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皇族的秘密


    塞拉停顿在埃德温半米之外, 身体没有真正触碰到埃德温,但他对于触碰的渴望比曾经的幼崽多了太多。而埃德温没有后退,但是他的手却落在雄虫的胸口, 缓缓推开了他:


    “别闹了,少雄主。我们该出发了。”他语气平静, 假装没有看到雄虫瞬间耷拉下来的眼尾, 和大狗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神。


    深吸一口气,塞拉妥协道——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拒绝埃德温,当埃德温真的对他提出要求时。实际上, 埃德温对他提出要求这件事本身就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快乐体验。


    “好吧,雌父, 我们一起去。”


    公爵府距离天空城的距离并不进,但是到底都位于帝都星,按照虫族先进的空间跳跃技术, 诺亚公爵府的飞船转眼就到了天空城的悬浮停机坪。


    无数球星的监控和拍摄装置在他们的头顶快速游动着,塞拉的精神力察觉到许多拍摄装置来源于帝都星和帝国其他星球的媒体。他知道, 这是他作为诺亚公爵在教廷事件后的第一次露面, 代表着皇室和诺亚公爵府的合作和谈判的最新动向。不用想也知道,在未来塞拉会看到雄虫星网上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诺亚公爵府遇袭,新任诺亚公爵奇迹蜕变, 对皇族的忠诚是否延续?》


    《凤凰涅槃!诺亚公爵首次露面, 疑似成为高等雄虫, s还是2s?》


    《科莱恩皇子面见诺亚公爵, 皇族和四大公爵府的守望相助合约仍然维系?》


    塞拉深吸一口气, 伸出一根精神触须小心牵住埃德温的脚踝,而雌虫太过习以为常,懈怠给他一个眼神。棕毛雄虫有点挫败地咬咬唇, 心知埃德温仍然在为方才他被雄虫信息素牵动而进入发情期的事而气恼,而塞拉几次想要开口排解,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挫败的雌虫。


    塞拉作为曾经的人类,深知有些生理反应是无法控制的,不仅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还可能是身体一种应对方式。比如说有些人会在紧急情况或者危急情况下陷入情热,哪怕他们的心中充满恐惧和想要逃离的念头,他们的身体也会分泌一些利于他们生存的激素。


    在人类的社会中,掌握话语权和设立司法系统的男性,常常利用女性在危机中的自然反应,攻击女性的在非自愿性关系中的“非自愿”站不住脚,从而为性罪犯脱罪。但是塞拉当然知道,仅仅因为生理上的自然反应,远远不能与“认同”或者“自愿”挂钩。


    他标记了埃德温,他的信息素在埃德温的血液里流淌着。他当然知道埃德温是因为什么才进入他不想要进入的情热。


    可是同时,因为虫族对于亚雌和雌虫的生理研究匮乏的惊人,而埃德温和他目前的关系又掺杂了其他复杂又背德的感情,他不确定怎么才能让埃德温感觉好一些。


    在虫族,单纯的雌虫和雄虫健康的感情关系,已经稀有得需要用显微镜来找了,一段发生在前雌父和雄子之间的结合——塞拉难以想象这样的背德会对虫族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冲击。


    且不说那些罪行累累的雄虫会怎样戏谑地看待这种关系,单是手环星网上那些对“母神”和教廷虔诚无比,被洗脑得甘愿化为雄虫的脚底尘泥的亚雌和雌虫,就能因为这段关系而产生极大的抵触情绪。


    不是说外界的看法对于塞拉来说很重要,只是塞拉如今无法让埃德温置身于社会的口诛笔伐之中。因而他并不打算将埃德温带进天空城,因为埃德温的身体还浸透着他的气味,虽然他的精神力能帮助埃德温免除窥探,但是,秘密的泄露有时候不只是直观的证据,他和埃德温的互动也可能露出马脚。


