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的答案“季砚,我不敢再赌了。”……


    日子一转,又是秋日。


    虞黛姐弟再度回来江南,这次,是因为虞盛准备参加秋闱。


    两人祖籍既是在江南,乡试自然也要在江南参加,盛夏已远去,燥热被秋风一扫而空,秋高气爽,接连数日都是好天气。


    长宁身着一袭双蝶苏绣的绯红裙子,这是小丫头四岁的生辰礼,正是季砚几月前赔罪送来的料子做的——不过,他也的确该赔。晏乐萦原本放的那条就是要给长宁做裙衫的。


    后头季砚拿来的多,晏乐萦又另外叫人裁了数套,小孩儿长得快,还搁了几套留作来日用。


    “近来安心住在画舫便是。”


    凉风台上,晏乐萦将目光从玩耍的长宁身上收回,她正与虞黛相对而坐,一边给虞黛斟了杯茶,一边如此道。


    从前,虞黛若是来看望她们,并不敢留宿在画舫。


    可既然上回已经与季砚打过照面,将晏乐萦假死之事搬上了明面,季砚离开后,众人便也不再东躲西藏。


    虞黛笑了笑,道了句“多谢”,抿了口清茶,神色间却隐隐透着欲言又止。


    晏乐萦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偏头问:“有心事?”


    “嗯。”虞黛点头,犹豫着要不要说,片刻后,还是坦然道,“表姐,你可知晓科举改制一事?”


    晏乐萦微顿,随后颔首。


    此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说是皇帝下令开办女学,若有能者,女子也可入仕。


    她听到这样巨大的变革时,第一反应是季砚怎敢如此大刀阔斧篡改祖制?旋即想到的,却是少时他在青梅树下教她写字的画面。


    女子从学之事向来鲜少,唯有贵族设有女塾,可晏乐萦的家室还够不上贵族一说,她曾艳羡那些高门贵女能识文断字,出口成章。


    季砚便教她读书,习字,只要她想学的,想读的,尽数倾囊相授。


    是故,她才能辨“燕”与“雁”。


    “早年……陛下便有如此设想,只是行之必定困难重重。”虞黛回忆着,“没想到,陛下真的付诸行动


    了。”


    茶水渐凉,晏乐萦搁下茶盏,大致想明白了虞黛的意思,却还想等虞黛犹自笃定想法,便顺势问道:“你的意思是……”


    虞黛抿唇,最终下定决心:“表姐,在宫中的三年,我也曾读诗书,学典文。”


    “起初,我只是想着多学多看,往后还能教教阿盛……”虞黛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自己也有此心。改革虽是才起步,可我不想观望,这次便打算随阿盛一同参加。”


    说完,她却还有些小心翼翼,询问晏乐萦:“表姐,你觉得如何?”


    晏乐萦抬眼瞧她。


    若说虞黛是怕她和季砚关系不好,而自己意图从仕,唯恐与她生了嫌隙,那便是看轻了虞黛。


    虞黛一贯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小娘子,此刻,她只是还有些怕,有些迷茫。


    同为女子,是故虞黛才想问问她。


    晏乐萦微微一笑,说道:“遵循你心意便是,旧年里我曾看过你所书策论,虽不大懂,可见其上写的漕运调行一事,我心觉是利于商帮出行的。”


    那年她曾去过虞黛所居的珠镜殿,出于对虞黛的防备,趁虞黛不注意,她曾有心认真看了虞黛所书之信,唯恐是什么密信。


    没想到虞黛写的是策论,其中那一小段关于漕运的文书,一眼瞥去,却也记忆犹新。


    虞黛也没想到晏乐萦竟然瞧见了,她讶然一瞬,又有点不好意思,“表姐过誉了……表姐,你少时跟着陛下,果然——”


    言之于此,虞黛又噤声。


    她心觉晏乐萦并不想听见与季砚相关的话题,讪讪笑笑。


    晏乐萦确实没再说什么,只说自己还是喜欢经商。


    “百业皆是一样,为官为商各有所得,表姐有经商之能,也令阿黛佩服不已。”


    这下,晏乐萦愣了愣。


    不过这个话题并未聊多深,未尽的话,两个小娘子都是聪慧之人,之后自会自行领悟。


    “虞姨母,你说的‘漕运调行’是什么?”


    现下里,长安凑了过来,听见她们方才讨论的话,小大人似懂非懂,却看起来极感兴趣,又追着虞黛问了许多问题。


    “哦,这个啊……”虞黛见小孩竟是一脸正色,便也耐心用浅显易懂的话与他解释着,“长安晓得城外的那条大河吗?那便是漕运运河,多用以运送官粮,唯有每年枯水期的一段时日允许商运,我想,可以疏通北段淤泥,加大水流,让漕商并行……”


    “我知晓。”长安道,“可是姨母,你不晓得每到五六七月,我们这里会下很大雨呢。如果让河水流得太快的话,会很危险的。”


    晏乐萦一顿,与虞黛对视一眼,心中有些惊。


    两人都没想到孩子竟然真会接话。


    “若是能在一个合适的位置。”长安奶声奶气,明明是一截短短的胳膊,应是手舞足蹈张得很开,想叫她们理解一样,“加一个机关,或者将河水分去别的地方……”


    明明才是三四岁的孩子,可他说起来还真有理有据,此事他感兴趣,于是又絮絮叨叨与虞黛讨论了许久。


    他展现出某种惊人的天赋,几乎是和季砚一样过目不忘,连从前虞家姐弟与他随口说的话都记得,此刻还拿来引经据典。


    虞盛也凑了过来,震惊道:“长安,你往后想参加科考吗?”


    长安摇摇头。


    “我不用科考。”长安答道,“影子叔叔说,将来应是我考你们。”


    晏乐萦:?


    狗男人怎么还留这手。


    晏乐萦险些被茶水呛住,搁下茶盏就要站起身,又被虞黛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表姐,孩子戏言。”虞黛唱和,安抚晏乐萦,“听听便算了,没准过几年就忘了。”


    长安抿唇,“我不会忘。”


    晏乐萦:……


    不过她本也只是打算叫长安来问两句话,见他一副人小鬼大十足坚定的样子,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了。


    “表姐,长安有此志,其实……”虞黛又道。


    晏乐萦垂眸,明白这下虞黛是想劝谏她,不过未等虞黛说完,她已与虞黛对视上。


    两人目光交汇,虞黛瞬间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晏乐萦轻叹一声,“我心中自然明白。”


    她本无意扼杀孩子的想法,况且长安本生得聪慧稳重,长宁倒是更像她,平日里古灵精怪得很,也对经商很有兴趣,抓周时还抓了把算盘。


    *


    此事过后,晏乐萦开始着手给长安长宁物色开蒙先生。


    金秋时节,秋意渐浓,转眼间便至秋闱之时,此时也正值中秋佳节,晏乐萦正与晏母筹备着画舫的中秋宴。


    待中秋夜宴过后,虞家姐弟也要往更南去参加乡试了,是故,这顿既是团圆宴,也是为虞家姐弟备的践行宴。


    晏乐萦原本事忙,可妙芙忽然急匆匆跑来,也是一副遇上急事的模样。


    “怎么了?”晏乐萦瞧她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心觉不妙。


    “小姐!”果不其然,妙芙并没有带来好消息,“陛、陛下又来了!”


    晏乐萦:……


    再至别院相见,此刻一别也有数月。


    晏乐萦心底十分纠结,并不想见,却担心拒绝会惹来对方的怒意。


    她着实是觉得二人并不合适,又惧他会像从前那般偏执,不说不敢不从,可心底到底有怨。


    于是,哪怕应了他的约,晏乐萦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雁雁。”


    水榭别院之中,季砚长身玉立,他穿着少时她喜欢的白衣,锦衣端秀,龙章凤姿。


    晏乐萦被他这副“精心打扮”稍晃了眼。


    到底相识十余年,晏乐萦心想,季砚就算看不透她的心,却对她每一样爱好了如指掌,尤其晓得,她其实很喜欢他的外貌。


    “为何还要来?”晏乐萦给不出好脸色,自然也给不出好语气。


    季砚仿若毫无察觉她的冷淡,快步走去她面前,温声道:“秋闱将近,我来江南视察,顺带来看看你。”


    晏乐萦不想他站在身前,下意识王旁边挪了挪。


    视线一偏,瞧见不远处的花圃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她刚要走去细看,季砚便解释着:“从前你在宫中想种牡丹,却未能成功,我命人送了许多来。这次,来年春日必然会满庭牡丹……”


    “你如何笃定?”晏乐萦勾起一抹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可不一定种的好,难道你要专程叫人来打理?”


    季砚一顿,心觉她话中有刺,可仍盼着她能接受,于是脱口而出道:“若你需要——”


    “我不需要。”不出所料,晏乐萦冷冷打断他。


    “你登门究竟所为何事?”随后,她开门见山问他,“秋闱乡试举国有之,京城还有秋祭事宜,本是诸事繁多,你又何必特意跑来江南。”


    “是,或许不该‘特意’。”


    季砚见她目色仿若含着尖刺般的凛光,抿唇一瞬,却是坦然承认了。


    他点头,柔声道:“可雁雁,确实就是‘特意’,我是特意想来见你,不是顺带。”


    本想叫他哑口无言,却没想到他从前的那扭捏样子敛去不少,竟如此直言。


    晏乐萦感觉自己被呛声了一样,顿时有些不自在,别过头不再看他。


    季砚见她径直往屋内走,忙亦步亦趋跟去。


    晏乐萦那分不自在便更深了,从前季砚也不是没有这么黏她过,可那多数是在敦伦之时,他这人自矜自傲,也就在床笫间会显出几分乖戾恣意。


    幽香又窜入鼻尖,她越是躲,他越是挨得越近,直把她惹恼了,随手抄起条丝帛要将他那张还含着浅淡笑意的脸捂上。


    已至室内,江南的一应建筑与北城不同,并不追求敞亮大气,更偏爱婉约精巧之风,多是亭台楼阁组成的园林别院,这处前室建的不算宽敞。


    晏乐萦扭腰去捂他,季砚虽没躲,可稍有逼仄的空间还是叫她没施展开,险些自己跌了一跤。


    季砚趁机揽住她的腰,任她胡所非为蒙上他的眼,却没叫她逃,而是薄唇微抿,稍显可怜,“雁雁长大了,脾气也见长了。如此,可消气了些?”


    晏乐萦一噎,只觉得他越发无赖了。


    可偏偏正经的人一旦无赖起来,又叫她有些无法招架。


    她心烦意乱,又将那丝帛扯下,丝帛太轻薄,不经意勾住了他束发的簪,季砚轻嘶一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你松开!”晏乐萦觉得他在得寸进尺。


    直至丝帛彻底扯下,又听“啪”得一声脆响,似玉碎。晏乐萦微怔,才见他乌发凌乱,长眉微蹙,再往下看去,地上碎落的正是他的玉簪。


    晏乐


    萦蓦地又生出些讪讪之意。


    可想到是他自找上门来的,晏乐萦重新有了底气。


    “你看也看过了,若还有事便直言,无事就快走。”


    长发既已散乱,季砚干脆将歪斜的冠也取下,霎时间,乌发倾泄。


    男人本生得昳丽无双,一头青丝垂下之后,瞬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厉,多了几分温润缱绻。


    这般如墨长发随意披散的样子,更衬得他眉眼深邃,晏乐萦瞧着,神色却沉了沉,从旁边妆奁中取出一支金簪递给他。


    “还是将发束起来吧,像什么样子。”


    若他之后就这样披头散发走出去,也不知旁人要怎么说。晏乐萦可不想无端落人口舌,但季砚垂眸一看,薄唇微抿。


    这正是他数月前赠予她的那枚金簪,并不是什么繁丽的款式,但胜在质地纯粹,素纹篆刻,男女皆可用来挽发。


    只是她又这样还给了他,季砚明白他的意思,心底生出些失落。


    簪子已递到眼前,季砚只得伸手接过,却没有立刻将发束起,而是目光在她生动的眉眼之间凝了一会儿,才道:“我知晓你正在给两个孩子找先生。”


    “太子太傅上月我已定下。”怕她再动怒,季砚的声音很低,“你若准许,下月便可叫他来江南教导长安长宁。”


    太子太傅,一般而言都是由朝中极有名望的清流之士兼任。季砚此意,显然是另外择了个人选,叫人家不在朝中做官,跑来江南任职。


    荒唐。


    而且,他这是装都不装了。他又想掌控她的生活吗?


