嘉儿身侧消失。”


    吴悠瞪大眼睛,观海又慢慢道:


    “郡主成婚前,我被拖在了外头。待我回京后,你又聪明,知道主动断臂,我左思右想这才决定留他一命。可如今,我也是真后悔,当时就应该杀了他的。你也是,都狠心断臂了,怎么就不能看好他呢?”


    吴悠神色千变万幻,最后他苦笑一声:“是我错了……”


    当年就应该狠心把观南送去江南,他不该抱着不甘,抱着幻想,觉着有朝一日裴家能平反,他们能重新冠回裴姓。也不该贪恋那一点亲情,舍不得放手。


    而后来等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时,也为时已晚了。


    吴悠压下心头苦涩,仰着头:“观海,我可以用我的命换他的命。我求你,留他一命。我知道,曾老手中有一种药,会让人记忆全失,你给他喂药。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求你,留他一命好不好。我可以去,我可以去死。”


    观海和吴悠年岁相差不大,进府时间也差不多,他们二人可以说是一同在长公主府长大的。和出身云泥的他不同,吴悠是坠下仙凡。说实话,观海一直挺佩服吴悠甚至也可怜吴悠,但这些都敌不过任兰嘉在他心头的重要性。


    观海摇摇头:“吴悠,想杀他不止是我。死在我手里最起码能给他一个痛快不是吗。你好好养伤吧,若你真想死,我也拦不住你。”


    观海转身想走,身后传来声音。


    “等等,我想和你说说我们离开上京城后的事可以吗?”


    观海怎么能看不出吴悠的把戏,他想拖延时间,但拖延的也只有他而已,观心已经走了。观海顿住了脚步,回头:“好,你说,我听。”


    偏院灯烛闪烁,沉沉男声响起。而不久前才出了偏院的观心,已经隐在黑暗中出了府。


    一路出府,观心大大方方现身在城门处,城门近日警戒,想偷偷出城已是不可能了。果然,观心一现身,众多弓箭,长枪就对向了她。


    观心掏出怀中腰牌,站在最前侧的千户看到腰牌面色一变。


    “长公主府?开城门,放行!”


    这些时日,为了寻任兰嘉下落,魏棕早下过令。但凡持长公主府和摄政王王府腰牌的,不受宵禁束缚。城门也得第一时间放行。


    城门打开,观心收回腰牌踢了踢身下的马肚。


    一路疾驰,观心到了城外的隐居民宅。除了益州三百亲兵,不少长公主府侍卫这几日也歇在这。


    观心刚到民居附近,民居里的所有人就被惊醒了。观心进门后,见了齐与又点了人。


    观心带一众侍卫出了民居,而齐与带人隐在暗处跟随。


    黑夜中,跟在观心身侧的侍卫低声道:“王府那边也下了令,要抓到观南,留活口,送进京。昨夜,王府侍卫和暗卫全动了,没有带我们。不知道如今追杀观南的是不是他们。如果是他们,我们要和他们对上吗?”


    这些时日,王府侍卫和暗卫受观海管辖,所以王府内部的消息和动向长公主府侍卫都知道,只是昨夜后,就没有消息再传来了。


    而观心听到侍卫的话则是笑了笑,管他是王府的还是哪方的,观南的命,她要定了。


    侍卫指路,一行人顺利穿过禁军的巡值线。到了吴悠所说的宅院后,只见到了满地尸身,不见一个活人。


    观心没有犹豫,吹了个冷哨。齐与闪身出现。


    观心:“给我一半人,我们分头搜。”


    宅院往南,穿过几片密林,便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农田,除了零星几棵树外,再无遮挡。


    伤痕累累的一众人,被追赶到了这一片平原上,走在众人中间的人正拿着剑,只见鲜血从他持剑的手臂一路流淌到了剑尖再滴落在地上。


    回头看,幽深黑夜中只看到几个火不远不近坠在他们身后。而这样的距离,从宅院出来就保持着了。


    持剑的人看着那几束火光突然定住了脚步不动了,紧


    紧护在他身侧的人看着他不动着急了。


    “祖宗,你怎么了,快走啊。”


    定住的人冷漠一笑:“没看出来吗?他们在溜我们玩。我们靠腿,他们骑马,想追上我们早追上了。”


    围在他身侧的人听到他的话僵住,而方才劝他的人又道:“管他们是不是溜我们,我们得赶紧走了。”


    虽说被称呼祖宗,但周围的人对他似乎没什么尊重。


    “你们不过是我小叔花银钱雇来的,没必要为了银钱丢了命。你们知道追杀我的是谁吗?”


    黑夜中一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他们听到一声冷笑:“追杀我的可是长公主府和摄政王府的。对了,也许还有一众禁军呢。”


    声音落下,黑夜中缄默了许久,随后,一声低声咒骂:“娘的,不只是说杀些叛徒吗?怎么还扯上朝堂了。我们青衣阁一向不介入朝堂争斗,也无心惹上和长公主府还有摄政王府。此单,我们弃了,这两日杀的人,我们也不收银钱了,让你小叔找联络人退钱。我们就此别过吧。”


    随着话音落下,本还围成圈的一众人散开。


    “各自走。”


    又是一声令,一众人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浓重夜色下,只留了一人孤身持剑而立。他挺着腰身,看着那火光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一众蒙面黑衣人骑着黑马出现在他眼前,看到持剑而立的人。领头的黑衣人也颇为意外挑了挑眉。他扯下了蒙面的黑巾,慢慢控马走近。


    这么多人马靠近,独立在夜色中的人也不见丝毫慌张,反而还细细打量那些黑衣人。


    “你们,不是摄政王府的,也不是长公主府的,你们是谁?”


    骑在马上的人居高临下看着他,温和一笑:


    “裴家小公子,终于见面了。”


    立在马下的人眉头一紧,很快,他仰起头。


    “你是赵泰德的人?”


    黑衣人闷笑一声:“真不愧是裴家公子,脑子就是好。”


    黑衣人骑在马上姿态慵懒,不急不躁,丝毫不见方才血洗宅院时的狠厉。


    而血不断在流淌,深知再不治伤就会血流而亡的人也很淡然。


    “你们世子和王爷都已经死了,怎么,你们要替他们报仇吗?真要报仇,不应该找杀了他们的人吗?我可没动手,甚至,我和你们世子还是盟友。”


    姿态慵懒的黑衣人听到这话沉笑了一声:“盟友?你不会真觉着我们世子信了你和顺平郡主情深意重的那些屁话吧。”


    马下的人冷了脸,而坐在马上的人继续讥讽道:“世子当初答应和你结盟不过是想借你的手见郡主罢了。而你,从始至终不过是个工具。世子死的那日,我就应该杀了你,可是,世子说,总得让你心先死了。”


    “你知道吗?我们说话这会功夫,小皇帝应该已经醒了,你知道怎么醒的吗?长公主府送了那个府医进宫。你说又会是谁的意思呢?你亲小叔亲手断了你的羽翼,你心尖上的人下令追捕你。你想要杀的人被救活了,而你想要分离的人如今正应该拥在一起呢。啧啧啧。裴公子,你说你怎么活成这样呢?”


    黑衣人的话一字一句扎进了观南心里,然后黑衣人心满意足看着观南黑了脸。


    “你闭嘴……”


    冷喝的同时观南拔剑刺向马肚,马痛鸣发狂,破了一众黑衣人队形之时还把领头黑衣人甩下了马。


    一片混乱中,观南也目标准确,朝着领头黑衣人刺去。


    噌——


    两剑相撞又快速分离,火把照耀着的微弱光亮下,只见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双方招式都很凌厉,只是重伤的人终究敌不过身子健全的人。


    一道又一道,冷剑划破衣裳划过血肉。黑衣人觉着没意思收起了攻势只防守。


    “裴公子,何必呢?你杀不了我的。”


    旧伤上再添新伤的人冷笑:“那你杀了我啊,你在等什么?”


    剑与剑不断相撞,清脆冷剑声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听到马蹄声,黑衣人快速后退。


    “裴公子,停手吧,我等的人到了!”


    意识有些昏沉的人也听到了马蹄声,他收起攻势,把剑插进了地上,倚靠着剑支撑着身子的同时他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而此时黑衣人也下了令。


    “收剑。”


    黑衣人齐齐收剑,而疾驰而来的一众人却不曾收剑,他们刀剑尽出,来势汹汹。


    那头众人骑众马靠近,这头领头黑衣人也挑了一匹马骑了上去。


    输人不输阵,他不习惯仰头看人。


    黑夜中,两方慢慢靠近,也慢慢展现各自真容,黑衣人噙笑,领着众侍卫而来的观心也含着笑。唯有站在两方人马中间的观南看到观心阴了脸。


    借着火把的光,观心细细打量了对方的穿着面庞,确认了不是王府的人后她抬起了手,刚想做手势,只听一道急切的声音。


    “姑娘且慢,我们可没有恶意,甚至我们还给你们送了礼。”


    观心眯了眯眼,顿住了动作:“哦?什么礼?”


    黑衣人:“偶然得知今日贵府有一行人会进京,便助了吴悠一把之力,去京中报了个信。而且,我可是把此人留到现在特地留给姑娘。这不是礼是什么?”


    观心眼中闪过精光,她端坐了下身子,上下打量着说话的黑衣人。


    黑衣人看着玩世不恭,言语轻佻,但他说的话做的事很合观心的心意。


    “这确实是礼,还是大礼。”


    观心放下手:“所以你们是谁?又想要什么?”


    黑衣人轻笑一声,把手中的剑丢给身侧的人,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我主子有封信托我交给郡主,麻烦姑娘转交下,另外还想麻烦姑娘一事!”


    观心:“何事?”


    黑衣人:“姑娘能让郡主把我儿子还给我吗?”


    “……”


    黑夜中,突然一片沉默。


    观心眨了眨眼:“你说的是哪一个?”


    长公主府里如今可是有好几个孩子。


    “……”


    又是一片沉默!


    黑衣人:“上京城外庄子上那个!”


    观心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傻的那个呢!”


