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钱庄


    “总督, 就这么让他走了!下官寻过幽州来的商户,听他们说此子并不是替幽州邺城知府做事!”


    魏渝一带着人离去,刘府暗处角落里就蹿出数十举着火把, 手握刀剑的蒙面黑衣人。


    刘参政毕恭毕敬推开屏风, 原来那里不仅坐着貌美琴姬,后面软榻上正斜躺着一位身材精瘦, 两腮无肉的中年男子, 几个美人儿跪地为其按腿揉肩。


    此人正是漕运总督马松德。


    马松德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冷笑两声:“不然呢?此等外地良商前脚来给本官送功德牌匾, 后脚就离奇死在刘府?你是想害自己还是想坑害本官?”


    刘参政连忙跪地,咬牙切齿道:“下官愚钝, 大人莫怪,下官绝无害大人之心,只是此人公然挑衅大人, 下官实在是气不过!”


    他顿生懊恼后怕,也是他太过自信,根本没有把魏渝这小子放在眼里,这两天也没派人盯着他都做了些什么,谁能想到短短三日此人就能用一所救济堂直接将马总督架在了高处!他原本想着捏死一个没有身家背景的外来商户就如踩死只蝼蚁般简单, 酒菜里的剧毒足以让此子今夜无法活着离开……万万没想到竟差点连累自己!他也不知该感谢此子的谨慎还是恨他心思深沉!


    他们眼下能杀光外来的魏家,但堵不住悠悠之口, 若是此等良商死在明州, 怕是会惹人非议,毕竟偌大明州想要抓住马总督把柄的人可不止一家!


    短时间内在明面上他们是动不得魏家了。


    马总督起身,狠瞧刘参政一眼:“你脑子里莫要只有打打杀杀,闹些灭门惨案不好收手,如今不比早些年任你胡来, 圣上龙体欠安,太子殿下监国,十年前那桩旧事,难不成还没给你教训!”


    刘参政忙跪地磕头,战战兢兢道:“大,大人,下官知罪。”


    “我听说京城又要有新令,朝堂瞬息万变,这日后有助本官名声一事,定要多多益善。”


    马总督微眯眼睛,目露凶光:“此人一来明州就知道拉拢根基颇深的明州商户,拔了本官的胡须又能全身而退,你若是有他的一半聪慧,想来这些年乔钟二家也不能发展的如此庞大迅猛!”


    “下官无能!”


    “你不是无能,你是被金银蒙蔽了头脑!此子既然明面上杀不得,那就好好拉拢。”马总督咽下美人儿喂来的剥皮蒲桃,悠悠道:“若是他不会做人,待这阵风声过后,一个外来商户忽然暴毙倒也没什么。”


    魏渝回到徽水街就见着府宅灯火通明,寒风冷冽中数匹车马套牢,镖局汉子严阵以待,涣哥儿扶着陈爷爷的手臂满脸焦急惶恐地站在人群当中。


    甘九听到车马声连忙上前去迎:“罐罐!”


    全家上下见着魏渝囫囵站着都暗自松了口气。


    虽说魏渝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可却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魏渝看到林宝臻和宋掌柜竟然也在倒是有些意外,先看向甘九道:“大哥,一切顺利,让大家回去歇着吧。”


    眼下事多,他也顾不得安抚爷爷和涣哥儿,只能带着林宝臻和宋掌柜来到书房议事。


    门一关上,林宝臻就急道:“魏掌柜,刘参政可有为难你!”


    魏渝沉着脸将今晚之事细致与他们说过。


    听到刘参政应允在功德牌匾题字一事,宋掌柜闭目大松一口气:“若不是魏掌柜三日前提出要修建救济堂一法,咱们怕是过不去这个坎了。”


    “那咱们可还能继续合作?”林宝臻犹豫道。


    魏渝面色如常:“我倒是无妨,就看两位掌柜敢不敢与我合作了。”


    宋掌柜到底年长些,有些瞻前顾后道:“若是继续合作,魏掌柜觉得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不触怒马总督?”


    魏渝明眸颇冷:“宋掌柜,珍玉斋和清宝斋这两月只分流鼓楼的不到十成之一的生意,我就就被马总督派人敲打,你认为咱们若是继续深入合作,他如何能不恼怒?若是你们想息事宁人也想继续受制于人,任由鼓楼马家珠商一家独大,此事过后我们也不必再谈合作。”


    宋掌柜面色一沉:“魏掌柜的意思是若是合作就要与马总督硬碰硬?”


    魏渝:“他是官,你我是民,咱们哪里有底气与人家硬碰硬?”


    林宝臻忽然激动道:“魏掌柜,我既然能先一步来你府上,也是与家中长辈叔伯商量好了,这些年我们被鼓楼珠商打压的日子实在难捱,合浦族人穷尽心血采珠,可最后采来的珍珠多数压于箱底见不得世面,又因着马总督的缘由,丰隆的珍珠若是想出明州,高出五成的货税上就能压垮我们,若是你能救我们于水火,我们林家愿意与你合作!”


    宋掌柜沉默一会儿,也道:“魏掌柜,我先前所问也是怕你不知晓马总督在明州的厉害,若是你有巧计,我们珍玉斋也愿意与你合作!”


    魏渝起身将墙壁上挂着的大康和明州的舆图解下来平铺在书案上。


    他手指点在明州侧下方:“丰隆街的珍珠产自合浦,马家鼓楼的珍珠产自雷州海岛,我可有说错?”


    林宝臻不知晓他为何这般问,只点头道:“魏掌柜所说是真。”


    “你们可知晓雷州海岛与马总督是何干系?”


    二人对视一眼,宋掌柜犹豫道:“我知晓马总督乃是平州人士,正妻乃是明州最大茶商张家嫡女,仔细说来他与雷州海岛应该并无亲戚干系,这些年能把持雷州海岛的珠商应当也是凭借他漕运总督的身份和茶商张家的扶持。”


    “那若是……”


    魏渝指尖轻按舆图,淡声道:“他不再是漕运总督了呢。”


    这话一出,林宝臻大骇:“魏掌柜,官员任免乃是朝廷大事,你我如何能妄自议论。”


    “不能妄自议论?你我身家性命都攥在他的手中,如何不能寻到他的软肋,一击毙命!”


    魏渝冷静道:“你可知眼下马总督不会动我们,只会打着惜才的由头招揽,若是招揽不得,那就只有一个下场。”


    林宝臻喃喃道:“杀……”


    魏渝:“马总督若是倒了,他身后的雷州珠商定会被朝廷监管核查,一时无法进入明州,若是我们能以蝼蚁之力撬动先机,明州最大的珠商只会是丰隆珠商!”


    明州乃是大康各地商贩聚集之处,若是丰隆珍珠独占鳌头,迎来的利益怕是犹如滔滔江水,永之不尽!


    林宋两家虽说不合,可也是同族人的小打小闹,在真正是非大义面前自然是站在同一线上。


    宋掌柜也心潮澎湃起来,但还残留一丝警惕:“魏掌柜,那你呢,你冒着这样大的危险帮助丰隆珠商,你想要些什么?难不成你想借此吃掉雷州海岛的珠商?”


    魏渝轻笑道:“宋掌柜啊,魏渝势单力薄如何能吞下雷州珠商的百年基业?你也知晓我养着巨船,我在明州能停留几日?我想要的不过是能以最低的成本囤购你们丰隆的珍珠和其余营生。”


    林宝臻握拳:“若是丰隆珍珠真的能在明州崛起,我们林家愿意以最低的本钱将珍珠卖给魏掌柜!”


    宋掌柜点了点头,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又问:“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魏渝沉声道:“其一,漆盒珍珠一事照旧进行,打明日起还要将救济堂一事大肆宣扬,声势越大,我们才会更安全。”


    “其二,此事需要两位掌柜秘密进行……”


    “要做什么事?”


    魏渝唇角微勾:“凭借马总督的专断蛮狠,我不信他双手清白,任何事情只要你用心去找,总会找到致命的蛛丝马迹。”


    林宋二人离去许久,魏渝手中还捏着单薄泛红的明州舆图,视线落在明州港外围繁荣密集的十二鼓楼上,平静眸中燃着汹汹野心。


    他想要的可不止是小小的珠商生意。


    来到明州之后,他无一日闲暇懒惰,无数次站在鼓楼的最高处俯瞰整个江水明州。


    从幽州漂洋过海来到此地,他初心也想带着幽州商户在明州闯出一片天地来,明州是整个大康的风水宝地,最为牟利的茶,蚕,盐早已被各大家族牢牢把握,四处高墙林立,犹如铮铮铁桶,外人不得觊觎一星半点儿。


    这些家族的布局早已清晰明了,他们就是死皮赖脸的硬闯进去,说难听点也就是“二手贩子”,人家吃肉,他们喝汤罢了。


    想要制胜,必须剑走偏锋。


    说起来他决意不掺和茶盐这趟浑水也是心中有了旁的谋算。


    那一日夜晚,他与小野参一同盘点库房四箱白银,他对银子一事向来谨慎,除了兄长谁也不会信任,故而银子一入库房,他就贪夜将银子放入与他息息相关的小银罐当中,再用碎石掩人耳目。


    小野参头一遭见到小银罐整个参都惊呆了,见着巴掌大小的银罐能收入这么些银两,自己也想跳进去试一试深浅,却被魏渝一把抓住头顶小花,让它莫要胡来。


    小野参蹦蹦跳跳了一句“好神奇!好神奇!坏蛋再也偷不了爹爹的银子啦!”


    这一句话却让魏渝心念一动。


    坏蛋再也偷不了爹爹的银子……


    若是他能让所有商户的银子都不能被劫匪贼人偷窃呢?


    他心中隐隐激动起来,大康的所有钱庄,只能银金铜相兑,若你在钱庄存入银钱,钱庄会给你相应的银钱票据,又叫银票,不过这银票只能服务当地商民,像是魏渝有一张八十两幽州钱庄的银票,这放在明州就是废纸一张。


    他曾在凤阳做过几年的当铺掌柜,吕爷爷对他倾囊相授,让他一个乡野小子也能辨认真假字画和熟知典当抵押一事。


    若是取之钱庄和当铺的精华,再纠正其弊端……他脑海中隐约乍现一个天大的赚钱计划。


    他要做整个大康商人的钱庄!


    大康各地也都要有魏家钱庄的名声!


    一瞬间,他心中版图清晰起来,他知道魏家商行现阶段就是要狂揽银钱,这几个月商行所赚白银比起他心中大业也只是九牛一毛,明州港的鼓楼才是目前最赚钱的利器。


    一个浑身弱点的马总督不足为惧,他必须要抢在茶商张家、桑王乔家、盐业钟家之前将十二鼓楼一点一点蚕食。


    蝼蚁虽小,亦能毁万里长堤!


    ……


    今冬明州有一桩稀罕事,大街小巷,茶肆酒楼都在议论,说啊这外来的魏家商行和以清宝斋为首的丰隆珠商以马总督的名义建造了一所救济堂!


    明州这样大,善人不少,每逢严寒冬日倒是也有临时搭建的救济堂,可没有哪一家救济堂像魏家操办的这样好,不仅供应药材和粮肉竟然还建了间书堂让流浪孤儿和穷苦人家的孩童来此读书。


    一时之间人人赞叹,就连平日里清高的文人都赞魏家商贾大义!


    救济堂的原身是城外的破庙,后来魏家出了大笔银钱将破庙修缮扩展,倒有了现在的遮风挡雨的干净阔院。


    虽说魏渝提出建造救济堂是为了破漆盒一局,可他的初心向善,与其将钱财孝敬那些酒囊饭袋,倒不如帮助真正有需要的人。


    尤其在提出建造书堂时,他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哥哥……


    当初他与哥哥能读书也多亏了凤阳镇林老夫人的帮衬引荐,故而这间书堂他以林老夫人的做女儿时的姓氏命了名。


    明日就是除夕了,也不知晓哥哥如今过得怎么样,大师兄有没有将书信送到?哥哥……有没有想他?


    “罐罐,你来了。”


    魏渝敛住心思,抬头就见着涣哥儿和沈珺在院中熬药,数十个药炉冒着浓郁苦涩的白烟,不远处传来童真稚嫩的朗朗读书声。


    “前些日子下雨,不少孩子和娘子老人都惹了风寒,整日咳嗽不断,真令人揪心,我这两日就给他们熬了不少药。”


    魏渝点了点头,道:“药材若是不够,尽管去药材铺取用。”


    涣哥儿笑道:“知道你大方,我没少给孩子们拿你铺中顶好的药材。”


    魏渝笑笑,他见着沈珺一人看着几个药炉,遂问道:“可用我帮忙?”


    “不用,不用!魏东家,我能忙得过来!”


    涣哥儿还未说话,沈珺倒是抢先道,像是生怕他留下帮忙一样。


    魏渝冲涣哥儿挑了挑眉,嘴角勾起笑来:“好吧,那就辛苦乔郎中和沈郎中了。”


    涣哥儿看出他眼里的揶揄,扬着药铲脸红道:“魏罐罐,你,你乱想些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想,倒是你先脸红了。”


    魏渝脚底抹油,赶紧溜进灶房。


    眼下到了饭点,灶房切菜声不断,两个婆子忙得都顾不上与东家打招呼,后门还有不少汉子在扛米扛面。


    魏渝翻动下米缸面缸又看了眼菜篮,见这些人没有阳奉阴违拿霉粮烂菜糊弄难民他也就放下心来,这时他视线忽然落在一汉子脸上,此人的目光也正好对上魏渝的眼睛。


    魏渝眯了眯眼:“你是……”


    “罐……不,魏掌柜。”


    年轻汉子黝黑脸上露出个笑,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我是小东啊。”


    “小东。”


    魏渝想起李三郎曾经说过小东当年进了猎户队,此次能跟随商船来到明州的猎户和镖局汉子必须要求身体强壮,会简单识字和算数,想来小东是在百人之中被选上了。


    魏渝瞧着他的脸:“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


    小东点头笑道:“对,我大哥如今在凤阳镇做杂货买卖,已经娶妻生子了。”


    “不错。”


    魏渝拍拍他健壮肩膀:“开春之后会有一批人跟着商船回幽州,若是想家你们可以跟着他们回去。”


    “我不想回去,我想跟着掌柜做大生意!”


    小东眼睛锃亮:“掌柜,您太厉害了,从幽州到明州,就没有您赚不到的钱!”


    魏渝轻笑一声:“罢了,你若不想走,就留下来吧。”


    他转身欲走,就听见小东忽然又叫住他:“魏掌柜!”


    魏渝回头:“怎么了?”


    小东像是鼓足勇气般上前一步:“魏掌柜,您贵人事多,想来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我,我想对您和魏学子说一声谢谢,也想对你们说一声对不住。”


    魏渝笑着道:“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往事随风,你不必再挂怀。”


    见着魏渝的背影,小东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又摸摸后脑勺自言自语道:“罐罐和承哥说话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饶是身在异乡,魏家的新年也热热闹闹的操办起来了。


    一群汉子无所顾忌喝到月上梢头,魏渝这个东家更是被多灌了两杯酒,他回到房中时脚底发飘,一个不察竟把自己重重摔在宣软的床榻上。


    “哥哥。”


    魏渝眼前竟然闪过哥哥的身影,他愣了愣,揉揉晕眩的眼睛:“哥哥……”


    没一会儿,好像哥哥温润笑着朝他走来。


    魏渝身上猛地热了起来,难耐地弓起身子,咬着唇喃喃道:“哥哥……”


    他口干舌燥,仿佛念一百遍哥哥才能解渴,雪白修长的手指也缓缓移到腰带上。


    “哥哥……”


    “哥哥……”


    “哥哥,我好想你。”


    次日,魏渝醒来时才知晓自己昨夜喊着哥哥做了什么!


    他脸蛋腾地红了起来,看着身下弄脏的被子十分尴尬。


    哥哥又不在,谁能帮他呢?


    他想了想赶紧从一旁书案上拿过墨汁泼在被子上。


    这被子当真是要不得了!


    他深吸一口气,换上整洁的衣裳,赶紧走出屋子。


    除夕歇过一日,魏家山货行今日就忙碌起来了。


    魏渝带着仆从来到明州港,开春之后魏家商船就要返回幽州,漆盒一事已经包给明州的木匠行,杨泰这段日子就带着自家木匠船手修缮船舱。


    “东家!”


    “东家!”


    海边风大,魏渝拢拢裘领长袍上了船,走了两间船舱就看到正在专心致志绘图的杨泰。


    杨泰满脸胡子拉碴的抬头,笑道:“东家,过年好啊。”


    “过年好。”


    魏渝看一眼地上的炭盆,又冲外头喊一声:“云风。”


    云风忙小跑进来:“东家。”


    “去,徽水街多拿几箱银炭,杨木匠长时间在屋子里绘图,这些黑炭烟大,味重,容易伤了他的眼睛。”


    杨泰一听,忙道:“东家,不用给我破费!我用这些黑炭正好!”


    烧银炭和烧银子没什么区别啊!


    “云风,快去,别愣着。”


    见着云风一溜烟跑走,杨泰心中一暖:“东家您对我们这些伙计实在是太好了。”


    “我向来是先将心比心再论功行赏。”


    魏渝解下裘袍坐下,见着他的图纸,笑道:“你这是又研究什么呢?”


    杨泰来了精神:“这次在海上遭遇龙王风暴,我们能够毫发无损纯属天降大幸,可人不是总有好运气的,我想着能否改善一下商船,日后就算再遇上此等险事,咱们也能轻松避难。”


    魏渝道:“我不懂造船,杨大哥能否仔细说给我听听?”


    杨泰自然高兴有人能听他讲船讲木匠工艺,高兴道:“能,当然能!”


    “……若是东家银钱充足,我想着咱们再造一艘更大的商船。”


    杨泰指着海域舆图,眸中隐隐兴奋:“东家可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


    魏渝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


    杨泰还是很兴奋:“我也不知道!”


    魏渝:“……”


    不过他很快又笑道:“就是因为未知才有探索的欲望,谋财的机会。”


    杨泰连忙点头:“魏东家真乃杨某知己也!”


    二人又就着商船前往未知海域的事情畅谈起来,杨泰又翻出这些日子搜罗来的《鬼岛志略》与他同看,这书虽说多有虚构之处,什么神仙显灵,海妖吃人……可里头讲述海域洋流和异族外邦倒不像是假的。


    这一讨论就说到天黑,魏渝瞧着时候不早打算打马回府,就见着杨泰忽然张了张嘴。


    魏渝瞧出他的欲言又止:“杨大哥,你有心事?”


    杨泰垂眸道:“不知魏东家替我寻亲人一事可有眉目?”


    这事魏渝还真没忘,早在去庄宅牙行赁宅租铺的时候他就给了牙人银钱,托他们帮忙寻常从苦寒之地卖来明州的奴人。


    事情已经过去两月,牙行那面没有传来消息。


    魏渝拍拍他的肩膀:“杨大哥放心,你的家人我肯定会帮你寻到,就是我寻不到,我哥哥三月会试,四月殿试,等他做了官定然会助你蒯家翻案,到时你的族人自然就会被放奴。”


    杨泰心安了,激动道:“那就麻烦东家和魏学子了。”


    魏渝却在心底叹息一声。


    原本他想着过年前去到京城去见哥哥一面,可眼下事情缠身,他真是半步也走不得。


    哎,也不知道赵师兄什么时候能把哥哥的书信给他带回来.


    正月初八,徽水街魏府迎来一张十分稀罕的请帖。


    林宝臻道:“元宵佳节乃是明州商会善堂的大日子,只要在明州叫上名号的商行商铺都会应邀参与。”


    魏渝看了眼请帖,上头第一行先写着“少酒薄乐……”第二行便写着邀约者的名讳钟如山,赴宴时间正月十五,地点乃是明州普陀山的醉仙山庄。


    “想来明州商户是以盐商钟家为主。”


    林宝臻道:“对,钟如山正是明州商会善堂的堂主。”


    魏渝与林宝臻年龄相仿,因着共渡漆盒难关,这么一来二往倒也成了朋友。


    “马家7 7 z l作为明州有名的珠商和鼓楼老板,他们也会派人前往。”


    林宝臻想到什么,低声道:“这段日子我们真查到了马总督和刘参政曾经做过的一桩恶事,不过这件事情他们做得太绝太干净,真的搬到台面上来还需要时间。”


    “不急,慢慢来。”


    魏渝笑着道:“林大哥,前些日子我让你讲讲钟,张,乔三家的事情,你说你知道的也不多要回去去问问长辈叔伯,今日我有空,你有闲,不如与我讲讲?”


    林宝臻从袖口掏出一本沉甸甸的书册来:“当然能与你讲,这三家事情太多,我怕有所疏漏,特意记在了书册上。”


    魏渝瞧着这两指厚的书,有些咂舌:“到底是高门大户,能让外人知晓的事情都有这么多!”


    听说魏渝要去普陀山会宴七日,陈爷爷很是不放心,不仅让他带着有功夫在身上的镖局汉子,还怕有人给他下毒,非让他带着涣哥儿和沈珺郎中。


    他哭笑不得:“爷爷,这是盐业钟家操办的大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好说歹说把陈爷爷劝住,他又嘱咐由着甘九大哥统管鼓楼山参行和药材铺的生意,这才放心与林宝臻和宋掌柜一道前往百里之外的普陀山。


    普陀山,醉仙山庄。


    他们到时前头的马车已经堵在山脚下。


    魏渝掀开轿帘看了两眼,见着不少大腹便便的商户已经急匆匆从马车下来,看来是想步行上山。


    “从山下到山腰怎么说也要走上一个时辰,这些养尊处优的富户就这样走着上山了?”