    晏乐萦的确怒从心起,才要开口斥责,又见季砚将簪子收在手心,他继续解释:“我并非刻意探查你的事,只是身为孩子的父亲,我也想尽己所能护他们平安。江南我留了侍卫,你重金聘请先生,这周遭的街坊邻里都清楚,侍卫们自然也会有所耳闻。”


    对方的语气十足诚恳哀求,说没有一丝动容,那是假的。


    只是她并非为自己动容,而是,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要长安长宁就此失去父亲。不过偶尔,她又会觉得不太踏实。


    许是小时候,她曾经得到过的父爱并不完美,甚至丑恶。


    季砚也不曾有个美满的童年,晏乐萦算不准,他是否能真的明白要怎么对两个孩子好。


    可另一方面,季砚或许的确懂她,晏乐萦想,他明白要如何说服她。


    这下,她沉默了下来。


    “雁雁。”季砚见她不做声,心底涌起一丝紧张,可他仍然想告诉她。他声含苦涩,“昔日中秋之后,本要举办封后大典……并非是不了了之,我依旧在等你。”


    “但这次,雁雁,我想认真地等你。”他轻道。


    可是,他不如此直白倒还好,一旦将事情重新扯回晏乐萦身上,她便会立刻紧张起来。


    晏乐萦那双杏眸间乍然展露出防备之色,她甚至不愿让他再近身,趁机不备,猛地将他推开。


    眼见季砚一脸愕然,她眸色复杂,却是恨声道:“你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长安若真有做太子的志向,我可以随时让他与你回京,我是他阿娘,可我也不想因我的选择耽误他。”


    “届时若他要回来,自然也能回来找我,我会一直在他身后。但是——”


    “他的选择亦不能左右我的意愿。”晏乐萦决然道,“你若想以此说服我,那绝无可能。季砚,我们之间……早在昔年我背叛你之时,便都结束了。你还不明白吗?”


    她甚至主动说,她背叛了他。


    一瞬间,季砚流露出极度哀伤的神情,那双幽邃的乌眸中似乎有什么光骤然熄灭,他眼皮轻颤,感觉胸膛之间一阵闷痛,乃至那股熟悉的腥甜又涌上来。


    可他强行压下血气,手心抵按着那枚发簪,隐忍克制,声音一下变得极弱。


    好在室内寂静,晏乐萦听得清楚。


    她听见他问她:“雁雁,我的答案又何尝没有告诉过你?”


    “我与你说过……”没等她回答,他深呼吸一口气,语气微颤,“无论何时,选活着。”


    他自己将那个答案说了出来——


    选活着,便够了。


    是抛弃,是背叛,早就不重要了。季砚只想她活着,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这个答案,实际四年前他便给过她。


    晏乐萦愣住了。


    “我知道,我当初伤害了你,将你逼到那样的境地。”季砚还想向她靠近,可见她警惕地退后一步,最终只得苦笑着,“雁雁,怎样你才能消气?我不再求你非要爱我,可是……我希望,我能有个重新与你开始的机会。”


    “因为……”他深深凝视着她那双挣扎的眸,以一种比过往任何时刻都要卑微哀求、又含着希冀的语气,认真告诉她,“我——”爱你。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晏乐萦倏然冷笑一声,“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快死了。”


    季砚的身子顿时僵硬下来。


    胸口的闷痛好似涟漪般不断绵延,酿成更剧烈的痛意,乃至耳廓轰鸣。可他想要认真听清她接下来的话,哪怕晓得她的话或许会叫他更痛。


    “最后在皇宫的那段日子,我已感到灯枯油尽,行至绝路。我是真的会被你逼死……”晏乐萦头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而是如他所愿,直直与他对视,“季砚,我不敢再赌了。”


    她本该很怕死的。


    是他将她逼到那样的境地。


    季砚沉默了良久,他眼皮在颤,痛意酿在手心、心底,逐渐荡开至周身。


    心底的痛很难化解,可无意识松开手心,那枚金簪被他攥的太紧,已经在他手心留下了斑驳的痕。


    一种无力感如潮水般蔓延全身,他还是勉力抬起了手。


    “若叫我也体会一次那样濒死的感受……或者,直接杀了我。”他极尽哀伤道,“雁雁,如此,你是不是可以解气了?”


    晏乐萦沉默片刻。


    在他的目光下,她当真重新接过了那支簪子。


    第72章 落荒而逃好像昔年的阿砚哥哥。


    “季砚,你会不会以为我不敢……”晏乐萦喃喃低语着。


    她知晓,季砚曾将她视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见血都会害怕的柔弱小娘子。她是需站在他身后,由他来告诉她,她该怎么做、怎么选的雁雁妹妹。


    他曾意图占有她,掌控她,让她屈服。


    可她不想,于是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如今,他还是这般看她吗?还觉得能以此逼她,让她松口心软?


    晏乐萦紧握金簪,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抿唇半晌才松开,忽然笑了一声,“你太自信了,也将我看得太懦弱了。”


    话音刚落,那枚金簪便真的扎进了他的胸膛。


    刺入的瞬间,她的手微微一颤,但很快复归平静。


    四年前,晏乐萦假死逃离了皇宫,也是那一刻,她才彻底想明白,她并非是那样懦弱的人。


    如他所言,她会选活着,在要顾念大局、也能选择活着的时候。


    可他要将她逼死了,单单只对她苦苦相逼,她不肯再屈服。


    再松手时,晏乐萦嘴唇轻翕,依旧直视着他。


    她听见尖锐器物刺开骨肉的沉闷声响,听见他因剧痛闷哼的气音,忽然间,好像自己的心口也痛了起来。


    温热的血液溅出,不经意沾上她的手,那滚烫的触感,又好似烫得她指节也开始痛了。


    “雁雁……”季砚轻唤她,微弱的声音似安抚。


    晏乐萦倏然觉得迷惘,她看着他漂亮的薄唇溢出殷红鲜血,明明告诉自己下定了决心,还是忍不住惶恐,她难受至极地喃喃着:“为何要如此……”


    她不明白,一定要两败俱伤才好吗?


    他就不能真的放下,放过彼此吗?


    “从前我想错了……”明明受伤的是他,季砚却再度艰难抬起颤抖的手,摩挲上晏乐萦玉润的脸颊。


    晏乐萦猛地一怔,这才惊觉自己


    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眼皮也在抖,唇角无意识张开,好像想汲取更多的空气,可到头来灌入呼吸的却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要说什么?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雁雁可以受人保护。”他咬牙,显然在忍受疼痛,却又笃声道,“也可以脱离束缚,自由翱翔。”


    是他错了。


    “雁雁,我曾经说过恨你……”


    可是,那其实不是恨,是太怕失去而滋生的执念。


    但他没有分清,甚至用那样扭曲的爱意深深缠缚了自己,也最终伤害了晏乐萦,他自言恨她,却又爱她到无法自拔,最终伤人伤己。


    “对不起。”他轻声道,“其实,我爱你。”


    晏乐萦又落了一滴泪。


    晶莹泪珠顺着如玉的脸颊滑落,她的所有情绪似乎也随之沉寂下来,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是乖巧。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从季砚口中,听到确切的爱意。


    不是所有纵容的应允,不是宠溺的承诺,更不是他惯常自矜又隐有顾虑而导致的口是心非。


    是无比直白,她甚至都没想到……他竟然真会说出口的爱。


    “求你,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可以么?”


    晏乐萦也不知可不可以。


    *


    与季砚的会面,最终以不欢而散收场。


    晏乐萦难以回应他的请求,好在季砚最后也未强求,只说她按自己打算走便是,若给两个孩子找到合适的先生也好,如若不成,便待到年后再说。


    她依旧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再强硬反驳。


    蒙学是极为重要的事,后来晏乐萦又喊上虞家姐弟一并物色,只是左挑右选,怎么都怕选的不够好。


    她还特地去问过长安的意思,长安早慧,并不想让晏乐萦过于操心劳力,最终在一众开蒙先生之中选出来一个。


    可晏乐萦看着长安那副太过懂事的样子,却也是看透了他,心里也渐渐有了别的答案。


    时至年节,江南并不落雪,却也湿寒。


    连绵不断的细雨更是加重了寒意,多数人家都紧闭着窗门鲜少外出,画舫之中也是如此,但好在舫内烧起了炭火,人又众多,倒也暖意融融,十足温馨。


    只是没想到,季砚又来了。


    这人从前当皇帝都是兢兢业业、勤勉朝政,也不知如今哪来这么多时间,如今还是枯水期,哪怕走水路,也需提前一月启程,平白折腾自己。


    晏乐萦暗自腹诽,觉得他真是闲的。


    两个小的倒是激动得很,一得知影子叔叔来陪他们过新年,非要跟着晏乐萦一起去画舫前迎接——晏乐萦本没打算迎,只是再找不出一个合适去见季砚的人。


    画舫内部也不小,她怕季砚乱走,叫青鄢或其余公子美人去也不好,季砚还莫名对青鄢有敌意,更是让她觉得,他就是闲得慌,才会有此等乱七八糟的情绪。


    江南雨落,寒意凛冽,两个小团子却穿得格外喜庆讨喜,皆是一袭鲜艳的红袍子,外头又套了个狐毛围襟,看上去毛绒绒很好摸。


    待季砚来了,晏乐萦一瞧,见他也是一身锦袍红衣,外罩一件团云纹狐裘。身姿挺拔的青年如此伫立江南冷雨之中,清贵又昳丽,平白给周身略显萧索的景色好似添上了几分暖意。


    “雁雁。”见晏乐萦竟在风雨连廊下等,季砚稍显苍白的眉眼间露出一抹惊喜。


    这次他并非独身一人前来画舫,眼瞅着其后还有不少侍从,侍从手中皆拎着数个箱笼。上头还挂着红绸子,看着和聘礼似的。


    好在这个时辰,邻里街坊都在家中团聚,一时倒没引起太多躁动。


    可晏乐萦瞧这阵仗,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微雨落在季砚的伞沿,随着他的快步走动坠下朦胧雨珠,他倒是一人走来。


    待走到近处,他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些情怯,小心翼翼问她:“你在等我吗?”


    晏乐萦抬头看了看他伞沿滴落的雨水,下意识拉着两个小的往后退了一步,“你离远些,别将水溅到长安长宁身上——”


    话还没说完,季砚的伞已搁下,又将系在自己身上的狐裘解开,动作轻柔地替她围上。


    浸润着那股熟悉香气的裘袍将她裹紧,其上还残留他身上的体温,一下驱散了站在冷风中的寒凉。


    晏乐萦微怔。


    “……少自作多情。”沉默一瞬,晏乐萦偏开头不再看他,只是指了指两个小团子,“是他们想来,我可没想。”


    无论如何,她都是来了。


    季砚心想,唇角忍不住浮现笑意,见长安长宁热情,他心里也像吃了蜜一样甜滋滋的,满是欢喜。


    晏乐萦瞧他这副笑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迷茫。


    季砚不是没对她笑过,也不是没有因她的好满足过。甚至说,多数时候,晏乐萦其实都清楚,他的笑容只因她展现,她会牵动他的所有心绪。


    可是,有必要笑得这么开怀吗?


    他到底求什么呢?晏乐萦想不明白。


    于是她不再回应其他,至多只是问他那一大堆东西是何意,听他说是带给画舫众人的新年礼,她刚要拒绝,又听季砚可怜道:“雁雁,上回不是说会重新给我机会吗?”


    “……我没答应。”晏乐萦立刻反驳。


    怎知季砚竟敢顶嘴,“也算默认。”


    “……”晏乐萦一时语塞,不想再和耍无赖的人斗嘴,眨眼功夫,侍从都已经在往画舫内搬东西了。


    季砚又特意强调,绝大部分礼物都是带给长安长宁的,两个孩子一听都开心极了,此刻她再拒绝,会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她只好想着,当皇帝的人总归家大业大,随他要送什么,最好将他送心疼了,疼死他好了。


    将季砚引入画舫,晏乐萦嘴上还在说着下回不许再来了。


    “你好大的胆子。”晏乐萦对季砚说话一向肆无忌惮,少时是,如今也是。


    所以四年前的那次重逢,他向她展露冷意,她心底是会难过的。


    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此刻她却将那点娇纵不满重新展现出来,晏乐萦冷哼着:“还敢提前托信来,说你要来……你还敢来。”


    季砚生怕惹她不高兴,并没有直接去揽她。可是两个小团子被他抱在怀里,一双儿女自是要亲近晏乐萦,于是他也凑去她身边,含笑回应:“怕雁雁来不及准备,才提前托信的。”


    还敢叫她准备!


    晏乐萦乜他一眼,又是一声冷哼。


    季砚还欲说什么,骤然面色一变,忍不住轻咳起来。


    “影子叔叔,你怎么了?”长宁焦急问道。


    晏乐萦也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明明知道不该问,可总归有些欲言又止。


    许是冬日清寒,他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赶来,脸庞少了夏日里很容易泛起的红润,愈发清瘦苍白起来。


    她的视线又不免从他的脸上往下移,落在他的胸膛上。


    中秋那日,她被季砚气得狠了,当真下手用金簪刺进了他的胸膛。她从前没有做过这等事,可怨太深,动了手之后,也不知究竟刺入了多深。


    季砚一直说无事,可那日,他唇角的血不停往下落,着实有些把她吓到了。


    会流那么多血吗?


    她不清楚,最后又回想起了那日深宫之中,她喉间的腥甜也不断往外涌。


    “你……”思索半晌,晏乐萦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那日的伤,可好些了?”


    季砚微愣,旋即眸中乍然露出欣喜,咽下喉中血气,安慰她道:“雁雁是关心我?不必担心,已好全了——”


    “那便好。”晏乐萦立刻打断了他,并摆出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


    季砚抿唇,倏然间觉得自己答错了。


    画舫之中的众人实则并不大欢迎季砚来,但今日尚有虞家姐弟在。


    秋闱早已放榜,虞家这两姐弟都拿了乡贡名次,据虞黛说,她原本以为女子考场中会空无一人,没想到还有好几位女子也参与了乡试。


    年后,虞家姐弟便要准备入京了。


    他们没曾想又在这里遇上了季砚,虞黛还好些,虞盛却颇为紧张,就像是方才拿了个小名次,忽地却遇上最大的考官,显然不自在。


    这倒让季砚好歹与吃团圆饭的一桌人有了些话题,他随意问了虞家姐弟几个问题,却叫虞盛如临大敌,一时饭也吃不下了。


    季砚还有心情给长安长宁夹菜。


    晏乐萦看不下去了,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别再说了,叫人家好好吃饭。要说,待饭后你俩私


    下去说。”


    季砚一顿,反手将她的手攥紧,轻挠了下她的手心。


    又在晏乐萦尚在怔愣之际,轻轻松开。


    果不其然,晏乐萦一回神,便羞恼低声嗔他:“季砚!”