    他不想让科莱恩将主意打到埃德温身上,在已经明确知道科莱恩对公爵府和他本虫的恶意之后。塞拉早就知道科莱恩不是什么好的合作对象,但是他并没有太多选择,不是吗?教廷一次又一次展示出他们千百年来积攒的底牌,而其中有的力量甚至彻底杀死过塞拉,对于塞拉而言,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维系与皇族的合作。


    他只能寄希望于科莱恩足够盲目自大。穿越到虫族之后,塞拉一直坚定的认为雄虫的统治早晚有分崩离析的那一日,高高在上的雄虫对雌虫和亚雌的轻视和他们肆意扩张的权力,早晚有一日会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


    他们在天空城之中一路畅行无阻,无数服务于皇族的亚雌和雌虫都对塞拉行了跪礼,而塞拉尽可能地暂时无视他们的举动。刚到皇城的内城,天空城标志性的一对巨大的金色鸟翅就砰然张开,露出金翎羽的内城城门。


    科莱恩亲自站在宫殿门口,一双充满虚假笑意的金色眸子亲切地注视着塞拉,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色:


    “塞拉,我亲爱的公爵!看到你蜕变成少年,真是本世纪最令虫族感动的奇迹,更何况你还如此俊美,今日天空城的媒体一定为诺亚公爵蜕变后的首次露面陷入彻底的狂欢!”


    他话说得亲切得体,笑意却不达眼底。塞拉蜕变后,精神力远比做幼崽的时候敏锐太多,他不难察觉到科莱恩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塞拉的蛇形臂环上。


    科莱恩认得虫母的肋骨,一件教廷制作的神器,又或许,科莱恩对于教廷袭击公爵府的事件始末了解得更透彻,皇族的信息来源值得推敲。


    说到底,皇族的历史甚至比教廷更加源远流长。他们才是建立这个帝国的存在,而教廷只是企图篡权的后继者。这么多年,教廷没有成功的缘由是什么呢?如果科莱恩真的恐惧教廷的神器,以至于放纵教廷在帝都星——皇族自己的地盘上攻击皇族的同党,那塞拉看不出教廷为什么花了上千年还没从皇族的手里夺取帝国的权力。


    塞拉的眼底微冷——公爵府的遇袭,他明确地知道了两件事,第一,皇族和教廷各有底牌,只是皇族的底牌更难以动用,让皇族显得被动。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而科莱恩对教廷行为的放纵并不是因为恐惧。第二,科莱恩此虫不堪为伍。塞拉并不是什么洞察人性的天才,说白了,在穿越前,他只是一个同理心丰富的,刚入社会的年轻老师而已。可即使如此,他也明白科莱恩作为一个随时随地会背刺同盟的雄虫,一个小肚鸡肠、嫉妒心强盛的领导者,绝对不值得被信任。


    “殿下,”无论心中如何想,塞拉面容上只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不满,像一个愣头青一样直白地用神态表达他被盟友辜负的愤怒:“我想我无意让自己的私生活成为媒体的饕餮大餐。实际上,那场造成我阴差阳错的蜕变的意外,才是他们这些日子里奋力窥探的猛料,不是吗?”


    塞拉表达出的愤怒几乎让科莱恩发笑,那完全是他意料之中会发生的事。科莱恩对肤浅的怒火只是笑容更明媚了些,他的手指在兴奋中轻轻发抖,让他不得不将双手背在身后,让塞拉不得不猜测科莱恩实际上对塞拉濒临死亡——或者已经死过,他不确定科莱恩究竟知道多少——的这件事感到无比享受,甚至为此回味无穷。


    科莱恩的嫉妒深刻到了塞拉都想发笑的地步。不过这也是一种好事。教廷在教皇的指挥下几乎是铁板一块儿,而皇族在科莱恩手里只能说,如果重新让塞拉选择 ,他还是会选择科莱恩作为盟友和棋子。