    林宝臻嗤笑一声:“还不是想抢着巴结钟家。”


    宋掌柜也点头道:“往年普陀宴结束后,不少商户都攀上了高枝。”


    这个高枝自然指着是钟乔几家。


    魏渝心中有数,并未多言。


    两个时辰后前方山路终于得以疏通,魏渝和林宝臻等人也顺利来到醉仙山庄。


    这一路走来魏渝早就领略钟家的豪气,可真进入山庄还是被这等富贵奢侈的景象微微晃了眼睛。


    玉石铺地,玛瑙成群,朱红楼阁矗立山间,冬日园林中却盛开着夏日名贵花卉,随处可见贵重银炭铜炉,整个山庄都极尽奢靡。


    不远处传来悦耳丝竹声。


    魏渝等人虽说来得稍晚些,可也没什么干系,因为他们的席位按着财力也只配坐在最后面。


    每位商户左右都有相貌极好的仆从服侍用饭倒酒。


    饭菜精致,食材难寻,酒水亦是上品。


    铜锣敲响三声,听到有人长吟:“钟堂主到!”


    魏渝放下酒盏跟着众人一道起身。


    “逢迎佳节,钟某特设薄宴邀诸君共聚,还望各位放松身心,共享天伦之乐。”


    众人应答:“谢钟堂主款待。”


    魏渝离着远些,只能听着这道年迈和煦的嗓音,瞧不见这钟家家主是何模样。


    林宝臻和宋掌柜到底是明州的商户,没一会儿就有人上来与他们攀谈,而魏渝初入明州,除了他们二人倒也不识得旁人,而且他也无心做些无用结交,只自顾自品尝着面前美食。


    有道珠色甜鱼倒是合他的胃口,有些像他幼时最爱吃的酸酸甜甜的鱼,不过这厨子为了摆盘精致,一盘只有两三片,他几口吃光,倒是有些食髓知味。


    身边的小哥儿见他爱吃又起身给他端来一盘。


    魏渝抬脸笑道:“谢谢。”


    小哥儿脸蛋一红,低声道:“贵客不必言谢,这是奴应该做的。”


    魏渝放下筷子,打量下周围:“山庄哪处景色最美?”


    小哥儿想了想道:“攀阳峰的景色美极,眼下那里红梅正艳,再往下行至百步可见温泉,不少贵客都喜在那处玩乐。”


    魏渝温温笑着:“怪不得叫醉仙山庄,又能赏梅又能泡汤,只听着就让人心动。”


    小哥儿对上他唇边俊俏的笑,脸蛋又红一分。


    魏渝将腰间的钱袋解下悄悄塞到小哥儿手里,小哥儿一愣,当即就要推拒却听眼前人眯着笑眼嘘了声。


    “你端来的这道酸甜可口的鱼菜让我想起幼时在乡野的日子。”


    小哥儿回过神来已经瞧不见那俊俏少年的身影了。


    魏渝吃饱喝足,问过几个低眉顺目的仆从,就溜溜达达朝着攀阳峰走去,这一路走来浑身惹上不少喜人的梅花香气,他快走两步想去看看汤泉就听到不远处的暖阁里传来一阵吵嚷。


    “我觉得这幅是真的!”


    “怎么可能,你这画打眼一瞧就是假,一点李老的皴法精髓都没有!”


    “嘿!你还懂上了皴法了?你少来!”


    魏渝视力极佳,就是站在远处也能瞧见是一群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在围着两幅一模一样的山水画争执不下。


    他心念一动,提步上前走了两步,声音不轻不重:“这两副画都是赝品。”


    这话惊得暖阁里的四人连忙回头。


    有一蓝袍少爷挥着扇子,凶道:“你是谁!凭什么说这两幅画都不是真的?!”


    “对啊,你算老几,你凭什么这么说?”其貌不扬的胖子少爷也踮脚喊道。


    魏渝嘴角挂着笑,先是上手摸了摸两幅画,那胖子少爷忙道:“拿走你的脏手!莫要弄脏了我的宝画!”


    他却充耳不闻,又贴着两幅画仔细嗅闻两下。


    “左面的画是赝品中的低等货!”


    魏渝扯着蓝袍少爷的手:“你仔细闻一闻能不能闻到新墨的味道?”


    蓝袍少爷大嗅一口,真闻到一股微臭的新墨味道,还差点呛到自个儿,他强行挽尊道:“这,这是因着明州雨多天潮,这画才起了味道!”


    “是吗?你再瞧这落款,皇赵宣和甲辰春,雾阳李後笔……你瞧这个後字是不是少写一点?李老画这副山壑松风图时堪堪不惑之年,还没到年迈眼花的时候如何能将自己的名字写错?”


    众人都挤过来瞧,那小胖子最先幸灾乐祸笑道:“哈哈哈,还真是少写一点,乔四海,你被人骗了!”


    乔四海咬牙道:“张维扬!你闭嘴!”


    “你不是说这两幅画都是赝品,那张维扬那画呢?!”


    张维扬皱了皱眉:“我的画怎么可能是假的!这画可是花了我三千两银子!”


    魏渝仔细瞧着右面的画,认真道:“这幅画画风妍巧,细密工整,就连不起眼的石峰也讲究峭劲锐利……”


    小胖子眼睛一亮:“那你先前看走眼了是不是?我这画就是真的!”


    “我没有看走眼,此画应当算是一等赝品。”


    魏渝视线下移,落在最下面的印章上。


    有一人抢着道:“我听人说真迹的印章时间越久颜色越深,赝品印章就算造假造不出来,你瞧着这画的印章颜色这样深,这一看就是真的!”


    “对啊,张少爷这画就是真的!”


    小胖子顿时洋洋得意起来:“哼,你还能给我的画挑出什么毛病?”


    魏渝瞧他一眼,笑道:“赵朝文人讲究山水自然,多用山石作印章,自大康以来,国泰民安,文人寻求精益求精,便多用玉石做印章,玉石做印章常常不易褪色,印泥也会更加鲜艳,李老乃是百年前的赵朝人士,他的画作流传至今,就算保存再好,其石头印章也应有所褪色,而不是像这副画这般造假的深色。”


    小胖子恍然:“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也被骗了?”


    魏渝点头:“对,你们都被骗了。”


    小胖子和乔四海对视一眼,倒是没多少心疼银钱就是觉得生气。


    “还好提前发现了,不然咱们将这副赝品送给钟岚,他怕是又要生气了。”


    乔四海看着魏渝:“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少爷?”


    “我是幽州来的商户,不是什么少爷。”


    “商户?你是做当铺古玩字画生意的?”


    魏渝笑道:“我是做山货生意的,不过我八九岁就在当铺做掌柜。”


    乔四海瞪大眼睛:“八九岁就做掌柜了?”


    小胖子想到什么:“那岂不是很会辨别古玩字画?我这儿还有几样东西,你能不能帮着我辨别真假?”


    一旁的几人都道:“我也有,我也有!”


    魏渝坐下来道:“好,你们尽管拿来,我左右也没事,就帮你们好好瞧瞧。”


    这一瞧就瞧到天黑。


    因着魏渝帮这些空有钱财,头脑简单的少爷搜罗出不少赝品,这让几人对魏渝都大有好感,他们都打定主意,回到明州城就去报官,虽说他们都不差这几千两银钱,可他们也都是明州城有头有脸的少爷却被一些二道贩子蒙骗戏弄,怎么说也得出一口恶气!


    “魏渝,你的住处在哪儿?”


    小胖子张维扬对魏渝很是亲近,觉得他与他们年纪相仿,又长得好、会说话还有本事,他娘说了就是要多结交这样的朋友!


    “我在山下住。”


    “你在山下住?”


    乔四海皱皱眉道:“山下人多又吵,你怎么在山下住呢?”


    魏渝温温笑道:“我不过是明州名不经传的小商户,住在山下才是合情合理。”


    “魏渝,别住在山下了,和我们一道住在汤泉这儿吧!你说话有趣,我还想与你说说话呢。”


    张维扬眼睛一亮:“对了,你会骑马吗?”


    魏渝挑眉:“会骑。”


    “醉仙山庄还有猎场,明日咱们一道去骑马打猎如何?”


    乔四海道:“明日钟岚应该也在,他这人脾气怪,你可莫要与他计较。”


    钟岚?钟堂主早逝长子留下的唯一子嗣?


    魏渝对这里每个人的身份都有数,笑眯眯起身道:“咱们一见如故,玩得好,说得着,我心里也高兴,可我既然来到山庄就要守山庄的规矩,明日一早我就到猎场找你们如何?”


    见他坚持,张维扬和乔四海更觉得此人懂规矩不附炎趋势,也只好不再劝留。


    次日一早,魏渝牵着马来到猎场就见着不少年轻人聚在一处。


    他打眼一过就知晓这里不仅有张、乔、钟三大家族的少爷还有不少明州商户的儿子。


    “魏渝!这儿!”


    小胖子张维扬夹着小矮马过来,白胖脸蛋满是笑意:“我都说让你住在山上了,你再晚来一点比赛可就开始了!”


    “这个你们带在身上。”


    张维扬接过来几个荷包,见着里头有不少黑乎乎的小药丸:“这是?”


    魏渝道:“这是用幽州药材制成的止血镇痛的药丸,虽说猎场都是圈养的食草牲畜,没有什么血性,可林中山路崎岖也有危险,把它留在身上也算有个保障。”这药丸是涣哥儿和沈珺给魏渝和镖师们准备的,他从中拿了一些用来“交际”。


    “魏渝,你可真贴心!”


    张维扬拿着几个荷包就跑到人群中央:“乔老四,李舜,你们看魏渝给咱们带什么了!”


    乔四海听到张维扬的复述,笑嘻嘻拿过两个荷包:“每年打猎都有人受伤,虽说郎中就在外面等着,可等他们出现咱们都疼死了,我要一个,哎?钟岚,你要不要?”


    魏渝看向人群中央的钟岚。


    此子骑在马上,他面色苍白,身量有些瘦小,嘴唇没有什么血色,他淡淡瞧魏渝一眼,摇头道:“不要。”


    乔四海耸耸肩膀,将剩下的荷包也塞进胸前:“那敢情好,这两个都是我的了!”


    “魏渝,咱们走,比赛从现在开始到太阳落山结束,谁的猎物最多谁就胜出,等到晚上篝火烤肉,钟堂主还会给赢家彩头呢。”


    魏渝翻身上马,与几人并肩前行,微微笑着:“哦?还有彩头?这些年谁得到彩头最多啊?”


    张维扬下巴朝前方点了点:“钟岚,别看钟岚比咱们瘦小,他有些本事呢。”


    身后的人见着魏渝能与张乔两家少爷走得那样近都有些疑惑。


    “这人是谁啊?”


    “没见过,姓魏,不像是有名的商户少爷。”


    “没准是那位张姓少爷的亲戚,我难得瞧见他对谁这样上心!”


    “别管他了,咱们还是先去寻钟少爷,只要助钟少爷夺得彩头,也能在钟堂主面前卖个好!”


    “你说钟少爷一个跛子打什么猎?还不如屋里吃吃酒,听听曲儿呢!”


    没一会儿,魏渝就和乔四海张维扬走散了,前者去追一只小鹿,后者没走多久就摸着肚子说饿了,然后就和随从在草地上野餐起来。


    魏渝是山里长大的小孩,一个人在山中打猎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悠哉闲适,他无心与这些人争抢什么彩头,故而只打了两只野兔挂在马上意思意思。


    不远处有瀑布溪流的声响,他停下让奔波半晌的马儿过去喝些水,见着溪水清澈,他也蹲下来接两抔水用来净面,忽而他耳朵一动,微眯着眼睛看向一旁的树林。


    他拿过弓箭,屏息悄声走近林中,此时无风,眼前茂密树木微颤。


    下一秒就见着一人影狼狈掠过树丛,而他身后两只花豹穷追不舍。


    花豹?这圈养的狩猎场怎么会有花豹?


    魏渝不再犹豫,目露冷静,抬弓拉箭,只听唰得一声锋利箭羽直直刺入花豹腹中。


    那人应该也得以喘息,一箭将另一只花豹毙命!


    “钟岚?”


    魏渝微惊,饶是他百般算计也没想到堂堂钟家少爷能落单到被花豹围堵。


    钟岚脸色更苍白了些,捂着流血的胳膊不说话。


    魏渝见状,抽出一支弓箭划向他的衣袍,就听着钟少爷咬牙道:“你!”


    魏渝皱皱眉:“你受伤了,不撕你的衣服难不成要撕我的衣服吗?”


    他撕下钟岚的袍子一角,三两下就将布条缠在他那只流血的胳膊上,又拿出先前分给众人的荷包:“吃三粒就成。”


    钟岚疼得差点厥过去,死咬着嘴唇:“我,我从不吃来路不明的药!”


    “那你就疼着吧。”


    魏渝很会识人,像是张维扬和乔四海那种大脑空空,心思单纯的少爷,只要陪他玩好哄好,时间一长这种人便会听之任之;但像是钟岚这等傲娇聪明的人,你越给他好脸色,他越觉得你巴结,你越不理他,他反而觉得你出淤泥而不染。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钟岚又急又臊道:“没有水,我怎么吃!”


    魏渝蹲下来平视他,勾唇笑道:“张嘴。”


    钟岚不情不愿的微微张嘴,还没反应过来那苦涩药丸就砸入喉咙里,他当即难受地想吐,不料却被这人捂住嘴巴。


    “咽下去了?”


    钟岚眨眨眼,点了点头。


    魏渝松开手,意有所指道:“这种私人猎场为何会有花豹?”


    按理说只会有些食草牲畜用来哄这些少爷玩。


    钟岚脸色一沉:“有人想杀我。”


    魏渝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那我得走了,有人想杀你,你却被我救了,那人知晓后岂不是也恨上了我?”


    话音刚落,林中就传来呼唤钟岚的声音。


    钟岚只觉得眼前一花,这人三两下就跑蹿离去。


    他微微皱眉,心里有些困惑。


    此人竟然不想利用救他一事问他祖父邀功?.


    因着钟家少爷在普陀山遇袭一事,这场七日会宴只操办两日就匆匆结束。


    许多人表面上关心钟少爷伤势,心底却气得要死,这么好一个结交大户家族的机会就这样夭折了!


    这些人中也只有魏渝收获颇丰。


    自打这日起,张维扬和乔四海几人就与魏渝十分交好,尤其是在他们看到停靠在明州港的魏家商船过后,真心觉得魏渝有本事,他明明与他们同岁却能经营这般生意,听说去年十月份就火得沸沸扬扬的山参雪蛤铺子竟然也是出自魏渝之手?


    这些人都是家中受宠老幺,因着上头有顶事的兄长父辈,他们接触不到家族生意,这十来年来也被教育只要会吃喝玩乐就够了,可今朝与魏渝玩在一处,此人大方又会玩,每每听着他对世事的思想和见解,这些富贵少爷也动了想要经商的心思。


    这一日,张维扬做东,请着众人来到小月阁吃酒。


    魏渝忙着商船一事来得稍晚些,等他到时就见着阁中多了难得一见的钟岚。


    “魏渝,你又来晚了,快快,罚酒,罚酒!”


    张维扬比前两个月又胖了点,挥着拳头替魏渝说话:“魏渝可是还有铺子和商船要管,来晚些也能理解。”


    “不如我喝一杯意思意思?”


    魏渝倒一杯酒喝下,笑眯眯道:“维扬,你怎么这么急着给我下帖子?”


    张维扬看一眼钟岚,道:“我听说你们家的商船要回幽州了?”


    “正是,这月中旬就返幽州。”


    张维扬有点兴奋:“那你船上可还有空闲地方?你也知道我家是茶商,乔四家里做丝绸生意,还有李舜家里做木材……”


    就在众人以为魏渝肯定会像往常一样答应他们任何要求时,却听魏渝为难皱眉道:“不巧,船上没有空余之处。”


    “啊?”


    张维扬脸色是肉眼可见的失落:“一点地方也没有了吗?”


    乔四海倒是明事理:“也怪我们想一出是一处,今儿都三月初五了,还有十来日就开船,魏渝哪里能算到咱们也想做买卖呢?”


    魏渝故作沉默,知道放出的鱼线该收回来了,于是道:“你们真想做买卖?”


    “想做!”


    “对,我们想跟着你做!”


    魏渝看向默不作声的钟岚:“钟少爷今儿怎么有闲过来?”


    钟岚抱着肩膀冷冷瞧他:“我听说这些蠢货想要做生意,我怕你把他们卖了。”


    这个钟岚偶尔也会与他们聚在一处,不过总是脸色傲娇,不置一词。


    魏渝轻笑:“我是真心把维扬和四海他们当做朋友,如何会卖了他们?”


    乔四海叹气道:“阿岚,魏渝虽说与我们相交短短几月,可教会了我们不少东西,往日我们只知道喜好酒色斗蛐蛐,可是现在我们知道轻重也知道为自己日后考量了。家里人表面上任我们玩乐,可心底就是瞧不上我们,认为我们烂泥扶不上墙,我们与你不同,你身子不好,虽然不能掌权钟家,可钟阿爷百年之后定会将一半家财都留给你,可我们就不一样了,只要当家做主的不是自己,日后的生活谁说得准呢?”


    有一少爷气道:“对啊,我爹宁可将生意交给妾室生的大哥,也不给我,若是真让他当了家,我娘还有我妹妹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钟岚脸色苍白气道:“你们真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我说一句话,你们为了他怼我一百句!”


    他起身道:“那我走就是了!”


    “阿岚……”


    “哎呀,阿岚你说你……”


    “钟岚,坐下。”


    钟岚脚步一顿,这天生惨白的脸蛋好似都气红:“你竟敢直呼我名讳!你让我我坐我就坐?你以为你什么了不得人物吗!”


    魏渝笑道:“你这么关心朋友,不如听听我的想法?”


    张维扬马上扶着钟岚的肩膀:“阿岚,你打小就聪明,不如坐下来帮我们听听?”


    魏渝道:“这个生意可是比商船生意要赚钱。”


    “魏渝,莫要卖关子,快说给我们听听?”


    魏渝:“我们合力做钱庄,如何?”


    “钱庄?”


    张维扬挠挠脑袋:“可是明州是有钱庄的。


    钟岚冷呵一声:“你如何能让别人把银钱放入你的钱庄?而不是选择明州的老钱庄?”


    魏渝笑道:“明州的钱庄只能兑银票和存银且存银还要商民给钱庄保管费,是不是?”


    乔四海一脸肉痛:“对,明州的钱庄是这样!我的银子放在钱庄几年了,保管费当真不少。”


    魏渝又道:“但咱们的钱庄不仅涵盖寻常钱庄一切事务,商人往咱们的钱庄存银,我们不但不要保管费,反而给他们钱!”


    “什么!”


    张维扬急了:“还要给他们钱?那咱们这钱庄还怎么赚钱!”


    其余人也是一脸质疑不解。


    他们知道魏渝是个小善人,也跟着他去过城外的魏家救济堂,不得不说魏渝是当真舍得给难民花银钱,所以他现在是想劫富济贫再建一所救济堂?


    魏渝既然能提出来这一点,自然也是早就深思熟虑过。他懂人心也懂人性,所谓无利不起早,若是他魏渝是个大字不识的草包,这些少爷能捧着他吗?能在见识过他的商船和铺子之后好言好语让他带他们赚钱做生意?那是因为看到他身上的价值!


    故而想让商人往他们这里存银也需要让商人看到魏家钱庄的价值。


    不过这些心里话魏渝不会详细说出来。


    “商人存银,我们会给他们微薄利钱,商人借银,我们问他们要高额利钱,咱们可以用存进来的银子借给来借钱的人,因为每存一日都有利钱,故而不会所有人都着急取银,而我们就可以利用利钱和存银做许多买卖。”


    魏渝道:“比如说借银,这就与我常和你们说过的当铺很是相像,能以宅院铺面抵押银款,若是过期还不上银钱,我们可以将宅院铺面收回。现阶段的钱庄是做放银存银,靠利钱吸引商人。日后钱庄壮大,我们可以将魏家钱庄开遍大康重要之地,譬如京城、晋州、徽州、申州等经商必到之处,凡是在魏家钱庄存入银钱的商人可用专门票据到任何一家钱庄取用银钱,这个票据日后需要好生研究,以防止骗子造假……明州的钱庄服务商和民,咱们的钱庄只供应商人,门槛越高,咱们也有保障,自然能赚取的汇费和利钱也就越多,更重要的是利用对方异地存银的时间差,用这些银钱进行商船经商和买卖,这又是一笔赚钱的路子。”


    张维扬和乔四海只听了个半懂,遂双双抬头看向钟岚。


    钟岚沉思一会儿道:“若是他们出银支持你,你给他们多少分成?还有你说想将钱庄开遍各地,你就不怕天高路远,家贼难防?”


    “各位若是慷慨解囊与我共同促成明州的第一家魏家钱庄,自然是按着各位出资多少决定分成多少。”


    这些事情魏渝早就考虑过千百遍,淡笑道,“你们与我一道出钱操办钱庄,我是东家,你们也是东家,咱们就占着这钱庄的银股,每人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至于钟少爷所说我也考虑过,人心难测,人只会对自己忠心,譬如京城有一家魏家钱庄,为了防止家贼,可以让掌柜和伙计为人力股,单单伙计就占有三成利……不过咱们现在只需要做好明州的钱庄,至于异地钱庄还需要从长计议。”


    钟岚心里感叹此子厉害,深深瞧他一眼:“你倒是真的不简单。”


    魏渝微微笑着:“钟少爷过誉了。”


    张维扬和乔四海旁的听的晕晕乎乎,但是魏渝一句“我是东家,你们也是东家”算是真挑起他们的好胜心。


    “魏渝,那你需要我们凑多少银子?”


    魏渝看五人一眼:“你们先说说在不惊动家里的情况下能拿出多少银子?”


    “不惊动家里?”


    “这个钱庄我打算先以外地商人的名义先开起来。”


    魏渝把这盘棋下的这样大,为着就是吞掉马总督的鼓楼,怎么可能让人知晓这个钱庄是由他操控的?


    他又笑道:“若是等到钱庄真的红火起来,就连你们家族的人都需要上咱们的钱庄运作银子,到时候再告知他们,你们就是这个钱庄的东家,想来他们应当会后悔没有早些将家里的生意交给你们。”


    乔四海眼睛瞪得锃亮:“好!就这么办!我手里现在有三万两现银!”


    魏渝微微挑眉,心道这不愧是大户人家,就连不当事的少爷也有这么多现银。


    张维扬忽然有点微缩:“我有不到五万两。”


    “张维扬你别装了,你娘你祖母见天给你零用,你手里就五万两?”