    看慧心好像挺喜欢那个傻孩子的,如果真是那个傻孩子,她还得考虑考虑。既然不是,那也好说,同时观心也猜出了对面人的主子是谁。


    观心的眼神从都快站不住的观南身上扫过。


    “行,把信给我吧。孩子的事,我问过郡主回你。若可以,两日后,还是此时此地,我把孩子带给你。”


    “姑娘爽快……”


    为表诚意,黑衣人独自控马朝着观心走去,路过观南时,他歉意一笑:“真不好意思啊,裴公子,都是为了儿子。”


    黑衣人下手时丝毫不留手,道歉时也很诚挚。


    黑衣人路过之时,眩晕袭来,观南闭了闭眼,并不看他。而黑衣人也不在乎,控马到观心面前将信递给了她。


    “麻烦转告郡主,孙家女郎我已经带走了。她和孩子我都会藏好的,我也不会让那孩子知道孙家的事。也请郡主不要赶尽杀绝。就算我欠郡主一次,来日郡主若有需要,传我必到。”


    说这话的时候,黑衣人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一脸严肃,而观心接过信,也点了点头。


    “我会转告的。”


    事情都完成了,黑衣人又换上笑脸。


    “那礼我就留下了,我们先走了。姑娘慢慢来。”


    黑衣人一个手势,所有黑衣人整队,留下了火把。没有火光照耀,没一会他们就消失在了黑夜里,不知所踪。


    终于清净了,观心低头看向撑着剑的人。


    “我们又见面了……”


    闭着眼的人听到观心开口缓缓睁眼。


    “为什么?”


    他问为什么?


    观心侧头:“什么为什么?”


    观南:“为什么想杀我,下旨抄了你全族的是之前的狗皇帝。你真想报仇应该杀了小皇帝才是。”


    观心坐在马上冷眼凝视,都什么时候他还试图调拨她。


    至于为什么想杀他?


    观心回想……


    她在教坊司时就听同在教坊司的族中长辈回忆她家族的过往荣光,回忆她


    家族如何显赫,如何荣耀。长辈还说,若未出事,她应该是很幸福,因为她除了家世显赫外,她还有指腹为婚未婚夫。虽然那时裴家也已亡了,但是长辈还是记得裴氏郎君们的风姿风采,她说,若她的未婚夫还活着,定然也不差。


    观心虽然不屑长辈那些沉迷回忆,认不清现实的行为,但那些话常听也就刻在了她心里。


    后来她偶然被救到了长公主府,又意外得知了她的未婚夫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就在她眼前。


    同是家族覆灭,他们还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可她在教坊司苦苦挣扎落下一身伤,而他在长公主府受最好的先生教导,成了朗朗少年,不仅如此他还长的那么好看。


    说实话,刚知道的时候观心的内心是窃喜又自卑的。她喜的是,他还活着,他们都经历了灭族,他们还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他们也许能重续旧缘,互相支撑着活下去。而她卑的是,她样貌至多清秀,大字不识几个,还一身的伤,她好似配不上他。


    抱着这样繁杂的心绪,观心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直到她有一日偷偷听到了他们叔侄的对话。


    吴悠告诉他,想送他去江南,他有个未婚妻在教坊司内,他会求长公主把他未婚妻的救出来,送他们一起去江南,从此他们隐姓埋名一起过日子。


    观心刚听到吴悠的话一喜,然后她听到了他淡漠的声音。


    “未婚妻,教坊司?小叔要我娶一个进过教坊司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的人,小叔不嫌脏,我嫌恶心。”


    吴悠试图和他解释年纪未到,教坊司是不会放出去接客的。只是那时他听不去,她也听不进去了。她心中只剩怒火。


    她全族被裴家牵连,他却嫌她恶心,嫌她脏?


    自那一日起,观心满腹复杂的心绪没了,她只想杀死他。


    观心收回思绪,看着眼前明明面目清冷心底却嫌弃她脏她恶心的人,她想起了那个面容虽粗犷,但丝毫不嫌弃不仅吻遍她全身伤痕还会心疼她的男人。


    观心:“我杀你,是因为我觉着你恶心!”


    是的,恶心!


    意识逐渐迷离的人,听到观心的话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笑。


    别说了她,他也觉着自己恶心。


    “来,那就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不会觉着恶心了。”


    一众侍卫一动不动,观心把自己剑收了回去。


    “你,会脏了我的剑,所以我会用你的剑了结了你。”


    说着,观心翻身下马,她脚刚落地,一阵破空声擦过。


    听到破空声,观心一头一紧,她慌忙转头,只见一支黑箭扎进了倚剑而立的人的心口。


    看着那黑箭,观心目呲欲裂,暴怒:“是谁,谁射的?”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就在观心要继续发火时,一道身影从黑夜中走出。观心定睛一看,是齐与。


    观心看向齐与手腕上的黑钢箭弩,努力克制着心中怒火。


    “为什么?”


    齐与点步跃到观心面前。


    “观海的意思,这么多年多年情谊,给他一个痛快吧。”


    观心不甘扭头,然后就看到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而就这样他还笑着对她道:“真可惜,你杀不了我!”


    说完这话,他挺立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跪地,头朝着上京城方向,瞳孔渐渐扩散。


    “小叔,对不起……”


    “嘉儿…嘉儿…”


    濒死之际,他终于唤出了那个藏在心底一直不敢唤的名字。


    “嘉儿…”


    上京城长公主府内,只留了一盏灯烛,即将入睡的男人拥着怀里的人试着轻声唤了她一句。


    下一息,本昏睡的人眼皮颤了颤,缓缓睁眼。


    “夫君……”


    她不仅醒了,她还唤她夫君。


    陈朝愣住!


    “夫君,母亲让我明日带你回府,让你沉心朝事,这下好了,母亲要拉着父亲一同训斥你了!”


    怀里的人眼神迷离,显然未完全清醒,陈朝看着她,哑着声音张口:“好,知道了,是我错了。明日我给母亲父亲请罪。”


    怀里的人揽着他的腰蹭了蹭。


    “嗯,夫君知错就好。那快睡吧,我也困了。”


    怀里的人很快又阖上了眼,她方才的片刻苏醒,若不是陈朝亲眼所见,险些都要以为是错觉了。


    陈朝揽紧怀里的人:“怪不得今日一直笑着,是梦到你父亲母亲了吧。那还真是美梦。”


    第126章


    夜漏三更,浓云吞噬了弯月,遮住了黑夜中仅有的光亮。


    夜色中,观心沉着脸独自策马回京,一路上心中的烦闷让她不由攥紧了缰绳。若是其他人在她面前射杀了观南,她必然勃然大怒。偏偏是任兰嘉都客客气气唤一声齐叔的齐与,让她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


    闷着怒气,观心一回到了长公主府就找到观海。可没等观心开口,观海先开口了。


    “观心,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观海很冷静,看着观海那双平静的双眼,观心也静了一些:“像什么?”


    观海:“你现在就像一个被娇惯坏的孩童。”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觉着委屈想发脾气。之前的观心不是这样的,她虽活着,但每日像个没有血肉的行尸,见谁冷着脸。可现在她不仅鲜活,还稍稍有点得寸进尺。


    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变化的观心微愣。


    观海:“你和观南之间,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命运不公罢了。他若死在你手里,他必然觉着屈辱。毕竟相识多年,我乐得给他一个痛快。我也想你可以放下这段孽缘。如今诸事已了,你也得了自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毕竟你比他幸运不是吗?”


    幸运……


    观心的心在观海的话语中渐渐平静下来。


    从前她总觉着他比她命好,如今再看,还真不尽然。最起码她没有爱上不该爱的人。


    观心恢复冷静模样:“吴悠呢?他如何了?”


    自从吴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说实话,对她不差,大概是因为心中怀有愧疚,即使她日日想弄死观南吴悠却依旧对她很好。如今观南死了,观心担忧吴悠会撑不下去。


    观海:“他会无事的!”


    观海说的意味深长,观心看向透着光亮的正房。


    正房内安安静静,没有一声动静。观心看了一会收回眼神。她从怀里掏出了信,然后将那黑衣人的事告知了观海。


    观海接过观心手中的信,挑眉:“那日死在庄子上的,不是那孩子的亲生父亲?”


    观心那时候都不在上京城,也不清楚具体的事。看观海将信拿在手中。


    “那黑衣人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只是答应了他把信交给郡主。再转达他的话。这信会不会有问题,要先看看吗?”


    赵泰德都落在他们手里一年多了,这信也不知道何时写的。赵泰德写给任兰嘉的信,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看,但任兰嘉如今身子弱,太医和曾老叮嘱了莫要再刺激她,如果不先看了信的内容,还真吃不准如今是不是把信交给她的合适时机。


    观海拿着信,仔细端详了下,最后他选择拆开了信。


    信封里的信纸很厚,满满几大页。


    观海抖了抖信纸一目十行细细看过。


    看着信,观海本平静的脸渐渐皱起,看到最后一页,他脸色大变。


    “不好……”


    观海看信时观心为了避嫌,离得远远的。如今乍听观海惊呼,她抬眸。


    待她抬起眸,观海已经把信攥在手中,几个点步上了屋檐。观心看到观海上了屋檐,她也紧随其后。上了屋檐她站在观海身侧,急问:“怎么了?”


    观海紧紧盯着远方,观心顺着他的目光的望去,看到了皇宫。


    沉重夜色中,观心聚精会神,透过一双利眼她细细看了一会,然后她隐约看到皇宫上方一抹黑烟飘起。她收回视线看向观海:“皇宫出事了,信里说了什么?”


    观海未答,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信。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暗处的黄雀,没想到他们才是被算计在内的蝉。赵泰德……真是好算计,他甚至把自己的命都算计进去,就为了弥补任兰嘉。


    这样的心性算计!


    安王没错,这皇位若真到了他们父子手中,照赵泰德的心计也许真能开创出一个盛世。


    未听到观海回答,观心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急躁了起来:“信上到底如何说的……皇宫发生了何事?要不要通知王爷。”


    观海垂眸,把被他攥的有些皱的信纸捋平,将信重新塞回了信封后他看向观心。


    “你即刻出城找齐与,让他把余下的亲兵都调到城外候着。”


    当初任兰嘉失踪,明丰帝中毒,观海便让齐与调了益州剩下的所有亲兵进京,如今正好在附近。任兰嘉找到了,明丰帝毒解,本该让齐与带着所有亲兵回去,没成想如今却要派上用场了。


    听


    到观海的话,再看着皇宫方向,观心内心隐隐有了答案,她有些震惊。


    观心震惊之时,外头传来了喧嚣声。听到声音观海皱眉:“快去,迟些出不了城了。”


    观心没有再犹豫,跃下屋檐,瞬间消失在黑夜中。


    看着观心离开,观海下了屋檐从偏院走出,走到中庭附近,一队禁军正好匆匆而入。


    看到那些禁军,观海招来了防守在附近的侍卫,他在侍卫耳侧低语了几句后侍卫点头,也趁夜出了府。


    禁军匆匆而过,还未到正院,一道黑影先落在正院院中。一片寂静中,突然出现的黑影吓了值夜的侍女一跳。侍女刚想叫出声就被人捂了嘴。


    黑影边捂着侍女的嘴,边叩响了房门。


    “王爷!”