    “我对此真的很遗憾,亲爱的塞拉。”科莱恩拖着贵族装模作样的强调:“但我庆幸你仍然是母神眷顾的存在。”


    一个半真半假的试探,塞拉对此不置可否,他轻轻哼了声,与科莱恩并行,走入皇族金碧辉煌的会客厅,全程没有看科莱恩身后垂头不语的伊洛特一眼,仿佛他没将一个熟识的雌虫放在眼里。


    这样的反应也让科莱恩满意。进入会客厅后,他不再按捺性子寒暄,而是直白地说道:


    “我的公爵,金翎羽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我们会确保教廷会为他们的逾矩付出代价。为此,所有教廷星球内的出口物资会被帝国加倍征税,而帝国四大家族以及皇族旗下的武器公司、矿物以及能量石星球也不会再为教廷及其从属星球终止一切合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聪明、幸运的塞拉公爵,这是帝国对于忠诚的诺亚家族最大的礼遇,这意味着金翎羽不惜为盟友发动内战!”


    科莱恩的声音充满嗜血的兴奋感,那几乎让塞拉感受到恶心。他其实完全不赞同科莱恩的行为,更排斥科莱恩利用他为噱头来达成他私人的目的。塞拉知道战争能带来什么样的连锁反应,也知道科莱恩这场浮于表面的“制裁”,对于教廷根本达不到伤筋动骨的效果,因为教廷的从属星球有足够多的能量石矿产和武器制造商供给他们。唯一受到牵连的,大概只有依靠这些行业谋生的雌虫和亚雌。


    “您的话让我万分动容,金翎羽的威严不容挑衅。”


    塞拉露出一个柔和的神情,假装被科莱恩的话打动了:


    “可是我不得不为您担忧,我的殿下。在教廷拥有神器的情况下,我们如何与他们抗衡呢?您知道的,四大公爵的使命是保卫金翎羽。”


    第62章 第 62 章 “因为被标记了,所以我……


    在见科莱恩之前, 塞拉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从这次被皇族放纵的意外之中得到什么。


    他要两样东西,一是第四军的归属权。他要将一个军团的控制权还给埃德温,还给真正在乎军雌、在乎荣誉的雌虫上将。第二点, 则是他要了解更多信息,他想要窥探皇族在教廷面前屹立不倒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他没忘, 云嘉冉至今下落不明, 而那颗疑似母神真身的微小恒星,悬浮的位置是天空城之上。


    塞拉必须承认,他对于无神论的坚持让他轻视了他要面对的情形, 也忽视了他对手的力量。教廷展示的力量几次三番让他觉得意外,而他不会再因为无知和轻视, 在皇室手里重蹈覆辙了。


    打心底里,塞拉并不后悔他的无神论的信仰。退一万步说,他坚定的认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凌驾于人性和生命之上, 没有力量值得被称为神力,没有生命可以被放在神龛上供奉。


    针对虫族的情况, 塞拉也更愿意称虫母为母亲或者造物主、设计师。就当他是死鸭子嘴硬吧, 在越复杂的环境中,人越要坚持自我,才不会被驳杂的乱流裹挟着迷失。


    他要从科莱恩手里得到这两样东西, 这是他的底线, 有了这两样东西, 皇族可以继续将公爵府视作对付教廷的马前卒, 塞拉也不会放过教廷。可如果科莱恩只想用虚无缥缈的“封锁”和“制裁”应付塞拉的话, 在公爵府和教廷已经先行谈判的情况下,塞拉不会让皇族的形象在这次的意外之后全身而退。


    一个出卖自己同党,让教廷在帝都星肆虐的皇室继承者?虫母在上, 别说媒体的渲染,只这一个事实,也能让科莱恩经营多年的形象大打折扣。


    所以,塞拉几乎确信科莱恩会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因为在他奇迹般——多亏了云嘉冉——的存活之后,他就是虫星新的传说,堪称大难不死的公爵,而皇族和教廷全都处于劣势,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是教皇还是科莱恩,都要屈尊降贵,来和塞拉谈判。