    “真的只有五万两啊!”


    张维扬苦着脸道:“我,我这不是太胖了么,我娘怕日后新媳妇嫌弃我,想让我瘦瘦身子,她就和祖母一道削减了我的零用,我这些银钱还都是这些年在嘴下攒的呢。”


    李舜和另外一人就更少了些,一人只能拿出不到一万两白银。


    “李舜?你的钱呢?你怎么就这么点!”


    李舜道:“我这天天与妾室的孩子斗智斗勇,为了讨长辈欢心,钱都用了出去!”


    魏渝平静看着他们争吵,忽然道:“其实我也不缺合伙的人,你们也知晓我山货铺子在鼓楼有多红火,每月进账都不少于十万两,你们若是银钱不够,日后我再有买卖再拉你们入伙如何?”


    “这,这……”


    张维扬看向钟岚,急道:“阿岚,我知道咱们这些人当中你最有钱,不如你与我们一道做钱庄生意,如何?”


    旁边人都在劝:“阿岚,你就帮帮我们,和我们一道做钱庄生意吧?”


    “钟阿爷在的时候能护着你,若是有一日……”


    也不知是被吵烦了还是钟岚本身也想做钱庄生意,最后他冷着脸道:“罢了,此事我要仔细想过才能做!”


    魏渝微微挑眉,心中一片明朗。


    魏家商船即将返回幽州,明州钱庄的事情再一敲定,剩下的事情就愈发好办了。


    魏渝回到家中时就见着云风两眼红红小跑过来。


    他好奇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


    云风破涕而笑,擦擦眼泪:“小东家,赵师兄回来了!”


    “赵,赵师兄回来了?”


    魏渝双目缓缓瞪圆,满脸震惊欢喜:“我哥哥终于给我来信了!”


    第162章 第 162 章 见面


    京郊一处庄雅宅院门前散落一地破碎的炮竹红纸。


    魏家住得偏些, 左右没有友邻祝贺,所以也没让门房大洒铜钱。


    几个身着红衣的官差一路敲锣打鼓来到院子,为首的人喜笑道:“恭喜魏学子, 贺喜魏学子, 摘得春闱杏榜第一!您去岁先中解元,今朝又中会元, 小的祝您一鼓作气, 三元及第!”


    说着身后的人也将红木托盘里的东西呈了过来。


    魏承打眼一扫, 便见到贡士文书、两锭黄金和一张田契。


    他面有淡笑, 颔首道:“承诸君吉言,劳您从城内跋涉至此。”


    一旁的云天几人接过托盘, 又很有眼色将喜钱送到他们手中。


    送走报喜的官差,魏承也快步来到堂厅会客。


    这些倒也不是外人,大都是魏承多年同窗好友, 凤阳镇孙县令的儿子孙览,徽林私塾的张师兄,邺城宋家宋子明。


    大康近年国泰民安,边疆稳定,故而此次春闱放宽许多, 全国共有一百五十人取得贡生功名,这里的宋子明和孙览也同样入了红榜, 前者中了第七十八位, 后者中了一百四十七位,就是张师兄不幸落了榜。


    不知道旁人怎么想,孙览是真的满意自己的成绩,偌大幽州也就出了他与宋魏三个贡生,而且他们这些贡士只要在殿试时不作死, 到最后都会有一个进士出身,这已是祖坟冒青烟,光耀门楣的幸事了。虽说打小交好的魏承在数百人才中拔得头筹,明晃晃的会元头衔令人垂涎,他的擦线成绩与之比较更是有些不能看,可他是见识过魏承过目不忘的逆天本领以及这人只要没学死就往死里学的狠劲儿,有时他都在想幸亏小罐罐有能耐,是做大名鼎鼎的山参药材生意的,家中常有珍贵药材给魏承补养身体,不然就是大罗神仙也扛不住十年如一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啊!


    红榜已揭,尘埃落定,几人也不用再顾忌考后谈论题目惹自己伤神,就缠着魏承给他们讲讲会试那几道极难的策论。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功夫,门房一趟又一趟来报,说是有人到府贺喜。


    官员为了避嫌自然不会明目张胆拉拢,多是一些知名的文人雅士和在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派来的官媒人。


    魏承神色淡然:“礼不收,人也不见。”


    张师兄噗嗤笑一声:“魏承啊,我瞧着你也是要在京城久居,旁人也就算了,媒人可不能不见,你日后聘妻纳妾可是都要经过媒人这一手,小心她们记恨你,给你聘个丑娘子壮夫郎!”


    “话糙理不糙。”孙览也笑道,“你现在已经推了她们,再把人叫回来也不像样子,不如明儿你让云天备些好礼送去官媒聊表歉意?”


    向来话少的宋子明也跟着附和两句。


    这些年,张师兄和孙览就在老家娶了妻室,就连一板一眼的宋子明都娶了夫郎。


    魏承却摇头:“不必。”


    他垂眸轻翻一页书:“我已心有所属。”


    “什么!?”


    “啊?!”


    众人大惊,孙览险些摔了茶盏,满目惊讶:“魏承,你再说一遍?!”


    张师兄不可置信:“他说他已心有所属!他怎么会心有所属呢!”


    魏承挑眉他们一眼,无奈笑道:“我是人,我有三情六欲,如何不能心有所属?”


    “怪事,怪事。”


    宋子明晃晃脑袋,懵懵道:“魏兄,我是真想不到你心里除了读书和弟弟,竟然还能装下旁人。”


    魏承扫他一眼,面不改色,悠悠起身:“你们慢坐,我要去给罐罐写信报喜了。”


    见着魏承走了,几人凑在一处也没怎么论经。


    “子明兄,你这两年与魏承走得近,你可知晓他心上人是何模样?”


    “不知。”


    宋子明摇头,又道:“魏兄平日极度整洁,我猜这人会很貌美。”


    张师兄啧啧两声,有点高兴:“哎呀,咱们小罐罐要有嫂嫂咯!”.


    会试三月下旬出了成绩,四月二十五日考入春闱的贡生便要前往皇城参与殿试。


    两次考试之间只隔着一个月,比任何一场考试的间隔都要短暂,所以许多学子这时候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更为刻苦的读书练字,不再见客闲逛。


    魏承倒是雷打不动早起练石锁,再去墨斋练字,偶尔也会去永顺书市看书,晌午就回府读书。


    自打魏承在萃云园的题刻完工之后,墨斋里不少文官都想与他相交,甚至还有人旁敲侧击的问他是否愿意做内阁大学士的门生,有门道替他引荐云云,魏承知晓其中利害,更不想轻易站队,只用不谄媚也不高傲的态度回绝了这人。


    如今他又中会元,府邸拜帖更是如雪花般袭来,他也只得以准备殿试为由一一推拒。


    这一日,墨斋的人比往日多些。


    魏承稍一打听才知道今儿是官员休沐日。


    他来到自己常待的静室,就看到在墨斋里最为熟稔的慕子盛。


    这个慕子盛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痴,单单一个“正”字就能不眠不休写上几天几夜,而魏承也是精益求宫中浩羔楞陶陶精之人,不免对此人有些高看。


    其实一开始他们谁也不搭理谁,可相处久了,难免会说上几句话。之后魏承便知晓此人不仅极擅书法还擅长论经问道,而魏承自打启蒙之后,先入徽林私塾又入幽州府学,很少有人能与他你来我往的辩论,他们有时会因着一问策题从早辩到傍晚。所以这时间一长二人便也成了互相点评书法,互赠墨宝的友人。


    “慕兄。”


    “照野。”


    慕子盛比魏承年长,二人相熟之后他便唤了魏承的字以示亲近。


    慕子盛显然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他宽松青色的长袍下摆满是墨汁,手里握着粗犷毛笔:“照野,你来看看,这几个字如何?”


    魏承放下书箱走过去,就见着扁长书卷上写着“寰中自有圣人出,九曲黄河水不浊”几个大字。


    他瞳孔微怔,很快敛眉道:“慕兄今日的字与往日相比有些不同。”


    慕子盛哼笑一声,好心情的拢拢宽大袖袍:“哪里不同?”


    “势如利箭,锋芒毕露。”


    慕子盛大笑两声:“照野,那依你所见,寰中自有圣人出,九曲黄河水不浊,此句是正解还是误解?”


    魏承不正面回答,严谨道:“古谚也曾云,圣人出,黄河清,贤人辅,泰阶平。以此可见,慕兄所言是正解,可史书并未记载哪一年哪一日哪一时辰黄河水清,世人也从未见过黄河水清,如此也算作误解。”


    慕子盛听后笑笑,抬手点了点他:“你今日与往日也有些不同,说起话来有些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意思了。”


    魏承微微笑道:“慕兄,倒也不是我小心,只是自古黄河长江一论,没有是非对错,黑白之分,只有权衡之术。”


    “权衡?”


    慕子盛深深瞧他,笑道:“那你以为长江清,黄河浊,这高下立判,如何权衡呢?”


    “长江清又如何?大康十五年八月,暴雨连绵数日,长江中下游以及太湖流域洪水泛滥,堤坝溃决,六省一百五十县受灾,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而黄河虽浊却灌溉两岸农田数千年。反之,纵观史册,先有大禹治水,后有黄河流域多现洪灾。而长江亦是如此,虽有灾祸,可它以身为界,灌溉养育两岸农田,造福百姓不计其数。”


    魏承目露坚毅,平静道:“这世上不能只有黄河没有长江,亦不能只有长江没有黄河,所谓权衡,便是长江泛滥,就治理长江,黄河泛滥,就治理黄河。正如圣上之道,贤时用,不贤则黜。”


    慕子盛沉默良久,忽然笑道:“魏照野,你生了一副慈悲君子相,却是真有大才。”


    “我听说此次春闱你考取头名?”


    魏承边低头研磨墨水边道:“不过是仰承天恩,侥幸而已。”


    “不必谦虚,你我如此相熟,我还不知道你的才学?”


    慕子盛见他开始磨墨,也提步来到案前,道:“今日有闲,我们便比赛摹写钟繇的《宣示表》,如何?”


    魏承点头应是,面上平淡如常,可心中隐约猜出了慕子盛的身份。


    慕子盛。


    慕形音木,子,为李。


    盛,炽热,为赫。


    李赫,正是当朝太子是也。


    三月转瞬即逝,魏承照旧每日读书练字想罐罐,在京城大林寺满山桃花盛开的日子也迎来了殿试.


    四月二十五日,于皇城太和殿举行殿试。


    此等大事,无一人敢懈怠疏忽。


    像是魏宅远在京郊,魏承考虑到今日官路定会车马堵塞,故而早在二月上旬就预订好离着皇城最近的客栈,等他昨日入住时便发现客栈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还有不少学子挤在大堂打地铺,甚至有些人没寻到最近的客栈,竟妄想夜宿皇城外,皇城重地,连只苍蝇都不可靠近,这些人在看到层层把守的官兵时吓得两股战战,逃也似的跑回偏远客栈去了。


    五更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五十名贡士身着浅紫氅衣规规矩矩站在宫门前。


    两边皆是身披铁铠,面色严肃的羽林军,众人不敢放言乱语,只得埋头苦站,任由时辰一刻一刻流走。


    天边朦胧夜色渐渐泛白,晨曦光辉照在每一个人身上时,他们耳边终于响起浑重威严的开门声。


    “进!”


    “进!”


    “进!”


    魏承是此次会试第一,他站在所有人前面,也率先看到朱红庄严的宫门逐一破开的壮观之景,他那双清冽眼眸好似盛载不下这般震撼,胸中也荡起浩然之气。


    这是魏承第一次感受到何为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权力只向第一人挥手的真正意义!


    朱墙黄瓦,汉白玉柱,巍峨肃穆的金銮殿就在眼前。


    众人受着提调官指引在殿外三跪,来到殿内之后又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离着大殿有些距离,众人瞧不见圣颜,只能听到顺真帝略有年迈,金声玉振的嗓音。


    “平身。”


    提调官唱词之后,众学子便按照会试名次安安分分坐在考桌旁,他们对面还有八位神色凝重,不苟言笑的朝廷大官。


    为首的是内阁首辅冯兆贤,次辅钱征,剩余六人是部院大臣和监试御史。


    大殿内时不时还传来顺真帝的低咳声。


    锣响三声,殿试正式开始。


    魏承坐在最前面,也离着诸位大臣最近,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到首辅冯兆贤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总是落在他身上。


    可随着时间流逝,他所作策问越写越顺,下笔如有神助,整个人也就放松起来,不再理会任何人的驻足和目光。


    可是别人就没有魏承这样的好心态了。


    有几人因着监试御史频繁在他们桌前走动,握笔的手一直发抖,闹得满头大汗,险些殿前失仪!


    今年与往年不一样,总共三道策问,考生答完一道收上去一道,由着首辅次辅等人依次阅完,会按照由优到劣呈现给龙椅上的顺真帝。


    此次殿试一直考到午后,一声钟响,众学子跪拜之后走出大殿,从东角门离开。


    “呼……”


    直到走出皇城,众多学子才敢喘出这口气。


    “紧,紧张死我了!”


    孙览和宋子明更是互相搀扶着:“我本以为殿试是最容易考过的,没想到竟然比任何一场考试都难!”


    在天子眼皮底下考试,哪能是那么简单的呢?


    魏承其实也出了一身汗,他拍拍二人肩膀,劝慰道:“明日五更还要在宫门前等待放榜,我的住处离着皇城近些,你们今晚就随我一道挤挤吧。”


    二人没有罐罐这么能赚钱的弟弟,自然也买不起京城的宅院,这些日子也是在偏远客栈住着。


    听着魏承这么说,二人都很高兴:“那我们可就叨扰了!”.


    皇极宫,金銮殿。


    顺真帝轻咳两声,闭目养神,以手抵着额角,幽幽道:“诸位爱卿以为谁的文章最好?”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首辅冯兆贤上前一步道:“臣以为幽州学子魏承,晋州学子周显徽,平州学子莫如海文章最优。”


    “嗯。”


    顺真帝又咳两声:“我记得这个魏承是春闱会元?”


    次辅钱征道:“回陛下,魏承是春闱会元,莫如海和周显徽在他之下。”


    “太子以为呢?”


    一旁站着的太子李赫恭敬道:“父皇,儿臣以为这几人文章各有千秋,但此次科举,破例连出三道考题,为着是选拔能为民为国做实事之人,而不是一味堆砌辞藻,歌功颂德,唯有国之利器,方能护我大康的江山社稷。”


    “嗯,太子所言有理。”


    顺真帝睁开眼睛,又将九份考卷细致看来,最后从中择出三张工整漂亮的卷子,浑浊年迈的眸子微微睁大了些,叹一句:“太子,你瞧,此子字迹堪称大家!”


    太子李赫恭顺道:“父皇说得极是,这人的字自成一派铮铮风骨,想来日后也是个铿锵之臣。”


    状元,榜眼,探花三榜一定,后面的人依次填榜即可。


    顺真帝正欲摆驾回宫时,忽然道:“江大伴,魏承这个名字,朕有些耳熟啊……”


    江大伴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早就简在帝心,忙道:“皇上,奴也觉得耳熟,哎?是不是幽州知府口中那个在孝期也能自创万字农书的魏承?”


    次日,五更时分,天还没亮,宫门外围满前来看榜的学子。


    此时便是他们十年苦读的最后等待!


    忽然听着有人激动大喊:“宫门开了!宫门开了!”


    一时之间整个队伍都乱了起来,人高马大的官差竟也拦不住平日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


    饶是魏承向来心如止水,在这个重要关头整颗心脏也高高提起,面色绷紧,宽袖里的手也紧紧攥着。


    就见一行身着官袍的人站在高处,为首的人正是昨日的提调官,他高声道:“众人听旨,今陛下策试天下贡生……幽州凤阳人士魏承,高中榜首,一甲第一,三元及第!晋州阳城人士周显徽……”


    “状元!”


    “状元!”


    “魏承,魏照野,你中了状元!”


    也不知是孙览和宋子明的声音太大,还是魏承太过震惊和惊喜,他有那么一会儿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是被海水堵塞了一般,整个人踩在地上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过来,笑着拱手与众人道谢。


    宋子明中了二甲,赐进士出身,孙览中了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众人知晓自己功名又被带去太极殿跪拜谢恩,在一切封赏流程走完之后也就只剩下最后的环节——状元游街。


    今天应当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乐声四起,临街的繁华古楼木窗大开,笑嚷声不断。许多女子哥儿都拿着花朵去砸打马游街的一众进士,道路两旁也围满想要一堵状元探花榜眼真容的百姓。


    “真威风啊!”


    “那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


    “嘿!您倒别说,今年这状元郎倒是比探花还俊!”


    “状元就是状元,一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倒是格外英俊!”


    为首的人正是魏承,他头戴展翅乌黑状元帽,内穿圆领白色补服,外穿朱红长袍,肩膀长挂霞光红披,脚踩黑靴,玉树临风的骑在高头白马上。


    又因着他面如平湖,清冷英隽,生得一副玉质金相,直引得过路百姓惊叫声不断。


    魏承低头抖落砸在自己身上的香囊鲜花,掌心只悄悄握着一个其貌不扬小荷包。


    忽然,他清冽目光一顿,怔怔地看着人群中的一人。


    “哎呀,状元郎怎么从马上跳下来了!”


    第163章 第 163 章 亲吻


    这芝兰玉树的状元郎骤然翻身下马, 惹得围观百姓愈发熙攘混乱,谁都想走到近处仔细瞧瞧新科状元的英俊模样,站在高处看热闹的哥儿姐儿见此情形也愈发激动笑喊着往他身上丢香囊砸香花。


    自古就有榜下捉婿, 游街定情的美闻, 难不成这人真对谁一见动心?


    魏承目光紧锁着那抹清俊人影,在看到他被人群挤得踉踉跄跄时, 便再也顾不得身上碍事的锦绣红披, 将其扯下潦草缠在腕间, 又从袖口掏出钱袋, 猛地往空中一抛,哗哗碎银犹如天女散花, 落在四处。


    人群顿时传来声声喝彩,百姓也都被银子吸引过去,互相推搡, 你争我抢,这银子可比状元郎香!


    魏渝见着无人挡路,高挥着手臂:“哥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魏承阔步上前,红袍翻飞,紧紧拥住朝他奔跑而来的魏渝。


    他深眸隐颤地看着这日思夜想的人, 欲言又止,万般衷肠也只化成一句:“你, 你进京赶路累不累, 饿不饿……”


    魏渝轻笑出声,哥哥就是哥哥,如此意外惊喜的时刻也先挂念他累否饿否。


    “我不累也不饿。”


    魏渝杏眸微红,激动道:“哥哥,恭喜你三元及第, 高中魁首,我本以为赶不上这大喜日子,没想到一到京城就听说有状元游街……”


    魏承笑叹道:“终不负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也不负你多年期许。”


    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咱们回家。”


    “回家?”


    魏渝稍愣:“不继续游街吗?”


    “在你来之前队伍已经打马走过几条街了。”


    趁着混乱之际,魏承牵着魏渝的手快步离开此处。


    直到上了魏府马车,兄弟二人的手还牢牢握在一处。


    “怎么会突然进京?”


    魏渝笑道:“我是在三月初五收到哥哥的书信,知晓了哥哥四月下旬就要殿试,正好那时我的生意忙得差不多,又想着金榜题名如此大事,我实在不想错过,所以就动了进京的念头。咱家的商船原定三月十五日离港,我便作主提前十日出发,船至平州,我带着仆从再乘平州到京城的粮船,辗转数日,终于来到京城。”


    魏承颇为动容:“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了。”又问,“魏家商船折返幽州是何人跟船?明州的商铺可有人照料?”


    “我让甘九大哥和杨泰随船回幽州,魏春几个大管事和涣哥儿照料商铺,我在明州还结识了几位家世不凡的少爷,他们有求于我,自然也会上心我的铺面。”


    魏承眉毛微动:“家世不凡的少爷?”


    魏渝笑着点头,于是又将在明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与哥哥细致说过。


    “……我离开明州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并不是头脑一热,自古强求不是买卖,钱庄筹银一事也要多给那几位少爷时间。自打救济堂建完之后,漕运部院的刘参政就数次相邀,话里话外是想让我替马总督赚钱,我为了不得罪也不应承,只能整日与他打机锋。后来这人忽然消停了几日,我纳闷就派人打听,哥哥你猜怎么着?”


    魏承含笑道:“怎么着?”


    魏渝嘲笑道:“这一打听才知道这刘参政在青楼醉酒狎妓伤了身,是被家仆和龟公抬出来的!这样的人竟然也是朝廷大官,实在可笑,如今我忽离明州,他和马总督应该会对魏家商行放下心防。”


    他说完就发现哥哥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魏渝眨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尘?”又乖乖摇头,“不会呀,想着要见哥哥,我特意在船上仔细梳洗过自己,还换了新衣裳……”


    “没有尘。”魏承轻笑,“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许多。”


    “哥哥发现了?”


    魏渝眼珠亮亮,微抬着下巴:“我不仅长大了还长高了呢!”


    许是明州水软,魏渝今年是真的长大不少。


    二人在长街并肩行走时魏承就有所体会,魏渝的个子竟蹿长到他的肩膀处,当年路还走不稳的三头身小宝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六尺男儿了。


    这人四肢一抽长,身姿就清瘦,他的脸庞也褪去幼时圆润,轮廓分明,明眸皓齿,一颦一笑间漂亮得晃人心神。


    “嗯。”魏承目露温柔,“的确长高了。”


    魏渝忽然被看得有些脸热,又看一眼被哥哥握紧的手,有些欢喜也有些无法言喻的羞意。


    颠簸封闭的车厢里,二人目光相接又分别错开,各自心头都漫起甜蜜情绪。


    “哥哥。”


    魏渝将头靠在兄长肩膀上,小声道:“你想我么?”


    “想你。”


    魏渝抿了抿唇,轻轻晃了晃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有多想啊?”


    半晌也没听到哥哥回答。


    “哥哥?”