    见黑影叩门叫王爷,不像刺客,值夜的侍女也渐渐不再挣扎。


    正房内,陈朝睡的正沉,明丰帝毒解了,他夫人也平安无事寻回来了,安王也伏诛了,心头诸多事都解决了,这一觉他睡的极沉。


    屋外的人叩了一声,没听到回应,又叩了几声。一直到陈朝怀里的人因为这叩门声有了动静,陈朝才惊醒。


    头酸胀的厉害,眼睛也很酸涩,陈朝缓了缓神,也清醒了几分。他怀里的人还未苏醒,只是因为这锲而不舍的敲门声而皱起了眉。听着叩门声依旧在继续,陈朝起身下榻,来不及披外衫就拉开了门。


    看清门外的人,陈朝刚想出口的怒斥顿住。屋外的人还未开口,陈朝听到了院外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相撞的声音。


    听着脚步声甲胄声传来的同时,黑影人急急张口。


    “王爷……圣上遇刺了!”


    黑影人话音刚落,禁军进了院。此时听到动静的慧心也披着衣裳出来,然后她就亲眼看着一队禁军进院后笔挺挺跪下。


    “王爷,圣上遇刺了,圣上……”


    跪在最前头的禁军首领话未说尽,但这说了一半的话再配上他凝重的面色,让人直觉就不妙。


    黑影在前,禁军在后,陈朝瞬间沉了脸,手紧紧攥成了拳。


    陈朝沉着脸折身回屋,再出来时他穿上了他的蟒袍。出院前,他看向慧心:“让观海守好府邸,整座府邸许进不许出。”


    说罢,他大步流星迈出,跪在地上的一众禁军紧随其后离开。方才还有些拥堵的院落瞬间空荡,只留了下一众被惊醒的还有本就在值夜的侍女。


    看着男主子走远,慧心眼眸变冷,扫视了一圈,她警告:“今夜的事,不许外传。没有我的允准,也不许踏出正院。”


    侍女们惶惶恐恐应了,慧心转身出院。


    走在漆黑夜色中,慧心心止如水。


    风雨欲来,这天要大变了。


    夜色中,一路出府的陈朝,骑在马上,挥着马鞭,心慌意乱。


    纵马策过主街,主街上一片寂静。整座上京城内也如往日一般,似乎所有人都陷入沉睡。甚至宫门处,也如寻常一般,重重守卫,戒备森严。


    所有一切看着都如常,直到进入宫中,临近紫宸殿。


    走到紫宸殿附近,先看到的是浓浓的黑烟,而黑烟燃起的方向和半月前一样,是奉先殿!


    看着黑烟,再踏进紫宸殿外的宫道,就能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还能见到四溅的鲜血。踩着斑斑血迹再踏进紫宸殿,那血腥味和血痕更加浓重。


    来府上报信的禁军首领一直跟在陈朝身侧,面色沉重。这一路上,陈朝一声不吭,什么都没问,禁军首领也不敢说话。


    跨过宽阔的殿前空地,陈朝走到了紫宸殿寝殿前,推开寝殿门,只见殿内稀稀拉拉立着几个太医。太医们正立在榻前,听到开门声转头看来。


    太医们转过头,露出了双双通红的眼睛,看到陈朝,太医们敛住有些红肿的眼,跪地。


    “王爷……”


    太医们声音凄楚,陈朝脚步未顿,走到了榻前。他离宫前刚恢复了红润脸色和他有说有笑的明丰帝,如今躺在榻上双眸紧闭,面色青紫。不仅面色青紫他赤着上身胸口处还包裹了厚重白布,而白布肉眼可见已被浓重的鲜血浸透,鲜血甚至还在蔓延。


    青紫的脸,那么多的血,若不是明丰帝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陈朝都要以为他已经断了气。


    看着榻上的明丰帝,陈朝阴着脸:“太医令呢?其余太医呢?怎么就你们几个?”


    跪在地上的太医泪流满面:“太医令……太医令为了护驾去了!还有几人也没了。余下的有一半刚出殿去瞧太后和魏将军了。”


    太医话落,陈朝回头看向禁军首领,禁军首领面容苦涩。


    “太后娘娘也受伤了,魏将军也受了重伤。”


    禁军首领回话时,殿外传来动静,陈朝回头,只见太后白着脸在宫女的搀扶下进殿。


    “阿姐。”


    陈朝迎向太后,太后却不看他,推开他就向着床榻走去。


    “子山,子山……”


    太后嘴里低唤着明丰帝的名字,待她走到榻前,看到明丰帝气息薄弱的样子她眼角的泪直接滑了下来。


    “子山,子山如何?他会没事的对吗?”


    太后流泪同时看向跪着的几个太医。


    太医们不敢回应,只是低着头。看到太医们的反应,太后疯了一般扑向他们。


    “说啊,子山会没事的对不对。”


    太后揪起一个太医就摇晃着他,太医也哭了。


    “娘娘……圣上只怕撑不过今夜了!”


    太医的话如同重石一般砸下,砸在太后心里的同时也砸在陈朝心上。


    陈朝的心狠狠一抽一痛,他扭头去看躺在榻上的明丰帝。


    为什么?


    明明都解了毒了,这才不过半日。


    陈朝心痛之时,头发发白的曾老被人带了进来。曾老衣衫凌乱,发髻也乱着,显然就是被人从被褥中拉起的。


    早已经习惯的曾老连挣扎都没有,进殿后熟门熟路往床榻走去。本还在大声斥问太医的太后,见到曾老进殿,眼睛一亮,立马松开了太医的衣襟。


    “快,曾老快看看子山……”


    太后甩开宫女的搀扶就冲到床榻旁,然后紧紧盯着曾老。


    太后的灼人眼神,曾老似乎全然不知。他慢悠悠坐下先是把了把明丰帝的脉,又解开了明丰帝胸口的包裹着的白布。解开白布,明丰帝胸口处的伤袒露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处贯穿伤,剑造成的,伤口虽小,但直插心口,伤口此时还在流血。陈朝看着那伤口紧紧皱眉,太后则是捂着心口。而曾老面色平静,从怀里掏出了药瓶打开,将粉状药粉撒在了伤口上,然后又取出针包展开,取了几根针扎在了伤口四周。


    曾老几番动作,伤口真的渐渐就止住了血。看着伤口不再流血,太后收起泪光,眼眸也渐渐明亮。刚想问话她就见曾老转过头。


    “我至多能延七日性命,七日后……”


    曾老摇了摇头,刚面色好些的太后听到曾老的话又见他摇头,腿脚一软直接瘫软在地。


    “娘娘。”


    宫女急急上前搀扶太后,陈朝却一动未动。


    良久,陈朝看向太后。


    “曾老,太后也受伤了,烦请你也看下,我出去下。”


    说罢,陈朝快步出殿,一迈出殿他就撑着柱子不断喘着粗气。


    他看顾了五年,又悉心教导了七年的小人儿,如今居然只有七日可活。


    陈朝手握成拳,狠狠砸向柱子。


    他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又护住了谁……


    陈朝悲愤交加,身后传来忐忑的声音。


    “王爷。”


    陈朝回头,眼神阴郁。


    禁军首领垂下头:“从刺客身上搜出了一封信,王爷要看看吗?”


    离紫宸殿最近的偏殿内,如今堆满了尸身。一侧是禁军千牛卫的尸身,另一侧的尸身则是身着袈裟,头无寸发的刺客尸身。


    与寻常不同,今夜的刺客不是身着黑衣的黑衣人。而正是这一群本该在奉先殿诵经的僧人,奉先殿突然起火。禁军千牛卫顾着救火,谁都没发现这群


    本该行善积德,劝诫他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僧人心藏恶心。


    陈朝的视线从殿内扫过,僧人数量不少,死去的禁军更多。密密麻麻挤在一处,身着甲胄的尸堆中,陈朝看到几具身着太医服的太医,其中就有头发发白的太医令,太医令的身侧躺着的尸身陈朝也很熟悉。是贴身随侍了三任帝王的大太监章丘。


    原来章丘也死了……


    陈朝的视线掠过,心逐渐麻木。


    “把信给我吧。”


    一直候在一侧负责检查尸身的禁军递上了一封沾染了鲜血的信。信纸封面虽大半被鲜血浸透,但依旧可以清晰见到几个大字:摄政王亲启。


    看到那几个大字,陈朝眼皮一跳。他拿着信走出殿外,远离了那些尸身,也远离了浓重的血腥气。


    借着廊下灯烛,陈朝拆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信纸薄薄一张:


    【妹夫,见到这封信,想来你已经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而我,也要把我当年的选择路走完。赵氏皇族没了,这江山便暂时交托给你了。往后要好好待嘉儿,否则我会拖你下地狱的。


    ——赵泰德】


    信上字迹飞扬,言语更是洒脱,陈朝把信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中狠狠咬着牙。


    赵泰德……居然是赵泰德!


    安王入宫,火烧奉先殿,还有子山中毒,他夫人失踪,如今想来都是他的算计。


    先烧了奉先殿,明丰帝中毒,他们因为舆情必然会请僧人入宫诵经。后任兰嘉失踪曾老失踪,他又调走了大批的王府侍卫和暗卫还有禁军。


    今夜,又正是明丰帝解了毒,全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卸了心防的时候。连陈朝都回府沉沉睡下了,正别提紧绷了半月的禁军。


    陈朝面沉如墨,一个太医从寝殿方向匆匆而来。“王爷,娘娘晕倒了。”


    宫里一片混乱之时,任府前院书房也亮起了灯,任家三代主事之人齐聚书房中。


    任老太爷负手而立,任大爷茫然又兴奋,任和郎则一脸平静。


    任老太爷:“还不清楚宫里情形到底如何?先不要妄动。魏棕有消息传来吗?”


    任和郎摇头:“未曾。”


    任老太爷:“明日二郎去广阳侯府走一趟,至于你,安心上衙,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


    任大爷点头:“儿子知道!”


    ***


    阴沉了一夜的浓云在天明之时,带来了几声闷雷,闷雷之后天上便落下了豆大般的雨点。


    雨点砸在屋脊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雨声不断也吵醒了一直沉在梦乡中不愿苏醒的人。


    睁开眼眸,盯着熟悉有些陌生的床帐,任兰嘉恍惚呢喃:“母亲……父亲……夫君!”