    更别提他们在见识过塞拉幼崽时期的能力后,根本无从想象作为一次蜕变成功的塞拉如今的实力,究竟有多强。


    无论是教廷还是皇室,他们都口口声声恭维过塞拉被虫母眷顾,而他们并不明白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


    科莱恩的目光落在塞拉身上。在塞拉蜕变后,他甚至比科莱恩更高一截,即使科莱恩的身高已经超过普通雄虫了。而塞拉再也不需要对科莱恩假作恭顺,伏低身段,以至于科莱恩的目光远远失去了他自以为的震慑。


    塞拉面露忧虑,但心中几乎好整以暇。他的精神触须缠绕在身后的埃德温脚踝上,小心蹭了蹭,得到黑发雌虫受痒地一抖。


    是的,科莱恩在他们的私密谈判中,仍然拒绝和塞拉独处。亚雌、雌虫和机器人安静地蛰伏在会客厅里,包括这次格外沉默寡言的伊洛特。这无疑让塞拉更确定了科莱恩对他力量的胆怯,以及科莱恩对于雌虫和亚雌的蔑视。


    和教廷不同,科莱恩从没把亚雌和雌虫视为威胁,他的自大和盲目几乎到了可笑的地步,也让他的漏洞变得更加明显。


    果不其然,只过了片刻,科莱恩就笑着说:


    “我亲爱的公爵,完全不用为此浪费你珍贵的脑袋!你应该知道,母神最为眷顾的虫,一直是金翎羽,和血脉尊贵的四大家族!教廷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他们妄图利用神器和掌控低贱的亚雌、雌虫来掌控权利,可是殊不知,真正的力量从来都是源于雄虫本身。”


    塞拉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让科莱恩眼中的自得和傲慢几乎满溢。他懒洋洋地坐在会客厅尊贵的王座上,对塞拉笑道:


    “力量来自血脉。塞拉,你还不明白吗?母神的血流淌在金翎羽的血脉之中,天花乱坠的虔诚也无法与血脉相连相提并论。教皇擅自攫取母神的力量,自称他们是与母神最近的虫,而那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戏剧性地提高了声音,一双金色的眸子里涌动着近乎癫狂的傲慢:


    “真正与母神亲近的,只有我们。金翎羽永远被母神的光辉照耀着,母神与我们同在。”


    塞拉立刻联想到了高悬于天空城上的恒星,他不确定科莱恩所言是一种浮夸的修辞还是物理意义上的“照耀”。而科莱恩在情绪的余韵中近乎神经质地发抖,声音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


    “她的力量从来不是焚烧和毁灭,塞拉,只有金翎羽,她真正的孩子能聆听她的教诲。千百年来,虫族早就失去了她的音讯,但是她的意志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之中,我们的金瞳——是她的神血。”


    “教廷滥用她的力量,诋毁母神的仁慈。”塞拉静静看着他,轻声引导饿莱恩泄露更多信息:“殿下,我从未信过教廷一言,这也是为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将家族的忠诚献给金翎羽。可是,我的能力尚有不能及,我的殿下,公爵府在我父辈的经营下江河日下,我需要信念——这是我迫切想要从金翎羽获得的东西。”


    “当然,我亲爱的公爵,当然。”


    科莱恩轻声说,几乎像是长辈诱导无知的孩子,他的傲慢和轻蔑暴露无遗,可是塞拉却知道,这也代表了科莱恩的警惕性降低到了一定程度。果不其然,科莱恩很快说出了塞拉一直想要得到的信息:


    “教廷的谬论无法欺瞒你,是因为他们愚蠢到连雌虫和亚雌都忌惮。他们没有掌握真正的力量,我的朋友,他们完全没有摸到力量的边缘!亚雌和雌虫是神子的造物,他们说,可是没有真正的造物主会恐惧自己的造物。神子也不是所有雄虫都配佩戴的头衔,真正的神子无所忌惮。”