    他抬头就见着兄长那双清冷含情的眼眸正深深看着他,他心跳极快,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


    魏承扶着魏渝的脸颊,哑声道:“我白日想你,黑夜也想你,日日夜夜,无时无刻都在想你,甚至我常常在想,万钟于我何加焉,我们一同长大,我们不分彼此,我们为什么要分开,我们最不应该分开。”


    说完,他的唇就轻轻落在魏渝的额头上。


    这个额头吻短暂到一触即分,可还是教魏渝怔愣片刻,心脏也传来巨大震动,他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勇气,红着脸蛋试探地贴了贴兄长的薄唇。


    忽然,他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抵靠在车壁上,细瘦腰身也被大手紧紧钳制,清冽的雪苔气息将他笼罩得严严实实,一瞬间仿佛风雨欲来。


    “哥哥……”魏渝眨了眨眼,他有些害怕了。


    “乖,谁教你的?”


    魏承与魏渝额头相抵,鼻尖挨着鼻尖,他嗓音低哑微沉:“告诉哥哥,是谁教你的?”


    魏渝的身体有些难以自控的颤抖,他很乖很乖的说:“哥哥,没人教我,是我在明州小月阁看到的,是我看到的……”


    “嗯。”


    魏承低笑一声,大手安抚似地扶着他的后脑,温热呼吸落在他耳边:“还看到什么了?”


    魏渝觉得这样的哥哥又严厉又英俊又令他心生悸动,他很喜欢与这样的哥哥亲近,喜欢到眼睛都不自觉湿润了:“没有了,哥哥,我没有看到别的了。”


    “乖。”魏承轻而易举就将人揽抱在怀里,叹息一声:“哥哥抱。”


    魏渝的两条长腿搭在魏承的腰间,他紧紧环抱着哥哥的腰身,脑袋也靠在哥哥胸膛前,小声道:“哥哥,我又长一岁,我真的长大了,我现在见识过幽州以外的天地江湖,也结交了许多不同品性的友人,可我发现任何美景都无法与你比拟,任何人都不能代替哥哥的存在,我只想要哥哥,只想与哥哥永远在一处,如今你能替我解惑了吗?”


    “傻孩子。”


    魏承指腹摩挲着掌下雪白的脸颊,轻抬起魏渝的下巴,四目相对,他低声道:“我亦心悦你许久,我想与你长相厮守。”


    他们目光纠缠,呼吸逐渐靠近,魏渝最先受不住美□□惑,红着脸轻轻碰了下兄长的唇角,可这一次魏承没有放过他,大手牢牢扣住他的后脑,偏头加深了这个吻。


    魏承流连地蹭吻着魏渝饱满湿红的唇角,感受到他笨拙又乖巧的回应,心中爱意更甚,又试探地撬开他唇缝,温柔地吃吻着他嫩热的舌尖,而魏渝早就瘫软地承受着这股陌生又兴奋的刺激,耐不住一般可怜地喘息,雪白指尖紧紧攥着兄长的红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化成一滩水。


    忽然,他的眼睛被轻轻遮住了,视线受阻,搅|动唇舌的水|声愈发清晰的传送到他的耳边。


    魏渝又羞又急,慌乱道:“哥哥,我要看你,让我看着你……”


    “乖。”


    魏承放开魏渝的唇,改为缓缓深情地亲吻他的眼睛,低喘道:“是哥哥见不得你失神的样子。”


    会让他对宝宝更坏。


    第164章 第 164 章 喜欢吃嘴


    皇城离着京郊有些远, 这段路程也正好方便了许久未见的兄弟俩互诉衷肠。


    “哥哥,这是我头一遭见你穿红。”魏渝懒成一条软猫斜靠坐在魏承怀里,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玩着哥哥修长的手指, 又仰头瞧他一眼, 眸中欢喜更甚,“瞧我, 被哥哥中榜冲昏头脑, 都忘了问哥/哥/日/后要做什么官?平日穿什么袍?”


    “哥哥今日被赐翰林院修撰, 从六品官, 平日只能穿石青袍,若是日后能有所造化, 升迁至四品官员,便可穿绯色官袍。”


    魏渝知晓官员升迁有多难,有多少人苦守着九品芝麻官过了一辈子, 他可不想给哥哥压力。


    他动动腮帮,嘻嘻笑着:“管他几品官呢,我们关门在家自己穿红衣裳还不成吗?”


    “那自然是成的。”魏承回拢住他的手,顿了一顿,放轻声音, “不说做官,就说堂而皇之地穿红袍倒是还有一种情形。”


    “什么情形?”魏渝困惑眨眼。


    魏承薄唇轻动:“成亲。”


    “成, 成亲?”


    魏渝微微瞪圆眼睛, 心里活像蹦进来一只跳得欢快的兔儿,他清咳一声,眉眼灵动:“这,这成亲倒是真比升官容易呢。”


    魏承顺了顺他微乱的鬓发,心中了然, 温笑道:“再等一等,等你的钱庄生意稳定下来。”


    到那时候罐罐去哪儿,他也想法子外放去哪儿。


    魏渝抿唇笑了会儿,自然知晓哥哥话里的意思。


    钱庄的事情不稳定下来,他们还是一南一北,分别两地,就像是甘九大哥和师父那般,他有几次瞧见甘九大哥出神地望着远方,他便知道他是在思念师父了,故而这次商船返回幽州,他特意让他跟船回去。


    魏渝见着马车还未停下,掀开布帘:“咦?怎么还没到家?”


    “累了?”


    魏承将人又往怀里揽了揽:“我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牙行买宅子,无奈城内的靠山宅子贵到令人咂舌,寻常宅院住人绰绰有余,但是杏儿和灰崽就要受委屈了,如此我便直接买下一处京郊宅院,远是远些,可后山占三千亩山地,两头小狼撒泼打滚,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宅子离着皇城那么远,我听说官员天不亮要去上朝,哥哥住在偏僻京郊,岂不是天一黑就要起来去上朝了?”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大。”魏承笑着,“今日受训,听到吏官说正六品以下官员自愿上朝,哥哥是从六品,不上朝没人会指摘,上的话也是站在大殿外吹风旁听,并无面圣和进谏的资格,且说那翰林院公务繁重,我想着每逢初一十五去殿外站一站就成。”


    “别说初一十五,我是一日也不想哥哥遭罪!”


    魏渝拍拍腰间挂着的灰布口袋,瞧着形状应该是巴掌大小的小银罐?


    他财大气粗道:“没事,明儿我带着哥哥再去牙行,你看中哪处靠山宅我给你买哪处!咱们现在有的是银子!”


    魏承挑眉:“现在真的是罐罐养哥哥了?”


    魏渝笑嘻嘻:“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么。”


    魏承轻笑两声,觉得罐罐很是可爱,没忍住又摸了摸他雪白脸颊。


    离着老远,魏渝就看到府宅门前停着一匹驷马马车和数匹高头大马。


    “哥哥,你瞧,好威风的车马!”


    魏承也掀开帘子仔细看了眼,稍有惊疑,沉声确认道:“是宫里的车马。”


    “宫里?”


    瞧着为首的马匹数量和车篷帷幕上的金珠玉饰也知晓不是寻常人物。


    游街之前,榜首三甲及众进士早在太极殿下就领过官袍文书和其余封赏,家中为何还会出现宫廷车马?


    马车一停,就见着在京城赁买的门房小跑过来,他脸色又白又喜,瞧着腿肚子都在发抖:“大,大人,您可回来了,府里来人了……”


    他这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说,说是,是皇宫里的,的人!”


    魏承来到堂厅便见着屋子站着十来内侍官人,上座的老者头戴内使帽,身着簇锦吉祥红袍,极白的脸皮略有松垮,并无须发,生得一副慈祥柔气的相貌。


    云天正战战兢兢的立在旁边伺候着。


    好在云天跟着魏大东家读过几年书,也见过不少世面,换作旁人见着这等大人物怕是连囫囵的话都说不明白。


    魏承心里有数,疾步上前,便要跪道:“学生不知尊驾光临寒舍,劳您久候,万望恕罪!”


    只一个“学生”就让江大伴心生喜意,知晓此子非不屑与司礼监挂钩的迂腐文官。


    他放下茶盏,虚虚扶着魏承的手臂,没让他跪:“魏状元不必多礼,你这府邸离着皇城是远些,且说杂家到府也是与状元前脚后脚的功夫。”


    双方落了座,仆从也奉上好茶,江大伴先是恭贺几句,魏承连忙恭谨致谢,他又问魏承的身家籍贯,父母亲族,魏承不敢隐瞒,一一作答。


    如此,江大伴终于说明来意:“魏大人才冠群英,德行兼备,帝甚爱之,又思及你幼时失怙,亲母改嫁,却清贫向学,待母病故之后还能倾尽家财为母风光大葬,守孝期间又自创农书图谱造福幽蒙两州百姓,陛下闻之大赞大叹,故而特派杂家送来嘉赏。”


    魏承自愧弗如:“学生枯羸之质,却受陛下如此圣典,实在愧不敢当。”


    “魏大人,陛下向来最爱孝子纯臣,便说翰林院三年出一个状元,可魏大人却是头一个在封赏之后再受嘉赏之人,还望大人莫负圣恩呐!”


    江大伴起身又展开诏书,堂中众人皆下跪听旨意。


    圣旨所书便是江大伴所讲,剩下的便是一些赏赐和鼓励。


    江大伴读完圣旨也没走,倒是与魏承又吃了一盏茶,瞧着很是欢喜看重他的样子。


    待一队人浩浩汤汤离去,魏宅上下皆松了口气。


    “哥哥?”


    魏渝先前没有走近,见人走了才过来道:“这人身着红色官袍,但面相气度又瞧着不似……”


    魏承挥手让人堂中仆从出去,这才与魏渝附耳道:“此人乃是圣上身边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官至正四品。”


    “竟是这般厉害。”


    魏渝恍然,又眨眼喜道:“圣上竟让如此人物来给哥哥送嘉赏,可见哥哥深得帝心。”


    魏承负手摇摇头:“倒是没想到幽州闻知府竟在圣上面前提及过我。”


    “闻知府?这又是哪一桩事?”


    原来当年闻知府因着魏承所创农书,有幸进京面圣述职,他曾有意择魏承为婿,还以在圣上面前美言为甜头,可魏承却并不动心,二人当时不欢而散,后来魏承中幽州解元,闻知府只派人送了不少嘉赏,再无其他。


    魏渝听明白了,笑道:“闻知府后头冷淡了,也是哥哥当年小小秀才就敢驳了他一城知府的面子。想来他心地不坏,一是怜惜兄长是璞玉,知晓哥哥会有大作为;二是若是哥哥夺得魁首,这也是闻大人暂任幽州期间最后一大政绩,孰轻孰重,押宝大小,闻知府应该也清楚。”


    “你说得在理。”魏承回首看一眼满桌的锦盒,轻声道:“这嘉赏也该有你的功劳,当年秦氏病故,我守灵期间,也是你亲力亲为将她的后事办得风光,外人无一不说体面。”


    “虽说她生前不仁,可咱们不能不义,她毕竟是哥哥的生母。”


    魏渝其实知晓当年秦氏病故,哥哥心里也是有波动伤心的,与秦氏永不相见是一码事,秦氏正值壮年病亡又是另一桩事。


    哥哥当年能在穿不暖吃不饱的境地下也将他捡回家,可见本性纯善,稚子心肠,饶是当年被秦氏狠狠伤了心,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母与子本就是绕不过去的坎,不然又怎么会不眠不休为秦氏守灵数日?常年被百年人参补养的好身体竟然还生了那样凶猛的高热?


    秦氏活时并未顾及兄长,亡故之后他们给她风光大葬,倒是给兄长赚了好名声,偏偏还入了近乎愚孝的顺真帝的眼。


    环环相扣,恩怨当真已了。


    魏渝忙笑道:“哥哥,我刚刚在另一间屋子看到了你的官袍文书还有京城田契,倒是不知道圣上这又给了什么嘉赏?”


    魏承轻笑道:“一道来瞧瞧。”


    桌上摆着几个怀抱大小的朱漆木匣,魏渝依次打开倒是一赞又一赞:“黄金,白璧!”


    “黄金百两?我怎么瞧着宫里赏赐的黄金,比我在明州换来的黄金颜色金亮呢?”


    魏承笑道:“圣上所赐之物,内侍自然要常常打蜡擦拭。”


    魏渝又将那对白壁麒麟捧起来仔细瞧了瞧,忽然看到什么,又连忙放下:“这又是什么?瞧着像是玉带?还是金镶玉?”


    魏承接过一瞧,抚摸那玉带纹路,思索道:“传闻梁国曾有一侍郎,两袖清风,清贫为官,因着家贫,是以割肉为父做药引,梁王感念其孝义,特赐金镶玉龙穿玉带,赐予他为功勋孝子,此玉带算是皇室赏赐中的上乘之物。”


    “这金镶玉带竟有这样威名。”


    魏渝颇为震惊,不过他还是对黄金更感兴趣一些。


    兄弟二人说话的间隙,就听门房来报有不少人派来送贺喜之礼。


    多是在墨斋的文人,霍老送来一对青云白鹤玉像,这是寓意他青云直上,还有一人送来一套极为贵重的徽墨四宝,门房只说来人只说他是慕家管事。


    魏承心里有数,知晓此人真正来处,他虽说不至于还礼,可还是要写帖子感谢一番。


    待一众赏赐入了家中库房,由着云天云风两兄弟带路,魏渝便迫不及待前往后山。


    这山上树木抽芽,草地返青,坡上有一四方小木屋,想来是哥哥特意为两头狼建造的。


    云风一众仆从不敢进来,只在门外道:“小东家,咱家这山连着燕山山脉,两头狼许是跑出去玩了,就是天黑不回来,明日也应当会回来。”


    “无妨。”


    魏渝双手交叠置于嘴边,笑着冲天边吹了个响亮手哨。


    这哨声空灵悠远,响彻山谷,惊起一阵翩翩鸟落。


    忽然,地面震颤,明明无风,林中却传来风惹树冠的簌簌声响。


    仿佛瞬息间,远处跑来一黑一灰两头威风凛凛的成年公狼,吓得踮脚往门里看得仆从又往后退了几步。


    魏渝眼睛一亮,踢开袍边跑着上前,大喊:“杏儿!”


    “灰崽!”


    魏渝先闻着一股浓郁野牲气息,紧接着整个人都被两头狼扑坐在地。


    “小主子!”


    府中不乏有从京城赁买的仆从,见着这“可怖”情形吓得连忙出声。


    云天向他们压手:“莫要慌张,这两头狼是小主子从小养到大的,它们通灵性,不会伤害主子。”


    几个仆从连忙点头,心道到底是从幽州那山脉连绵的地方来的,竟然能打小就养如此野性的狼!


    黑狼见着魏渝尤为兴奋,两只毛绒大爪像人一般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尾巴摆得欢快,不断委屈得嗷呜嗷呜叫着。


    魏渝一笑,摸摸黑狼脑瓜,又摸摸一直在舔他脸的灰崽小软肚。


    “乖,乖,都乖,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魏渝瞧着壮硕黝黑,精神饱满的黑狼,一时之间心下有些感慨。


    十二年了。


    他五岁那年将杏儿捡回家中,如今过去十二年,杏儿也有十二岁了。


    在狼群中这样年龄的狼可以算作老狼了,可杏儿和灰崽身上瞧不上老态,毛发锃亮,四肢健硕,精神盎然,也不知是不是它们常年与小野参待在一处的缘故。


    魏渝陪着杏儿和灰崽在山林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下山,云风才来劝道:“小东家,您舟车劳顿数日,早些歇着吧。”


    他擦擦额上汗水,起身道:“成,我这就过去。”


    他一走杏儿就咬着他的袍角,嗷呜嗷呜叫着,像是很不舍的样子。


    魏渝笑着又抱抱杏儿:“我不走,我若是走会提前告诉你的,明儿我有闲了,带着小野参与你们一道玩!”


    这小野参现在还在包袱里,一会儿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


    回了主院,他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便让人带着他去浴房沐浴。


    待换上崭新衣袍回到屋子就听到里头有小野参的声音。


    “哥哥爹,你想宝宝吗?”


    兄长好像应了声嗯。


    小野参明显高兴了,到处乱蹦乱跳,引来一阵动静:“那你想爹爹多一点,还是想宝宝多一点?”


    兄长平静道:“想罐罐多一点。”


    “什么!”


    小野参炸毛了,一直重复追问道:“是因为宝宝不毛茸茸,是因为宝宝没有头发吗?”


    魏渝想着再不进去,哥哥那样的好脾性也会被小野参磨疯。


    他一推开门,就见着小野参咻得一下跳出老远,藏在柜子上的瓷白花瓶里,只露出头顶的小花。


    魏渝失笑:“你藏起来做什么?我都看见你了。”


    小野参慢慢探出雪白脑瓜,小小声:“爹爹说,宝宝不能随便跑出来,可是宝宝在包袱里待着很没趣儿。”


    魏承道:“是我给赠礼之人回完贴子,想着帮你拾掇行囊,就看到它在包袱里滚来滚去,便放了它出来。”


    这倒是像小孩子闯了祸,另一个爹爹出面解释求情的样子了。


    魏渝觉得有点好笑,大手一挥,很有当家主人的派头道:“好啦好啦,出来就出来了,玩去吧。”


    小野参一听,欢呼一声,不再伪装花瓶,又跳到一旁的铜器里探索去了。


    桌上摆了八道荤素相间的菜,今儿是魏宅的喜庆日子,府宅上下都吃得极好。


    魏渝吃着几口菜,觉得味道不错,比明州华而不实的菜好吃不少。


    “没见着墨珠儿,它跑哪儿去了?”


    “十二岁的猫儿,不如当年那般活泼好动,仆从午时见着它在树窝中睡觉,想着今日家中有喜,我特意让人给它做了上好的鱼糜,唤了许久,它也不太愿意下来。”


    “咱们长大了,家里的小狼小猫也长大了。”


    魏渝又想到什么:“哥哥可派人快马加鞭回幽州和凤阳报喜了?”


    “请了京中的镖局相护,想着若是夫子和师娘愿意过来,便让人带着他们进京。”


    魏承给他布菜,轻笑道:“多吃些,京城的厨郎做菜不错,明儿我带你出去逛逛。”


    “出去逛逛?”


    魏渝眨眨眼:“我听说考取进士之后不是还要陪着皇上吃饭?”


    “三日后才有琼林宴,七日后方可去翰林院点卯。”


    魏渝有点高兴:“那倒是很好,哥哥打算带我去哪儿逛?”


    “离咱家家不远的太林寺桃花开得正盛,风景更甚,不如先去那里玩一遭?”


    魏渝点头:“这个好,到时给杏儿和灰崽拴上链子,也带它们去玩。”


    他话音刚落,正在伪装青铜器的小野参传来闷闷声音:“还有宝宝!还有宝宝!”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魏渝喊笑道:“成,带你。”


    晚饭过后,魏承也没多留,只嘱咐魏渝早些歇息,京郊夜里凉,莫要踢被。


    魏渝坐在床边乖乖点头,也让哥哥莫要贪夜读书,科举已过,今日起就好生歇歇。


    今时不同往日,二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真和哥哥在一处睡觉,他也是心有异样的。


    次日一早,兄弟二人带着两头小狼,又揣着小野参去看了太林寺桃花。


    也是巧了,马车一停,竟在寺庙门口遇见孙览和宋子明、张师兄几个。


    张师兄算是看着罐罐长大的,总是记着当年在徽林私塾,魏承受着夫子教导时,罐罐为了躲懒练字就藏在他们桌堂底下与他和另一位师兄一道看风景游记。


    这厢见了面,双方都欢喜极了,自然要寻一处亭子好好说说话。


    宋子明中了二甲,待琼林宴后需要参与朝考,若是名列前茅就可以在翰林做庶吉士,之后还要在翰林学习三年,这三年只要有所成绩,便能在翰林谋个官职。


    虽说庶吉士俸禄比外放官员低许多,可还是有许多人都挤着脑袋想要进翰林做官。


    要知道自古便有一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试问谁不想做内阁大臣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如状元榜眼探花等人一入翰林就能做官,他们若是再有幸入了太子和圣上的赏识,只需在翰林待几年再外放几年,但凡有所政绩,就能比寻常人提前入阁十余年。


    而孙览成绩偏下,并无资格参与竞争庶吉士,眼下还在等着派官,不过为了防止结党营私,朝廷从不会将学子派到籍贯地方,想来孙览师兄日后会去南地任职。


    张师兄虽然并无所得,倒也不气馁,他家世不错又有举人功名,想着沉淀三年后再来考过。


    不过到那时,众人怕是各有所忙,孙宋两位师兄就想着随他来太林寺逛逛,待逛过之后他们再去魏家拜访,昨儿他们早在长街看到罐罐了,也是没想到双方竟然还遇见了。


    双方笑谈一会儿日后打算,约定晌午来魏家用饭吃酒,便各自分开赏花去了。


    东风有意,先抚小桃枝,在山地冒着青茬时,满山遍野的桃花已经盛开到了极致。


    灰崽和杏儿在桃林追逐嬉戏,小野参则坐在灰崽身上,圆胖小手抓着银灰毛发,享受着灰崽带来的疾驰。


    魏渝和魏承并肩走在幽深小径,欣赏着这花期只有十日的世间美景。


    “哥哥,真美啊。”


    魏渝极明媚的眉眼闭着,他深吸一口气。


    他自幼就喜欢桃花香膏,家里羊庄也养过桃树,可到底是没有这中无杂树,千亩桃花来得震撼。


    魏承负手而立,身姿清正,低头看他:“是很美。”


    一阵风轻扫而过,漫天桃花雨随风卷落。


    “哥哥,你喜欢桃花……”


    魏渝猛地睁开眼睛,惊呼声也戛然而止。


    他被哥哥压在桃树上,嘴唇也被哥哥温柔地含住了。


    他不可自控地溢出一声轻喘。


    魏承轻轻摩挲下他微湿的唇角,低声道:“我喜欢在你身边。”


    魏渝脸蛋红红:“哥哥不喜欢在我身边,哥哥就是喜欢吃我嘴。”


    “没有。”魏承低头又亲了他一下,声音里还有温柔的笑意:“都喜欢。”


    第165章 第 165 章 脱衣武将


    又一日, 魏渝便带着哥哥去到牙行买宅子。


    他的银钱有一部分是动不得的,要留着操办钱庄。


    好在当初搭上明州乔张两家和丰隆珠商,囤购商货时是真狠狠省下一笔, 不过船不走空, 他们还是花了不少银钱装满商船。


    这笔银钱怎么也要秋时才能收回来,眼下他手里的银钱买宅子倒是还绰绰有余。


    四处瞧过之后, 魏渝先买下一处颇为平平无奇的三进宅院。


    之后又相中牌楼后身的联排阔院, 这房宅真称得上豪气, 连亘数坊, 一条长街只有这两处宅子,皆是坐北朝南, 风水极盛,宅院山地郁郁葱葱,接连燕山山脉。


    头一处宅子虽说平平无奇, 稍有破旧,可位于东桥门离着皇城较近,要价还当真不低。另一处大宅说是某位大官四代所居,告老还乡之后托付牙行所卖,这并排的三进大院, 因着地阔价高,几年间连询问的人都寥寥无几。


    如今正是大康盛世, 京城比明州还要繁华, 正阳门大街的最热闹的一行商铺每亩地都炒到百两,更何况这离着皇城较近的高门大院!