    “宴后我想陪着雁雁……”见晏乐萦神色不虞,他又连忙改口,“陪着长安长宁,哪有空闲同旁人说话,此刻也不再说了。”


    晏乐萦给两个小的夹菜,闻言睇他一眼,只道:“想得美,今夜你便住在画舫,我屋里可没有叫你待着的地儿。”


    “雁雁的意思是,原本想叫我去?”季砚哄诱她。


    竟给他钻了空子曲解她意思,晏乐萦气急败坏,这下话也不想和他说了,只一个劲给两个小的喂吃的。


    最终,长安长宁将肚子吃得鼓鼓的,颇有些无奈,还是晏母及时叫停,让妙芙带着两团子出去走走消消食。


    晏乐萦才反应过来……每每面对季砚,她的情绪是有些过于激烈了。


    筵席将尽,众人散去,季砚却忽然轻扯她的袖子。


    “雁雁。”


    烛光撩动间,季砚苍白的脸色复又温暖起来,红袍随着他的动作拂动,像春来第一株盎然盛放的红梅,惯有生机,又灿然夺目。


    晏乐萦稍有怔愣,一时竟没能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她听见他柔声道:“今年你生辰,我想陪你过。”


    年过完,她的生辰在上元节,眼看着也将近了。


    不知怎得,蓦然间,晏乐萦想起的是在江南过的第一个生辰。


    彼时,她身旁近乎空无一人。


    可如今,她身边已有了诸多亲朋好友。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将袖子扯回来,将手背在身后,无意识握紧的拳也掩在袖下,“上一个与你一起过的生辰,我可是非常不乐意。”


    季砚随着她的话,也想到了那日宫中的上元宫宴。


    他不由抿唇。


    当然,也会想到那一夜与她共饮酥酪,她唇角的雪白牛乳顺着秀颈往下坠落,融入更深的起伏间……季砚眸色微闪,忽见此刻她朱唇上也缀了一点雪色的糕点屑,他抬手替她抹去。


    略带薄茧的指腹点触在柔软唇瓣上,有些痒,还有些麻,晏乐萦一顿,一下似受了惊的小鹿般往后退。


    太久了。


    她想,太久她没和眼前的男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了。


    可此刻触及他的视线,却依旧觉得十足炽热,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深呼吸一口气,冷道:“不想和你过。”


    似嗔,似怨,不再是小娘子的晏乐萦,音色却依旧温柔,沉淀了些许沉稳,可尾音处,还有一点唯有季砚能捕捉到的软糯上扬。


    季砚似有所感,眉眼渐舒,温声安抚她:“雁雁,我向你保证,这次一定让你开心欢愉。”


    此刻,画舫厅中众人已经离去,连拾掇碗碟的仆从都离开了。


    烛火熄下几盏。


    晏乐萦一贯不爱昏暗的环境,但此刻,在浮沉几盏的灯火下,她忽然发觉如此看季砚,更显得他容色清隽,温润似玉。


    那些锋芒冷冽被微光融化,他眼尾晶莹,灼灼望她时,分外叫人恍惚。


    好像昔年的阿砚哥哥。


    那一年,纵使离乡……可晏乐萦想着,她的确有盼望着,阿砚哥哥可以来到她身边,能陪她度过那个意义非凡的及笄生辰。


    但此刻,她面上的神色却愈发冷淡,她冷道:“季砚,你别总是这么自信,觉得一切胜券在握。”


    像是想将心都封锁起来,并不允许他再靠近。


    她怕了。


    于是落荒而逃,没再给他回应的机会。


    第73章 上元生辰真正的爱应是如何。


    除夕下了雨,但至初一寒雨便停了,这是个好兆头,似乎寓意着新一年皆是好日子。


    上元转瞬即至。


    数九寒天,画舫会封闭凉风台,众人都窝在暖堂之中,晏乐萦带着两个小团子陪在晏母身边。


    长安长宁手里拿着拨浪鼓在互相追逐,那是季砚近来给他们挑的,分明就是小童玩的东西,从前两个孩子都玩腻了,此刻却又爱不释手了。


    晏母正拿着绣绷绣花,晏乐萦便与自家母亲对坐,案上置着一个象牙盘制的“千千”。


    因为此刻没人同晏乐萦玩,晏乐萦便自己拨弄两个千千车,一轮又一轮,玩得不亦乐乎。


    炭火“噼啪”一声,在一个千千车被另外的碰倒之后,晏母哑然失笑,放下绣绷,替她将碰倒的那个转动起来。


    晏乐萦抬头看自己的母亲。


    “今日你生辰,夜里打算做什么?”


    午膳用了晏母做的一桌好菜,晏乐萦此刻肚子还涨呢,才懒得动弹,在桌上拨弄千千车。


    听闻母亲问话,方才玩乐的那股劲忽然散了,又忆起午间下肚的大半碗酿肉,晏乐萦倦懒地打了个哈欠,声似撒娇:“还不知道呢。”


    她生辰也是上元,今夜没有宵禁,照例都是要出去逛逛灯市的。


    果不其然,晏母提议着:“今夜难得热闹,你带上两个小的去看花灯吧。”


    晏乐萦自然应好。


    谁知晏母又道:“今日是欢喜的日子,你也莫想太多,带着季砚一起去,长安长宁也想和父亲在一起……”


    父亲这两个字是刻意压低了声的。


    但听说要出门玩,两个小团子早早放下拨浪鼓凑了过来,瞧晏乐萦的眼神,也莫名有点可怜巴巴的。


    晏乐萦一听母亲说这话,又触及俩孩子的目光,顿时觉得不对劲,偏头看向晏母:“母亲,你到底站哪边啊?”


    一看便是这两个孩子提议了什么。


    晏母瞧两个孩子藏不住心事,正巧妙芙端了几碗汤圆过来,便招呼妙芙带两个小的下去吃汤圆。


    待暖堂寂静下来,晏母尚未再开口,晏乐萦便问:“不会是季砚还和您说了什么吧?”


    那个季砚,天晓得他如今怎么那般无赖了。


    四年之后回来,他好像琢磨通透了什么,彻底放下了他那点自矜自傲,反倒变得极为没脸没皮起来。


    日日守着她倒也罢了,还在她母亲面前扮可怜,在两个孩子面前扮可怜,弄得好像他是什么受人抛弃的深闺弃夫一样。


    说起来,他也就来了画舫几次,这次待了半个月,画舫上下都被他好一通打点,送谁礼物都能送去人家心坎里。


    除了对青鄢还尚有些敌意…哦,他还莫名对人家虞盛也有敌意了,叫晏乐萦实在没眼瞧,也管不了,因为如今画舫上下,都还会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季公子”了。


    帝王笼络人心之术,确有一套。


    晏母


    现下这么说,晏乐萦更觉得如此,面色也不高兴起来,“您怎能听他……”


    “雁雁。”晏母无奈道,“并非如此,阿砚那孩子没有在我面前提他与你的事。母亲也不会主动撮合你们,你要明白,无论如何,母亲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晏乐萦:……


    阿砚都叫上了。


    她一撇嘴,母亲都这样说了,再说季砚,母亲也肯定听不进去,她只得另起理由反驳:“那…您不会觉得是长安长宁一定需要父亲吧?”


    晏乐萦虽说,并不打算让长安长宁就此失去父亲,可也是秉承着尊重孩子们意愿的前提,是因为孩子们并不排斥季砚。


    实则,她心底并没有觉得非要这个父亲不可。


    在晏乐萦的童年里,父亲所给过她的爱十分浅薄浅显,那不是父爱,而是由他宠爱母亲衍生而来的一点施舍。


    待父亲不再怜惜母亲了,那点给她的“爱”也会一并烟消云散。


    若季砚也是如此,她只会更讨厌他。


    晏母看了她一眼,只道:“那倒不是,画舫中一贯有人照看着孩子,我也能帮你,你也不用操太多心……”


    “是啊,明明我们如今就过得很好。”因此,晏乐萦更不能明白母亲的用意,她偏头,急切问道,“母亲,没有父亲我们也过得很好,长安长宁也未必就需要——”


    “雁雁。”


    晏母瞧着她这副无比抗拒的模样,轻叹一口气,温声道:“你还看不清,这与孩子无关,是你想要团聚。”


    晏乐萦怔住了。


    晏母又道:“你是瞧见了我与你父亲晏知文之间并无爱意,你也看清楚了,想明白了,那样的感情不能长久……可你和季砚之间,你们真的也是如此吗?”


    母亲正看着她,询问的语气轻柔,问的问题也不算难懂……


    可晏乐萦却陷入了沉默。


    她眼皮轻眨,有一瞬恍惚。


    晏乐萦一直觉得,季砚的爱太深沉太执着,那是掌控,是占有。


    人的掌控欲极其可怕,那妄图占有不属于自己之物的心思,会将心变得越发偏执,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一种追求华美表象,期盼拥握所有的虚荣贪婪。


    可得到了也未必会珍惜,尤其是她见识过了父亲露出丑陋一面的样子。


    因此,其实她心底还一直有一种恐惧,她恐惧被人当金丝雀、当做玩物一般宠爱。


    恩宠如流水,她料不到哪一日她又会被对方抛弃,所以情愿不要这样的爱。


    “我……”晏乐萦还有些茫然,“我和他,该是如何?”


    晏母看着她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半晌,又无奈叹了口气:“雁雁……身为人母,母亲想教会你如何是爱。”


    此刻的晏乐萦,虽然早也为人母,可在晏母看来,依旧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是她疼爱了很多年的长不大的小娘子。


    “可到头来,予你的只有关爱。”晏母拍了拍晏乐萦的头,“是母亲没做好,没有叫你看到如何是相爱……”


    炭火再度“噼啪”一声,晏乐萦的眼皮猛地一颤。


    她下意识看去,见原本炭盆中的炭火平稳燃烧,此刻却蓦地燃得更烈,如星火燎原。


    迷茫依然笼罩心中,她觉得,她好像依旧不清楚真正的爱应是如何。


    可她生出了一些,想要看清的心思。


    *


    长安长宁自是很期待上元去看花灯。


    是夜,晏乐萦最终相邀季砚,由于有季砚在,两个小团子更是激动万分,蹦蹦跳跳,她都不太牵得住,最后被季砚一手一个抱在怀里。


    这是四年多后,他们又一次“相聚”在一起看花灯。


    那年在皇宫之中,季砚执意要立她为后,惹得她生出怒火,却无法展露自己情绪,最终怒绵延成了怨恨。


    但此刻,因为彼此之间不再有着“势必背叛”的隔阂,反倒磨灭了不少怨气,还能心平气和地并肩而立。


    其实气氛挺融洽的,晏乐萦心想,偏头看了季砚一眼。


    今夜季砚又换回了一身翩翩白衣,华灯璀璨,灿然如昼,斑斓的灯影落在那袭清隽白衣上,各色浮跃,竟是如梦似幻,将他整个人衬得似谪仙。


    这样柔丽的光芒,也令他的神情显得更加温柔了。


    只是不知怎得,晏乐萦不由凝注着他的脸庞,总觉得他的唇十分苍白,在灯下仿佛成了透明脆弱的颜色。


    “阿娘,阿娘,要下来玩!”


    长宁被他抱了一会儿便要下来走动,这小丫头最是活泼,晏乐萦收回目光,听见季砚正无奈轻笑,她没多说什么,伸手牵住长宁。


    “雁雁。”她虽不说话,季砚却主动询问她,“有什么想吃的,我瞧旁边有家糖水坊,兴许有你爱吃的杏花酥酪,要去看看么?”


    晏乐萦脚步一顿。


    又是上元夜,又是杏花酥酪,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四年前马车中的往事。


    也不晓得他安的什么心,她心里犯嘀咕,不大自在地摇头,“先逛逛再说吧。”


    其实这也是她多心了,四年后面对季砚,她总是心存着提防,反驳回拒的时刻太多,季砚倒也习惯了。


    季砚没再说什么,又似不经意将她揽近了些,唯恐她会走丢一般。


    奈何长宁又闹着要吃糖葫芦。


    这下,两人目光意外对上,反倒松懈了心神,相视一笑。


    “等着。”季砚温声嘱咐母女俩,“爹爹…阿叔去买给我们长宁吃。”


    晏乐萦微顿,想再抬眼看他,却见他面上也闪过慌乱,并着一丝说错话的懊恼。他不敢再看晏乐萦,抱着长安往身后的小摊走。


    “嘻嘻,影子叔叔真好~阿娘,他真的很疼长宁呢!”长宁无知无觉,称呼倒是纠正过来了,在一旁拍手夸赞季砚。


    晏乐萦料想暗处必有不少皇帝的随身亲卫,她站在原地,并没有乱走。


    长宁正晃悠着小脑袋,总角缀着红锦带,下面还系着两个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也一摇一晃。


    晏乐萦便忽然想到方才长宁的头发乱了,是季砚替长宁扎好的头发。


    “再让阿娘看看,头发扎好了没有。”她还是不大放心,怕季砚方才没注意,用发绳绞到孩子头发了。


    “阿娘,影子叔叔给我扎的头发可好啦!”长宁老实站好,见晏乐萦动作,好像明白了什么。


    晏乐萦轻笑,随口道:“他哪里带过孩子。”


    长宁冲晏乐萦眨了眨眼,“影子叔叔当然带过啦,他不是一直陪着我和哥哥吗?”