    塞拉盯着科莱恩,心里生出极为不详的预感,他屏住呼吸,听完科莱恩的话:


    “造物是造物主掌中的牵线木偶,塞拉,而被创造的东西拥有自由意志是一件愚蠢的事。或许我们的先辈认为身体上的操控就足够,但是我们都很清楚,真正让人信任的是规则,程序和彻底的、无异议的臣服,不是吗?金翎羽一直在确保这一点。皇族在组建一支特殊军队,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他们纯粹、强大、无所畏惧,等他们问世的那一日,教廷会明白什么才是神子不可撼动的威严。他们所掌握的那些玩笑般的机器人,那些层出不穷的洗脑和宣讲,不过是过时的玩笑话。”


    “殿下的意思是,皇族一直在做针对脑域的研究?”


    塞拉的胸口刺痛起来,他盯着科莱恩,声音一点点从牙缝里挤出来。难怪,科莱恩多疑,但是从来不真的把雌虫和亚雌放在眼里。教廷在皇族的军队中大肆攫取权力,但是科莱恩和老虫皇几乎放任他们行动,那不是愚蠢,就是无谓。


    塞拉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愚蠢。他多么希望是因为愚蠢,可是事与愿违。


    皇族真正有恃无恐的原因是,他们一直在做脑控雌虫和亚雌的研究,是的,塞拉已经完全明白了科莱恩话中的含义。对方在向塞拉展示金翎羽的力量,以获得塞拉的信仰和忠诚,科莱恩并不是在撒谎,那事实就摆在眼前。


    皇族的底牌是彻底的大规模脑控雌虫和亚雌,让他们由生命,重新变回雄虫彻底的、失去自由意志的提线木偶。


    “脑域?灵魂?随便哪个定义。亲爱的公爵,你或许不知道,精神海是个奇妙的领域,它的奥秘让我们前沿的研究员长时间止步不前,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我们的先辈为什么要赐予雌虫和亚雌精神海?他们的自由意志和顽固倒成了我们的麻烦。”


    “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得到好消息,巨大的突破,是不是?完全的顺从,悍不畏死的战斗,塞拉,我亲爱的盟友,我将这个喜讯托付给你,希望你明白站在金翎羽的旗帜之下,你将战无不胜,无需畏惧。”


    塞拉长久地失去了声音,他的手指细微地发抖,而他拼命掩盖。还有什么比剥夺生命的自由意志和灵魂更可怕的事?他想不出来,他也不明白,雄虫统治者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满意?他们剥夺了雌虫和亚雌的健康,剥夺他们独立思考和质疑的能力,剥夺了他们的劳动所得、价值感、社会关系和表达渠道。


    他们剥夺了雌虫和亚雌的尊严和荣誉。


    而最后,他们剥夺到了自由意志和灵魂上来了。如果科莱恩真的成功,可想而知,雌虫和亚雌将会永远沦为真正的工具和玩物,他们甚至做不成奴隶,他们等同于被剥夺生命的玩偶。


    塞拉知道,他身后的埃德温也能听到这些话,他不敢去看埃德温的反应,他的触须缠绕在埃德温的脚踝上,却只握住一团冰凉。在他面前,科莱恩洋洋得意的面容带着贪婪成性的扭曲,而塞拉这时才意识到,科莱恩身后跪伏的伊洛特,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也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塞拉不确定伊洛特是否事先就知道科莱恩的力量,是否是第一次听说科莱恩准备对雌虫和亚雌做的事。他只知道伊洛特就如同他身后的埃德温一样,平静而沉默地应对科莱恩犯下的滔天罪行和庞大恶意。