    这厢魏渝问过之后,牙行安排他们与两处宅子的管事见了面。


    双方一听买宅子的是新科状元的弟弟,都想卖个好,魏渝出过价之后, 他们没怎么讨价还价就定了下来。


    而魏渝也早早就在京城钱庄兑了五万贯银票,双方签过地契房契,又来到京城官府。


    这主办房屋过契的吏官一听说是给新科状元的弟弟过契,向来眼高于顶,浑水摸鱼的人都殷勤帮忙跑上跑下,卖家买家要给谢银时他们也不肯收,连带着卖家都跟着沾了光。


    东桥门的宅子需要简单清扫,牌楼后头的贵宅是不需要修缮维护的,虽说主人家不住,可房宅的管事下人却日日都在养护宅院,魏家兄弟只需要从京郊搬来就能直接入住。


    不过魏承却道:“先让自家仆从进来拾掇着,咱们先住东桥门那处旧宅。”


    魏渝知道哥哥的考量,虽说后头的宅子是以他的名义购置的,可若是哥哥才受了陛下赏赐就花费重银买下贵宅,想来也会受人指摘。


    东桥门的宅子出了名的老旧,比起朝廷官员的府邸价格也算中规中矩,哥哥如今暂住再好不过。


    至于京郊那处宅子,魏渝也不打算卖,只留着日后养参种地,当做魏家上下的京郊粮庄算了.


    “东家,我打听到了,五月初六正午三刻,永通港有一艘粮船会直通明州港。”


    “五月初六?”


    魏渝心下怅然,点头:“倒是能陪着哥哥过个端午了。”


    家中宅院初定,护院婆子也赁买齐全,这几处的管事自然也都是由着从幽州带来的魏姓家仆来做。


    他五月初六走,六月上也就到了明州,想来这段日子那些少爷应该也凑够了银钱。


    只是才与哥哥相处没几日就又要分别了。


    外头传来马车动静,魏渝眼皮一抬:“是不是哥哥回来了?”


    今儿正是三年一度的琼林宴,魏承作为新科状元,自然不可缺席。


    他走出一瞧就见着云风几个正搀着兄长往屋里走。


    魏渝大惊:“这是怎么了?”


    走近一闻,便闻到深深酒气。


    他连忙扶着哥哥手臂:“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可是旁人故意灌哥哥?”


    “无妨。”魏承神色淡淡,只是眸子有些沾染酒气的醉红,哑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屋歇着。”


    他哪里能放心歇息,哥哥很少饮酒,醉成这般想来是被有心人灌了酒,若是哥哥不喝,怕是明儿就该传出来新科状元郎在琼林宴上侍才倨傲了。


    魏渝猜想的不错。


    众进士来到琼林苑赴宴,没一会儿太子李赫也亲临宴上,陛下年事已高便由着太子李赫代替了。


    自古陛下太子亲临琼林宴,这都是一种无限殊荣,这也让不少擅长经营的进士想在太子面前表现,于是提议了许多行酒令,一轮又一轮的向太子敬酒,魏承作为状元,免不了被一众进士敬了个遍。


    这还是太子李赫忽然叫他上前答话,这才让他少喝许多。


    李赫倒也不提墨斋的慕子盛一事,魏承自然也装作不知。


    魏承被灌了半醉,榜眼探花倒是没这样的好运气,一些有心人变法着敬酒灌酒,到了后面这两位老实巴交的兄台已经是强弩之末。


    好在太子仁厚,没过一会儿,这场酒宴很快就散了。


    哥哥身材高大,魏渝根本扶不动他,只能让云风云天几个帮着他将哥哥送进浴房。


    魏承见着兄长脱衣便自觉退了出去,可也不敢走得太远,生怕他醉倒在浴池里。


    连唤两遍没听着兄长应答,魏渝赶紧推开门进去。


    这便见着兄长赤着精壮上身,堡垒高挺,腹线分明,青筋虬结的双臂搭在浴池边沿,他似在闭目养神,微仰着头,汗珠顺着挺拔鼻梁滑落。


    真是穿衣文人,脱衣武将。


    魏渝喉结一动,脸色倏地红得厉害。


    尤其是在哥哥用那双泛红的黑眸沉沉看过来时。


    他往后退了两步,手紧紧按着门栓,红着脸下定决心道:“哥哥,你可有不适?你醉了酒,身边没人也是不成,我帮着你洗洗,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罢。”


    魏罐罐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他低头走了过去。


    浴池冒着腾腾热气,饶是瞧不见旁的,他还是目不斜视走到哥哥身后。


    他微微蹲跪下来,拿起篦子轻轻梳拢池边微湿的长发。


    没一会儿,一双湿漉大手握住他的手。


    篦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魏渝睫毛稍颤:“哥哥……”哥哥的手又湿又热,仿佛要烫伤了他。


    “出去吧。”


    魏承额上沁了汗珠,闭目哑声道。


    “可是哥哥……”


    水汽消散,魏渝的目光也落在平静水面上,待看清什么后脸色猛地烧起来,像是吓坏了般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在外头等着哥哥。”


    他逃也似得小跑离开浴房。


    直到夜风吹在他身上,他才觉得脸上的热意消散不少。


    他撑着下巴坐在石阶上,真是有些怀疑罐生。


    他与哥哥一同长大,同吃同睡多年,与哥哥怎么会差那么多呢?哥哥是不是背着他吃什么了?怎么会那般古怪狰狞?


    就像是一条手臂粗/长的黑蛇探出水面,蛇/头高高翘着,缓慢吐着蛇涎。


    他已是通晓人事的年纪,先前无意看过春图,后来为了哄那些少爷玩,混迹了不少风月小楼,虽说不曾做过什么,倒也多多少少听说了这男子最重要的就是银钱和“本钱”。


    银钱是让妻子享受,本钱是让妻子欢愉。


    魏渝看一眼自己,有些愁,他秀气一根,能给哥哥带来欢愉吗?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推门声,魏渝又吓一惊,见着兄长面如平湖,身着一丝不苟的里衣囫囵站着,他眼珠闪躲:“哥哥既然无事,那,那便早些歇着吧。”


    魏承见着魏渝慌乱背影,微微皱眉,视线落在自己泛红的手心上。


    难不成被听到了?.


    琼林宴后,魏承也不得歇。


    前两日的酒气好似还未消散,又与榜眼探花等一甲进士吃了一场酒,他们同批入翰林,自是要结交一番;宋子明没有考上庶吉士,被派官到户部暂做候补,虽说现在并无官职,可好歹是留在了京城,日后的前途不会差。


    孙览师兄被派官到南方平州下头的县城做知县,平州富饶,下头的县城也穷不哪里去,于是魏家兄弟与他们也聚了一次;之后的邀约纷纷,魏承也不能全部推拒,捡了几张翰林院的帖子应邀……


    七日后,魏承上朝。


    此时天还未亮,府中灯火通明,仆从婆子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魏渝更是早早就来到哥哥房里。


    魏承正在系腰带,回首见着他只着薄薄里衣,忙展开床上叠好的被子将他裹了起来。


    早晚还是有些凉气。


    魏渝裹着满是哥哥味道的被子,眼睛亮亮的:“我先前说错了,我不是喜欢瞧哥哥穿红,是哥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我都喜欢。”


    魏承本就生了一副清冷面相,如今头戴长翅乌纱帽,身穿石青白雉官袍,更衬得他英俊肃谨,身姿雅正。


    魏承闻言唇角微扬,抬手轻弹了下他的脑门:“时辰还早,回去睡。”


    “我想在哥哥这儿睡!”


    说完,他就踢掉鞋子,盖着被子躺得板板正正,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珠。


    魏承无奈笑笑:“依你。”


    待他走出不远,就听到檐下窗子一动,传来少年人清亮嗓音:“哥哥,下职莫忘了给我带一份曹娘子肉饼!”


    魏承左右仆从和云风都没忍住抿嘴笑了。


    魏承扬声笑道:“好,快去睡觉。”


    若说高中魁首那日,魏承站在百人之前,无限风光,今日他便站在百人之后,无人问津。


    他站在大殿之外的广场上,就连想听清圣上所言也要等着一人接着一人传诵到他们这里。


    可他并未如身边左右的老官般左耳进右耳出,闭眼假寐,蒙混度日,而是将圣上每一句所言都在心中记下,再加以谨对,也算是颇有所得。


    下朝之后,他便与周显徽莫如海等人来到翰林院报道。


    翰林院的最大的官是正五品翰林学士,由着他教导一番,众人也领了活计来到各自的办事之处。


    在外面状元榜眼探花何其风光,可来到翰林院倒也不足为奇了,毕竟三年出一个状元,能在这里做官的大都是前三甲出身。


    以前考得好不代表什么,日后做出政绩才能受人敬仰。


    魏承被派了编修的记录圣上言行及重大典礼文稿的活,这些本就是他的擅长,一天下来倒也轻松。


    申时四刻,殿外的钟声敲响,这意味着翰林院的官员得以归家。


    所有人都未动,魏承却有条不紊地收整好文书,见着他动了起来,旁人也跟着动了。


    待周显徽和莫如海走出来已经瞧不见魏承的身影了。


    周显徽愣了愣:“魏大人,腿脚真快。”


    魏大人之所以腿脚快,是再不快些那在京城极火热的曹娘子肉饼铺怕是都要打烊了。


    紧赶慢赶总算是买到了罐罐心心念念的肉饼。


    回到府邸见着后院窗子亮着温暖的烛火,依稀可见在屋中走来走去的活泼人影。


    魏承驻足看了许久。


    一时之间,仿佛又回到兄弟俩在茂溪村的幼年时光。


    他提着官皮箱一推开门,眼前就飞来个雪白的小人参。


    “哥哥爹!”


    魏渝也闻声走来,惊喜道:“哥哥这么早就下职了?”


    “初来乍到,侍学大人也并未让我等多留。”


    魏承拖着小野参将其放在桌上又打开官皮箱,从里拿出一油纸包递给他:“曹娘子家的肉饼。”


    “呀,还冒着热气。”


    魏渝欢喜接过来,深深嗅闻一下:“好香,好香!”


    这肉饼铺子因着酥香多汁,味道一绝,在京城很是火爆,据说是位礼部官员的娘子开设的食铺子,因着这层关系,铺子也只紧着供应文职衙门和武职衙门,故而寻常百姓想吃就要排上许久了。


    穿着小肚兜的小人参吭哧吭哧着在爬箱子。


    魏承曲指轻轻将它弹下去,在小人参抱头装哭之前,从箱中摸出一小兜鲜黄的果儿。


    小人参飞扑到布兜里:“好多果果!”


    “枇杷?”


    魏渝有些惊讶:“我在明州倒是见过有人用枇杷干泡茶喝,京城冬日天寒,留不住花,这时节怎么会有枇杷?”


    “商贩在枇杷结青果的时候就将树移栽到木桶再带上船运来京城,京城世家贵族多,不看金银多少,只讲究新鲜滋味,故而这些商贩的妙招巧计也应运而生。”


    魏承拿着一旁的帕子擦擦手,轻笑道:“我也是听到有人在衙门附近叫卖,稍稍打听才知晓此事。”


    最后,大的吃上肉饼,小的吃上枇杷,一派其乐融融。


    第166章 第 166 章 重逢


    端午过后, 魏渝不得不收拾行囊返回明州。


    魏承向侍学大人告假半日与他一道前往永通港。


    分别在即,兄弟二人都是十分不舍。


    马车上,魏渝故意说些趣事想要冲破别离前的沉默, 可连说几个笑话, 哥哥面上笑着,眸中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心中难免酸涩起来, 轻握住哥哥的手:“哥哥。”


    魏承垂眸看一眼他们相握的手, 低声道:“无事。”


    “哥哥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魏渝伸出指尖点了点哥哥的嘴角, 又学着哥哥的样子重重垂下唇角:“你这分明舍不得我, 在心里偷偷难过呢!”


    魏承瞧着魏渝的灵动憨态,他唇角微动, 过了一会儿才轻叹道:“明州漕运部院的刘参政和马总督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回到明州无异于与虎谋皮,哥哥虽做了官, 可身在京城,却护不得你,我心中时时憋闷,神思不安。”


    “我当是什么事,原是因为这两个奸|人, 哥哥别担心,这两个人我能对付得了。”魏渝扬眉笑道, “这盘棋我许久之前就在布局, 你且看着我如何谋了他们的鼓楼又将他们下狱!”


    魏承心中也有了旁的成算,轻笑道:“我自是知晓你的能耐。”


    码头人来人往,拥挤不堪,魏家兄弟也不好太亲密,只久久看着彼此又低语嘱咐起来。


    明明在马车上已经说了许多话, 可他们还觉得有许多未尽之意。


    直到仆从来报粮船将开,魏渝才依依不舍上了船:“哥哥,回吧。”


    魏承目送粮船消失在海面。


    魏渝临走前特意赁买不少丫鬟婆子在东桥门的宅子服侍,可魏承每日从翰林院下职回来,还是觉得整个府邸空空荡荡。


    静得让人心慌。


    于是接连几日他都恨不得在翰林院长住,办事效率亦是极高,连着侍讲大人都惊动了,连忙劝他要仔细身子,莫要贪夜做事。


    一个从六品修撰这样卷,你让摸了几十年鱼的老五品怎么活?


    翰林院自古是个清贵之地,想要在不攀附不站队的情况下出人头地,也只能凭借在修纂史书上下功夫,从中提炼出醒世理论或是编修于民于国有益之书册,才能受到圣上的重视赏识。


    譬如说赵朝名辅祝之阳曾任职翰林院修撰时,就从前朝史书中提出“权臣制衡”之论,从此平步青云,入阁拜相,极受前朝开国圣上的爱重……


    眼下是太平年,首辅次辅又都是百年难遇的贤能之人,故而翰林院的风气便是得过且过,你再厉害你也得熬,内阁拢共就几个位置,你想上,那旁人是不是就得下来?


    就说翰林院上下四十来人,个个都是两京十三省的一等人才。你若是在朝中有人脉,你就能早几年入阁,无人脉但有机遇之人要等上十余年入阁,而在朝中无人脉又无机遇的人怕是只有老死在翰林一条出路。


    无论是魏承的顶头上司还是翰林院大学士似乎都不喜欢过于拔尖之人。


    魏承知晓张侍讲的敲打,也只能放缓做事节奏,不再过于勤奋。


    可他心中却打定主意要离开翰林院。


    这一日,他又早早来到翰林院,没一会儿便听到周显徽和莫如海小声蛐蛐:“你有没有觉得魏大人好像变了。”


    “怎么说?”


    “才上任那几日,魏大人踩点来,踩点走,像是家里藏着美人,半刻也离不得他。这两日魏大人来得比打更的都走,走得也是最晚,你说,魏大人家的美人该不会是跑了?”


    “莫要乱说,魏大人身姿清正,哪里像沉溺美色之人?”


    “也是,上次咱们去他府邸拜访,听说魏大人没有娶妻更没纳妾,怎么会因为这些事情失神?”


    周显徽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小声道:“你有没有听说邬州兵变一事?”


    莫如海神色大震,左右看看:“慎言,慎言,你我哪里能议此等朝事!”


    魏承握笔的手一顿。


    他在朝中无人,自然是不知晓此等大事。


    他起身低声道:“周兄,邬州兵变一事,你可否与我说说?”


    周显徽先是一愣,又知晓魏承的为人,他小声道:“下职之后咱们再说。”


    下职之后,三人来到周显徽的宅子。


    酒过三巡,就听周显徽将邬州兵变一事细细道来。


    邬州军常年驻守西北,以防止索真部落侵犯边疆,其中邬州军又分为东邬州军和北邬州军,此次正是东邬州军哗变。


    东邬州军本就不满粮饷拖欠,军粮陈腐,尤其在知道朝廷的粮饷年年优先发给北邬州军后这引得东邬州军上下积怨已久,最后爆发也是因为今冬粮饷来得太迟,索真部落又在这个时候试图入侵东境,虽说东军守住了边疆却死伤惨重,东邬州军便再也不想忍耐了,斩杀了贪污的头领,自拥为城!


    “可恶!可叹啊!”周显徽摇摇头。


    莫如海顿时觉得眼前的鱼肉不香了,他有心为东邬州军说话,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这东邬州军犯得可是死罪!


    他叹气道:“明日朝廷应该会议论此事,你我也不必多言了。”


    次日上朝,朝廷果真议论了此事。


    文武百官讨论得热火朝天,可无一人献出有用的计策,因着几十年来的举国安定,大康朝亦是重文轻武,能派出去的武将都在固守重要城池,眼下有围剿之力的武将几乎没有!


    再者谁都知道邬州军的强大凶悍,这个时候谁去谁就是送死!可若是不去,东邬州军与索真部落里应外合……大康危矣!


    最后顺真帝被吵得头疼,只让首辅和内阁大学士以及太子留下。


    回到府中后,魏承在书房枯坐良久。


    他读书的初心是什么?


    为了护着弟弟不受人欺负,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而今日朝中以次辅钱征为首的文官,大多进谏想要南调军队诛杀东邬州军……


    东军驻守边疆多年,风沙肆虐,饥寒交迫,还有蠢蠢欲动的索真部落频繁侵扰,他们也是大康的子民,他们只想要自己该有的军饷,他们只是想吃饱肚子,何故落到如此地步?


    南调军一旦与东军交手,最受牵连的还是边疆无辜百姓……


    终于他提笔书信一封,又特意叫来亲信云天,道:“务必亲自将此信交到慕先生府上。”


    云天也紧张起来:“是,大人。”


    待云天走后,魏承又提笔给罐罐写了一封信。


    若是真到了西北,也不知何时能再与罐罐写信了.


    今日朝堂上仍旧因着东军哗变一事争吵不休。


    忽然听到江大伴喊道:“宣,翰林院修撰魏承。”


    一声接着一声,响彻太极殿内外。


    一时之间朝堂大静,吓得站在魏承身边打瞌睡的老官差点跳起来。


    魏承心中早有准备,神色冷静,目不斜视,手持笏板来到大殿前。


    “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


    “谢陛下。”


    魏承听到上方传来顺真帝威严低沉的声音:“索真部落近年频繁侵扰西北,你以为朕该不该将其杀而后快?”


    魏承低垂眉目:“回陛下,索真部落乃是游牧族群,骁勇善战,百年来赶之不尽,杀之不绝,若是常年征战进攻,必然会使两岸百姓民不聊生,臣以为应当以守为攻。”


    “如何以守为攻?”


    魏承铿锵道:“屯田戍边,军屯,民屯,商屯,三路汇合必然使得边境安稳无虞,部分屯田可保证邬州军粮食充足,削弱对朝廷军饷过分依托,又能充裕人口,使得边疆更为稳定。”


    顺真帝心中大赞此子有贤能,不过面上不显,又问:“军屯,民屯倒是不稀奇,你如何说得动西北的商人帮着边疆屯田?”


    魏承抬头正色道:“以盐引为利,必定能使邬州临近的西北商人心甘情愿帮着邬州屯田运粮。”


    此话一出,朝堂人神色各异,首辅冯兆贤赞赏惊喜的目光落在魏承身上。


    冯兆贤连忙激动道:“陛下,若是能有商人帮忙运粮,想来东邬州军的怒火也能有所削减。”


    次辅钱征皱了皱眉,没有作声。


    大康朝的盐引生意多把握在明州徽州京城等重地,临近邬州的商人哪里能轻易碰得?也正是因此让他们尝到盐引带来的富贵滋味,想来商屯运粮一事定然能成。


    顺真帝看向一旁的太子李赫,帝大笑道:“太子以为呢?”


    太子李赫恭谨回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是不想继续激怒东邬州军,的确可以用盐引从西北商人那儿换充足粮草,以此也能让东军安心驻守,的确是上乘之策。”


    顺真帝龙颜大悦,赞赏道:“魏承,你言之有物,替朕解了忧愁,你想要什么赏赐?”


    魏承跪地道:“能为陛下解忧,乃是臣之幸事,臣是大康子民,理应为君效力,臣恳请去邬州安抚东军,还望陛下应允!”


    文武百官都没想到魏承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眼下他献良策得到了陛下的赏识,就是他谦虚不讨赏,陛下也会重重嘉赏他,想来今日之后就能从殿外来到殿内上朝了,可他却偏偏要亲去那凶险万分的邬州!


    冯兆贤心中对此子的才能颇有怜惜,刚想上前一步就听到向来低调的太子忽然道:“父皇,魏修撰胸有沟壑,可到底是一介文人,东邬州军暴怒之情形,想来……”


    万万没想到顺真帝摆手打断了太子的话:“好,魏承,你不愧是朕亲点的状元郎,有勇有谋,既然你有如此胸襟才能,朕今日封你为邬州府安抚使,官升正五品,待你从邬州回来,朕还有嘉赏,准你随明家军一同前往邬州安抚镇压东军!”


    刚刚还在惋惜魏承命不久矣的朝臣顿时大惊。


    虽说此行凶险,可若是事成,此子必定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呐!


    魏承面不改色,跪地叩首:“臣谢陛下嘉赏!”