    这下,晏乐萦手一顿。


    “阿娘,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影子叔叔就给我扎过头发了。但那时候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说你并不喜欢他。”


    晏乐萦并没说话。


    “影子叔叔一开始也扎的不大好。”长宁又絮絮叨叨说,“但他和我保证了他会学好的,果然后来他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好了!”


    晏乐萦忍不住问:“他还说过什么?”


    季砚自然算是会束发的,他自小自立,冷宫之中除了应庆没有旁人伺候他,许多事他都是亲力亲为。


    但为何她只能给个“算是”的评价,是因为季砚束起发来,在晏乐萦看来也就勉勉强强能看,她的手艺可比他好多了。


    “影子叔叔说,他晓得阿娘最擅长做这些,但他也不能落后!”


    晏乐萦眼皮轻颤,骤然抿唇,没再就此事多言。


    她回想着,小孩子闹腾,头发是很容易散。好像前两年,的确有几次长宁的头发梳得乱七八糟的,她还以为是画舫哪个仆从帮忙扎的头发,不过后来就好了,于是她也没再多注意。


    没想到是季砚的手笔。


    “就晓得夸影子叔叔。”晏乐萦意图结束这个话题,刮了刮长宁的鼻子,亲昵调侃,“那阿娘呢?”


    “那当然还是阿娘最好啦!”长宁笑笑,“我可没有说阿娘不好哦。”


    “雁雁。”


    另一边,季砚也回来了。


    人群熙来攘往,不过离得不远,季砚一唤她,她还能听得清楚他说话的声音,“给你的。”


    他给长安长宁都买了糖葫芦,还给她带了一个。


    晏乐萦沉默地接过,沉默地见季砚将长安放下吃糖葫芦,而后他再度询问她:“真没有其余看中的?长安长宁可都有许多想要的。一会儿,待孩子们挑好了零嘴,我再陪你去逛逛,买来给你做生辰礼,可好?”


    她唇角轻翕。


    耳边忽然传来高喊声,并着漫天亮堂,晏乐萦险些被吓着,又被季砚眼疾手快揽入怀中  。


    是前头在打铁花,还放了不少烟花。


    脸颊贴在温热的胸膛上,馥郁的香也浸入呼吸,一时,晏乐萦耳边唯有听到他的心跳声,竟比烟花乍响之声还要清晰。


    “我才不稀罕。”


    意识到这个姿势太过暧昧,孩子们都还看着。晏乐萦回过神,慌忙将他一把推开。


    少时,她或许真会稀罕那些奇珍异宝,希望拥有无上荣宠。可如今她在江南行商,自给自足,自立自强,凭自己本事和双手赚银子,那些身外之物于她而言反倒不那么在意了。


    只要是自己凭借努力赚来的,就是踏实的,哪怕不是最好的,依旧叫她满足。


    “我自己有银两傍身,我可是…江南富商!”她哼了一声,“……不需要你的。”


    季砚一怔,却是哑然失笑。


    不远处是东风夜放,铁树银花,近处是小娘子明媚柔软的娇哼,他不由凝视着晏乐萦那张极具生气的貌美脸庞,杏眼桃腮,清眸妙丽,美得叫人痴醉。


    多久了。


    他盼着能看见她如此娇憨动人的模样,盼了多久了?


    季砚也很难说清楚,那个生机勃勃的小姑娘曾消失在十二年前的青梅树下,哪怕后来他重新将她寻回来,也难以在那年的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态。


    许多的顾虑,忧愁,或许还有他对她的施压,让她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先将糖葫芦吃了吧。”他未置可否,只如此道。


    人群都往前面打铁花的高台涌去,季砚抬手将妻儿一并揽入怀中,带着她们往城中河岸走去。


    这条河叫苏塘河,贯穿此地南北。上元时节,不少人沿着河岸放下各色各态的斑斓花灯。


    季砚方才也买了几盏花灯,陪着长宁长安将花灯放了,又送了他们俩一人一个长命锁。


    旋即,他又趁晏乐萦不注意,攥住她手心。


    一盏花灯递去晏乐萦手中,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等晏乐萦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托着手心,两人一同将那盏花灯送入苏塘河中。


    “雁雁。”


    水面倒映着岸上光华流转的华灯闪烁,水中又有更多五光十色的花灯浮沉,水光波澜映衬在季砚的脸庞上,他含笑对她道:“生辰快乐。”


    第74章 长乐未央雁雁站在我眼前,便是我所求……


    “这枚长命锁,是给你的。”


    已经被季砚手心捂得温热的另一枚长命锁,落入晏乐萦手中。


    晏乐萦下意识低头,在光波流转间看清了上面镌刻的字。


    [惟愿雁雁长命百岁,四时嘉应,长乐未央。]


    这下,晏乐萦有些愣住了。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光影浮动之中,季砚便静静凝视着这个一身锦红绣牡丹裙的小娘子,目色染上痴恋,似乎想将她永永远远看进心底。


    遗失的许多年岁,他从未忘记过她,世事弄人,兜兜转转,就算再偏执再扭曲,好在他足够执着,至今依旧能与她重逢,再次将她看进眼里。


    “我…我不……”晏乐萦随口喃着。


    季砚心中一紧,唯恐她又说出拒绝的话,却没再强硬她收下,而是好好与她解释着:“这是我在太素观特地为你和长安长宁求的,雁雁……这不是逼你要接受我,只是愿你,求你,不要再做傻事。”


    太素观是京中极负盛名的道观,也是皇家御用道观,皇亲国戚大都在那里祈福。


    少时她也曾说过,有机会要和他一起那儿去求姻缘。


    彼时情深,自然许下过许多承诺,可事至如今呢?晏乐萦抿唇,轻眨了眼眸,并没有说话。


    “无论往后如何,是还能陪你一程,亦或天各一方。我只愿雁雁妹妹,一生平安康健,年年岁岁无虞。”


    “阿娘,你怎么不吃糖葫芦呀!”长宁清脆的声音,乍然打断了此刻的氛围。


    晏乐萦慌乱垂眸,蹲下身去看孩子,“这就吃呢。”


    她知道季砚此刻定然还在看她,她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是紧紧搂着长宁,目光顺势投向依然灯火盈盈的苏塘河中。


    波光潋滟,水中波纹一重又一重,托着花灯缓缓流淌向远方,那水光微澜,倏地好像也在她心中泛起了涟漪。


    晏乐萦望着水中的花灯,思绪不由得也飘向远方。


    及笄那一年的元夜,天寒,微雨。


    她也是伫立在苏塘河边,看过这么一场花灯。


    只是彼时才与晏家决裂,她开始学着经营画舫,操持生计,忙前忙后,妙芙也帮着她四处打点,好容易到了生辰,妙芙好说歹说让她出门喘口气,疲于奔波之时,连妙芙都没空陪在她身边。


    那日,唯有她孤身一人。


    如今却不是了。


    失去的亲朋好友尽数回到了她身边……甚至,连季砚也在她身边。


    尽是遗憾的及笄生辰,她甚至曾以为会成为终生的遗憾,可如今回想起来,好似也不再觉得那般孤单寂寥了。


    一切如柳暗花明,再逢山水。


    晏乐萦无意识紧攥着那枚长命锁,最后,却又松开。


    “你呢?”她问季砚,“你没给自己求?”


    季砚回道:“雁雁站在我眼前,便是我所求。”


    良久之后,就在季砚以为不会再得到她的回应时,晏乐萦却忽地轻声道:“……谢谢。”


    或许不是释然,不是原谅。


    可这一刻,晏乐萦好像真的明白了一些曾经看不清,悟不透的事。


    关于爱应是如何模样的答案,忽地,逐渐清晰起来。


    她曾见母亲满头华贵的珠翠,将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映衬得更为美艳,也叫她被深深吸引,觉得那一切是那般璀璨夺目,美好至极。


    却从而忽略了,父亲从未给母亲什么真正的期许与珍视,他不曾给母亲求过长命锁,更没有祝母亲岁岁平安过。


    自然,母亲也不爱父亲,不曾衷心祝愿过父亲。


    珠翠到底是冰凉的死物,如今再看,竟不如满街花灯流彩。


    晏乐萦眨了眨眼,虽没看季砚,却总觉得有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依旧想要避开,随口转移他的注意力,“看着两个小的,别叫他们跑远了。”


    季砚沉默一刻,失笑道:“好。”


    晏乐萦便望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她看了好一会儿,在心里想着……


    其实,她是希望季砚也能长命百岁的。


    他是她的阿砚哥哥。


    正如那些曾落在他身上的伤痕并非她所想,如今见他憔悴,她自然也不愿。


    她望他真正放下,不要再被爱与恨,怨与嗔缠身;


    也盼彼此都能释然往事,各自寻获更好的将来。


    “雁雁。”季砚背对着她,忽地又出声。


    晏乐萦随口应了句,“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季砚沉吟着,“去京城开分店?以你的经商才能,此事定然可行,也定会赚得更多。”


    晏乐萦:……


    “这几年下江南,我也亲眼目睹了此处商业的蓬勃盛景。”季砚又道,“江南富饶之地,若论商业,较之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尤似画舫这种风雅逸乐之地,此地各类经营之法已然完备,若放去京城……”


    他说着说着,还说起劲了,回过头看晏乐萦。


    “当然,我并非支持朝官百姓纵乐享受,只是亲历一回,方知画舫并非寻常声乐之地,也有高雅志趣,做人,也是要劳逸结合为好。”


    在江南走过许多回,季砚有意去感受那段没有他在的八年,晏乐萦的生活究竟是如何模样。


    他真的渐渐看明白了,那个曾经总在他身后撒娇的雁雁妹妹,早已成为独当一面的晏娘子。


    晏乐萦有经商之能,此乃毋庸置疑。


    纵使如今商律严苛,可见到江南如此富饶,季砚心中自然起了改革商律的心思。


    见晏乐萦仍不说话,季砚一顿,声音渐轻,“若你需我支持,我必倾力相助,如若不要,我绝不……”


    晏乐萦终于忍不住了,嗔他:“季砚,你就是贼心不死!”


    但观她神态,倒不是真的生气,就是有些羞恼罢了。


    季砚


    被看穿心思,还挨了小娘子一拳,原本也不疼,可胸膛前的血气又在此刻涌上,他偏过头,不愿让她瞧见他的疼痛。


    “季砚?”晏乐萦还是敏锐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拎起裙摆走了一步,晏乐萦刚靠近他,倏然被长臂一捞揽入他怀中,季砚的下巴抵在她乌发间,稍稍蹭了蹭,轻声问:“待到秋日我生辰,雁雁愿意陪我过么?”


    晏乐萦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没好气道:“你想得挺美,我才不。”


    “无妨。”感受到晏乐萦要抬头,他的手又抚过她后颈,将她老老实实待在怀中,“我会来找雁雁。”


    “你!”晏乐萦语塞,“……你无赖。”


    她使力将他推开,季砚倒也顺势松开了她,只是最后轻揽着她的肩当做缓冲,旋即他提醒她,“长安长宁困了,我们回去吧。”


    晏乐萦稍顿,轻轻“嗯”了一声。


    打铁花结束后,周遭渐渐灯火阑珊,晏乐萦牵着长安的手,季砚则抱着长宁,在花灯摇曳中往画舫的方向走。


    晏乐萦倏然又发觉了一点不对劲——


    今日她穿了一身锦红苏绣牡丹裙,给两个小团子挑的也是同样的衣料,一样绣着牡丹。这会子在灯火下看几眼,才发觉他的衣袂上也绣着几株姚黄。


    如此眼瞅着,倒真真像是一家四口,还吸引了街上诸多人的目光。


    她心下暗自没好气,只觉得他是故意的,走得更快了些。


    “阿娘,怎么了?”长安也感觉到她步伐加快,疑惑问道。


    晏乐萦随口回:“走快些,阿娘饿了,回家再吃一碗浮元子。”


    长安自然应好。


    “雁雁,等等我。”身后传来季砚略显喑哑疲惫的声线,他的声量很轻,但晏乐萦还是听得清楚。


    长宁倒是依旧心情很好,也随着喊:“阿娘,等等我们呀!”