    他们像是习以为常,因为他们清楚,他们面对困境和恶意时的剧烈反应只会加剧坏事发生,他们的恐慌和泪水只会化作更为锋利的鞭子,撕开他们的血肉,没有谁会同情他们,平静是他们唯一保持冷静和自持的方式。


    唯一保存一点尊严的方式。


    “我当然是站在殿下身边,今日的对话让我受益匪浅。”


    塞拉最终说道,他的伪装几乎已经被科莱恩透露的信息撕开了,他没有办法继续他的官方辞令,只能剪短地回应。


    他已经意识到,科莱恩对虫族文明造成的破坏力,几乎比教廷都要庞大。塞拉甚至想到过在此刻将科莱恩刺杀,但是他不确定皇族是否还有求他同谋和底牌。


    他必须蛰伏,必须积蓄力量。终有一日,他要眼睁睁看着这些残骸生命的魑魅魍魉自食恶果。


    “只是殿下,我认为教廷的肆意妄为必须得到该有的警告。四大军团落入教廷只手太久了,久到他们真的将自己当作军队的主人。无论如何,军队仍然是属于皇族和帝国的,他们该为此得到教训,殿下以为呢?有力量而不展示出来,只会让愚蠢的对手更加猖狂。”


    塞拉的话引来了科莱恩的大笑,他几乎前仰后合,足足过了半分钟才止住笑声,而后轻慢地说道:


    “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我亲爱的公爵,我最为欣赏你这一点 。去吧,重新声明诺亚公爵对第四军团的掌控力,教廷的游戏太过火了,是该让他们明白谁才是幕后牵动线索的手。”


    “是,殿下。”


    塞拉微微垂下头 ,表达臣服,而一个强大的雄虫的臣服让科莱恩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他有多少权力,就有多么渴望力量,他深深嫉妒塞拉的运气和神力,是的,他需要塞拉来牵制教廷,但这不妨碍他想要将这个远比他强大的雄虫踩进淤泥里。


    凭什么呢?诺亚家族古老不假,但只有金翎羽才是母神的子嗣!其他雄虫都是拙劣的仿制品,怎么能和初代雄虫最尊贵的血脉相提并论?返祖的雄虫为什么不是他,不是金翎羽的后裔?诺亚家族怎么配那个被教皇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圣子,又怎么配?


    早晚有一日,他会亲手杀死这些欺骗了母神的卑劣之徒,只是如今他还需要塞拉。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塞拉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科莱恩披露的消息太过恶毒,让塞拉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他们和科莱恩的幕僚完成了关于细节的讨论,当塞拉得以离开天空城时,已经是日落时分。


    塞拉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埃德温的情况。强忍着忧虑回到公爵府的飞艇上后,塞拉的精神触须就一股脑儿簇拥在埃德温身边,查看雌虫有没有什么病痛反应。埃德温被触须轻推着坐在了座椅上,不得不伸手轻抚触须圆滑的顶端,而他的一双湛蓝色眼眸也不再尴尬地逃避雄虫,而是看向塞拉的方向。


    他不难看出少年雄虫在压力和忧虑之中显得疲惫不堪,他庄重的礼服此刻被他扯开了领口,繁复花纹之下,雄虫的喉结在呼吸中起伏着,疲惫地紧绷着,年少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轻狂作态,只有沉重和斟酌。


    埃德温的心为此酸涩,他已经知道这种不算陌生的感受是因为心疼。他的虫崽刚刚蜕变,因为幸运才得以存活,而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面对的。


    他才破壳十八年。埃德温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他也只是军中一个听从指令的中校而已,从来没有指挥过什么大型战斗。


    塞拉察觉到埃德温的目光,他连忙调整状态,露出笑容:“雌父,你感觉还好吗?真抱歉耽搁了这么久,飞艇有医疗舱,你要不要先——”


    “少雄主,你比我更需要医疗舱。”


    埃德温没留什么情面,他的目光搜寻着塞拉脸上的疲惫:“皇族在做关于控制雌虫和亚雌的实验,这件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获得了突破。少雄主是因为这件事而忧虑吗?”