    顺真帝又道:“来人啊,传朕旨意,捉拿贪污军饷的邬州节度使宋胜,将其押解入京秋后问斩,再赐邬州两军为一等神勇军,赏银千两,免除其子孙三代赋税!”


    众臣皆跪:“陛下圣明!”


    待退朝后,太子李赫跟着顺真帝回到皇极殿。


    顺真帝看一眼默不作声地李赫,道:“朕知晓皇儿看重魏承,不想他去邬州送死?”


    李赫惊起一身冷汗,连忙跪地道:“父皇,儿臣只是怜惜此等有勇有谋的人才,并无勾结朝臣之心。”


    “起来吧。”


    顺真帝重咳两声,李赫连忙给他端茶。


    顺真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冯兆贤是古板清流,钱征是个惯会弄权之人,你想要培养自己的人,朕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此子清正又有贤能,有勇擅谋,若是能将此事平得顺利,这也算作他登天子门的敲门砖罢了……”


    话还没说完,顺真帝又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太子李赫眼眶微红:“父皇……”


    “皇儿不必惊慌,你是朕唯一的皇儿,朕欢喜你知人善用,朕心甚宽慰。”


    顺真帝苍老不少,咳道:“待朕归去,你也要好生善待太后,她虽做了许多错事,可她毕竟是朕的亲母,是你的祖母,说来也是朕幼时害了她……”


    当年科举舞弊一事,顺真帝在太子和太后之间选择了太子。


    于是太后被禁足在皇城鸣昭寺,族人外戚尽数被流放斩杀,自那以后太后拒不见顺真帝,顺真帝也因此郁郁寡欢,咳疾一日比一日严重。


    李赫也知晓父皇近乎愚孝的原因。


    父皇还是七皇子时因着贪玩误伤了当时的太子,引得皇后一派更为厌恨,从此想尽办法想要除掉七皇子和贤妃,贤妃也是当今太后。


    贤妃乃是世家大族的贵女,温顺恭良,貌美贤淑,却被皇后等派系折磨得精神几欲失常,先帝厌之,将其打入冷宫,永不相见,后来七皇子韬光养晦成为太子又登上宝座,这才将性情大变的贤妃接了出来……


    李赫离开皇宫心有所感,便来到墨斋,果然在这里看见了等候已久的魏承。


    魏承跪拜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李赫背着手道:“照野,起来吧,你与孤之间不必如此拘束。”


    原来昨日魏承的一封书信让李赫为之大震,上面详细写着针对东邬州军哗变一事的解决良策,这也让李赫想要扶持魏承入阁的心情达到顶峰。


    他能注意到此子还是要从去岁在萃云园石刻一事说起。


    那日下了极深的冻雪,此子却从京郊跋涉到园内石刻,可见其坚韧心性。


    霍老乃是太子李赫的舅家,霍老征战一生,最识为人品性,却对此子赞不绝口。


    李赫便起了观察之心,时日一长,倒也真觉得此子身有贤能,又写了一手好字,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大康的兵权在他和父皇手上,前朝之事却落在冯兆贤和钱征之手,这二人皆有长处亦有短处,李赫这些年没少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但总觉得差些意思,直到魏承的出现……


    二人借着邬州一事仔细详谈,李赫当真怜惜魏承的才能,只道:“若你能将此事平得漂亮,待你从邬州回来,孤会向父皇引你入阁……”


    “殿下,臣资历颇浅,凭借此等小功入阁怕是不得人心。”


    魏承谦逊道:“若臣能平安归来,想寻个外放,为民为朝多做些实事,待做出政绩再妄想入阁一事。”


    李赫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一心为民,孤哪里有不应你的道理,一切等你凯旋再议。”.


    在海上飘荡一月有余,魏渝终于又回到明州。


    徽水街的宅子又热闹起来了。


    陈爷爷和涣哥儿知晓他回来甭提多欢喜,但是也和他说了家中这些日子的变故。


    一月前鼓楼管事就来说他们租赁的两间铺子要卖,当场退了他们的赁钱就要把人赶出去。


    涣哥儿也是能担起事情的,知晓对方来势汹汹也没硬碰硬,只说再容两日就搬走。


    对方看他们这么好说话也没多言,就说只给两日,如若再不搬,就别怪他们报官了。


    好在雪蛤和鹿茸东西少也卖得快,家中只剩下不少药材,涣哥儿四处找铺子的时候一个姓钟的少爷找了上来,给他们寻了一出位于鼓楼附近的铺子,那铺子的人流虽说比不得鼓楼,可魏家商行的名声早在明州打了出来,不少药堂还是会到他们家的药材铺囤买药材。


    这间隙丰隆街的珠商也主动上门来帮忙。


    涣哥儿忧愁道:“眼下是六月份,再过三四个商船就要从幽州回来了,到时候肯定又有不少山参雪蛤要卖,到时候咱们还得另寻地方。”


    魏渝在心中算了算钱庄一事,道:“铺子的事情交给我,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哪里辛苦,现在家中就药行有活,我倒是闲得很。”


    涣哥儿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我听人说今年的新科状元姓魏,是不是……”


    “嘘。”


    魏渝手指放在唇边,笑道:“这事暂时不要声张,咱们自家人知晓就成了。”


    涣哥儿和陈爷爷对视一眼都很高兴。


    他们知晓魏家商行在明州没少受到刘参政等人的挤兑,眼下他们魏家也出了大官,日后再也不怕这些奸诈小人的陷害了!


    魏渝翻看账本后仔细清点了这几个月的银钱,药材铺以往怎么说一日也有五百两的进账,现在搬到新铺子,一日只有二百两左右的收益,这真是直接砍掉一半。


    再算上雪蛤和鹿茸的银钱,家中闲账总共还有十六万两。


    再算上他手里留着办钱庄的银钱总共是五十万两。


    是时候去看看钟少爷他们的银钱凑得如何了!


    他还没来得及给他们下帖子,张维扬的帖子就先来了。


    魏渝换了身衣裳带着从京城寻摸到的小玩意儿来到小月阁赴约。


    “魏渝,你可算是回来了!”


    小胖子张维扬兴奋揽着魏渝的肩膀:“我们还以为你要在京城久待,不回来了呢!”


    “有着你们这帮好友,我怎么能不回来?”


    魏渝将礼品依次递给他们,到了钟岚面前时微微笑道:“钟少爷,多谢。”


    他就知道这些人当中最靠谱的还是钟岚。


    钟岚冷哼一声,道:“不过是看在你救过我一命罢了。”


    那面乔四海已经叫开了:“哎呀,魏渝,你怎么晓得我喜欢盘雀儿木雕!”


    “食谱?”


    张维扬哗哗翻着书,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都是京城最红火的食肆食谱啊!茯苓夹饼、酱菜、蜜汁烧鹅……”


    听到这些,钟岚也悄悄打开自己的礼物,便见着一把极其凌厉漂亮的匕首。


    瞧着上头的字样,钟岚认出这是由着京城名匠亲手锻造的匕首。


    送他匕首是为了让他防身么?


    钟岚略有动容,心道这个魏渝当真厉害,相处几月就知晓他们每个人喜欢什么。


    几人痛痛快快地吃喝一通。


    张维扬拍拍肚皮,冲几人挑了挑眉:“小月阁新来了一批弹琴的小倌儿,你们想不想见见?”


    乔四海皱皱眉:“张维扬你可真是不学好,兄弟们一起吃个饭,你倒是还想着要小倌儿来作陪?”


    “人家只卖艺不卖|身,你瞎想什么呢!”张维扬气道。


    魏渝笑笑没有说话,倒是钟岚道:“维扬,今日还有事情要谈,莫要让闲杂人等进来扰我们说话了。”


    张维扬这才想到大事,忙道:“对对对,我银票都带来了,还是钱庄的事情重要。”


    魏渝笑道:“什么?你还想着做钱庄呢?我以为你们早都忘了。”


    李舜还有点委屈:“魏渝,你怎么这样想我们?我们虽说是纨绔子弟,可也讲究信用,当初答应你回去凑钱,我们真的有在好好凑钱。”


    张维扬十分自信:“对,我已经凑了不少钱,魏渝,你且说说你能出多少钱!”


    “我?”


    魏渝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道:“我可以出五十万两。”


    “多少?!”


    “五十万两!”


    张维扬顿觉自己的十万两银票不香了:“你,你一个商户哪里来得这么多银子?”


    “正是因为是商户所以才有这么多银钱。”


    魏渝似笑非笑:“若是等着别人给零用,怕是几年也攒不下五十万两了。”


    乔四海当真佩服道:“魏渝,你家的山货生意这么赚钱吗?”


    “他很会经营,一个珍珠盒带着参就卖出了天价,也不得不说他们家的山参的确比几十年的山参品相和药效好许多。”


    钟岚抱着肩膀道:“我以为你最起码也能出六十万两。”


    “不瞒你说,我手里的大部分银子放在商船和造新船上,等着幽州的商船回来我的银钱怕是会更为宽裕。”


    魏渝喝一个口茶,道:“你们都说说你们的银钱凑得如何?”


    张维扬:“我东拼西凑凑出了十万两。”


    乔四海和李舜对视一眼,道:“我俩能凑出十万两。”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钟岚。


    钟岚脸色不冷不热:“看我做什么?难不成要我也出五十万两?你们还不如把我绑了到时候威胁我祖父要银子!”


    乔四海摩挲下巴:“这倒是个好主意。”


    李舜无语道:“钟岚是明州知府的外甥,你想绑了钟岚,怕是还没等出城就被官兵逮了回来!”


    乔四海耸肩笑道:“我说笑么,你倒是较真起来。”


    魏渝笑着看向钟岚,道:“你手中若是宽裕就出个二十万两,你放心,咱们这利润是按着前期出钱多少定的,你现在出的多,日后回来得也多。”


    钟岚轻飘飘点头:“我倒是能挪出来二十万两。”


    凭借钟岚的语气众人都知道他手里肯定不止二十万两,想来也是大名鼎鼎的盐商钟老爷心疼孙子,平日里没少给孙子零用。


    几人东拼西凑出来九十万两整。


    之后又寻了笔墨签契画押,剩下的事情倒是不需要这几位少爷出场了,就在家里等着收钱吧.


    明州港口的长阳街有家生意不善的布行匆匆关了铺,没过多久就见着许多木匠上门打柜子修缮房顶,今儿就有人往上换挂着红绸的新牌匾。


    隔壁是户海鲜食肆,一大清早没什么生意,老板娘闲着无聊看工匠做活:“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生意?”


    该不会也是酒楼吧?


    这布行前身其实就是酒楼,因着她们家的海鲜食肆生意太好,下了船的客人大都来到他们家食饭,没过多久那酒楼就关了门后来又做了布行。


    可这明州最不缺的就是布行,又因着这地界贵,布行里的丝绸可比鼓楼和长街的还要贵,来往商户也不是傻子,都来到明州了,自然要货比三家到处逛逛,想来这布行是交不起租子不租了。


    老板娘又问:“你们这铺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为首的黑脸青年笑着道:“我们是京城来的商户,买下了这处铺子,不做酒楼也不做布行。”


    “买的?”


    老板娘上下扫视黑脸青年一眼,听到不做酒楼生意算是放了心,哎呦两声:“原是京城来的富商,我说怎么能盘下这处铺子,咱们这一条街的铺子仔细算起来比鼓楼的铺子还要贵呢,你是东家不?”


    黑脸青年道:“娘子说笑了,我哪里是这铺子东家,不过是替我们京城大老爷做事。”


    待将牌匾挂完,一行人也就离开此处。


    黑脸青年来到一处与徽水街南辕北辙的府宅,绕过长廊,便来到一处书房。


    里头正坐着他真正的东家,左右还有几个商行管事。


    “东家。”


    魏渝抬头看他一眼,视线又落在书上,道:“铺子整理得如何?”


    此人正是魏渝从京城买回来掩人耳目的仆从之一,唤作秦四郎,这些人的户籍也动用了兄长的关系落在京城。


    他想引刘参政上钩,整个魏家商行就必须暂时撇清与钱庄的关系。


    秦四郎道:“铺子按照钱庄和当铺的样子重新修缮装修了,二层包厢也仔细拾掇了,待寻个良辰吉日,红绸一揭就能开铺。”


    魏渝放下手里的书册,道:“良辰吉日倒是不必选,就是这钱庄不能就这样急匆匆开了。”


    秦四郎到底是才来到魏东家身边,略有些困惑:“东家那咱们该怎么做?”


    魏渝看向左右坐着的管事。


    魏春深得魏东家真传,忙道:“钱庄说白了也是想替明州商户管银子,自古都是钱在自己钱袋子里才放心,咱们要想办法让这些商人心甘情愿来到咱们钱庄存银。”


    另一个魏姓管事道:“还要要找在明州很有威望的人帮着咱们背书。”


    秦四郎这才恍然大悟,他的书其实读得不少,为人也机敏聪慧,但家境贫寒,父母双亡,下头有嗷嗷待哺的幼妹又有瘫病在床的祖母,日子实在难熬这才来到牙行为自己谋个出路,没想到就被魏东家看上了,赁买了他一家人安置在魏府,祖母幼妹有人照料,他便安心出来随魏东家做事。


    他听到两个管事能说出如此想法,顿觉自己读书读得多,倒是真有些死板了。


    “慢慢来,慢慢学。”


    魏渝瞧出秦四郎自愧弗如的意思,又道:“你们说得都不错。”


    “明日起你们兵分三路,魏周你带着第一路人要将咱们的钱庄和旁的钱庄与众不同之处在坊间大肆宣扬,如此钱庄便能在百姓中留下印象;小有成效之后,魏春立马派出第二路人以钱庄的名义在寺庙和救济堂捐银万两,善事要做好,声势也要打好,明州富商信佛者多,平日里以多做善事积攒功德,如此钱庄的名声便能在富商之间留有印象……”


    魏渝面色沉着,道:“第三路人由着秦四郎你来带。”


    秦四郎顿时紧张起来:“东家可是想要我接近明州钟、张、乔、李等四大世家?”


    他这些日子已经将明州格局识得清楚。


    这话让魏周和魏春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秦四郎脸色微红:“东,东家,我说错话了吗?”


    魏春温和道:“小秦你别紧张,钟张乔李四家的少爷已然是咱们东家的好友,更是咱们钱庄背后的四大东家。”


    秦四郎是知晓这四大世家在明州的厉害,万万没想到他们东家竟然早已搭上了这条线。


    说起来还是魏东家操控全局,更为厉害!


    “替咱们背书的在明州只有威望还不够,还要有能够震慑他人的权力。”


    魏渝勾唇笑道:“钟岚家与明州知府关系匪浅,想来凭借钟岚的厉害定然能在不惊动钟家的情况下还能请得动知府大人。”


    魏春想了想道:“我听说明州叶知府向来清廉,东家,咱们要想个法子不惹他反感。”


    魏渝道:“知府清廉于民于国是好事,黄金白银自然不能砸在知府身上。”


    要砸就砸到叶知府的政绩上!


    “秦四郎,你要做的便是替我去见明州知府,这两日钱庄需要露面的事情交给旁人,我会教你如何能顺利与明州知府谈判。”


    秦四郎没想到东家将这么重要一环交给他,他心中激动又有些忐忑:“东家,我定然不会教你失望。”.


    “听说了吗?咱们明州多了一家万通钱庄!”


    “这家钱庄可和旁的钱庄不一样,你往这个钱庄存银,他不仅不要你钱,还给你银子!”


    “还有这样的好事?!”


    “我听人说了这钱庄是京城来得富商开的!”


    “怪不得有钱呢,皇城底下的人倒是真阔绰!”


    “不仅能存钱还能借钱!”


    “真的!还能借钱?这是好事啊!”


    “不过人家钱庄也是有门槛的,无论是存钱还是借钱都要有实业,比如说你存一百两,那一年就有四厘利息,存一年之后就能得到四两银子!你要存三年的话,三年之后可以得到十二两啊!若是长期存款,十年往上,最高可有七厘利息!不过你得签契,你若是签了存银三年,不到一年就取出来,人家可是按着一年的利息给你结!”


    “我的娘哎,这么算下来倒是可以给自家女儿和儿子存银了!这孩子成亲怎么说也得十五六年么!”


    “那我要是存了两个月,铺子进货钱不够能取出来吗?”


    “当然能取,你短期存短期取,凡是家有实业,存钱达到一百两往上且不满一年的存银,每日会按照年利的几成之几给你算呢!”


    “那也就是说我只要把钱存到这个钱庄,甭管我存几日,我每一日都有银子拿!”


    “对,就是这个道理!”


    “能不能再讲讲借钱的事!”有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两眼放光。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摇摇头道:“你来借钱,人家也不是看你上嘴唇搭下嘴唇就把钱借给了你,你要抵押自己的铺子或是房宅田地的契书,借银的利钱自然是比民间的低,不过你要是到期不还钱也不还利,那你的房宅铺子人家可就归人家了!”


    “对对,人家把钱借给你你把房宅契书交给人家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人家又不是不让你住,到时候你有钱了一还上不就成了!”


    “我还听人说这钱庄以后可不只明州这一家,以后咱们经商之人所到各处都有!你只要拿着人家钱庄精心锻造的防伪文书,任何一家万通钱庄都能给你兑银!”


    “哎呦,这敢情好,咱们到时候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将银钱缝在裤!裆了!东躲西藏了!”


    这两日万通钱庄惹得明州中小商户蠢蠢欲动,就连民家百姓知晓钱庄存钱有利息可以拿都心痒难当,凭什么门槛只对着商人,那明州不做实业的百姓难道就不能存钱了吗?!


    于是这两日由着民间的“好心人”引导,许多人都堵在还未揭红的万通钱庄,希望万通钱庄能够降低门槛……


    这万通钱庄还真是未开铺先火爆起来!


    人如流水来到长阳街,引得隔壁的海鲜食肆的生意也更上一层楼。


    那老板娘笑得直拍大腿:“哎呦,等着万通钱庄一开张,我必定去存银支持支持!”


    也就是在这时,听说万通钱庄大手一挥,为明州的十来处救济堂捐银万两,紧接着又在大名鼎鼎的灵佛寺捐银万两香火!


    “这钱庄掌柜真是大善人啊!”


    “有如此慈悲心肠,想来做的钱庄也是值得信赖的!”


    整整半月,明州的茶肆酒楼,各大商行都在讨论这个从京城来到的万通钱庄。


    明州知府府邸。


    叶知府闭目沉思:“万通钱庄的意思是只要本官替他们背书,万通钱庄愿意每年拿出五万两用于明州乡里山路和堤坝的修缮。”


    亲信道:“这两日也有不少人来向老奴打听万通钱庄,这万通钱庄的掌柜的确是京城人士,身份文书也有据可查。”


    “这个万通钱庄倒是做了许多善事……”


    叶知府早就忧心平头乡里山路一事,今年雨水格外多,到了暴雨时节想来山路会引起滑坡灾害,到时两岸百姓的水田房宅必然受损,无奈两江的节度使从未理会他的诉求,只说年景不好,到处都要钱,明州如此富贵,哪里用得上两江拨银?


    叶知府为官清廉,不愿意与商贾走得太近,唯一有联系的也只是盐商钟家。


    这钟岚是他故去表妹的孩子,家中长辈怜惜孩子体弱又无父无母,遂常常唤其来府中小住,叶知府对这个聪慧又不骄奢的外甥也很喜欢,每每想到他天生的跛脚之症就更为惋惜疼爱,也不知怎么就让外人传出明州知府与盐商钟家关系匪浅。


    这次与万通钱庄的掌柜也是由着钟岚这孩子引荐的。


    “钟岚难得求我这个舅舅做什么,他虽说很受钟老爷子宠爱,可到底身有不足之症,钟家大业落不到他身上,既然他想要有自己的谋划事业,这万通钱庄又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那我就应承了他们吧。”


    亲信笑道:“老奴这就去再寻万通钱庄的掌柜来!”.


    七月初五,风和日丽,长阳街上满是看热闹的百姓以及闻讯而来的明州商户。


    待震耳欲聋的几卦鞭炮响过,就见着牌匾上的红绸被扯了下来,上书着几个墨色大字“万通钱庄”,左下还有一行小字“明州店。”


    “明州店铺?难不成还有旁的铺子?”


    “那当然了,早听说过段日子整个大康都会有万通钱庄!”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忽然听到阵阵马蹄声。


    只听一人惊呼:“是官府的人,是叶知府来了!”


    明州百姓谁都知道叶知府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廉好官,从来不会因着世家大族出身权贵就有所偏袒,多年前最大粮商家的少爷当街殴打贫农,被叶知府知晓后将此子收押入监,判了流放之罪,若不是看在贫农甘愿和解,粮商家愿意出银钱补偿赎买,这少爷的坟头草应该都很高了。不过叶知府还是罚了此子五十大板,过后又秘密将拿了补偿的贫农一家送出明州,如此可见叶知府的良善!


    见着叶知府与那钱庄掌柜笑谈,没一会儿叶知府就随着仆从进了钱庄。


    只这一幕就让许多还在摇摆的商户活像是吃了定心丸!


    就听到那为首的掌柜拱手笑道:“感谢各位商户友人来捧场,万通钱庄今日正式开业,若是有想了解存银借银一事,诸位还请来铺中详谈!”


    随后他又瞥一眼旁边的人:“我们大掌柜为了感谢各位的支持,前三日凡事来钱庄存银百两且超过一年期限者,可多赠送三个月的利钱!”


    “若是存一百两,期限定一年,利息四厘,还会再送三个月,等到一年之后咱们就能五两银钱!”


    有百姓急道:“五两银钱!我这一年也赚不上五两啊!”


    “什么!还有这等好事!”


    有些商户推开围观百姓:“快,快,别挡路,我们家老爷要存银!”


    “我们家掌柜的也要存银!”


    许多商户都涌进铺子办理存钱业务,围观百姓吵道:“掌柜的,我们虽说不是商户,可干了一辈子也想给儿女存些成亲的银钱,你们信不过我们不借银我们能理解,毕竟我们也没有田地铺子来抵押,就说这明州商户能存银,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不能存银了吗?我们虽然一下拿不出一百两,可几十两银子难道就不是钱了吗!”