    方才较劲的一点心思,又渐渐淡去了。


    她心底轻叹一声。


    最终,几人并肩而立,一同往画舫而去,身影逐渐隐没于上元夜的灯火之中。


    *


    上元之后,年也算是过完了。


    季砚不再有留驻江南的理由,加之春闱在即,翌日一早,他便向晏乐萦辞行。


    不过这次,他们早有约定,让长安跟着他去京城一段时日,由太子太傅授课。若长安真想做太子,自然还是要在京城长待的。


    晏乐萦也起了个大早,也是因为要送长安。


    孩子头一回离开母亲,她也是初次和孩子分开,可既然长安有此志,她不愿限制约束他,晚上犹自暗暗落泪了一回。季砚见她时,便瞧见她眼眶依旧通红。


    今日天气欠佳,又是清晨,薄薄雾气笼罩着水榭亭台。


    季砚已在屋外等候多时,骨节分明的手拂过她的眉眼时带着凉意,反倒稍稍释去了眼眶中那点滚烫红肿。


    “快些走罢。”晏乐萦此刻也没心思与季砚拌嘴,瞧长安还有些睡眼惺忪,压低声音,“一会儿长安清醒了,我怕他难受。”


    季砚瞧了眼安静垂首的儿子,心里明白他其实早已清醒,只是也怕晏乐萦会担忧罢了。


    季砚没有点破孩子的懂事,只是颔首,便牵着长安要离开。


    “我就不送了。”晏乐萦低声道,“长宁还在屋里。”


    “嗯。”


    可是待父子俩才走出几步,她又急急喊着,“等会儿,等会儿……”


    匆匆折返屋内,晏乐萦手中拎了件小披风,并着些糕饼,交去一旁季砚的侍从邵苏手里,转头又对季砚嘱咐着:“北方天寒,你务必多加留意,千万别叫长安着凉了。他身子本就弱,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和你没完。”


    “还有这糕饼,他饿了便叫他吃,我知晓船上肯定备了早膳,但怕他吃不惯。他自小没离过家,他…我……”晏乐萦说着说着,语气中不**露出一丝不舍,声音也哽咽起来。


    季砚的指腹揉过她微红的眼尾,趁她垂头,倏然揽紧她后颈,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宽心。”他轻道,“秋日便归。届时,雁雁还要陪我过生辰。”


    晏乐萦一愣,旋即将他推开,虽是气恼,却只能压低声音:“孩子还看着呢……”邵苏与另外几个侍卫也还看着呢。


    再回神,她更气,“谁准你——我可不给你过,但届时,定要带着长安回来见我。”


    “好。”季砚温声道。


    长安也冲晏乐萦作揖:“阿娘,万事保重。”


    晏乐萦一吸鼻子,要交代的昨夜都已交代妥当,她不敢再多言,怕徒增伤怀,于是最后摸了摸长安的小脑袋,“好,好,你去吧。记得,若在京城过得不爽快,下回告诉阿娘,我们就不再去京城了。”


    还有这等嘱咐,季砚看了晏乐萦一眼,得小娘子一个白眼。


    “还有……”晏乐萦迟疑一刻,又认真道,“若你喜欢京城,往后阿娘答应你,一定将店开去京城,届时你在京城也有另一个家了。”


    季砚忍不住又看了晏乐萦一眼,晏乐萦对着他只道“此事与你无关”。


    无论有没有关系,季砚抿唇,郑重回应道:“雁雁放心,我定会悉心教导长安。”


    晏乐萦道:“重要的是回来。”


    “好,天冷,快些进屋吧。”


    辞行的话再多,终究还是要分别,彼此都明白这个道理,至此终不再多言。


    晏乐萦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看了许久,直至里间传来长宁的呼唤声,这才堪堪回神,步入内室。


    *


    春日,万物萌发。


    江南的春更是风景独好,斑斓春色,于山峦间绵延,在街巷里弥漫,年关刚过不久,暖意渐次复苏,处处景明气清。


    虞家姐弟也跟着季砚的船一道走了,其实,明明也没离开几个人,可晏乐萦还是有一阵子觉得画舫冷冷清清的。


    白日里画舫清闲的时刻,晏母便招呼她到暖堂里绣花,几个女眷一同说说话,陪着长宁玩上一会儿,叫她心放宽些。


    可晏乐萦本就不大会绣花,母亲虽是一番好心,可她越绣越心烦意乱,最后寻了个由头溜去看账本,倒还更自在了些。


    如此一来,心也的确安下些许。


    月末之时,院中的梅花也次第竞放,这日晏乐萦才看完账本,妙芙陪着她赏梅,倏然听见不远处几个过路人的议论声。


    “春天到了,也暖和了,那一伙流寇好似又有动静了。”


    “朝廷不是一直在严抓流寇吗?我瞧这几年,各处都安宁不少啊。”


    晏乐萦给梅树浇水的动作一顿。


    “是安宁了不少,但…你也晓得,江南水路亨通,却也是短处。那伙人是流寇,也是江匪,朝廷要抓,抓了一批,其余的去通风报信,随着水路就四处飘下去了,狡猾得很。没准他们何日又要上岸来,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听得此消息的人惊讶道:“兄台,你怎得如此清楚?”


    另一人便笑道:“我有个亲戚恰是在衙门当捕快,自然清楚些,你近来多囤囤粮,少出门准没错。”


    江南的治安到底不比皇城,何况前几年季淮占山为王,光有长年累月的名望累积,可那从前的太子爷并不管民生多艰,甚至与流寇勾结,才致使此事愈演愈烈。


    从前,画舫也被流寇骚扰过几回。


    晏乐萦轻抿唇角,妙芙也略感惊慌,询问她:“小姐,我们要不也多雇


    些打手?”


    “嗯。”晏乐萦点头,虽然心知季砚肯定也安排了人手,可自己也不能毫无准备,“安排下去吧。”


    可她听了此事后,到底心事重重。


    此夜辗转反侧,晏乐萦难以入眠,乃至清早天才蒙蒙亮便醒了,却又听见外面嘈杂,不知多少人在议论纷纷。


    她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一下彻底清醒,急匆匆整理了下,便披着披风出去,正撞见妙芙找来。


    “小姐!不好了,外头的人都在议论,说陛下来江南微服私访,回程时竟遇上了流寇……”


    第75章 昏迷不醒可他原本没有这一致命弱点。……


    画舫便在运河与苏塘河的交界之处。


    许是这个消息轰动,有不少当地的官差将要沿河出发去寻人,周遭还围了诸多看热闹的百姓,才导致这儿清晨便如此喧嚣。


    晏乐萦被几个仆从护着,想往最前面去打探情况。


    还没走几步,便有几个瞧着陌生的暗卫跳了出来,将她护至另一边,向她俯首。


    “晏娘子,前方围观者众多,当心人多眼杂。”


    晏乐萦是关心则乱,这会稍稍回神,明白眼前的是季砚安插的暗卫。她严肃询问道:“你们可晓得前方情况?”


    “地方官员将出发去支援,如今运河是枯水期,这才几日,主子的船只尚未走远,只是去追恐怕也得要些时候……”


    晏乐萦抿唇,又道:“我说的前方,是指陛下如何了。”


    这下几个暗卫对视一眼,都露出些迟疑之色。


    晏乐萦知晓,天长路远,实则暗卫们能知晓的消息也不会太多,一切唯有沿着水路亲眼见过才知,可方才他们也显然避重就轻,若没出事,必不是如此说法。


    “知晓多少便都说出来,船上除了陛下,还有我的孩子。”晏乐萦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可尾音仍是颤的,“任何事不必瞒我。”


    出了这等事怎么心平气和?


    她一贯不是拿架子的人,对于这群暗卫的态度,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晓得他们在,甚至季砚还说过,若有事可以找他们,她也从没找过。


    此刻,晏乐萦却难得拿出些威严来,见他们还不做声,沉下声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陛下将你们留在此处究竟是何意,你们不清楚吗?!”


    其中有几个暗卫,曾在四年前元夜便随行她与季砚出宫,自然也是认得她,晓得她在当朝皇帝心中的份量。


    见她发怒,连忙跪下叩首,这下顾不上纠结万分,终于如实相告。


    “娘娘恕罪。”为首的侍卫屈膝拱手,“前方确有消息传来,属下们也是怕娘娘忧思。据传,江匪有备而来,目标明确直攻龙船,又是选在水流曲折之地下手,其余船只无法靠得太近……龙船之内一时乱得不可开交,陛下…遇刺了。”


    晏乐萦骤感眼前一黑,一旁的妙芙连忙扶住她,“小姐。”


    她的唇在抖,努力保持镇定,“……你是说,陛下遇刺?那其余人呢,长安呢?”


    暗卫如实回禀:“此时情况暂且不明,只知龙船上伤亡颇多。兹事体大,因而江南各地官府,无论临近与否都已派官兵前往,势必要一举清剿江匪,捉拿头目归案。”


    说起来只是平铺直叙,可有心者,听起来便会无比惊惧。


    晏乐萦眼前阵阵昏黑,心跳也愈发快起来。


    随着暗卫的阐述,她甚至能想象到那幅鲜血淋漓的画面,她的长安还那么小,她只是想着让他去历练历练,几个月的离别她都觉得漫长,若是…若是往后再也看不见他……


    “不行,不行……”她喃喃着,勉力挣开妙芙搀扶她的手,往前走去,“我要亲眼去看看。”


    “小姐,不行啊,那里定然危险——”


    “可是长安在船上啊。”晏乐萦的声音哽咽,“我要去见他,不管怎样,都要看见他才行。”


    孩子出了事,为娘的怎能安心?


    还有……季砚也出了事。


    晏乐萦不肯退步,官差的船只将要出发,她决意要随着那船直接北上。这时,晏母一群人也听了风声焦急赶来,众人皆劝阻她,可她不肯听。


    “流寇之危尚未完全解除,烦请留一半人手在画舫。”被众人阻拦着,晏乐萦反倒更加镇定。


    她早已不是昔年那个,被人恐吓几声就会吓得落荒而逃的小娘子了。


    刀被架在脖子上都经历过,此刻尚且不至于那般,虽然心中痛得更甚,可她想,至少这次她要迎面而上。


    “另一半人手随我北上。”于是她冷静地向暗卫吩咐道,“你们是皇帝亲卫,要如何妥当与地方官员交代此事,自然也清楚。”


    暗卫还欲阻拦,可瞧见晏乐萦目色坚毅,期间利弊在心中过了一通,最终应是,“属下领命。”


    “雁雁……”晏母叹息一声,想到这么些年晏乐萦独身的经历,最后也是由了她,“母亲晓得你心里焦急,也晓得拦不住你。你心里有分寸,但无论如何,自身安危最为重要。”


    “雁雁明白。”晏乐萦应了是。


    暗卫统领已去与官员交涉,妙芙趁此时去替晏乐萦收拾了些细软,片刻后,暗卫去而复返禀报道:“娘娘,知府亲自来了,请您同往。画舫也请您不必担心,知府大人会加派人手在此地。”


    此处为江南最为富饶之地,官员众多,但此番皇帝遇刺,必然是最大的地方官担责。知府会亲自前来,在晏乐萦意料之中。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在众人护送下便上了船。


    人一旦经历巨大的情绪波动,很快便会倍感疲惫,可紧张的心思依旧萦绕在心头,晏乐萦在船上坐立不安。


    她不知暗卫究竟是如何与知府交代的,可既已有人唤了她“娘娘”,知府厉青舟很快赶来见她,向她禀报着一概情况。


    晏乐萦本没心情听这些,她一心只想儿子,想到长安年幼体弱,如今才冬去春来,河水冰凉刺骨,万一长安落水,有个三长两短,她一定会后悔死让他离开的这个决定……


    她恨不得从此将长安栓在身边,叫他哪里也不能乱跑了,志向也好,兴趣也罢,都不及命重要……


    而后,她又想到季砚。


    本是心乱如麻,晏乐萦心里有气,气他没护好长安,于是不愿想他,理智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周遭人定是先保皇帝,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不止没护好长安,连他自己也没护住。


    想着想着,她甚至忍不住眼眶通红。


    “娘娘切莫太过忧虑,这些年来,陛下一贯从运河来往京城与江南,事关江匪,自然是早有悉闻,也早与下官商议过清剿事宜。”知府方才进来还没说话,便瞧见这一幕,连忙宽慰她。


    晏乐萦终于渐渐回神,抬眼瞧着这位知府。


    这是个中年人,四十余岁,身量清瘦挺拔,她自知此人一向正直宽容却也懦弱,不然昔日也不会由着季淮在此作乱,却始终没有办法。


    但季砚没有动他,也正是因他正直,清廉,事事回禀,虽能力稍显不足,尚有可取之处。


    事关这群江匪流寇,无论是昔日被迫跟在季淮身后,还是四年前入宫之时,晏乐萦或多或少得知了些内情。


    季淮旧党盘踞于此,强占良田,导致良民落草为寇,他又将自己的人打入其中,才致这伙流寇势力越来越大,由寇成一方江匪。


    但她无意干涉朝事,季砚自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问自己想要知道的,“既是早有清剿之计,何以今日又出了这等事?陛下的下落可有寻到,可有叫人快马加鞭临岸寻医?”


    “娘娘,江匪在年前眼瞅着要清平了,怎知还有废太子余党在其中献计,他们原本怀恨在心,得知了陛下回程的行踪,于是便想着暗下杀手……”


    厉青舟只能言说自己清楚的,他又禀,好在画舫本是声乐之所,流寇们只觉得皇帝流连舫中贪图享乐,反倒没过度关注过。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至于寻医一事,娘娘放心,下官都已安排妥当。”


    晏乐萦隐隐觉得一丝不对劲,心中更是烦闷。


    厉青舟见晏乐萦面色苍白浑噩,也暗道不好。


    事关皇帝一再下江南所为何事,他自有耳闻,可皇帝身边的人训练有素,有心掩藏,他若再去探查,便是大不敬之罪,于是他也当做并不知道。


    可如今得见着了这位贵人,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总归叫他心下慌张,还欲再解释什么,晏乐萦自己先提了出来,“大人,陛下离开江南前,可有向你交代什么?”