    塞拉被逮了个正着,手指轻轻捏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才磕磕巴巴地说:


    “没有的事,雌父,我没有——”


    “为什么要瞒我?”


    雌虫破天荒地再次打断了塞拉的话,黑发雌虫微微歪了歪头,他的困惑中夹杂着不容错认的火气:“今早也是一样,少雄主明明知道克里森没有说错话,我确实——我确实做出了不齿的身体反应,可少雄主却向我道歉,仿佛担心我无法承担自己的错误。如今又是如此,你为皇族的研究成果忧虑,却不肯在我面前承认,你担心我承受不起你承受的压力吗?”


    埃德温的双眸在怒火中明亮至极,让塞拉丝毫无法移开视线,雄虫的血液越来越烫,心跳声几乎刺穿他自己的耳膜。


    “因为我被你标记了,是吗?所以我在少雄主眼里成了脆弱的易碎品,连一个坏消息都无法承受,还是少雄主不想允许我面对真实的一切?”


    第63章 第 63 章 “你有所有理由感到愤怒……


    埃德温知道相比于情绪丰富的雄虫, 雌虫和亚雌天生就不被允许成长得太过细腻敏感,而军雌又是其中出了名的冷硬木纳,所以通常极为不受雄虫喜爱。


    而他的小雄子在所有的雄虫中, 又属于情感丰富,细腻温柔的典范。埃德温从没见过比塞拉更擅长表达情感的虫族, 而在塞拉的影响下, 他也渐渐开始领悟过去从未想过、从未接触过的情绪,其中就包括塞拉口中对他而言极为陌生的“爱”。


    在被雄虫标记后,埃德温更是明显的感受到他和塞拉之间的连接, 雄虫的信息素是一种气味,却也并不完全只是嗅觉的体验, 它和精神海紧密相连,渗入雌虫身体的每一寸,埃德温有时候觉得塞拉的一部分通过那次标记, 被遗留在了他的身上,而他能感受到雄虫的许多曾经被他忽视过的情绪。


    在塞拉还是个幼崽时, 埃德温就没有质疑过虫崽对他的爱, 如今有了这层连接,他更是时刻都能感受到雄虫对他的在意和关注,他知道塞拉爱他, 比他知道的所有雄虫对雌虫的感情都要真挚, 但在他们复杂的关系中, 这份沉重的感情让埃德温感到无法呼吸。


    他能感受得到, 他的虫崽在拼命保护他。在他卧床不起时, 他就隐约感受得到塞拉想要将他留在公爵府的卧房里,留在安全的巢穴里。而这份保护,让埃德温感不知道怎么承受。


    他是个军雌。他无法成为一个围绕着雄虫谄媚讨好, 将自己的身体、灵魂和思想全部奉献给雄虫的亚雌或者雌虫。他深爱着自己的虫崽,但他只想保护虫崽,为虫崽搏命和战斗,为他创造一个他想要的未来,而不是满足虫崽的一切想法,而不是称为虫崽贴心、温柔又无害的雌父。


    他会让塞拉他的虫崽感到失望吗?他仍然不能做一个塞拉想要的雌父,他没法留在这个被雄虫气味萦绕的空间里,没法只待在雄虫身后,任由自己的虫崽保护在塞拉几乎给了他一切之后,他仍然有着自私的、想要回归战场,做回军雌的想法。他仍然想要战斗,惦念着他的同胞,他知道,作为一个雌父他糟糕透了,可是他只是做不到躲在虫崽身后,等待一切自然发生。


    埃德温因此而感到迷茫,他看着他长大的虫崽压抑着情绪,感受着雄虫过剩的保护欲,雌虫的天职告诉他要服从自己的雄虫,雌父的本能告诉他要满足自己的虫崽,可是在所有身份之下,他还是埃德温。