    “对啊,凭什么瞧不起老百姓,没有老百姓你们这些商户哪里来的银钱!”


    “不公平!不公平!”


    “就是不公平,凭什么只让商户存银!”


    还有婆子为了利钱竟然扯着嗓子哭道:“叶青天,叶青天,你倒是来看看,这万通钱庄瞧不起我们明州百姓,只帮着那些个商户富户,哎呦,我老婆子攒了半辈子钱也想赚点利钱,这怎么就这样难啊!”


    眼见着百姓吵闹起来,钱庄的打手险些围不住了。


    秦四郎下意识看一眼对面的阁楼,他笑道:“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听秦某一言,可好?”


    “你说,我们倒是想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话来!”


    “钱庄不接待百姓存银接银,也是因为钱庄初期一切都不稳定,我与乡亲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富户的银钱存入钱庄,他们还有余钱经营买卖,你们的银钱存入钱庄,那就是把家底交给了我们,我们也不忍心就这样收了你们半辈子的积蓄。”


    这话一出,倒是让许多百姓冷静下来。


    也是啊,虽说利钱很香,可这钱庄万一有个好歹,他们这半辈子的积蓄可就都没了啊!


    “不过我们大掌柜推出了一款适用于老百姓的存银法子。”


    秦四郎从袖口掏出一张纸,念道:“万通钱庄将推出嫁妆存银,彩礼存银,养老存银,重病存银!”


    “彩礼嫁妆的存银期限是十年,存入便不可取走,最低等可存入二银子,十年总共二十两,待儿女婚嫁之后可来钱庄领取十两银子培养费,十二两婚嫁费,还有一到二两的明州儿女金分红……不过想要入嫁妆彩礼存银,需要带着儿女和身份文书过来,最大年龄不超过八岁。”


    “什么叫明州儿女金分红?”


    秦四郎笑道:“我们掌柜的会用全明州的儿女金做出海生意,无论生意大赚还是小赚,到时都会从中给各位分红!大家放心,这一部分钱每年做了什么我们都会在钱庄公示,有着官府监督,我们也不会弄虚作假!”


    “这也就是说咱们存了二十两,等到十年后能收到二十四两左右!”


    “这倒是有些划算,咱们这二两银子若是存入钱庄,一年也只有八十文,十年也不过八钱银子,可二十两银子存入嫁妆彩礼金,那十年之后就变成了


    毕竟谁家都要娶妻嫁女的!


    “一年二两银子,咬咬牙倒是也能凑出来!”


    刚刚哭天骂地的老婆子忙道:“我听你说还有养老存银,这又是怎么说?”


    “养老存银与嫁妆彩礼存银没有差别,一年二两银子,就是存期要长些,要二十年左右,当然存得越长,利息和分红就越高。”


    “那重病存银又是什么?”


    秦四郎继续道:“重疾存银比嫁妆彩礼存银更方便,就是没出生的孩子也可以买入。”


    “如果各位又想保本又想有所保障,可以给自家每人存一份重病银。”


    “这重病银每年需要存二两银钱,可一年一存,也可以三年或是五年一存。若是三年一存,第一年只要二两银子,剩下两年便是一两八钱银子。若是直接存了五年,第一年是二两银钱,剩下几年便都是一两六钱,上限为二十年,日后就再也不用交了。”


    秦四郎道:“我们钱庄和明州的大药行有所合作,只要你交了这重病银,每月钱庄都会送去各种药材补品,但这重病存银,顾名思义也就是各种疑难杂症,若你今儿只吃坏了肚子,我们是不管的,但若是你吃坏肚子引起高热不退,神志不清,我们定会为你免费诊治,若是不幸去世,之后的丧葬费也由着钱庄来出也会给亲属有所厚待。”


    这人活着最怕平常日子大手大脚把钱花了,到最关键时候没有钱治病,若是将银钱存入万通钱庄,以后有个什么大病直接就有人来救治,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治病了!


    这人要是真生了病,别说一年二两银子,就说一个月都能花光家底啊!


    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百姓对着重病存银不感兴趣,倒是一些老人家动了存银的心思,儿女指不上,也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就是以后就是死了,还有人家钱庄还会给他们处理丧事啊!


    没过一会儿,钱庄就涌进不少人来。


    众人便瞧见宽敞的一层四面八方都是类似当铺的柜台,不过高度却比当铺低了不少。


    里头坐着的掌柜能与客人平视笑谈,许多人都在焦急兴奋地排队询问,虽然人挤着人,但因着铺中管事的安排,倒是还井然有序。


    “我存一百两,我存三年……”


    “我想问问那个嫁妆存银,我家里有一个哥儿和女儿……”


    “京城的万通钱庄开了吗?我下个月要去京城……”


    而钱庄对面的阁楼里的几位少爷正兴奋得不轻。


    “魏渝啊,魏渝啊,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还有嫁妆银和养老银这些赚钱的路子?”


    张维扬两眼放光:“我真没想到今日一开张,铺子里的人就这么多!”


    “可不是么?”


    李舜乐得脸都红了:“我倒是觉得再过两日,咱们投进去的银钱就要回本了!”


    魏渝想到嫁妆银养老银也是因着前些日子坊间传来“不公平”的声音。


    秦四郎察觉不妙,连忙将此事报给了他。


    魏渝当初不想将钱庄面相平民百姓也是想着海商虽然赚得多同样风险也大,虽说他从小打到从未吃过失败的滋味,可到底还是不忍心让平民百姓一辈子的积蓄砸在商船上。


    他沉思一日一夜之后,便想到这个主意。


    民间嫁娶,生老病死,乃是平民百姓最关心的事情,不如就从这条路上下手,倒是低估了明州城内百姓的富裕程度。


    钟岚也点头佩服道:“你可真是赚钱的利器。”


    魏渝瞧他一眼,笑道:“我就当你夸我了。”


    乔四海道:“今日开门红,咱们兄弟几个好生聚一聚!”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众人还以为是万通钱庄的管事来报喜讯,却不成想见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


    魏渝看清来人后手中的茶盏险些掉在地上:“云天!你怎么来了?!”


    “小东家,我,我……”


    话还未说完,云天眼眶倒是红了。


    魏渝连忙带着人走出屋子,急道:“你怎么来了明州,你不是应该在我兄长身边伺候吗?”


    云天蹭了蹭眼眶:“小东家,西北东军哗变,大东家献策受到圣上和太子殿下的赏识一月前已经去,去了邬州……”


    “什么!?”


    魏渝大骇,因着钟岚这层关系,他倒是听说过几句邬州兵变一事,那些受了委屈的将士一气之下斩杀了头领,还把贪污将领的脑袋砍下来挂在了城门上,他听着可怕又有些同情这些守卫边疆的将士,但他到底是个俗人,私心里还在暗喜,还好我哥哥只是翰林院的清贵文官,这些的事情怎么也落不到哥哥头上。


    “大东家不让我跟着,只让我给您送信来了……”


    魏渝难得急躁地撕开书信,快速扫了两遍。


    “……东军无辜,我此去西北,为国为民亦为你,惟愿早日平息此事,军心一致,方能家国安稳。”


    魏渝抖着手紧紧捏着信纸,眼泪啪嗒落下晕染了几个墨字。


    “小东家……”


    魏渝闭了闭眼,睁开眼睛时双目清明,已经看不到泪意了。


    他将书信放在胸口,转身又推开雅阁的门,就见着乔四海和张维扬问:“怎么了?可是家里有什么大事?”


    “无事。”


    魏渝面不改色,轻笑道:“刚刚不是还说好聚聚?你们选了什么地方?”


    钟岚倒是多看他一眼,道:“今日事多,改日再聚也不迟。”


    “别啊,今日大喜,就应该今日聚!”


    张维扬道:“不如还去小月阁,那里算是我的产业,咱们去吃喝玩乐也无人会盯上。”


    魏渝还如以往那般温温笑着,只是心思却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冲破陈旧的木窗,飞向了从未踏足过的邬州。


    他只愿兄长平安归来.


    海鲜食肆。


    “娘,我听说你也在隔壁万通钱庄存银了?”


    老板娘笑道:“我从福德钱庄将银子取出来全都存在了万通钱庄!签契存了三年!”


    “全取出来了?两千多两银子全取出来?哎呦,娘,你怎么就这么相信万通钱庄啊!”


    “怎么能不信,那万通钱庄算是在你娘眼皮子底下办起来的,那京城富户一点也不差银钱,什么木材料子都用得顶好的,再说还要叶知府替他们背书,我如何信不过?这契书印得都是官府和万通钱庄的红印,叶知府向来爱民如子,怎么会帮着外人骗咱们?”


    “娘说得也是。”


    儿媳妇是温顺性子,微笑道:“这家里的钱多是娘这些年一道菜一道菜炒出来的,娘愿意存哪儿就存哪儿,你别管那么多!”


    老板娘的儿子忙表忠心道:“家底都是娘攒下来的,我自然是不会管着娘,娘爱存哪儿就存哪儿!”


    “浑小子,老娘就你这一个儿子,就娟娘这一个媳妇,你和媳妇不会炒不会炖,等我没了,你们两个能守住这海鲜食肆?我现在多给你们存些银子,也是让你们日后好过!放眼望去,整个明州都没听说过钱庄帮着存钱还给利息钱,有这样的好机会你不抓着,日后有你哭得时候!”


    老板娘笑道:“这万通钱庄差不了,我去存钱的时候有些人还存了一万两,还有一些商户拿着铺子抵钱,那钱庄派人核实过后,没多久就给商户放了银款,那银子说拿就拿出来,可见家底丰厚啊!”


    她又看一眼儿媳妇,笑盈盈道:“娟娘,娘今儿拿着你的身份文书给你存了二十年的重病存银,你日后身子不舒坦了就去万通钱庄合作的药行,让他们给你看诊!”


    娟娘感动不已:“娘,这,这二十年的存银可要不少钱呐。”


    “这重亓 亓 整 理病存银听着不好听,可却是最实在的,我听人说这万通钱庄还搭上了魏家药材行,谁不知道这魏家药材行里有包治百病的人参,这人参一株就要几百两,真到了关键时刻人家会给你用的!”


    老板娘拍拍儿媳的手:“你身子不好,平日里几百两的人参雪蛤咱们吃不起,可这几十两的存银咱们还是拿得出手的!”


    娟娘应了声哎:“谢谢娘,凡事都想着我。”.


    明州安尾巷。


    王娘子紧紧按着袖口回到家中,就听到家里鸡飞狗跳的叫唤着。


    自家小哥儿正小心翼翼的守在门口,见着她回来连忙跑过来:“娘,姑姑和奶奶又翻你屋子!”


    “没事,别怕。”王氏摸摸孩子头。


    没一会儿她房里冲出两道人影。


    正是婆母和小姑子。


    “王氏,你今儿是不是动了我房里的嫁妆!”


    王氏冷着脸道:“那是我的嫁妆!”


    “你的嫁妆?!”


    婆母气道:“你嫁给我儿子,那你的嫁妆那就是我的了!”


    “哼,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倒是问那银子应不应你!”


    王氏抬着脸道:“我已经将我的嫁妆到万通钱庄全给水哥儿存了嫁妆银子!”


    “什么!”


    婆母和小姑子大叫起来:“天爷!那可是十两银子啊!”


    王氏出身农家,但父母兄长疼爱,嫁妆给她出了十两,问男方也要了彩礼十两。


    彩礼的银子她娘偷偷让她带回来了。


    这事她谁也没说,就连最亲近的丈夫也没说。


    这些年婆母和小姑子愈发蹬鼻子上脸,天天去她屋头乱翻,她出去给食肆洗菜带着银子到底是不方便,那日赶巧听说食肆旁边的万通钱庄可以给孩子存嫁妆银。


    她没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问过食肆心善泼辣的老板娘后,这老板娘就带着她去了钱庄问嫁妆存银一事。


    赶巧她家哥儿今年七岁,再过十年那就是十七岁,正是嫁娶的好年纪。


    她偷偷从婆母房里将自己的嫁妆偷了出来并着十两彩礼给自家哥儿买了嫁妆存银。


    二十两银子,十年后能回报二十四两左右。


    从今以后再也不怕婆母和小姑子觊觎她的彩礼和嫁妆,等她家哥儿嫁人后还能拿着二十多两银子出嫁,这该有多风光!


    婆母小姑子叫嚣着要来打王娘子,好在她扛包的男人及时回来,这场闹剧终于停止。


    她男人问过详情之后,又看一眼乖乖在地上玩沙子的水哥儿。


    男人拍拍王娘子的肩膀:“别哭了,给哥儿存银是好事,你莫要管她们怎么说,待我今冬结了工钱,再给你存两年那叫什么重病存银,日后就是我没了,你也有个保障!”


    王娘子原本是假哭,听到丈夫这么一说,眼泪唰地落下来:“你别瞎说,等我食肆上了手,赚了银子,给咱们一家三口都存些银子!”.


    整整两个月,万通钱庄人满为患,就连着异乡商户也闻声而来,声势愈发浩大。


    这一日魏渝与几位少爷又聚在一处。


    今儿倒是没人张罗喝酒吃饭,一个个都盯着魏渝手上的账本。


    “截止今日,万通钱庄存期十年往下的银钱达七十万两,十年往上的存银四十五万两,儿女金以及养老存银总共十万两,借银的商户总共十七家,总共借去三十一万两……”


    借银的门槛较高,许多商户都卡在了田契地契上。


    张维扬咽咽口水:“竟,竟然这么多银钱……”


    乔四海喃喃道:“发了,发了……”


    魏渝将账本一合,笑道:“这些银钱还不算是我们的银钱,我们现在不过是替商户百姓保管钱财,再过一段日子幽州的商船和新船就要回来了,之后我会亲自跟船远赴各地甚至外海,到时还需要各位兄台家中多通融通融,譬如丝绸瓷器给我一个亲情价。”


    “放心,放心,这事包在我们身上!”


    “魏渝,那我们现在还要瞒着家里吗?”


    李舜是万分想要炫耀自己如今的成就,好把成天耀武扬威欺负他们兄妹的继兄踩在脚底下。


    魏渝故作沉思:“再过一段日子吧,我带着商船回来后会连本带利的给你们分了银钱,到时候拿着银钱说话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对对,现在钱庄的钱咱们动不得,只能等着魏渝的商船从外海回来咱们再说!”


    待送走这几位少爷,魏渝便来到与林宝臻相约的地方。


    “魏渝,你可来了。”


    林宝臻笑道:“你这两日忙什么呢?我想着和你说刘参政和马总督的事情却总是找不到你人影。”


    魏渝叹气笑道:“家中商船要回来了,这些日子正在找新铺子。”


    林宝臻自是知道魏家山货和药材行被从鼓楼撵出来的事情。


    这刘参政是一点也不想装了。


    “最近长阳街多了一家万通钱庄,我也去存了不少银钱,那条长街因着万通钱庄的火爆着实热闹起来,你不如去那里赁买一处铺子?”


    魏渝笑着摇摇头:“先把刘参政和马总督解决掉再说。”


    林宝臻却神色暗了暗:“想要解决这两个狼狈为奸的贪官怕是不容易,我打探到他们与朝廷内阁里的人关系匪浅。”


    “先说说你最近又探到什么消息?”


    林宝臻道:“马总督和刘参政手上都不干净。”


    “马总督上任明州漕运总督是三十多年前了。”


    “那时候的明州知府你可知道是谁?”


    魏渝皱眉:“是谁?”


    林宝臻低声道:“当朝次辅钱征!”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宗族不过是挑着扁担卖珍珠的小贩,那时候明州最大的珠商是白家,后来我爹和叔伯再来明州,却听不到白家的消息,说是举家迁至西北,可没过多久南岛珠商的生意就落在马总督手里,他也凭借地位和珍珠狂揽钱财,最后将十二鼓楼收入囊中。”


    “经过我这一年来的暗查,我发现刘参政当今住的宅子正是白家的旧宅!丰隆的珠商也动用了不少银钱才打听到白家根本没有迁走而是被灭了满门!”


    魏渝神色一凛:“可有证据!”


    “三十年过去,如何还有证据?”林宝臻义愤填膺:“若是白家还有活口,也就能将马总督的恶行公之于众!”


    魏渝沉默一会儿道:“刘参政都做过什么?”


    “这人与十多年的科举舞弊一案有所关联,这两年他没少搜刮来往船商的银钱,不过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罢了。”


    林宝臻道:“不过此人却有个极其耗银的爱好。”


    魏渝冷笑:“赌?”


    林宝臻点头:“他虽替马总督做事,可这些年也没少私吞鼓楼经营的银钱,若是他拿着鼓楼的银钱去赌庄的事情暴露在马总督面前,他们会不会狗咬狗一嘴毛?”


    “不会。”


    魏渝早已看透本质:“这二人狼狈为奸多年,各自有各自的把柄,一个人倒了,另一个人也活不了,所以想要借马总督的手除掉刘参政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便先从白家旧宅和刘参政好赌一事入手吧!”.


    “大人。”


    刘府管事行色匆匆。


    刘参政正在焦头乱额:“怎么了?”


    他不知为何这段日子手气一直不好,这两日连输了四十多万两银子,拆东墙补西墙卖掉半条珠商线才补足了银子。


    只要等到十月各地船商进港,他的珠商生意才能好起来,这从马总督那儿挪出来的银子也就能补齐了。


    “您前些日子不是让我去万通钱庄借银,今儿那万通钱庄的掌柜就上门来了!”


    刘参政惊喜道:“当真?”


    “当真!”


    管事赔笑道。


    “快,布一桌好菜,请秦掌柜进来!”


    “好,老奴这就去请!”


    这个万通钱庄开铺没多久就被刘参政和马总督盯上了,无奈明州知府亲自为万通钱庄护航,马总督也并不想招惹叶知府那个老顽固。


    二人在明州相处多年,井水不犯河水,不至于为了一间钱庄打破平衡。


    这厢万通钱庄的秦掌柜亲自登门,刘参政心情那是万分愉悦,若是万通钱庄借了他一笔银子,他定然能让输掉的银子回来!


    “愚民拜见刘参政!”


    秦四郎这些日子在魏渝的加练下,周身气度已然像个老练的掌柜了。


    他身后跟着个黑脸仆从,五官扁平,瞧不出什么俊俏模样。


    刘参政笑道:“秦掌柜快起,快起,哪阵风竟然把您给吹来了。”


    “前儿刘管事就来铺子坐坐,赶巧我那几日事情多,后来听着仆从说过便赶紧过来告罪。”


    “哪里算得上得罪,我也不过是想求秦掌柜帮个忙,秦掌柜快坐,来人啊,上菜倒酒。”


    秦四郎微微颔首,又看向身边的仆从:“这里用不着你,你出去吧。”


    仆从点头应是。


    刘管事多看一眼仆从,觉得这仆从背微驼,相貌平凡,个子倒是有些高呢。


    这秦掌柜和刘参政说话,刘管事也和仆从一道离去。


    刘管事是个看人下菜碟的,知晓他们参政有求于秦掌柜,遂对待这个仆从也没太冷落:“时辰不早了,小哥跟着我来吃茶吧。”


    仆从拱手道:“多谢管事。”


    刘管事动一动耳,又觉得这声音像是京城的口音好像又有几分熟悉。


    赶巧前头有人来报:“管事,布庄的李老爷给大人下了帖子。”


    刘管事去忙,便让一旁的婆子带着仆从去吃茶。


    没走一会儿,那婆子就听着仆从道:“婶婶,我肚子不太舒坦,不知哪里有茅厕?”


    婆子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从这儿绕过那儿就是了。”


    “多谢婶婶。”


    见着婆子甩着袖子离去,乔装打扮的魏渝微微抬起脊背,冷冽目光扫过庭院,步伐灵巧地消失在长廊处。


    魏渝贴着墙壁行至后院,眼见着要摸进书房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许多女子的娇俏笑声。


    他眼疾脚快,顺着半开的窗子跳进了书房。


    一进来他就看到满墙的圣贤书。


    沽名钓誉。


    魏渝冷笑。


    然而一通仔细翻找并未发现什么。


    忽然他目光一凝,不远处的落在书架上。


    书房怎么会有骨灰坛?


    与此同时,刘管事来到堂厅却没见着仆从。


    他微微皱眉,看向正端着菜过来的婆子:“刚刚那个人呢?”


    婆子忙道:“那个小哥说自己腹痛,我便替他指了路。”


    刘管事端起架子:“你这糊涂婆子,怎么能给外男指着后院的路!”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仆从捂着腹部,臊眉耷眼的回来了。


    如此刘管事倒也没再说话。


    魏渝沉默着吃到第三块茶饼就听到前方传来秦四郎和刘参政的笑声。


    马车上,秦四郎卸了力气,紧张道:“东家,我按照你所说将十万两银票并无抵押借给了刘参政,他高兴得不轻,直接允诺说一个月后回连本带利还给咱们。”


    魏渝点头:“等着吧,下一次他会问你借更多。”


    秦四郎惊疑:“刘参政怎么说也占着明州的珠商生意,如何会连十万两也拿不起?”


    “不要相信赌徒的话。”


    魏渝回到家中直接派人去请林宝臻。


    好在钱庄上下有魏春和秦四郎顾着,药材行有着涣哥儿和沈珺,不然他还真没有功夫调查白家灭门一事。


    林宝臻急道:“魏东家,你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我今日潜入刘参政府邸发现了一件大事。”其实是两件,魏渝没想到刘参政竟然有鼓楼的契书,不多不少正好六处,也不知晓他是如何从马总督手中谋划而来的。


    “潜,潜入刘参政府邸?”


    林宝臻大惊失色:“你如何避得开刘府的官兵?”


    “用了些法子。”


    魏渝将潜入刘参政书房后面的事情细致与林宝臻说来。


    原来他看到一摞书后面藏着一个骨灰坛便十分起疑,待上手一碰就发现书架后面亮出一道暗门。


    魏渝探步进去便是大惊,这里的账本密密麻麻,全是刘参政这些年贪污鼓楼和过往商船的银钱。


    他来不及看这些账本只想着白家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终于,他看到了一张泛黄破损的通缉告示。


    上头画着一位年轻女子,豆蔻年华,就连外貌特征都描述得十分详细,最后此人的姓名是白芳珠。


    白芳珠应该是白家最后活着的人。


    三十年过去,白芳珠应该也有四十多岁了。


    林宝臻很是激动,也不再追问魏渝是如何潜入刘府,只道:“魏东家,你还记得白芳珠的模样,你画下来,我派人去寻!”