    每唤一人都让任兰嘉的意识清醒一分,唤完夫君,她便彻底清醒。


    原来只是梦啊,梦里有母亲,有父亲,有他,还有让哥儿。梦里的日子太美好了,就如同她一直想要的那般。


    其实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想要个家,想有一个能爱她的人罢了。


    梦中的美好犹在,任兰嘉摸了摸床榻,冰冷一片。


    外面大雨倾盆,任兰嘉分不清如今何时何辰,也不知道她昏睡了多久。但她记得自己晕倒前让观海送曾老进宫了,如今明丰帝的毒应该解了,他也应该在宫里吧。


    如今安王死了,她母亲的仇也算报了,小皇帝的毒也解了。没有拖累,她终于可以安心带着让哥儿去益州了。


    任兰嘉正想着,房门被人推开,轻巧脚步声后,床帐被掀开,然后任兰嘉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慧心。


    “王妃,您醒啦?”


    任兰嘉眨眨眼:“你何时回来的?”


    慧心:“昨夜到的。回来就听说您晕倒了,吓了奴婢一跳。”


    任兰嘉撑起身子:“我昏睡多久了。”


    慧心上前搀扶她:“您睡了一夜。曾老说您没事,只是心绪过重,骤然松了心绪气机有些乱。休养几日就无事了。”


    听到慧心的话,任兰嘉笑笑。


    放在心中积压了五年的执念,骤然散去,气机逆乱也正常。


    任兰嘉掀开被子:“他呢?去宫里了?”


    慧心扶着任兰嘉坐在床榻边上,欲言又止。任兰嘉看慧心欲言又止的直觉奇怪:“发生何事了?”


    慧心:“昨夜宫中出事了,半夜禁军来叫走了王爷。观海也让奴婢在您醒后第一时间告诉他。他说有要事要报。”


    任兰嘉皱皱眉:“那怎么不叫醒我呢。”


    慧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任兰嘉也没有为难她:“让观海过来吧。”


    外头风雨交加,慧心打开门后雨水随风贯入,很快门又被阖上,把风雨都挡在了外面。


    屋里,任兰嘉独自坐在床榻上,听着外头风雨她心底腾起隐隐不安。刚让观海把曾老送进宫,宫里就出事了。难不成曾老没有把明丰帝救回来?


    虽然临近半月,但曾老既然说有半月,就不应该会出岔子的。


    任兰嘉心中闪过诸多猜思,直到观海进门。


    任兰嘉披了件素净的外衫,连头发都未拢,坐在软榻上静静看着观海。而观海也是一言未发,将那封显得有些褶皱的信递给了她。


    任兰嘉满脸狐疑接过,但待她看到信的开端便就变了脸色。


    信的开端写道:


    【嘉儿妹妹,我这一世不短不长。但最难以忘怀的便是在长公主府的那几年……】


    任兰嘉板着脸,抿着嘴一字字仔仔细细看着信,越看到信的后头,任兰嘉的面色越复杂,直到她看完最后一字,她拿着信,一脸恍惚。


    观海看完信,第一直觉便是赵泰德好算计。


    任兰嘉看完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视为仇人,记恨了多年的表哥,居然以为她好的名义做了那么多。


    自她下山,和陈朝成婚,他的谋划就开始了。


    先是她避暑出京,明丰帝中毒。那毒便是他让人下的,


    只是没想到她遇刺,她身侧又有一个曾老能解毒。


    而随后太尉府三房的失火,她本以为是陈朝派人做的,没想到是他让人做的。按他信中所言,想杀她,这不可原谅。也正因为太尉府想杀她,他彻底撕破脸太尉府的联盟,他让观海知道了孙家女郎的所在,把太尉府透给了她。还让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发觉的,从而报了太尉府的仇。


    后来,他又见到了观南,察觉到了观南对她的心思,他觉得好笑之余,也想见一见她。所以他借着观南的手自己送上了门。


    再后来等她生了让哥儿,他知道他定好的计划彻底可以实施了。他制造了青州之乱,造出了安王在青州的假象,引开了陈朝,也引开了她。


    他想要趁她不在京,杀了明丰帝,让明丰帝死在与他们夫妇不在京之时也让让哥儿好上位。只是没成想,他们察觉到了一切。


    他们夫妇上京,他也很快改变了计谋,同时又觉着这是个试探陈朝的好时机,他甚至把自己和安王的命都算在了里面。奉先殿挟持明丰帝,奉先殿失火,僧人入宫,明丰帝中毒,她失踪,黔州巫医……他一心赴死,也借着观南的手安排好了一切。


    甚至,他还留下了人。做好了陈朝选择他们母子,明丰帝会解毒的准备。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让明丰帝活着,从始至终,他都想推让哥儿上位。


    因为他说,这是他欠她母亲的,也欠他的。


    他要把她母亲用命护下的皇位留给让哥儿,也要给她留一个心无旁骛心中只有他们母子的好夫君。


    至于后顾之忧,不管是观南还是宫中的章丘,他都会给她解决掉……没人会知道她曾经给明丰帝下过毒。


    任兰嘉渐渐回神,看着观海。


    “观南……”


    观海垂眸:“昨夜观心带人到时,他已经是强弓之末了。我让齐与给了他一个痛快……”


    相伴十七年的人,在最后的一段时日,消磨尽了任兰嘉对他最后的情谊。可在看了赵泰德的信后,任兰嘉突然觉着他有些可怜。


    他那么聪敏,怎么就被人利用了个彻彻底底。


    任兰嘉思绪散了一会就重聚。她看向观海,神色变得严肃:“宫里如今什么消息?”


    观海摇头:“宫门戒严,消息一个都没有送出来。昨夜,王爷进宫后不久,曾老又被接进了宫。”


    任兰嘉:“又?曾老没留在宫里吗?”


    观海摇头:“昨日王爷让曾老穿着太医服入的宫,他似乎不想让太后知道小皇帝的毒是曾老解的。解了毒曾老就被立即送出了宫,行踪很隐蔽。”


    解不解毒的,已经不重要了。任兰嘉突然觉着有些疲惫。


    “我压根不想让让哥儿坐上那位置,他们为何都要自以为是。”


    任兰嘉知道让哥儿的存在对于小皇帝是个威胁,但小皇帝毕竟是她母亲救的。她不想她母亲的命白白没了,她也做好了准备,给小皇帝体内下了毒。


    小皇帝体内的毒,除了毒引,还得定期喂药。否则就会暴毙身亡。她什么都想到了,她带让哥儿在益州过土皇帝的清闲日子,小皇帝做好他该做的事。相隔千里,如果他还对她的让哥儿生了疑虑,哪怕只有一丝,她就会毫不犹豫弄死他。


    诸事皆了,眼看就可以去益州了,她却被困住了。不仅她困住了。往后让哥儿还要被困在那重重宫墙中。


    她自幼就不喜欢那座皇城,她也不希望让哥儿的一生都困在那里面。


    千百年来,多少人舍尽一切想要坐上的位置,任兰嘉却根本不想要。


    任兰嘉面上露出烦躁,观海适时开口:


    “宫里还不知是何情形,况且,小世子也许喜欢那宝座呢。”


    任兰嘉想到了自己儿子在屋内根本坐不住的德性,颇为头疼揉了揉眉心。


    头疼归头疼,任兰嘉还是道:“让齐与把人都调到城外。”


    这位置让哥儿可以不喜欢不要,但是她不容别人质疑她儿子不配。


    而皇权交替,再平和也都是会见点血的。


    任兰嘉头疼烦躁之余,也开始冷静谋划,至于生死不明的明丰帝,她没放在心上,也全然不在意。至于她那心也许都已碎成八瓣的夫君,也被她抛之脑后。


    观海:“昨夜便让观心去给齐与传话了,明日应该都可以到了。昨夜我还让人去任府给老太爷传了话,老太爷也应该开始做准备了。”


    在任兰嘉失踪之时,观海就未雨绸缪主动和任和郎联系上了。


    身侧有观海在,任兰嘉不知省了多少心,


    任兰嘉垂眸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信,深深叹口气:“若外祖父没有把皇位传给大舅舅,或者大舅舅在看清先帝的懦弱无能后主动让位,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先帝虽然也是任兰嘉的表哥,但说实话,任兰嘉从未喜欢过先帝,从她母亲和父亲的偶尔三言两语中,她也知道自己那位表哥的无能。平日里懦弱被世家紧紧拿捏也就罢了,偏偏在后宫立妃一事上异常坚决,拒绝了孙家女郎的入宫,使得孙太尉转头和安王勾结在了一起。


    那时任兰嘉还不算晓事,如今想来,先帝拒绝孙家女郎入宫,何尝没有太后的意思。虽不知太后和先帝感情如何,但这么多年只有明丰帝一个皇子出身,连个公主都没有,可见太后的手段。


    可何必如此呢,先帝血脉凋零,更让安王他们肆无忌惮,起了反心。


    当年安王叛乱如果成功,即便朝野上下都知道他得位不正,但因为他那一支是仅存的皇室继承,还是得恭恭敬敬迎他们上位。


    往事种种,虽算不清这因是从何而死,但每个人却都自食了苦果。


    而任兰嘉从始至终都是被迫被卷入这一场因果。


    任兰嘉叹完气后,把信纸递给了观海。


    “烧了吧”


    信纸在烛火上点燃,蹿起火苗,火苗正旺之时,门被推开,风灌入,扬起一片灰烬。


    任兰嘉侧头,只见慧心抱着让哥儿走了进来。


    “王妃,小世子闹着要寻您。”


    让哥儿的眼神被观海手中燃烧着的信吸引,任兰嘉下了榻,走到让哥儿面前挡住了让哥儿的视线。


    “想母亲了吗?”


    ***


    皇城里,也到了众臣上衙的时候,这些时日早朝取消了,众臣着实悠闲了一段时日,悠闲过后,他们也开始心慌。都半月没见到明丰帝了,连摄政王都少见,青州之乱明明已定,上京城戒备却丝毫不见减弱,内阁一众老臣想着找摄政王问问具体是何情况,与此同时他们也想见明丰帝一面。


    禁军来报时,陈朝正站在一处偏殿内,殿内躺着的是重伤未醒的魏棕。


    照禁军首领所说,昨夜刺杀发生前,魏棕已经下值打算回府陪夫人了。下值时他还和禁军首领打趣,说他夫人有孕在身,他却时常不陪在身侧,再不回府他就要进不了门了。


    打趣之后,魏棕就离去了。可他刚离开,奉先殿就起了火。魏棕匆匆折回,正好遇到那些僧人被大火从奉先殿内逼出。


    千牛卫救火,魏棕带人安置那些僧人。一路上一众僧人都安安静静,直到路过紫宸殿那些僧人突然暴起,魏棕虽反应及时,但还是被把剑藏在身后的僧人以极快的速度刺了一剑。


    刺他的那剑和刺明丰帝的一样,直插心口,但魏棕运气似乎好些,曾老说他许还能活下来。


    阴雨环绕之下,整座紫宸殿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生机。陈朝整个人也沉沉的,面色黯淡。


    禁军来报说一众内阁老臣要见他后,他沉着脸回:“让他们滚!”