    这下,厉青舟有些


    心虚,看了她一眼,“陛下交代了,此路若遇陷…势必封锁消息,只是……”


    谁知消息并没封锁住,有人目睹了龙船遇刺,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又爱戴皇帝,自发在运河为圣上祈福,又怎知晏乐萦便住在运河边上,这才……


    这么一想,厉青舟心下越发懊恼。


    晏乐萦沉默片刻,又问:“关于陛下的船只呢,他可有另做什么安排?”


    “这个……”厉青舟如实答,“因是微服私访,陛下向来轻便上路,若是船只疏密,分流前行,势必不算安全,因而一众船只还是一路而上,只不过除却龙船,另有一艘船只,陛下也加派了许多人手。”


    “……那艘船如何了,可有消息?”


    “那艘船只并无大碍。”


    晏乐萦沉默了更久,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更强烈的闷气,又无法对知府言说,最后只得道:“劳烦大人,前方若有新的消息,请立刻告知于我。”


    “娘娘放心,下官定然及时向您禀报。”


    她没再多说什么,从这一出对话里好像能获悉出什么,或许她和季砚还心有默契,她能猜到他许是提前做了准备的,明明该稍稍松口气,可那股沉闷怒意,却在心底愈演愈烈。


    煎熬等待之后,前方终于传来消息,流寇已被捕,而长安果然是坐在另一艘船上,并无大碍。


    可季砚是当真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


    消息既然能传来,实则离事发地也不远了,晏乐萦乘坐的这艘船全力出动,不久之后便追上了龙船。


    此时,季砚一众人便在清河县中的驿馆疗伤休养。


    此时亦是两日后的晌午,晏乐萦才下船便直奔驿馆,驿馆之中重兵把守,邵苏也候在这里,眼见她竟然来了,邵苏面露惊讶,连忙拱手。


    “娘娘……咳,晏娘子,殿下无碍。”他额间顿时冒出冷汗,小心翼翼向晏乐萦解释道。


    一副唯恐晏乐萦是前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晏乐萦步履一顿。


    邵苏唤的是殿下,这才离开几日,季砚就给长安封成“殿下”了吗?


    这一路上许多人还唤她“娘娘”,事急从权,因而一路她并没有反驳多言,权势有时比任何手段都好用,可她心底确然恼火至极,但再多的恼火,抵不过最后一句——


    “那季…陛下呢?他如何了。”


    邵苏沉默了下来,他不敢妄下定论,只拱手垂眸对晏乐萦道:“娘娘,陛下他……您还是亲自去看看他吧。”


    晏乐萦心中一沉,不再多问,随着他步入内室。


    才分别几日,再见季砚之时,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那股幽然梅香,而是极为浓重的血腥气。


    血气弥漫在整个室内,混杂着更加浓郁的药香,晏乐萦有一瞬感到茫然无措,又很快听见长安唤她的声音,“阿娘!”


    终于得见儿子,且儿子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眼前,这本是晏乐萦此行的目的,她忍不住落下泪,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没有因此松懈半分。


    她搂着长安,抬眼看向床榻间,心隐隐越坠越沉。


    “阿娘,阿娘您如何来了?”长安还在问她。


    晏乐萦心急如焚,先是上前细细检查了一番季砚的伤势,指尖触到他颈侧脉搏时,心跳微弱如絮,她猛地转头问长安,“你阿叔,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浓烈的血腥气一直萦绕在鼻尖,季砚尚在昏迷着,有人事先用高枕替他垫高脖子。


    因为他的喉间在不断往外溢出鲜血,那般殷红刺目的颜色,绽开在他的衣襟前,床榻中,逐渐洇染成一株株红花。


    可除此之外,晏乐萦并没在他身上发现其余伤势。


    ……没有伤,怎么会吐血呢?


    孩子只能简单与她说出一些自己看到的零星画面,譬如季砚事先嘱咐过他安心待在船上,又或者外面有打斗声,可刺客并未能真的登上季砚的船……


    这时,一旁的邵苏也开口解释起来,给出的理由却叫晏乐萦更加迷茫。


    “娘娘……”邵苏抿唇,音色里带着挣扎,“其实陛下并非遇刺,而是旧疾突发。”


    邵苏略显迟疑,许是季砚曾与他交代过不许将此事透露给晏乐萦,可事急从权,他才在此时坦白。


    “四年前您离京后,陛下怒火攻心昏迷了过去,此后便大病了半年有余,也至此落了病根,时常咳血不止。”邵苏神色复杂道,“太医说是忧思成疾,陛下情绪反复,是故难以彻底康复,最终酿成心痨之症。”


    晏乐萦颤了颤眼眸,无知无觉中,连唇也在颤抖。


    “彼时也恰逢处置废太子案的关键时期,陛下龙体抱恙,又放不下朝政,还一直派人去打探您的消息。待病好些,又急着去江南看望您……”


    总而言之,情志成疾,久病不愈。


    “此次刺杀,本是引蛇出洞之计。”邵苏又道,“陛下早有防备,是故提前命我等保护好太子殿下,这本也不过是宵小之辈的小把戏,不值一提,谁知……陛下旧疾复发,才不得已停船。”


    余下的事已然明了,一切原是季砚的谋算。


    季砚事先命人护好长安,他本也自幼习武,此番算不得以身涉险,原本更不该酿成此等结果。


    唯一失算的、也难以算到的,便是这旧疾。


    可他原本没有这一致命弱点。


    邵苏见晏乐萦在认真听着,又交代了不少事。比如年关已过,春闱在即,陛下必定要回京,并非故意让太子涉险;又比如这局本已交代好不许走漏风声,说到底还是江南知府没能妥善处理……


    “行了。”


    晏乐萦明白,邵苏或许同应庆一样,对她心中有怨,可又盼着季砚与她重修旧好,才与她解释了这么多。


    她默默听完,却并不觉得错真在自己,不过如同画舫一众人也是站在她一面而已。


    比之这些怨恨,她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知晓。


    眼皮一颤,这下,晏乐萦平静的语气里终有了一丝哀伤,“医师定然来看过了,何以一下如此严重?如今,可算脱离危险?”


    邵苏沉默片刻,拱手道:“不敢瞒娘娘,太医与民间医师已会诊过,陛下这几年也一直在调养,只是此次急着回京,舟车劳顿……这虽是突发恶疾,却也是病气淤积已久,来势汹汹。”


    “如若陛下能醒来,自可转危为安,要是一直昏迷不醒……”余下的话,邵苏不敢相瞒,却也不敢再说出口。


    此地不比京城,更不比皇宫之中还有太医署,无人敢贸然移动失血过多、重伤未愈的皇帝,如今也只能竭尽全力,听天由命了。


    晏乐萦的手也在颤,长安也意识到了什么,握紧了她的手。


    良久后,她抿唇道:“我晓得了。”


    第76章 我不敢想这次醒来,你竟然在我身边。……


    该做的,医师们也全都做了。此刻,众人便都是在等。若季砚能转醒,自是皆大欢喜,若他醒不来……


    唯一的皇室血脉尚且年幼,一切都要早做打算。余下还有很多要安排的事,邵苏便不再久留,拱手告退。


    “阿娘……”


    空荡荡的房中,一时唯有长安陪在她身边安慰她,“阿娘别难过。”


    季砚安静躺着,可是衣襟上染满了血,晏乐萦不忍看,她安抚地拍了拍长安的头,说了句“无事”,旋即着手给季砚擦拭着唇角的血。


    初春时节,江南寒意深重,温热的血也会很快变凉,那些血渍濡湿衣襟,反而会加重他身上的寒气。


    先前应当也有人给他换过寝衣,为了方便,面上只是为他加盖一床厚被褥。晏乐萦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胸膛,果然一片冰凉。


    她只得动作再快一点,眼前的酸涩蓦地明显起来,她瞥见他白皙胸膛前的淡色疤痕,那些曾经仿若烙印在他身上的鞭痕差不多都已淡去,可如今,落满血液的衣襟,又好似添了新伤一般,深刻,且触目惊心。


    季砚沉沉闭眼,气息很弱,可他的唇角还在不断溢出鲜血。


    温热的


    血液,又将他苍白的唇染得殷红,可那不是充满生机的颜色,反倒刺目,好像象征着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晏乐萦眼角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往下坠。


    “阿娘,邵叔说影子叔叔吉人自有天相,您不要太过担心。”长安替她将温好的药端过来,瞧她的样子,想要努力安抚她,可也忍不住问,“但是阿娘……影子叔叔,还会醒过来吗?”


    长安到底年岁不大,童言天真,晏乐萦的泪止不住,可手上的动作并不敢停,好容易他没再吐血了,便让长安帮她一起将季砚再扶起来些。


    手握着温热汤药,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他会的,会醒来的。”


    他怎么敢不醒来呢?


    晏乐萦心中的气其实还未消,他怎么能布这样的局,就算邵苏再三保证绝不会牵扯到长安,就算邵苏还一再强调这是意外……可他明明保证了要回来,他怎么能这样做?怎么敢这样做?


    不顾自己的安危,也不顾自己的身体。


    明明,他从前事事都要哄她,若这次他就这样撒手不管,她一定会讨厌他的。


    讨厌,并着难以言语的闷痛在心里蔓延。


    晏乐萦恍惚又想到当初她离开的时候,或许季砚也如她此刻般,是这样的心痛。


    她又觉得,当初季砚分明猜到了她想走,可现在她却料不定他会不会死。


    他还是欠她的,他肯定还是在算计她,算到了她会来找他的。


    她哭得更伤心了,滚烫的泪珠忍不住往外涌,可是攥住他的手时,能感受到他的肌肤却是冰凉的。


    “你就是个骗子……”


    私下里只有孩子在,晏乐萦终于不用再保持镇定的模样,这几日奔波她强撑了太久。


    直至此刻,她分明可以再度牵住他的手,可他好像在离她远去。


    这使她惶恐,虽总是不敢承认,不敢接受,可这么多年来埋藏在心间的感受便是如此,她其实一直依恋他。


    她心觉他会永远在她身后,哪怕有朝一日他或许不再爱她,可至少他在。


    “你诓骗我来找你,对不对?我已经来了,你为何不醒?”


    药勺抵在季砚已有些僵紫的薄唇上,好不容易喂了两勺进去,褐色的汤药又混杂着血丝再度从他唇角淌下。


    “你…你怎么这样?你还说你要回来看我……”晏乐萦一时无措极了,眼眶通红,哽咽着,“结果是自己先要死了,季砚,你是骗子。”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彻底地,永远地离她而去。


    哪怕是在十余年前。


    她的阿砚哥哥,在她心中永远是比任何人都要厉害的存在,她无法想象死亡将他们隔开的结局。


    可如今,看着他,一切竟这般真实。


    明明一遍遍拭去他唇角的鲜血,可是那般刺目的颜色好像就此擦不尽般,又一点点往下淌,染红他的衣襟,也染红了她的手。


    晏乐萦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惊恐不定,她的手在颤。


    但她的语气并不想颤抖,又一次替他将唇边血迹抹去,她还状似寻常般,絮絮叨叨埋怨他,“你说你,如今这副模样……定是当了皇帝,前几年却太过横行霸道,才会遭报应成天吐血…怎么现在还在吐血?你存心让我担忧的,是不是?”


    可说着说着,她的语气越发哽咽,最后那点冷静消失殆尽,甚至顾不上长安在边上。


    她很慌乱,一边哭一边嗔他:“可你那样横行霸道、肆意妄为,也没享几年福啊?你就是傻的,你还说我做傻事,那你呢?活一辈子不晓得享福。”


    “哪个皇帝不是后宫成群,若我是你,早就纳一堆妃子了,我还要三千佳丽,一个都不能少。何苦守着一个人弄得满身伤?”


    “你这样一身伤病,我也不会原谅你。”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成了怎么也止不住的哭腔,“季砚,你越是这样,我越不要原谅你…你要是不醒,我会讨厌你,我会恨你……”


    可回应她的唯有沉默,一室死寂。


    她终于崩溃不已,汤药搁在一旁桌上,她用染满鲜血的手拂上他的脖颈,依恋般蹭去他怀中,泣不成声道:“季砚,我原谅你。你醒来吧,只要你醒来……”


    “我再也不讨厌你,再也不会恨你。”晏乐萦喃喃着,“雁雁不和你置气了,阿砚哥哥,我们和好,好不好?”


    可是,哪怕她都这样坦诚哀求,半晌依旧得不到他的答复。


    晏乐萦心底渐渐生出彻骨寒意,沉重的绝望压在心里,又成了怨,可那股怨也很快消弭,反反复复,爱憎难言。


    “到底要怎样。”她道。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醒?季砚,你就那么恨我,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可你,可你明明还说……”


    她太惶恐绝望,怎么也止不住的啜泣,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只不过也正因此,她忽略了对方的手轻轻动了动。


    季砚竟是真的转醒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昏昏沉沉,有些恍惚。


    失血过多后,浑身绵软无力,喉间的血腥味也刺激得他难以开口,眼皮也是沉重的。


    可晏乐萦一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又叫他忍不住想掀开眼皮,看看他的雁雁妹妹怎会哭得如此难受,让他的心也一并揪紧。


    “……雁雁,怎么了?”半晌,他终于能开口,只是音色沙哑,艰涩难言。


    晏乐萦浑身僵住。


    这一刻,季砚难得意识不清醒,竟分不清年月时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眼看面前的小娘子猛地抬头,一双晶莹微红的杏眸如泣如怨,紧紧盯着他。于是他下意识撑起身子,晏乐萦见状,也连忙去扶他。


    而后,看着她,季砚又抬起无力的手,轻柔替她拭去泪珠,“妹妹,你怎么哭了?”