    魏渝道:“好,我这就画给你瞧。”


    连画几张他终于满意了。


    林宝臻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


    魏渝皱眉:“怎么了?”


    “我,我好像见过她。”


    “怎么会?林大哥今年弱冠,哪里会见过白芳珠?”


    “不,不对。”林宝臻笃定道:“我幼时在合浦海场见过她!”


    “我不记得,我爹我娘我叔伯肯定记得!”


    林宝臻带着画像匆匆离去,月上梢头又重重敲开魏家大门。


    林宝臻兴奋:“白芳珠就在合浦,她更名换姓为仇娘,明日我与叔伯就启程回合浦寻她!”


    魏承亦是精神大震:“好,林大哥,你且放心去接应白芳珠,我向你保证,只要白芳珠一踏上明州故土那就是刘参政和马总督伏诛的那一刻!”


    又过半月,秦四郎送来消息——刘参政又来万通钱庄借银了。


    魏渝早有预料:“借多少?”


    “二十万两!”秦四郎沉声道。


    “晾他两日再借他三十万两,为期三月,抵押三栋鼓楼。”


    秦四郎摇摇头:“东家,一栋鼓楼的价值可不止三十万两。”


    说是三百万两也是有的!


    “他相信自己会翻盘,必定会答应你。”


    秦四郎颔首告退。


    “钱庄近来如何?”


    “一切正常。”


    秦四郎想到什么又喜笑道:“这两日听说乔家和张家的管事来询问大额存银一事了。”


    魏渝眉毛微挑:“好,一定要想办法拿下乔张两家,他们可是明州的大主顾!”


    另一边,刘管事跪地劝道:“大人,鼓楼不能动啊,那是马总督的产业,您若是动了怕是就要……”


    “我不抵押鼓楼难不成要抵押我的命吗!”


    刘参政已经输红了眼:“地上的许多商户的银钱都存入了万通钱庄,我只有从地下赌庄捞钱才能弥补空缺,再过几月就到了年关,马总督可是要看账本的!我拿什么补亏空的银子!”


    也不知道是转了运还是物极必反,刘参政抵押鼓楼得到三十万两银子后竟然一路赢起钱来。


    赶在明州入冬前,将万通钱庄的四十两银子连本带利全都还了回来。


    秦四郎没看到刘参政输掉鼓楼略有不忿:“东家,咱们这不是替刘参政擦屁股了吗?”


    魏渝此时却不慌,只笑道:“他还会再来借银的,下一次你只借他十万两,为期十五日,抵押三栋鼓楼。”


    秦四郎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应了。


    今儿徽水街魏家时比往日还要热闹。


    魏家商船回来了!


    同来的还有他师父佟钊、马忠(豆苗)夫妇。


    这么多年过去,魏家两兄弟已经养了许多人手。


    茂溪村的猎户队以及羊庄参庄粮庄有着魏姓家仆打理,云夫郎是个很有才能得人,这些年他为魏家养了许多忠仆,饶是他离开茂溪村,这些人也会好生为主子做事,同村的李家人和马家乔家的人也基本上在魏家庄子做活。


    云夫郎接替马忠打理幽州商行,此次返程杨泰并未随船回来,他和魏渝本来打算着家中银钱充裕,那就多雇佣木匠造新船,可杨泰此次精益求精,即使雇佣上千木匠做活,这新船怎么说也得两年后才能竣工。


    让马忠和师父来到明州也是魏渝的考量。


    他想要将魏家万通钱庄开遍各地,少不了用自己最亲近的人。


    譬如开春之后他便要甘九大哥和师父佟钊去到京城开万通钱庄,魏春和魏周这二人入冬前就前往了两江府探查,至于马忠在明州万通钱庄学习一段日子后会去晋州,云天和云风兄弟俩会去平州。


    这还是魏渝第一遭见到豆苗哥的妻子蕊娘,倒是人如其名,生得一副小家碧玉的俏丽模样。


    蕊娘知晓魏家对丈夫和婆家的帮助,若是没有魏家兄弟,她丈夫怕是还在凤阳镇杀猪卖肉。


    “你豆苗哥总是念叨着你和魏大哥,这厢可算是终于见到了。”


    豆苗上下打量魏渝,感慨道:“罐罐,你可真是长大了,个子蹿得这样高,也不知道有没有我承哥高了?”


    魏渝一顿,这些日子他没少往京城去信,可却无一封回信。


    他知晓哥哥的能耐,哥哥绝对不会有事。


    可他也免不了担忧焦虑,也只能拼命做事才让自己不去乱想。


    “承小子……啊不,现在应该叫魏大人了。”


    佟钊在一旁笑道:“魏承高中状元的事情传到幽州时,这一向冷静的诸葛夫子险些犯了心病,还是吴娘子拍着胸膛将人哄了过来,后来我带着猎户队想去茂溪村报喜,却发现还没等我去报,你们茂溪村竟然已经知晓了魏承高中状元的喜讯。”


    “茂溪村上下一片喜乐,我听茂溪村里正说想要改了村名,要将茂溪村改为魏家村。”


    “还有人说村子出了状元,那就应该叫状元村!”


    魏渝摇头笑笑:“里正伯伯这是太高兴了。”


    “里正伯伯和婶子身体如何?”


    蕊娘轻声细语道:“好着呢,俩老人见天帮着巡视庄子,凡事也就让李家三郎和秋哥儿帮忙,像是大郎二郎家的人一律不让管事用,说他们心思不正,平日里坑自家人就算了,绝不能害了你们的生意。”


    这倒是里正伯伯能说出来的话。


    “溪哥儿和行谦师兄呢?”


    豆苗乐道:“溪哥儿和李行谦在幽州城经营着自家铺子,倒是与我们常常往来,若不是溪哥儿又有了身孕,他真想来找你和涣哥儿呢。”


    魏渝点头道:“待一切事定,我会回幽州去看望他和里正伯伯他们。”


    众人说笑时就听到门外传来陈爷爷笑道:“锅子支好了,想吃嫩羊肉就趁早来!”


    这明州冬日若是不下雨晌午倒也没那么冷,正好一家人吃热气腾腾的锅子在外面吃就是正好。


    魏渝看着冒着白气的热锅子,有些出神,这桌上欢声笑语,成双入对,他心中也愈发思念哥哥。


    又过一年。


    远方何时才能传来故人的消息。


    第167章 第 167 章 前世


    万通钱庄的生意蒸蒸日上。


    在过年前夕钱庄不仅给存银的商户送去厚礼, 还给存买儿女金和养老银的百姓送去了肉粮布料。


    整个明州城恁老些人,万通钱庄却这般大方,引得不少百姓口口相传。


    “我家今年过年都没买肉, 我不过是给两个儿子存了两份彩礼银, 这万通钱庄就送来这老些肉和糖糕,哎呦, 真是了不得啊, 那么大一块好布也给送来了, 这以后家里还真是不愁吃穿了, 日后银子宽裕了我再给自己也买一份养老存银!”


    “真给你们分肉了?”


    “还有布料呢?”


    有些小有资产的老人家对万通钱庄很不信任,觉得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 可看到有些人招摇显摆着万通钱庄送来的东西,气得直往地上摔拐杖。


    这万通钱庄怎么不按着常理出牌啊!


    以往是城中百姓买万通钱庄的儿女金和养老银,现在也有不少农家富户从村落赶路到明州城内只为买一份儿女金。


    城里人都说好, 那肯定是真好!


    过了正月,魏渝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新一批山参雪蛤鹿茸药材又来到了,他虽说将事情分给下头的人,可也不想做甩手掌柜。


    家里有多少货,卖了多少银又少了多少银, 家中铺子越铺越大,什么人该重用什么人该舍弃, 他这个顶天的掌柜必须清楚。


    山参雪蛤倒也不着急赁铺大卖, 去岁春时就有不少预订的富商,现在货到了,清点之后直接装盒送过去就成。


    魏家商船去年拉着满船的商货回了幽州,先与幽州商户结算了不菲的脚价,又把珍珠丝绸木材一卖, 最后又大肆收购了北地的药材和山货,折算过后商船这次是带着一百三十多万两回来的!


    这笔钱完完整整装进了小银罐。


    又过两日,秦四郎紧张又兴奋的找到魏渝。


    “东家,那刘参政果真又来借银了!”


    魏渝勾唇道:“我让你所说他可都答应了?”


    “答应了。”


    秦四郎将三张鼓楼地契递给他:“这是鼓楼的契书。”


    “若十五日后他不还钱,这鼓楼可就是东家的了!”


    魏渝气定神闲道:“准备一下,我带着些人也去地下赌|庄。”


    “东家也要去?”


    魏渝看一眼鼓楼的契书,笑道:“咱们陪他玩了这么久,怎么说也得到手六处鼓楼才算不亏。”


    一开始他想着将十二处鼓楼都收入囊中,可算算时日,林宝臻应当也快从合浦回来了。


    魏渝乔装打扮后带着佟钊和甘九来到明州的地下赌|庄。


    如今倒是有一句话。


    明州明面上的银钱都流进万通钱庄,剩下的钱都坑进了地下赌|庄。


    可见这赌|庄背后的势力是有多大。


    这赌|庄上头是平平无奇的风月之地,下头便是别有洞天的地下城了。


    三个人入场可以交三两银子,三十两银子,三百两银子。


    由此可见交不同的钱方可入不同的局。


    还真是销金窟!


    佟钊十分肉痛的将三百两银票递给管事,三人没走远就听到那管事不屑道:“乡巴佬。”


    佟钊忍住火气,低声对甘九附耳道:“你在明州有没有人欺负过你?我现在拳头痒得狠,想要揍人。”


    甘九碰他一下:“你当明州是凤阳镇呢,看谁不爽揍一顿,你不要给罐罐找麻烦。”


    佟钊顿时噤声,不再说话了。


    他们被管事带着去到最大的局,魏渝在这里还见到不少熟面孔。


    有几个是来钱庄存银的富户,还有一人长得与李舜像些,瞧着应当是李舜那个庶兄?


    这平日里人模狗样的人一来到这里便丑相毕露,万分狰狞。


    三人在包厢没坐一会儿就见着刘参政进来了。


    “他来了。”


    佟钊知道自己今日任务,率先下楼与刘参政靠在同一张赌|桌。


    佟钊走南闯北多年,哪里不知晓这些玩法。


    见着人齐了,庄家便开始摇骰子。


    佟钊每次下注都会看一眼阁楼,之后几局下来不输不赢,来时多少银钱去时多少银钱。


    在最后一局,佟钊忽然赢了牌桌所有人的银票!


    约莫着应当有三十万两!


    连带着庄家都皱了皱眉。


    邪门了。


    灌了铅的骰子也能赢?


    佟钊赢了钱就想撤,还没等庄家来人他就被刘参政扯住手腕。


    “这位兄弟,你赌运畅盛,何故不接着再玩两把?”


    刘参政到现在还在摆谱:“我是漕运部院的刘参政,你若真不想玩,将银票借给我如何?”


    佟钊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就是漕运部院的刘参政?”


    “我知晓你的名声。”


    这刘参政这些年没少搜刮商户,名声早就臭了,眼下也只有万通钱庄愿意借他银钱了。


    “我可以将银钱借给你,不过……”


    佟钊低声道:“我听说你将马总督的鼓楼抵押给了万通钱庄,不如也抵押三处给我如何?”


    刘参政瞪大眼睛:“你怎么会知晓此事?是万通钱庄与你说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银票就在这儿,你愿意抵便抵,不抵我可就走了!”


    佟钊又幽幽道:“今日这个赌桌运气不错,没准你再玩两把,也就将银子赚了回来呢?”


    刘参政已经输红了眼睛,只想着富贵险中求,这是最后一局,这局赢了之后他若是再赌就砍了自己的手!


    “别走,我,我押给你!”


    没过一会儿,刘府的管事就送来剩下的三处鼓楼的契书。


    佟钊问了赌庄借了笔墨,二人签字画押,立下字据,若是刘参政今夜不能还回来三十万两,那三处鼓楼尽数归借银之人所有。


    契书和字据到手,佟钊笑着将银票拍在刘参政手上:“您慢慢玩。”


    他又看一眼楼上正往外走的人,也提起步子与其前后脚离去。


    从里头出来后,佟钊纳闷惊疑道:“这赌庄的骰子不对,根本赢不了大钱。”


    “罐罐,为什么你每次押大押小都能押中?”


    此时天色夜晚,魏渝轻轻打个哈欠:“许是巧合吧。”


    “巧合?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有巧合!”佟钊肯定道,“你师父走南闯北这些年,到底是比那些酒囊饭袋懂得多一些,那骰子注了铅,输赢只在庄家手里!”


    甘九见着魏渝脸色有些苍白,忙道:“你别问了,罐罐打小就运气好,许是让他猜中了呢。”


    佟钊一噎道:“也只能归咎于罐罐的好运气了。”


    魏渝回到家中后身子很是疲乏,整个人是说不上来难受。


    许是赌|庄那地方太过阴邪。


    不过好在六处鼓楼到手,日后的纷纷扰扰与魏家无关了。


    小野参蹦蹦跳跳过来,小白爪轻轻贴了贴魏渝的手,关心道:“爹爹,你怎么了?”


    “没事。”


    魏渝闭着眼睛摸了摸小野参:“我有些累了。”


    从去年返回明州到现在,他每一日忙得连轴转,可也没有今日这般累过。


    有些奇怪。


    小野参又贴了贴魏渝的脸,担忧道:“爹爹,你好像有一点热。”


    “热?”


    魏渝有气无力地摸了摸自己额头,果然摸到一手滚烫。


    他竟然连自己发起高热都不知道?


    他想到什么,哑声道:“去打开墙上的暗匣,看看爹爹的小罐子可有什么变化。”


    “好!”


    小野参一路跃跑,终于打开了暗匣,大惊一声:“爹爹的罐子变色了!”


    可等它再回到爹爹床边,就见着爹爹的脸色苍白,额上满是汗珠。


    小野参吓坏了,哭道:“爹爹,爹爹,你醒一醒啊!”


    魏渝发现自己从未这般轻松过。


    他像是一缕烟,又像是一阵风,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他迷茫的看着眼前的宫门。


    奇怪。


    魏渝轻轻去碰青黑的府门,细白的手指却从中穿了过去。


    魏渝:?


    他心猛地一惊,他,他变成鬼了吗?


    他还没见到哥哥呢!


    魏渝一着急整个人都被大门吸了进去。


    “小侯爷?小侯爷?”


    “算了,找不到就算了,他饿了会自己出来!”


    好像有人在说话?


    目之所及是古风古韵的亭台楼阁。


    魏渝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着一个身着繁复宽袍的孩童坐在池塘边上。


    那孩童就要掉下去了!


    魏渝连忙伸手捞过就将那孩子扯了上来。


    他的手又能碰到实物了?


    那孩童亦是一惊,慌乱地看着周围。


    明明很害怕却没有喊出声音。


    魏渝愣愣地看着这孩童的眉眼。


    哥哥?


    这小孩竟然与哥哥少时长得一模一样?


    小孩歪了歪头,比着了几下手势,好像见四周没有异样,又偷偷跑到池塘边上去了。


    这多危险!


    魏渝连忙又将人扯过来,这下就见着孩童亮着眼睛冲着虚空比着手势。


    “哥哥……”


    小孩猛地抬起头,瞪着明亮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魏渝眼眶一热,这一世的哥哥不会说话吗?


    “你在找我吗?”


    魏渝蹲在小孩身边,轻声道:“我在这儿,你往前探一步就能摸到我的手。”


    小孩试探地伸出手。


    魏渝也摸到小孩冰凉的指尖。


    这是前世的哥哥还是来世的哥哥?


    魏渝有些茫然,那他现在是人还是鬼呢?


    小孩忽然挽住了魏渝的手腕,快速朝着殿内走去。


    路上有不少女使匆匆而过,像是没看到小孩一般。


    魏渝被小孩带着来到宽阔的宫殿。


    小孩跑到床边又跑回来,魏渝也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正是他的小钱罐!


    不过这个时候的小钱罐外如黄金,双耳带着彩饰,珠光宝气,很是耀眼。


    小孩将小钱罐推到魏渝面前。


    魏渝心中震惊不已,哑声道:“你想把它给我?”


    小孩笑着点了点头。


    “为什么?”


    小孩又歪歪头,指了指自己又摇了摇头。


    魏渝好像明白了小孩的意思。


    我活不久,这个值钱,交给你。


    “谁说你活不久,你能活很久!”


    魏渝咬牙道:“你定会长命百岁!”


    小孩又轻轻一笑。


    眉目之传神竟然与兄长一模一样。


    他就是兄长的前世或者来生。


    魏渝笃定的心想。


    如果这是梦的话,那就让他陪着小小的哥哥再长大一次吧。


    许是上天听到魏渝的心声,他好像真的停留在这个世界。


    他听不到小孩的声音,小孩看不到他的样子。


    魏渝便常常拿着小金罐。


    只要小金罐在,小孩就永远能找到他。


    后来他才知晓,小孩竟然是王侯之子。


    因着母家势大,小孩一出生就是富贵清闲的吴国平信侯。


    可天生哑疾体弱又让老侯爷的许多子嗣不满,小孩就是在这样尔虞我诈的环境下长大。


    侯府的荷花开了又败,池塘的碧水如波。


    没想到他眼前一花的间隙,竟然来到了十年后。


    老侯爷死了,新的平信侯袭爵了。


    魏渝不知怎么识得吴国的字,他有些新奇便与平信侯用纸墨交流起来。


    却没有发现平信侯看他的目光愈发奇怪深邃。


    外人都道平信侯疯了,整日抱着金罐子写写画画,没有人知晓罐子旁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一年,吴国忽然战事吃紧,朝局动荡,风雨飘摇。


    平信侯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楚军压境,你走。


    魏渝枕着书案上,他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平信侯又写:十年如一梦,你该醒了。


    “梦?”


    魏渝轻声呢喃道:“就算是梦,我也醒不过来,我走不了。”


    平信侯深深看着他,又写道:走。


    魏渝眼前又模糊起来,整个人不断后退后退……


    等他眼前恢复清明的时候,曾经富丽堂皇的平信侯府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尸横遍野。


    魏渝失神的望着这一切。


    他疯了一般跑到宫殿里却没有发现平信侯的身影。


    忽然,他听到一阵压抑凄厉的哭声。


    是谁在哭?


    他挪着步子走过去,就看到跪在城墙哭泣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雪白孝服,头带麻布,他缓缓转过头。


    赫然是魏渝自己的脸!


    少年哀莫大于心死,手中血布缓缓掉落在地。


    魏渝也看清上面的字。


    这是一封平信侯留给少年的绝笔遗书。


    身患哑疾的平信侯死在保卫吴国的战场上。


    原来刚刚他经历的一切是以魏渝的身份在与千年前的平信侯对话。


    而眼前的“罐罐”才是平信侯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抖着手捡起血书,视线再次模糊起来,在失去意识前竭声喊道:“莫要殉情!”


    身着孝服的少年轻轻偏头,泪珠从姣好面容滑落。


    他站在高耸城墙上,俯视着吴国残破的山河和逐渐压境的楚军。


    来生他不愿再做人人争夺厮杀的聚宝之器。


    就做一个能给身边人带来小小好运的小泥罐吧。


    若三生有幸,上天怜悯,让他再一次来到兄长身边.


    “罐罐?罐罐?”


    魏渝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晃过哥哥的脸。


    “我,我在梦中……”


    魏承轻轻为他擦泪,心疼道:“没有做梦,是哥哥来了,哥哥来找你了。”


    魏渝愣了许久,伸出手试探地摸了摸哥哥的脸。


    有些凉气,但是真的。


    “哥哥?”


    魏渝满腹委屈,紧紧抱着哥哥的胸膛,大哭起来:“哥哥,哥哥,哥哥……”


    “别哭,哥哥在,告诉哥哥,是让你受了委屈?”


    魏承抚摸着魏渝的头。


    魏渝哭了许久。


    好像将上一世的难过也哭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魏承温声安慰着他:“莫哭,哥哥来了,一切都好了。”


    魏渝吸着鼻子,泪眼婆娑:“我的小银罐呢?”


    “好着呢。”


    魏承单手就将床上的魏渝抱在怀里,魏渝紧紧揽住兄长的脖子,脸蛋忽然就红了。


    长大后好像哥哥再也没有这样抱着他了。


    魏承抱着他轻轻敲开墙上暗匣:“这次高热过后你的小银罐已经变成金罐了。”


    暗匣里的金罐周身灿灿金光,好像从未经历过千年风霜。


    “哥哥,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明州?”魏渝才反应过来什么,又急忙去摸哥哥的手臂胸膛:“你在西边可受了伤?”


    “没有受伤,一切顺利。”


    魏承淡笑道:“平息邬州哗变后,我与明将军发现内阁之中有人无形操控边疆军饷贪墨一事,顺着这条线我们又查到了次辅钱征竟然参与其中,钱征又在明州做过知府,为了不打草惊蛇,圣上派我等先一步来明州严查!”


    “我到了两江府后心神不宁,便贪夜马不停蹄连夜赶来明州,万万没想到这一来便见着你生了高热。”


    魏渝瞪亮眼睛:“哥哥,我已经查到了钱征任职明州知府时与马总督刘参政等人合谋杀害珠商白家满门一事!白家还有一活口,我的人应该也快将她带回来了!”


    魏承饶是知晓魏渝的能耐,可也没想到他能魏渝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好,剩下的事情交给哥哥,你莫要参与了。”


    大康四十六年,五月,内阁次辅钱征贪墨军饷,专权乱政,更伙同他人谋财害命,罪加一等,秋后出斩,全家三百五十口抄家流放。


    漕运部院总督马松德贪赃枉法,谋财害命,罪大恶极,处以极刑,以视正听!


    漕运部院参政刘全滥用职权,中饱私囊,谋杀人命,亦处以极刑,法无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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