    得到回答的禁军愣住了,这他怎么敢回?传话禁军虽忐忑又不敢问,只能出门去找了禁军首领。


    传话本该是内侍的事,那些内侍虽无根,但比谁都机灵,一张嘴也极为能说会道,只是紫宸殿内的内侍都已经死了,大太监章丘也死了。


    禁军首领无法,只能自己去传话。他当然不会原番转述陈朝的话,他只说王爷不得空。


    紫宸殿如今被禁军把守,昨夜奉先殿虽起火,但火势也早已浇灭,所以一众老臣也没什么都没发现。陈朝不见他们,他们又不能强闯,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甩袖子离开。


    而禁军首领口中不得空的陈朝,看完魏棕就从偏殿出来去了紫宸殿寝殿中。他看着明丰帝发怔。这一怔就是一日,不吃不喝也不动,甚至宫女来报说太后醒了他也未动。


    太后醒了,陈朝不敢见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而苏醒后的太后,也躺在床榻上未动。她揪着心口,蜷缩着身子,眼角淌着泪。


    “子山……”


    阴雨持续了两日,宫中也严锁了两日,陈朝两日没有出宫,甚至也没有派人传任何话。任兰嘉本也不在意,直到任和郎陪着任兰宜亲自上门。


    “二妹妹,王爷在府上吗?”


    任兰宜挺着大肚子,进门便是问陈朝所在。任兰嘉和任和郎对视了一眼,然后让任兰宜先坐下,她再慢慢道:“王爷这两日都在宫中,没有归府呢。”


    任兰宜啊了一声:“你大姐夫也两日未回府了,前夜他送出信,说当夜下值就会归府的,也不知怎么未归。我本以为他是被公务拖住了。可这都两日了,平日他再忙也会送个信出来的。”


    任兰宜焦心不已,任和郎宽慰她:“我和父亲每日进宫上衙,宫里一切如常,也一直戒备森严,魏棕许是忙忘了。”


    任和郎说完,看向任兰嘉:“你瞧二妹妹,王爷不也两日未归吗?都未曾忧心。你怀着身孕更应该放宽心。”


    道理任兰宜哪能不懂,她只是心头一直坠坠的,只觉着不安罢了。


    任兰嘉和任和郎宽慰了任兰宜许久,最后任兰嘉道:“大姐姐若真不放心,我进宫替大姐姐瞧瞧。”


    任兰宜眼睛一亮:“真的吗?”


    任兰宜大雨天登门,其实除了想看看陈朝在不在,其实也


    有这意思。宫城寻常人无召不得随意入,但任兰嘉却可以随意出入。


    任兰嘉点头:“我一会就进宫替大姐姐好好训训大姐夫,大姐姐都怀着身孕他还让你担忧。”


    任兰宜:“你也别训你大姐夫,他这些时日累坏了。”


    任兰嘉只是想缓和气氛罢了,她这么说,任兰宜果然也松缓了些。任兰嘉笑笑:“大姐姐今日也来得巧,我身侧的侍女给让哥儿做衣裳时也做了不少源哥儿的。大姐姐去瞧瞧合不合适,再让慧心给你包起来吧。”


    任兰宜闻言皱皱眉:“留着让哥儿穿便是了,源哥儿有衣裳。”


    任兰宜推诿,任兰嘉却不容拒绝:“这是我做姨母的心意。大姐姐不能不要,慧心,扶大姐姐去瞧瞧。”


    慧心应下,半搀半扶引着任兰宜出了门,屋子里只留下了任兰嘉和任和郎。


    任兰宜走了,任和郎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宫里如今戒备森严,祖父探不到一丝消息。二妹妹这有消息吗?”


    任兰嘉摇摇头:“没有!”


    这种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感觉并不好,原来任府游刃有余,是因为宫里还有个魏棕,如今魏棕失去了音信,这让他们十分被动。这也是任和郎带着任兰宜走一趟的原因,他虽宽慰任兰宜,但实质上他也有些担忧。


    任兰嘉在他们未来前并不知道魏棕没了音信。


    “我一会便进宫一趟!”


    第127章


    自任兰嘉下山后,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她进宫,守宫门的千牛卫比起她更认她坐的那辆马车。


    任兰嘉今日坐的是陈朝平日上下朝贯用的马车,那马车虽然让千牛卫松了些警惕,但他们还是把尽职尽责马车拦在宫门外。


    马车停住,任兰嘉坐着未动,她身侧的慧心从马车内躬身而出,递出了一个金镶玉腰牌。


    那金镶玉腰牌乃先祖所赐,莫说这宫门了,整座宫城都能去。


    果然,守门的千牛卫见到那腰牌立刻变得恭恭敬敬。同时他也有些为难,隔着马车,他弯着腰。


    “原来是王妃。王妃,恕属下冒犯,王爷下令,近日所有马车不得进出宫城。还有您的侍卫也得留在宫门外。”


    从宫门进内宫,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慧心蹙眉:“有轿子吗?”


    千牛卫回:“有的,属下这就让人抬轿子来。”


    说着话千牛卫给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慧心也回头看任兰嘉。任兰嘉也不想为难几个守门的,毕竟他们只是听命办事。


    “下车吧。”


    任兰嘉下车的时候,轿子还未到,任兰嘉站在宫门处看了一圈问:“你们魏将军呢?”


    那夜刺杀,知情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下了封口令,几个守门千牛卫对内宫发生的大变一无所知。


    “回王妃,将军这些时日都在紫宸殿值守,这两日将军未曾出宫,应该还在紫宸殿内。”


    千牛卫回答之时,轿子也到了,任兰嘉躬身进轿子。


    “那就去紫宸殿吧。”


    轿子不如马车舒适,颠簸了大半个时辰,任兰嘉看着外头的景只觉一成不变,一直都是甬长的幽深宫道还有高耸的红色宫墙。人都不见几个,更别提人气了,这一路只让人觉着压抑。


    坐在轿子里,任兰嘉心中渐渐泛起烦躁。烦躁之下她甚至都想把死去的赵泰德挖出来,质问他自作主张之前能不能问问她的意愿。有这样的心计谋划,给自己谋皇位不是更好吗?


    就这么烦躁着,轿子到了紫宸殿外,紫宸殿外的守卫比宫门处严多了。三步一岗,整座紫宸殿外围被禁军和千牛卫紧紧围住。抬轿子的内侍到了看着紫宸殿外的重重禁军,手都颤了。


    轿子在紫宸殿宫门外放下,慧心在外替任兰嘉撩开了帘子,任兰嘉躬身出去,刚站直就看到立在宫门处的高大身影。


    任兰嘉立在原地,高大身影缓步向她走来。


    他慢慢走近,任兰嘉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脸,心头只有一个念想:他如今瞧着就和前几日观海一模一样。


    衣冠凌乱,青茬满面,面容更是憔悴。


    任兰嘉此行进宫,并不是为他,但看到他这模样还是不免皱了皱眉。


    任兰嘉皱眉之时,陈朝也走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些了吗?”


    说着话,他已经牵上了她的手。往日温热的手掌心如今冰冷一片,他整个人更是暮气沉沉。


    摸着他的手心,看着他那副了无生机的模样,任兰嘉原本压在心中的烦躁瞬间化为怒气。


    “两日未归府,也不传个话,你闷在宫中就把自己弄成这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任兰嘉也没有特地压低音量,她的怒气呼之欲出,惹来一众禁军看来的同时,也让陈朝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他有些惊讶,惊讶她居然会和他发火,仔细想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和他发火。


    在一众禁军的眼皮子底下,陈朝没有解释,而是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紫宸殿内走。


    跨过宫门,到了殿前空地,陈朝停住脚步。此时他的手心也因为她掌心的温度而渐渐回暖。


    “嘉儿……”


    陈朝摩挲着任兰嘉的手背轻声开口。


    任兰嘉仰头看他,然后眼看着他露出悲伤之色。


    “你晕倒了,我本该在府里陪你。一直未归府,我也该传消息回府,只是子山……”


    任兰嘉佯装不知:“子山怎么了?”


    陈朝:“子山前夜遇刺了,曾老说他撑不过七日,如今也只剩五日了。”


    任兰嘉:“五日?”


    任兰嘉这次的惊讶不是佯装的,而是她真的惊讶。宫中的消息一直传不出来,说实话,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虽知道赵泰德会下手,但她真不确定真能得手。直到如今亲耳所闻。


    震惊之余,任兰嘉只觉着天塌了,她的让哥儿就剩五日就要被架上那位置了。


    陈朝不知任兰嘉心中所想,他看着任兰嘉的表情只以为她被惊吓到了。


    这两日陈朝不吃不喝不眠,只是呆坐着,连思绪都不曾再转动,如同行尸一般,如今见到了她,他的心才算重新开始跳动。


    两日,他在悲伤里足足沉浸了两日。


    心重新跳动之余,陈朝也意识到。他得面对现实了,他除了是明丰帝的亲舅舅外,他还有妻子,儿子,他更是摄政王,他肩负着整个朝堂,还有千万百姓。


    “嘉儿。”


    陈朝盯着任兰嘉的双眸神色严肃。


    “若子山真的……你和让哥儿便是皇室最后的血脉。所以让哥儿必然是要坐上那位置的,你得做好准备。”


    陈朝怎么都没想到,他为了稳住皇权,稳住那个皇位,花费了七年心血。最后他这些心血,是为自己的儿子铺了路。


    五日,就剩五日了!


    纵使明丰帝中毒之时,所有人都告诉他,要他做好准备,


    可陈朝心中还一直抱着期望。


    如今期望彻底破碎,再看到他的夫人,他也终于清醒。明丰帝的逝去就在这几日间,他得开始做准备,否则,他们三口,太后,还有许多人,都将会卷入一场关于皇位争夺的血雨腥风之中。


    陈朝就站在任兰嘉面前,任兰嘉可以慢慢看到他神色还有身上气势的变化。


    若他一味沉浸在即将失去明丰帝的悲伤中,那任兰嘉真是会大怒。任府的人,就连娶了任兰宜的魏棕都一直在未雨绸缪,他这个做父亲的若还被情感裹挟,那她真是想扇死他。


    既然他清醒了,任兰嘉也不想在他面前做个绝情之人。


    “我先去看看子山吧……皇嫂呢?她如何了?”