    还没等晏乐萦说话,他又自顾自道:“几日不见,妹妹好似变得更漂亮了。”


    是想逗她开心些,他从来不想看见她如此莫名伤怀的模样。


    但于此同时,季砚又有些疑惑,觉得面前的小娘子当真变了许多。


    她本该是青涩明媚的,如今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那双潸然泪下的眸更显妩媚清艳,若说从前是一株待开的清丽海棠,现下却更像已能名动四方的妍丽牡丹。


    “雁雁?”


    见晏乐萦似乎愣住了,他也有些不明所以,余光又瞥过长安,微顿,脱口而出:“这是谁家孩子,如何站在这里?”


    晏乐萦:……


    晏乐萦一瞬不动地看着他,见他眸色尚有些涣散迷蒙,但在她的注视下,很快又变得平静。


    默然一刻,晏乐萦在惊疑不定之下,竟然忽地有心思笑了笑,“阿砚哥哥想来是忘了,我嫁人了,这是我与我那夫君的孩子。”


    至少,此刻他醒过来了,她想着。


    眼见面前的清俊男人霎时咬牙切齿,又沉默一瞬,他幽幽道:“孩子长得这么像我,你那夫君不就是我么?”


    旁边一直安静伫立的长安,忽然悟了,冲着季砚便喊:“爹爹,果然,你是我爹爹。”


    晏乐萦一顿,险些被呛住。


    没想到竟被孩子背刺。


    一时她也嗔目切齿起来,因他的清醒忘了忧虑,羞恼漫上心头,她转身就要走。可手心还落在季砚掌中,被他稍一使力重新拉回他怀中。


    他拉得太急切,可心痨本是痛在心口,晏乐萦则是才从难过的情绪中抽身些许,她毫无防备,冷不丁撞去他胸膛,两个人都闷哼一声。


    “季砚!”晏乐萦气恼至极,低声斥他,“你这条命真不要了是吧?”


    季砚忍着痛意,一时没能开口。


    “你怎么样……”晏乐萦眼瞧着,才开口,又被季砚打断。


    清冷的声线尚有些虚弱,还难得脆弱,他轻声道:“别走,雁雁,都说是我夫人了,怎能就这样弃我不顾?”


    “谁说是你夫人了?”晏乐萦被他这副无赖样噎住,脸上也忍不住气得发红发烫,“季砚,你还要不要脸了。”


    “方才还说要原谅我。”他又可怜道。


    晏乐萦抿唇,这下慌张心虚,“我是说考虑……等等,你又骗我。  ”


    季砚道:“没骗。”


    晏乐萦被他整个搂在胸膛前,这下还是忍不住扭动腰肢,回过头看他,“还敢说没骗!分明不止骗了,还算计我。”


    季砚不肯放手,揉了揉她的乌发。


    他余光瞥过一旁的长安,“屋里血气重,长安,你先去外边找邵苏。”


    长安年幼却聪慧,立刻会意,没有再留。


    晏乐萦也没有多说,只是看着长安离开后,她还想再检查下他的伤,忽地被他轻摁腰窝,那处皮肉娇软且敏。感,手指甫一按上去,晏乐萦忍不住闷哼一声。


    “季砚,你怎么敢——”


    “才醒,还有些头疼。”他的胸膛贴住她后背,将她整个笼罩住,“雁雁别动,让我先回忆一下,再和你解释。”


    晏乐萦迟疑一瞬,渐渐安静下来,没再说话。


    浓郁的血腥气压下了所有气息,可是靠在他怀中,嗅不到那丝幽香,竟然依旧叫人心安。


    比起他冰冷冷躺在床榻间,如此鲜活的模样,才是她希望看到的。


    季砚将头搁在她肩上,无意识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纤细的肩,又蹭去她的脖颈。


    方才当真思绪浑噩,但看见晏乐萦在此处,他便能隐隐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季砚……”


    良久得不到回答,却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扑在耳边,有些痒,晏乐萦忍不住又唤他。


    季砚轻叹一声,音色还有些初醒后的慵懒,“放心。我可不像你,明明没有失忆还装失忆。”


    晏乐萦一噎,嗔怒道:“你现在回想起来了——”


    身后的男人揽着她,又见她乖巧,忽地得寸进尺,亲吻着她近在咫尺的白皙耳廓。


    圆润小巧的耳垂稍一被触碰,很快泛起薄薄绯色,晏乐萦浑身一颤,想挣扎却被他搂得更紧。


    这人简直无赖极了!


    可要说他,他又正经起来,语气也变得严肃,与她解释着:“你既已来了,想必多半事情你已清楚,我并非有意瞒你。这本是万全之策,流寇之中虽还有季淮遗留的旧部,可既已落草为寇,何足挂齿?只是没想到……”


    说到这儿,仿佛猜到晏乐萦又将要说他,季砚不动声色,再度转开话题。


    “江南知府办事不力,底下官员走漏风声,此事恐怕会闹得满城风雨,是他御下不严,管事疏忽。如此临事逡巡,终不是柱石之器,此次事毕,该发落了。”


    身为一朝帝王,季砚需主持国事大局,也要保证龙体安康,才能叫百姓心安,不会觉得国君病弱,江山不定。


    昔日他念在厉青舟一心向着朝廷,虽治下无方以致江南被奸妄祸乱,却也算个庸忠之臣,直接卸任会叫京城老臣唇亡齿寒,可如此官员占据一方重地,终也不是他所想。


    如今,正是顺理成章之时。


    晏乐萦明白,季砚一向不避讳她说这些,她总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也不会多加干涉。他愿意说,她愿意听,这也够了。


    但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转过身看他,眼眶渐渐又红了起来。


    “你还说你不是在算计,你又是筹谋了这么多,还如此会临机应变,因时制宜,连这事都能算进去……”


    其实她心底也知道,既然他要封锁消息,或许便是真不想让她担忧。


    邵苏也没说错,无论如何,季砚是必然要回京的,他已在江南待到了上元之后,之后,他势必要出发。


    此事,躲是躲不掉的。


    他本也是有把握的,而她,原本也会信任他能处理好的。


    昔年有那么多猜忌,可最终,她竟仍是相信他的。又好像彼此心有默契,仅凭微末之事便能猜到端倪。


    季砚看着她那张娇艳绯红的脸,无论多少年了,依旧令他魂牵梦萦。他忽然轻声道:“雁雁,方才我又做噩梦了。”


    晏乐萦微顿。


    “我又一次梦见你倒在血泊中,你宁愿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告别,也不想再与我有任何干系。我日日夜夜都会做这样的梦,每一次梦里梦外都是痛彻心扉……可这次醒来,你竟然在我身边。”


    他轻轻揽过她肩头,这次不再是强硬、亦或是故作示弱般的拥紧。


    他只是靠着她,温柔又自然的姿态,像一阵风,不愿再摧折她。


    “雁雁,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季砚又道,喑哑的声线,略带疲惫,更显哽咽,“……我不敢想。”


    第77章 大雁南飞此恨绵绵无绝期。


    晏乐萦没忍住,回过身,也拥住了他。


    许多年后的这个拥抱,有些陌生,又无比熟悉,且是纯粹发自内心的冲动。她下意识收拢双臂,像年少时那样依赖在这位竹马哥哥怀中。


    “你……”


    可她又不禁用一种逃避般的心思去想,她为何会来呢,因为还爱季砚么?


    明明说了不敢再爱,她想,若没有长安,她当真会觉得季砚能处理好此事……


    是故,她或许并不会来。


    胡思乱想的心又被季砚吸引去,他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轻揉她柔软的乌发,淡笑着:“许是雁雁太风流多情,又冷漠薄情,可我却对雁雁情有独钟,才这般计较得失,不敢确信。”


    晏乐萦愣住一瞬,思绪被搅乱,没好气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还不是只有你一人……还有,谁能又风流又冷漠的,你再胡乱说,我就真找旁人去了!”


    季砚如何能肯,拍着她的背,恰似安抚,并着一点示弱般的讨饶。


    他轻哄她:“雁雁妹妹,是我说错话了,还请妹妹莫要怪罪。”


    晏乐萦嗔他一眼,却当真再度安静下来,依旧紧紧拥抱着他。


    方才她还觉得和季砚心有默契,他却根本没猜到,甚至,她也险些没看清自己的心……


    周围依旧弥漫着血腥气,但那股熟悉清雅的梅香似乎再度飘散开来,她的心绪由着混杂的气息变得复杂,可又清明。


    她想,她会来的,她肯定会来的。


    因为他是阿砚哥哥啊。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砚哥哥就这样死去呢?恨归恨,就像他也曾恨她一样,可她从没想过要他死。


    鼻尖蓦地又有些酸涩,晏乐萦娇声哼着:“不行,你要赔罪……”


    季砚微微一顿,搂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雁雁要我如何赔罪?”


    晏乐萦自然还没想到,“嗯……”


    “没想好,那我来想,可好?”季砚便轻声提议。


    晏乐萦轻眨双眸,不假思索点头,“好……唔!”


    后脑被温暖的大手托住,季砚微微俯身,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唇角。


    好在他还念着自己伤重,身上沾染了浓烈的血气,没有更加深入,可仍然依依不舍,几个吻又依次落在她额头、鼻尖、脖颈,蓦地又隐隐有往下的趋势……


    晏乐萦慌乱至极,绷紧脊背,双手忙不迭想要推开他。


    可惜腕子被他单手一捞,轻易并在一起,他另一只温热的大掌还在四下作乱,惹得她整张脸开始蔓延绯色,偏偏软了身子,一时气得瞋目切齿:“你!你无赖,这是赔罪吗?你明明是在——”奖励你自己。


    “分明是雁雁贪心。”季砚仿若未闻,依旧紧紧揽着她的腰,语气却故作委屈,“既然要我赔罪,为何又不肯?”


    “季砚!”


    “雁雁总是这般,说着不要,实则喜欢得紧。”眼见晏乐萦真怒了,小娘子气起来像被惹急的小猫,眼看就要张唇咬他,他稍稍避开,却难免嘶了一声,“乖些,莫再乱动。方才腰扭来扭去的,我亦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


    还怪到她头上来了,晏乐萦更是气红了脸,杏眸微眯。


    他到底松了手,“好了,不再闹你。今日伤重,有心无力,改日再向妹妹赔罪……嘶,别再蹭。”


    这人如今是正经不得一下,从前到底叫他食髓知味了,一次之后便日日纠缠。谁蹭他了?晏乐萦撇嘴,想往后躲,蓦地却真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隔着衣物贴住她,叫她气得更厉害。


    还好意思说自己有心无力?


    “雁雁……”季砚轻唤唤她。


    饶是面上已然通红,晏乐萦依旧摆出一副冷漠无情的做派,“憋着。”


    “……”


    季砚虽有哄诱的意思,实则揽在她后腰的手已松开不少。晏乐萦轻易便能起身,于是也没多与他计较,她只是娇嗔叮嘱:“伤重未愈,气血两亏,你若不想之后再也起不来床,还是少想些这事吧——别反驳,我也随医师学过几年医。”


    “还是你要太医进来,叫旁人当面告诉你?”眼见他唇角翕动,一副还敢反驳的模样,晏乐萦又抢先道。


    季砚便闭上嘴,只是凝视她片刻后,又哑然失笑。


    “笑什么?”晏乐萦偏头,疑惑问道。


    季砚无言,只是看着她。


    此刻,虽然仍有彷徨,可又意外有一丝满足充盈在心中,只是深呼吸几口气,稍稍缓过神,他依然眷恋地望着面前的娇颜。


    季砚想,或许他方才他生出悸动,某一刻很想脱口而出:雁雁,我不想再放你走了。


    可最终,他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季砚再度蹙紧眉峰,病症自是不可能醒来便算好了,只是方才两人拥在一起缠绵许久,谁也没意识到此事。


    晏乐萦如梦初醒,连忙唤太医入内。


    眼见季砚醒了,几个太医都面露惊喜,随后便是按惯例交代恢复事宜,晏乐萦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没再说话。


    可她这日并未离开,之后他休养的几日也没有打算离开。


    思来想去,晏乐萦最终决定陪季砚回京城一趟,也是监督他好好服药,以便尽早彻底康复。


    出了这样的意外,到底叫晏乐萦受了惊吓,何况长安也在船上,只有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到达京城,她才能全然放下心。


    “我会在画舫再加派人手。”听闻晏乐萦的打算,季砚乌眸间闪过惊喜,沉吟着,“随你来的这些暗卫,便还是跟着你。”


    驶向京城的船只终于变得平稳,连春日融雪的河流也是平静的,晏乐萦瞧着季砚这副喜出望外的模样,心中倒泛起了涟漪。


    面对旁人时,这个年轻帝王惯常喜怒不形于色。


    可每每与她相处,饶是他依旧情绪内敛,又会有许多外人瞧不见的情绪在萌发,一一落入她眼底。


    她轻轻嗯了一声,“长宁还在画舫,我不会在京城待很久,送你们到京城后,再留几日便回程了。”


    如今已行至半路,再折返江南和直接北上去京城的时日差不了多少,这也是晏乐萦做下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