    陈朝这两日都如同行尸,更别提这些年全身心都放在明丰帝身上的太后。她根本无法接受明丰帝只有几日可活的事实。


    在紫宸殿寝殿内见到太后后,任兰嘉也着着实实被惊到了。昔日明艳雍容的太后如今面如死灰形如枯槁,原本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更是夹满白发。要知,太后如今不过三十。


    任兰嘉对太后虽然一直淡淡的,对明丰帝更是不喜,但亲眼看到太后如此模样,还蜷缩着身子在榻上环着明丰帝,对于他们进殿更是毫无反应,任兰嘉也觉着悲由心起。


    皇家,皇权……


    到底有什么好的!


    当年她在大殿上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躯体时,也是满心麻木,但那时,她母亲从鲜活到逝去不过几息之间,她的悲伤都在后头的日子里。而如今太后却不一样。她要眼看着还有气息的明丰帝,数着日子和时辰看着他死去。同时接受她救不了明丰帝这个事实的折磨。


    同为母亲,任兰嘉想到那如果是让哥儿……


    这样的念头刚腾起,任兰嘉心口就顿痛!


    任兰嘉不欲再看,扭头出殿。


    陈朝看着床榻上的太后和明丰帝,也露出沉痛之色。


    任兰嘉出殿没一会,他也跟着出了殿。等陈朝走到她身侧,任兰嘉淡淡开口。


    “我不喜欢皇宫,我也不想让哥儿坐上那位置。”


    成婚至今,陈朝哪能看不出来她厌恶皇宫的一切。


    陈朝:“我知道。但是让哥儿不坐上那位置,不仅整个朝堂会分崩离析,还会死很多人。”


    是很多很多人。


    任兰嘉:“你和皇嫂聊过了吗?”


    陈朝自己都沉默不语了两日,更何况太后。


    陈朝摇摇头:“一切有我。你就静心在府里陪着让哥儿。我会调禁军过去,你的三百亲兵还在城外吗?”


    任兰嘉偏头:“在……”


    陈朝;“禁军也不全然可信,让观海把那三百亲兵调进府吧,我也会把暗卫都留在府上。待一切落定前,你和让哥儿都先不要出府。”


    让哥儿能坐上皇位,除了他母亲是皇家郡主外,还因为他父亲是当朝摄政王。他不会以为明丰帝驾崩消息放出去,危险的只有他们母子吧。若没有他这个父亲护驾,让哥儿坐不上那个位置。所以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危险的不只是让哥儿,还有他。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在肃清朝野,但谁知道呢,毕竟他们都在赵泰德身上看走了眼。


    任兰嘉:“暗卫留在你身侧,刺客既然能在宫中行刺成功,那这宫中也不全然安全。”


    说到此,任兰嘉想到她此行进宫的正事。


    “大姐夫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问话后,陈朝带任兰嘉见到了魏棕。只不过见的是依旧昏迷不醒的魏棕,任兰嘉进去时,曾老也在殿内。


    看着昏睡不醒的魏棕,任兰嘉真的想赵泰德刨出来了。要知道魏棕若出了事,她大姐姐只怕也活不下去了。


    曾老见到任兰嘉和陈朝一同进殿,有也些惊讶。


    “郡主怎么来了?”


    任兰嘉:“大姐夫如何?”


    曾老:“魏将军常年习武,底子康健,伤势虽重,但最危险的关头已经挺过去了。”


    听到曾老这么说,任兰嘉长吁一口气。而曾老则看向任兰嘉:“郡主既然来了,我给您把把脉吧。这两日,药可有准时用?”


    有素念在,药怎么可能会落下一餐,素念餐餐盯着她都快恨不得替她喝了。


    曾老给任兰嘉把脉,陈朝走到床榻旁看魏棕,此时殿门被人推开。


    禁军首领匆匆进殿,看到殿内的陌生身影也是愣了一瞬。随后他感受到一双锋利的视线,顺着看去,对上了一双深沉的双眸。


    禁军首领心头一紧,急忙低头。


    “王爷,中书令和一众老阁老们在外头闹开了,嚷着要见圣上。”


    陈朝眼眸一沉,作势就要出殿,刚走两步被任兰嘉唤住。


    “你要不先净个面,更个衣吧。”


    他如今这样出去,谁都能看出来宫里出大事了。


    陈朝顿住,应了声“好”,随后出了殿。


    看着他出殿,任兰嘉收回视线,然后她就看到曾老还把着她的脉,而且面色稍稍有些怪异。


    任兰嘉蹙眉:“怎么了?”


    曾老抬头:“郡主这月月事可曾来过了……”


    任兰嘉:“……”


    她的月事按例来说,十日前就应该来了。那时她被观南关在那小院子里,身侧没有素念她们在,也没人提醒她这事。待她回京,日子也过了,素念她们也没放在心上。


    任兰嘉:“你是说我怀了身子?那两日前你怎么没把出来?”


    任兰嘉明显质问的语气让曾老沉默了一瞬:“……这……两日前您脉象太乱了,日子又尚浅,今日我也只是把到了微弱的浮脉。”


    曾老既然说把到了浮脉,那十之八九便是定了。任兰嘉抿着唇,收回了手。


    看着任兰嘉面色紧绷,曾老心中不解。


    这有喜了难道不是喜事吗?


    曾老正思腹着,任兰嘉伸手就将几案上的杯盏全部拂落了地。


    杯盏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夹杂着茶水瞬间四分五裂。曾老瞪着眼睛,只听身侧之人烦躁道:“烦死了……”


    曾老懵住了,他身侧的任兰嘉径直起了身,然后盯着他:“这事憋心里,谁都不许说。”


    任兰嘉鲜少情绪这么外露,曾老也懵了,听到任兰嘉的话他拼命点着头。


    任兰嘉见曾老点头后,就去了外间透气。


    她贪恋任家兄弟姊妹间的温情,所以一心想着给让哥儿也添个兄弟姊妹,可这是任兰嘉决定去益州时定下的念头。


    如果眼下她要带着让哥儿去益州了,那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她定然会十分欣喜。可偏偏眼下是这样的境况,这宫墙要困住让哥儿也就算了,还要再困住她的一个孩子吗?任兰嘉很是郁燥。


    陈朝全然不知自己另一个孩子的到来,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让他的夫人变得狂躁,他正在忙着应付中书令为首的一众老臣。而几人的难缠程度也让他彻底脱离了悲伤,也让他意识到想让让哥儿承袭皇位,只怕得动武了。


    陈朝再折回紫宸殿时,就发觉他夫人已经不在了,问曾老,曾老也只说她身子有些不适回去了。陈朝问哪里不适,曾老却支支吾吾,陈朝看曾老那模样,只以为她是月事来了。想起她今日莫名发了火,又觉得应该就是如此。


    陈朝暂且放下对夫人的关切,问曾老:“曾老可有法子让子山醒来?”


    提到关于医术的事,曾老正了脸色。


    “这七日还是勉强靠用生机支撑着的。想醒也是能醒,但必定会消耗更多生机,一旦醒来,这时日可就更短了。”


    陈朝沉默了足足一刻时辰,最后他道:


    “如果醒来,至多还能有几日?”


    曾老:“三日!”


    陈朝:“知道了。”


    从偏殿踏出,陈朝向着寝殿走去。寝殿内,太后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她抱着明丰帝,神情恍惚,双眼涣散。


    陈朝走到榻前,蹲下:“阿姐!”


    陈朝唤了一声,太后并无反应。


    这两日陈朝除了自己沉默不语外,太后也不愿和他说话,甚至都不愿看他一眼。


    陈朝伸手,覆住了太后握着明丰帝手背的手。


    “阿姐……我有话


    有和你说。”


    冰冷的手心触到冰冷的手背,太后双眼渐渐聚神。


    “阿姐,我方才问过曾老了,他说能让子山醒来。只是代价就是子山剩下的时日会更短……阿姐,你想和子山说说话吗?”


    说话?


    太后麻木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动。


    “几日?”


    时隔两日,太后终于张口,她声音暗哑的厉害。


    陈朝掩住眼中沉痛:“三日……”


    五日昏沉换得三日苏醒,太后眼眸颤颤。


    “好,我想和子山说说话。”


    曾老给明丰帝施针,太后回到偏殿坐在梳妆台前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然后硬挤出了一个笑容:“替本宫把白发都染上,不能让圣上看到本宫这副模样。”


    站在太后身后的宫女红了眼眶:“是,太后娘娘。”


    宫中曾老施针之时,任兰嘉正在广阳侯府和任兰宜叙话。


    任兰嘉:“大姐姐不用担心,我去宫里看过了,大姐夫无事。只是公务上出了点差错,这几日留在宫中收拾烂摊子呢。”


    任兰宜瞪大眼睛:“你大姐夫公务上出了什么岔子……”


    任兰嘉:“奉先殿又烧了……”


    这回可真是烧了个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是不是赵泰德的意思,赵氏皇族列祖列宗的牌位一个都没留下。


    奉先殿的对于皇室的意义重大,烧一次便也罢,又烧一次,还是在千牛卫的值守下。任兰宜面露担忧:“这可如何是好……你大姐夫不会有事吧……”


    如果只是奉先殿失火那只是小事,可如今明丰帝命不久矣,虽说魏棕自己也受了重伤,但他身为千牛卫将军,担护卫宫城之职,这失职之罪,即便是陈朝也保不下他。


    看着任兰宜隆起的肚子,任兰嘉其实本来都可以全瞒,但她还是透了点底,毕竟这事瞒不久,同时她也宽慰任兰宜:“没事的。有王爷在呢。”


    大不了卸下官职罢了,有她在,怎么都会保住魏棕的性命。


    任兰宜没有被任兰嘉的话宽慰到,她还是有些忧心,而任兰嘉则看向粘在任兰宜身侧的源哥儿。


    “源哥儿,告诉姨母,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源哥儿顶着虎头虎脑的圆脸,认真答:“都喜欢!”


    源哥儿长得像魏棕,这性子却像任家人。任兰嘉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也不知她那性子跳跃的儿子会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逗了会源哥儿,任兰嘉回了府,刚到府外她就发现整座府邸已经被禁军包围了。而观海也正候在二门处等着她神情严肃。


    任兰嘉下了马车,观海陪在她身侧向内院走去:“王爷让暗卫传消息出来了,曾老给小皇帝施了针,小皇帝已经醒了。但余下的日子只有三日了。我已经让齐与带人进城了。剩下的人,也让他们乔装混在商队里进城了。”


    三日……


    这日子比预计的又少了两日。


    任兰嘉:“去任府让二哥哥来一趟。”


    任兰嘉自己做准备的同时,也在期望着她那个夫君这三日不要只顾着与他的外甥悲情道别,而是能真正做好一个该父亲该做的事,替她的让哥儿铺好路。


    陈朝也确实和明丰帝悲情叙话了,也确实在做一个好父亲替让哥儿谋划。以至于太后舍弃了和明丰帝难得的最后的相处时光,把他拉出了殿,然后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陈朝,你好啊。你真好。原来你让子山醒来,是想给你儿子铺路是吗?子山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太后目眦欲裂,颤抖着手,看着陈朝的眼神宛如一个仇人。


    陈朝顶着脸上的红痕,面无表情:“阿姐,对不住,你只当我私心一回吧!”


    太后难以置信瞪着眼流着泪,她先是哭,哭着哭着又笑了。


    “你连子山都没有护住,你以为你就能护住让哥儿吗?陈朝,你连子山都没有护住,凭什么还要用子山给让哥儿铺路……”


    前两日沉默不语的太后如今发了疯式质问陈朝,而陈朝垂着头没有回应。太后见他不回应,上前捶打他:“你说话啊……”


    陈朝没有说话,太后身后传来声音。


    “母后!”


    陈朝和太后齐齐回头,明丰帝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出来。


    见到明丰帝,太后急忙拭去脸上的泪,走到明丰帝面前蹲下。


    “你怎么起身了,不是让你躺着吗?”


    明丰帝笑笑:“殿内太闷了,我想出来透透气。母后,你别怪舅舅。你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太后怔住,明丰帝继续道:


    “母后,无事的,我今夜去见见那些老臣,母后留在这给我做栗粉糕,等我回来吃好不好?我都好久没吃母后做的栗粉糕了。”


    泪水从太后眼角涌出,太后抹了抹泪,笑笑。


    “好!”


    明丰帝:“母后安心等我回来,我还有许多事想同母后一起做。”


    清冽的少年郎嘴角扬着笑,看着那笑脸,陈朝别开了脸,眼角滑过一滴清泪。


    当夜,连着吵闹了几日的一众老臣终于见到了明丰帝,只不过见到的是时日无多的明丰帝。他们还来不及震惊,明丰帝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拟下了遗诏。看着玉玺盖到了那遗诏上,众老臣也终于回过神。他们不敢置信之余怒然瞪向明丰帝身侧的陈朝。


    “陈朝……你对圣上做了什么?”


    进了宫的一众老臣当夜并未能出宫,后三日也未能出宫。直至三日后的深夜从皇宫方向传来九声丧钟声。


    钟声余音缭绕,响彻在上京城的上空。整座上京城的灯烛纷纷亮起,许多人不顾宵禁迈出了门。


    九声丧钟,代表皇帝驾崩。


    年仅十二,却已登基七年的明丰帝驾崩了。


    京中百姓不敢置信,有官阶的臣子却是匆忙穿上了官服又在官服外套上了丧袍。然后,他们就坐在府邸里瞪着眼,直到府外马蹄声临近,九声锣声响起。


    锣声后,他们得进宫了。


    大臣们顶着夜色进宫,路上遇到同僚,都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了不可置信。进宫后,看到身着丧服的禁军,满宫城的白幡也让他们的不可置信成了真。


    从先祖起,三代帝王,每一任帝王在位都只是短短几年,他们本应该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可这次不同,明丰帝可是赵氏皇族最后的血脉啊!


    明丰帝亡,赵氏皇族可就此绝嗣了,这至尊之位又该是谁坐呢?


    众臣到达太极殿,发觉以中书令为首的一众老臣早早就在了,众臣迫不及待发问。


    “圣上怎么没的?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从老臣口中,众臣才知,原来那夜奉先殿并非普通失火。而是安王偷偷入了宫,混战中安王虽伏诛,明丰帝却也重伤。


    一众大臣震惊,不少臣子他们其实心里在盘算皇族血脉时还偷偷想到了安王。这下好了,赵氏皇族真是没有留下一点血脉了。


    众臣跪守在太极殿守灵,啜泣着佯装着悲伤的同时内心充满对前路未明的忐忑。这皇位悬而不定,只怕又要起腥风血雨了。


    众臣们的


    心只忐忑了一夜,天明,内侍来传,摄政王要召开早朝。


    明丰帝刚驾崩,摄政王就要召开早朝,众臣们面面相觑之时内心隐隐有了答案,而以中书令为首的一众内阁老臣却是面色麻木。


    从天微亮,站到天明,跪了一夜又站了一个多时辰的众臣始终没等到摄政王出现,但他们见到了三个意料之外的人。


    “温太师,卢公,任老阁老?”


    人群中,有人惊讶低声惊呼。


    “他们三老怎么来了?”


    官位低阶的臣子不解,最前头的一位内阁老臣看到三人中的任老太爷却是冷嗤一声,别过了头。


    三老跨步进殿,和善地和所有人点头示意,然后走到了最前侧站立。


    对于他们的站位,没有人质疑,论资历,就算是孙太尉活着,也得给他们三人让位。


    众臣议论纷纷之际,他们苦等的摄政王终于出现了。摄政王立在了龙椅下发你他一贯站的那个位置上。而一向气势慑人的摄政王,今日整个人透着疲惫。


    众双眼睛在陈朝出现后齐齐盯着他,而陈朝则是看向了站在最前列的沈中书令。


    沈中书令与陈朝对视上,然后他面色平静移开视线向前迈了一步,与此同时一个内侍捧着一个长木匣子走到他面前。沈中书令看着那匣子面容晦涩,在众双眼睛注视下他慢慢打开了匣子,随后他从匣子中取出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看着那圣旨,众臣立刻就猜到了里头的内容。然后他们就听到沈中书令清了清嗓子。


    “圣上病重之际,召了内阁众臣入宫,拟下了传位诏书……”


    看着沈中书令手中的明皇圣旨,一众臣子的心底虽然隐隐有了答案,但还是不由高高悬着,然后他们看着沈中书令展开了圣旨,又听着他毫无情感念着圣旨前头一长串的赘余,最后他们只听到:


    “…………传位与摄政王与顺平郡主之子:陈让……”


    后头又是一串赘余,众臣已无心听。


    居然是摄政王之子,而不是摄政王,若是没记错,摄政王之子才一岁吧。


    众臣震惊之余,其中有许多大臣无法接受,而这些大臣大多是权贵世家的。


    沈中书令面无表情念完遗诏的同时听着殿内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他嘴角慢慢勾起笑意。


    他陈朝能用武力压慑他们一众内阁老臣,但他能堵住朝野上上下下,乃至千万百姓的幽幽众口吗。他不会真以为,这皇位真能那么轻松就能坐上吧。


    沈中书令勾着笑站回原位时,殿内的议论声也渐渐提高……


    “这……如此一来这天下岂不都要改姓了。”


    “可皇族也确实无人了啊……”


    “应该让礼部再往宗室旁支宗谱看看,许有流落在外的呢?”


    众臣议论纷纷,站在龙椅之下的人沉眸始终一言不发。良久,站在文臣最前侧的温太师噙着温和的笑走了出来。


    “诸位大人……”


    议论声止住。


    “诸位大人难道忘了,顺平郡主乃安宁长公主之女,而安宁长公主乃先祖唯一嫡女,长公主流着皇族最纯正的血脉,顺平郡主也承袭了她母亲的皇族血脉。论理而言,顺平郡主的孩子也是如此。因此,也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温太师话落,众臣面面相觑。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论起血脉纯正,如今顺平郡主是最纯正的了。”


    众臣又陷入议论之际,沈中书令偷偷给人群中的一个大臣递了一个眼神,那大臣心领神会,立刻跨步而出。


    “王爷,微臣以为……”


    大殿再次寂静……


    “微臣以为,小世子袭承了皇族血脉不假,但皇族宗承不能就此断了。小世子毕竟姓陈,若要承袭皇位,可将小世子过继至先帝,承袭皇姓。这样皇族有了传承的同时也能名正言顺堵住天下幽幽众口。”


    话落,立马有人附和。


    “此法好啊……过继给先帝,承皇姓。”


    “对啊,这样也顺理成章。”


    众臣感叹此法甚好时,没看到殿上的摄政王沉了脸,而沈中书令埋下了头。


    想让他儿子继承皇位,行啊,给他儿子换个爹不就成了。


    听着下头起起伏伏的附和声,陈朝心中的燥意呼之欲出。他蹙眉,刚想张口,下首的任老太爷对他微不可见摇了摇头。


    摇头之后任老太爷跨步而出,他轻咳一声,才吸引了众臣注意,就听到殿外传来沉重整齐的脚步声。脚步声整齐划一越来越近的同时还伴着清脆甲胄相撞声。


    才看向任老太爷的众臣又齐齐转头,刚转头就见殿门推开。逆着光,殿内众人只见到一道白色身影在一众黑压压的黑影下簇拥下踏进殿。


    极黑的黑,反衬着最前侧的白。一些臣子好不容易适应了光亮,看清那道白色身影的同时他们也看清了那些黑影。那些黑影无一例外都穿着黑甲,右胯配着黑色长刀,左臂配着黑色弓弩。


    这可是朝会大殿,这些穿着黑甲的黑甲军不仅配刃入殿,还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跨着长刀就逼退众臣,生生从殿门到大殿之上清出了一条路。


    原本就分文武而立的众臣被黑甲军隔开,无人认识这些黑甲军,不少文臣面露惊恐,生生以为这是又叛乱了,而一众武将看着入殿的黑甲军却是目露精光和贪婪。


    这全身上下都是黑钢啊!


    黑钢啊,这得花多少银子啊,禁军十六卫乃至全军都没有这样的配置,这手笔,这黑甲军是从哪冒出来的。如果能收编到他们军中就好了。抱着这样的念头,武将们齐齐看向上头的摄政王。


    武将们虽痴,但不傻,这些黑甲军刚出现,他们就看了摄政王的反应。但凡摄政王反应有些不正常,他们当即就冲上去了。而摄政王眉眼都未动,显然知道这些黑甲军的存在,更有可能,就是他的。


    武将们垂涎欲滴,而被关了三日的内阁老臣中有一个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是谁,简直放肆,这是可以动刀的地方吗?摄政王,这是你的兵吗?你想用武力威胁我们吗?”