    再者,江南流寇之事虽暂告一段落,头目已被捕入狱,但此刻的江上却未必太平,还得等季砚的人再清剿彻查上几日,等一切彻底风平浪静。


    季砚自然清楚,颔首,却迟疑一分,又道:“放心,回程之事我会替你安排妥当……不过,若觉得来回折腾,也可让人去将长宁接——”


    “季砚。”晏乐萦打断了他的话,轻轻摇头。


    余下她并未说什么,可季砚明白她,她的心并没有完全定下。


    沉默少顷,季砚也没再多言,依然颔首,柔声道:“好。”


    运河流水汩汩涌动,沿岸景致不断变换,再过了十日,这支船队便彻底进入京城流域,在晨雾未散时悄然靠岸。


    京城的雪尚未消融,梅花却已经开了,雪中红梅傲然盛放,叫晏乐萦想到了江南的那棵梅树。


    那是四年前,她离京后栽种在水榭别院之中的。


    可若要提栽种那棵梅树的缘由,晏乐萦自己也说不清,像一种心血来潮,又像是本意所致,她就是在院中栽了那棵梅树。


    梅树第一次开花时,梅红点点,她眼前浮现的画面是九岁生辰那年的大雪。


    那日,季砚穿着一袭锦绣红衣踏雪而来,拨开重重雪雾,如沉寂的白纸间跃然一点鲜妍红章,就那样出现在她面前。


    此刻,季砚为她裹上裘袍,同样阻绝了厚重雪色,她又将小小的长安揽入怀中,就这样随着他下了船。


    但下船之后,她还是暂时与季砚分道扬镳。


    “你带着长安回宫吧。”


    这是她一早做的打算,也告诉过他。


    幽幽深宫,还是给她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回忆,晏乐萦暂且无法坦然面对,她只是打算在京城之中暂歇几日,再好好看看这片故土。


    毕竟四年前她一回京就入了宫,可没有此刻这般悠闲。


    季砚没有拦她,只是又替她安排了不少侍卫在身旁,长安也与她道了别,他们商量好过几日再来送她回程。


    *


    京城乃天子脚下,繁华喧嚣,处处盛世气象。


    接下来的几日,晏乐萦便悠然自得地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将京城好好逛了个遍,挑了一处人多临水的地儿,背靠东市,又毗邻西市,深得她心。


    只是她这次是轻装出行,并没有带足银钱。


    若要去全国通行的钱庄取银票,还要等钱庄核对江南的账,如此一来,起码得在京城再滞留半月之久。


    太久了。


    晏乐萦一时有些踌躇,但才踌躇了一会儿,旁边的侍卫便递上了方才那块地的地契,毕恭毕敬对她道:“晏娘子,您若看中什么,尽管吩咐属下便是。”


    晏乐萦:……


    “主子交代了。”侍卫又道,“这都算您的生辰贺礼。”


    她生辰都过去半月有余了。


    晏乐萦轻叹一口气,不过是季砚怕她推辞不收罢了。


    侍卫递完地契给她后便垂手敛目,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晏乐萦也不打算难为他,这块地也着实叫她心仪,她若坚持不收,过后季砚也定会用其他法子叫她收下。


    她都能想到,譬如,他又会说是给长安长宁的生辰礼……


    但见晏乐萦久久没有回应,侍卫不禁有些着急,赶忙再度解释着:“晏娘子,即便您不肯收,也顾念着长安和长宁小殿下吧。两位小殿下的生辰也要到了,便算作是两位小殿下的礼了。”


    看,她就说吧。


    晏乐萦拿着地契在手上掂了掂,轻飘飘的纸掂起来没什么重量,她看着对方,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绽出一抹浅笑。


    “我收下了。”她道。


    她心想,其实她也没多排斥。


    或许看清楚了一些事后,她渐渐明白,回避爱并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接受爱才能。


    再几日,归期已至,晏乐萦再度踏上码头之时,季砚与长安来相送她。


    长安平日里像季砚一般寡言少语,稳重早慧,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向亲人展露天真,此刻更是难得兴奋,与晏乐萦说了许多在宫中的见闻。


    或许,他也明白,这次是真的要与阿娘分别数月了。


    季砚并没有打断孩子的话,他在耐心听着,偶尔适时替长安补充几句。他一贯是个有耐心的人,深暗蛰伏暗待之道,可待孩子终于说完,他望向晏乐萦的目光却倏然灼热。


    他不再等待,难得表现出慌乱心焦,启唇,音色清冽又温柔,“雁雁……”


    晏乐萦身后是一支比来时还要人手充裕的船队,季砚派了许多人护送她,两人对望,他眼中虽流露一丝慌乱纠结,可晏乐萦心想……


    这一次,彼此送别,他们心中都是没有怨恨的。


    所以她很平静。


    “怎么了?”她偏头问他。


    季砚喉结微动,终究还是问出口:“……你会不会,又说话不作数?”


    耳边潮声微涌,面前的俊秀郎君眼底也倒映着河面的波光,涟漪在那双澄然乌黑的眸中一点点荡开。


    晏乐萦默然片刻,险些被他这副模样逗笑,面上却不显,而是佯装思索,顺势问道:“你指什么?”


    季砚抿唇,“你先前说过,会原谅我。”


    事关此事,这半月从江南到京城,乃至他都在宫中待了几日,一直没有问她。


    晏乐萦自那日后,也没有再提。


    季砚不再似从前那般,非要偏执地向她讨要个结果。


    只是临到她要再度消失在他眼前,藏匿于心底依旧爱之深切的情绪,才叫这句询问再也忍不住。


    晏乐萦凝视了他片刻,勾唇轻笑,声含娇意:“这个嘛……你也晓得,我一向说话不算数。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不是说会一直纵容我吗?”


    季砚只是定定望着她,一时并未应声。


    可他目色灼灼,倒叫她面上微烫,好似已被他看穿心思般,只得犹自轻咳,掩饰那分倏然升起的不自在。


    而后,她听见季砚道:“对,雁雁,我会一直纵容你。”


    这下轮到晏乐萦怔住,眼前


    忽地浮现出昔日许下这个诺言时的场景。


    那日,温泉氤氲了青年清俊的眉眼,可她却仿佛能从迷朦水雾中一眼看穿他的情深意切,一直一直,从未改变。


    此刻她也能瞧见季砚澄然眸间的涟漪。


    那圈圈涟漪本为河中水纹,却收入他眼中,又倒映她心底,渐渐地,涟漪成了一层又一层的浪潮,心绪高涌,难以磨灭。


    她垂眸,朱唇翕动,倏然提了件状似题外话的事:“那日,其实我听见你与虞黛的对话了。”


    季砚眉角轻动。


    他于四年后才再度见到晏乐萦那位表妹,从未与之单独说话。


    晏乐萦指的对话,是四年前。


    她假死那日的事。


    “天长地久有时尽……”晏乐萦心绪复杂,起初只是淡淡看着他,而后又忍不住越陷越深,变成了久久凝视他。


    那一日,她假死脱身。


    先消失的是视觉,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还心知哪怕睁开也无济于事,她的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然后是触觉、嗅觉,她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受到一切混杂的气息。


    无论是尖锐刺鼻的血腥味,还是仿若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梅香。


    她感觉自己正在离季砚远去,感受不到他的温度,自然也感受不到他的怀抱,这样的感觉对彼时的她而言却是解脱。


    直到,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雁雁,我究竟该怎样永远记住你?恨不可以,那…爱可以吗?”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问。


    随着他的音色缓缓响起,原本应该平寂的五感短暂被调动,她听到了更嘈杂的声响,可还是在深宫之中,又一次令她惧怕。很快,她还听见了虞黛带着惋惜的质问:“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虞黛那时便算她半个同盟,许是想让季砚彻底死心,稍显委婉的开场白甫一说完,她余下的言语越来越锋利。


    “您可知,晏娘子一直与我说她很痛苦,她说您很恨她,因而才这样作弄她。”


    “民女想也是,您将她带回宫,却抹去了往日所有的痕迹,对她冷言冷语过,又禁足囚禁她,无一日不表现出对她的恨……所以她也很恨您,恨到哪怕死了,往后也不想安葬在您身边。”


    “如此,如晏娘子所言,你们的确是在互相折磨。”


    季砚是沉默的。


    虞黛连连发问,可晏乐萦在一片漆黑之中,没再听见他的声音。


    甚至她都以为自己要彻底陷入昏迷,再也得不到他的回应时,他却倏然开口了。


    他说:“我…我爱她。这世间,无人比我更爱她。”


    此言一出,虞黛有些默然,半晌又忍不住道:“好,您既然爱她,想要永远记住她,本该珍惜她、爱护她,为何最后…却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为何呢?


    晏乐萦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她清楚季砚爱她,可他一定更恨她。


    她也清楚他应该恨她,是她先抛弃了他,她心中也有对当年的愧疚,只是一直埋藏在心底。越是爱,她越是对他愧疚心虚,又因为他对她的纠缠折磨,逐渐也转化成了恨。


    爱难以自洽,恨难以磨灭。


    “我错了。”季砚的声音微弱,虚弱,又声声入耳,“我错了,只是因为…天长地久,有时尽……”


    他的音色极尽哀伤,却也无比执着,似虚无缥缈的回应,回荡在她耳边。


    “此恨绵绵无绝期。”


    八年相伴,八年分离,这些日子占据了前半生的大半时光,可无论如何长久的往事,依旧太容易在岁月流逝下模糊,非凡人能左右,哪怕他如今成为天子。


    长久的时光足以让一段爱走向释然,可他想,恨并不可以。


    爱会被磨灭,终有尽时。


    可恨会绵延不绝,永生永世。


    水浪哗啦一响,晏乐萦乍然回神。四年后,季砚接了她的话,他亦如此说。


    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十足清晰,“此恨绵绵无绝期。”


    若爱会遗忘,恨是否能叫人永远记住对方呢?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有过季砚的回应,晏乐萦曾经也琢磨不出。


    她也说过恨他。


    “彼时,我的确想过要用那样的方式记住你。”季砚的声音混在潮声里,变得沉重,“我太忧心,太惊惧,太怕我会将你遗忘。”


    爱得太深,便怕遗忘,由爱生怖,由爱成痴。


    季砚意图用恨的方式来永远记住她,可恨得久了,到最后,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他自己也不再分得清心底究竟是什么情绪在作祟。


    恨逐渐转变成了可怕偏执的占有欲,又摧毁了所有的爱。


    “雁雁,对不起。”他长眸轻垂,声含颤栗,“是我错了。”


    河风如浪卷起,将两人的衣袍纠缠在一起。站在码头上许久,身躯很快会浸染寒意,晏乐萦看着此刻伫立在她身前的年轻帝王。


    青年的神色还有些掩不住的憔悴苍白,却意外显得柔绻温润,仿佛褪尽了周身所有的锋锐,又变成了那个她少时印象里的阿砚哥哥,又比阿砚哥哥沉淀了更多沉冷稳静。


    呵出一口寒气,晏乐萦还想搓搓手,她觉得这些话一日两日也是说不清的,往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刚要启唇叫他回去,倏地,耳边衣料摩挲声响起,方才还披在季砚身上的披风就将她兜头罩住,“雁雁,天冷,你快上船吧。”


    披风还浸染着温热的体温,幽幽的雪中春信香萦绕,似风将码头不远处的梅香送来。


    晏乐萦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诺言。


    他将会永远纵容她,他也永远是她的阿砚哥哥。


    “好。”她拢紧披风,狐裘绒毛蹭得她下颌有些发痒,让心下也有些莫名酥麻,她低声应道,“你也快带着长安回宫吧。”


    她又心想,或许如今她不再需要纵容来表达爱了。


    季砚掩下乌眸间的一丝黯然不舍,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他才松开手转身,晏乐萦倏然又扯住他的袖子,“阿砚哥哥。”


    爱不是纵容,爱是她值得被对方爱,也能坦然地去爱对方。


    季砚眼皮轻颤,这个久违的称呼烫得他心尖发疼,他神色间含着几分不可置信,转回头看她。


    “雁雁……”


    “阿砚哥哥,你知道,大雁是会南飞的。”她轻眨眼,明媚的小娘子姿容经年如旧,面对他时仍有娇俏放纵,话说一半,像卖关子。


    季砚蓦地觉得心跳快了起来,心绪被她牵动。


    “——也可终会回到故土。”晏乐萦眼尾弯起,恬然一笑,“好了,记得秋日之约,要和长安回来看我啊!”


    一直在旁边安静围观的长安,此刻终于出了声,铆足劲朝她挥手:“阿娘!长安定会好好听话,届时随爹爹一同回江南!”


    晏乐萦一噎,为何感觉又被孩子背刺了一回。


    “您和妹妹要好好的,身体康健,万事平安!”长安又道。


    这下,晏乐萦展颜,“好,你和…你爹爹,也要好好保重,诸事安康。”


    季砚深深朝她望来,同样眉目舒展缱绻,温声对她道:“雁雁,我心似你心,你也要……”


    “你先别‘似我心’了。”可惜,晏乐萦打断了他的深情,且她面色严肃,认真嘱咐,“季砚,你给我好好地将身子养好,下回见你,可别是病恹恹的了。”


    “不然,我会生气的。”她还当真杏眸瞪圆,显出几分明艳的凶悍。


    季砚止不住唇边的笑意,连连应声,“好,都听夫人的。”


    晏乐萦:……


    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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