    众臣听到这话也齐齐看向陈朝,而陈朝充耳未闻只是看着殿门处的那道白色身影。


    白色身影衣着素净,头簪白花,神色淡淡。在黑甲军的夹道下她一步步踏进殿,也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直到走到台阶之下,她定住脚步,转了个方向。


    “祖父,温太师,卢公!”


    祖父?


    众臣瞪大眼睛,看着那白色身影,又看了看立在白色身影之前的任老太爷。


    所以这是摄政王妃,顺平郡主?


    任兰嘉这么多年,鲜少露面,后宅女眷都不认得她,更何况这群前朝重臣。


    任老太爷在众目之下,神色虽始终淡然,但他眼眸中也透出了疑惑和不认同。


    面对任老太爷复杂的眼神,任兰嘉移开了眼。


    “观海!祖父,温太师还有卢公年纪大了,你带他们去偏殿歇歇吧。祖父,让哥儿在偏殿,烦请您去帮我照看一二。”


    摄政王的儿子就在隔壁?


    臣子们不由竖起了耳朵,而跟在任兰嘉身侧同穿着黑甲的观海上前了一步。


    提到了让哥儿,任兰嘉不怕任老太爷不妥协。果然任老太爷叹了口气后动了。任老太爷动了,温太师和卢公自然也动了。


    观海带着任老太爷几人向着殿外走,任兰嘉则朝着与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上台阶,一众大臣本以为她只是走到了站在龙椅之下的陈朝身侧。没想到她走到陈朝身侧与他对视了一眼后,又往上走了一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坐到那龙椅之上。


    任兰嘉坐上龙椅之后,别提殿内的一众大臣了,就连陈朝都瞳孔一颤。


    坐在龙椅之上,任兰嘉俯视大殿,可以清楚看到众臣各色各异的神色。有震惊,有不敢置信,有不满,有愤怒,也有鄙夷。


    “胡闹,摄政王妃,你这是做什么?”


    “身为女子,贸然上殿,已是重罪,你居然……居然……”


    “这可是死罪……”


    “还不快下来……”


    不少老臣齐齐开口声讨……


    “摄政王,你就任由王妃如此胡闹吗?”


    有老臣责问陈朝,任兰嘉看向陈朝,启唇:“要我下去吗?如果是你说,我会下去的。”


    陈朝看着她,眼皮颤了颤,随后他转头。


    “都闭嘴……”


    进殿后全程缄默的摄政王,终于发话了,他发话不是为皇位,不是为遗诏,不是为他儿子,而是为他的王妃。


    整个大殿在陈朝怒喝后陷入了一阵沉默,而任兰嘉则是噙了笑稳稳坐在龙椅上,扫视了大殿一圈。


    “听闻方才有大人想要让我儿子改姓,不知是哪位大人啊。”


    任兰嘉发问,有大臣垂头,也有大臣将视线移向了方才提议的那个大臣。


    众多目光之下,方才提议的大臣昂首挺胸站了出来。


    “摄政王妃,正是微臣。王妃身负皇族血脉,更应该懂得皇室宗承,便是安宁长公主在世,也会同意微臣的提议的。”


    提议的大坚定又坦然,甚至有不少大臣因他的话点头。只有站在黑甲军最前侧的齐与内心暗骂了一句:蠢货  !


    龙椅之上的任兰嘉听到大臣的话漫不经心一笑,她无视了身侧男人关切的眼神直了直身子。


    “想来这位大人很坚信自己的话,就是不知道有多坚决。”


    有多坚决呢?


    不少大臣又看向提议的那位大臣,众臣中只有隐在人群中的任大爷始终一动未动,他看向坐在龙椅之上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侄女心中腾起了隐隐不安。


    被任兰嘉的话架着,那大臣扫了眼四周,又和最前侧的沈中书令再次对上眼神后,那大臣毫不犹豫坚定道:“微臣愿意以命相谏。小世子若想承袭皇位,必得先过继给先帝,以续皇室宗承。”


    大臣说的斩钉截铁,态度更是坚决。原本就同意他这念头的臣子,更是被感染。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附和声四起,听着络绎不绝的附和声任大爷紧张抿了抿唇。


    嘉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让人把父亲带走了,不仅如此还把温太师和卢公也带走了。没有他们在,还真要让哥儿过继不成?


    任大爷紧张之时,就听到一声淡淡的:“哦。”


    听到那声“哦”,任大爷不敢置信抬头,不少大臣也抬起了头。


    这就答应了?


    这摄政王妃果然涉世未深,就这么答应了。


    提议的大臣听到那声“哦”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果然,女子就是女子,日日在内宅又懂得什么。摄政王妃就这么应了,这摄政王也没什么反应,原来背地里还是惧妻的。


    大臣得意之际,只听任兰嘉又慵懒开口:“齐与!”


    “属下在!”


    身着黑甲的齐与跨步而出。


    任兰嘉:“这位大人的话,你听到了吗?”


    齐与:“属下听到了。”


    任兰嘉:“嗯!”


    这一番对话,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就在众臣疑惑之际,身着黑甲齐与在任兰嘉嗯声后,转过了头,然后他面无表情朝着谏言的大臣走去。


    看着越走越近的齐与,大臣得意的神情顿在脸上僵住。


    “你要做什么。”


    大臣话音落,只听出鞘声,随后一道银光闪过。那大臣的身子还挺立着,瞪着大眼的头颅却已经滚落在地。


    “啊!!!”


    大殿内文臣行列尖叫声四起。


    至于武将行列一动未动,甚至不少武将眼中闪过欣赏。


    砰——


    有胆小的文臣直接被吓晕在地。


    殿内混乱一片,脸上沾满血迹的齐与扭头,他扭头之时,殿内所有黑甲军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齐唰唰的出鞘声下,再看着那些明晃晃的长刀,原本混乱的殿内竟然又奇异的安静了下来。


    一片安静中,站在文臣行列中的任大爷已经彻底呆住了。


    这还是他那吃斋念佛的温顺侄女吗?


    与任大爷同样呆住的还有稽查司少卿盛钧行。


    这还是他未婚妻嘴中那温柔善良的二姨子吗?


    惊讶之余,盛钧行环视了一圈,这才发觉他的二舅子任和郎今日没上朝。


    一片诡异的沉寂声后,方才出声斥责黑甲军的内阁老臣又忍不住了。


    屈辱,太屈辱了。


    他颤着手。


    “无法无天,简直放肆……你以为你是郡主,是王妃就可以这么放肆了吗?即便是你母亲,都不敢如此。简直目无尊法。你们这对夫妇,别以为手中有兵便是王道,老夫……老夫今日要以死明志。这遗诏,老夫不认。这天下若真交到你们夫妇手中,那才是真的完了。”


    说罢,那内阁老臣就要往柱子上撞,只是刚动身边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了他,被人拉住了,那内阁老臣还是不断挣扎着要撞柱。


    混乱中,沉重的脚步声接近,忙着拉人的大臣回头看,只见身着黑甲面染鲜血的齐与带着几个黑甲军正对他们笑呢。


    不远处的尸体鲜血还在流淌,拉人的臣子看着齐与那张笑意瘆人的血脸心头一慌,急急松开了手。


    而这一松手,闹着要撞柱的内阁老臣没站稳一个踉跄,在他即将摔倒时,他被人扶住。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老臣刚想道谢,可他扭头却看到了一张血脸,同时他的后脖被人摁住。


    “老大人,别急,您年纪大了,力气不够,我来帮您。”


    砰——


    清脆撞柱声后,齐与松开了手,而本在他掌下的老臣如同一摊烂泥瘫软在柱旁,柱上血迹斑斑,再看那老臣,俨然已经断了气。


    比起方才的惊慌大乱,这一次,殿中只有沉寂,无声的沉寂。


    他们甚至不敢再抬头看龙椅之上的那道白色身影。这许多年,他们都以为摄政王是煞神。但摄政王杀人抄家前,起码都会摆出一堆罪证。如今一看,他的王妃才可怕,这简直就是活阎王啊。


    到底是谁说她诵经祈福,菩萨心肠的。


    而被众臣认为是活阎王的任兰嘉此时嘴角浮起冷笑。这一个个老不死的,不仅拿她母亲说事,还试图用她母亲压她。怎么,他们以为她是太后吗?为了儿子的皇位退居深宫多年,生怕落得一个后宫干政的坏名声影响她儿子。


    她今日出现,就是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她儿子身后除了一个手段颇多的父亲,还有她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母亲。


    陈朝也许讲道理,但她可从不认什么道理。


    想说她儿子不配,还想把她儿子过继给她不喜的先帝和太后膝下,那得先问问她手下这些亲兵手中的刀认不认。


    看着两番震慑后,就垂着头再不敢动弹的一众大臣,任兰嘉讥讽一笑。


    “如今身负皇室血脉除了我儿子,还有我。我母亲姓赵,我出生便入了皇室玉蝶,我可以随时改随母姓。但我儿子只能是我儿子。我今日也给诸位大人一个选择,是我改了母姓坐上这龙椅,还是要让我儿子坐上这龙椅。诸位大人,除这两个选择外若还有其他更好的提议,也能提出来。我虽带了五百黑甲军进宫,但在城中我还留了两千余人。哪位大人提议,我顺道也替你们问问你们的家眷是否附议你们的提议。”


    龙椅之上的人声音清冷,似微风。但传入众人耳中,却让人不由缩瑟了一下。


    任大爷打了个激灵后,神思也清明了几分。他转了一圈和任老太爷的一众门生终于对上了视线,然后在他的带领下,一众人齐齐跨前一步。


    “臣等遵从圣上遗诏……”


    几息后,一向以陈朝为尊的众武将也齐齐拱手。


    “臣等遵从圣上遗诏……”


    就此,殿中只有少数文臣没有动了,任兰嘉也不着急,就这么看着。


    沉寂了一会,那些大臣终于也动了。


    “臣等遵从圣上遗诏……”


    安坐在龙椅上的任兰嘉欣然起身。


    “诸位大人辛苦了。往后,我这三千黑甲军就会驻扎在上京城了,诸位大人也认认脸。齐与……”


    齐与跨前一步。


    “这位便是齐将军,除了黑甲军统领一职外,他还会接任金吾卫大将军一职。往后这上京城内防守就交由他了。诸位大人往后有什么事,尽管麻烦他。他会派人驻扎在诸位大人府邸附近的,也会好好关注诸位大人的。”


    女子的话看似清风拂面,实则寒冰刺骨。


    有胆大的大臣抬头,只见上首白衣女子巧笑嫣然,黑袍男子则满脸纵容。


    大臣又低下头,


    这上京城的天真要是变了,还是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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