    埃德温的雌父是一个军雌,他的同胞在战场和雄虫的残暴统治下牺牲,他的元帅被教廷剥夺翅翼折磨致死,他的虫崽险些死在了教廷手里。


    埃德温无法坐视不理。


    而这让埃德温对自己的虫崽感到愧疚,他为什么不能做一个完美的,让虫崽满意的雌父呢?他为什么不能给自己虫崽想要的呢?虫崽值得更好的,而他却只会在虫崽的过度保护下感到窒息。


    呼吸急促间,埃德温感受到虫崽微微睁大的眼眸,目光带着震惊和慌乱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自己的虫崽说话,他让无措的情绪主导,说出刺伤虫崽的话,说到底,虫崽的隐瞒也只是想保护他而已,不是吗?虫崽为他做了这么多——


    “对不起,少雄主,我——”


    “对不起,雌父,我——”


    两虫同时开口,而塞拉的双眸中被戳穿谎言的慌乱渐渐退去,露出了让埃德温无法理解的温柔和些许愧疚。飞艇之上,雄虫在黑发雌虫的面前单膝跪地,小心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该瞒你。”


    雄虫垂下头,温热的呼吸落在埃德温的手背上。


    “我保证,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只是——雌父经历过太多痛苦,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顽强的生命,而我在拥有这些我不配得的力量之后,我产生了能将外界的所有危险,拦在雌父的世界之外的错觉。我的狂妄自大已经让我付出了代价,我险些死在了教廷手里,而如今皇族再次展示了让我感到威胁的力量,我却还是死性不改真的很抱歉,雌父。”


    “我太害怕你受伤了,我知道你承受得住,可是我怕。”


    埃德温的目光中,雄虫宽阔的双肩包裹在华贵的礼服中,肩章和徽记闪闪发光,他四肢修长,即便是卑微小心的动作,也做得写意洒脱。不难看出,母神真的有所偏爱,她几乎将所有美好的特质一股脑儿地堆砌在她的神子身上,力量、容貌、高贵的品性这样的塞拉几乎可以让任何虫族折服。


    可是塞拉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没有说谎,他真的怕。他的呼吸带着难以忽视的颤意,让雌虫的心不知所措地酸涩起来。


    “少雄主,你不要——”埃德温心疼至极,为自己先前莫名其妙的发作而忏悔。是的,虫崽的隐瞒和盲目的保护让他感到难以忍受,呼吸不畅,但那怎么会是虫崽的错,他又怎么能对虫崽说重话呢?虫崽只想保护他而已,只是爱他而已,任凭母神也无法惩罚一个保护雌父的幼崽。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你想保护所有虫,我只是——我不习惯被保护在身后,我只是不习惯。”


    埃德温茫然地说,他伸手抚摸雄虫的卷毛,让雄虫的头颅依靠着他的大腿。


    听着埃德温的歉意,塞拉的心猛然一颤。他当然可以顺势获得雌虫的歉意,得到歉意过后更汹涌深刻的爱,他有无数理由这么做。埃德温会因为愧疚对他更加体谅,他会引导埃德温待在安全的地方,背负着他沉重的爱和期许,背负着一个雌父的甜蜜包袱——成为虫崽的家,成为虫崽的后盾和港湾。


    他可以让埃德温成为他的,做他想要埃德温做的事。而这甚至不需要掺杂肢体、精神暴力,算不上监禁或违背意愿——为了爱他,埃德温会说服自己。


    您瞧,教导一个迷茫的、从未接触过爱这个概念的生命何为爱,是个充满诱惑的事,是一把双刃剑。因为人性自私,爱从来不只是阳光和雨露。


    它能将一个蓬勃的生命裁剪成任何想要的模样,那些无法宣之于口、以爱为名的控制、诱导和白色的谎言,那些比直白的暴力更刻骨、更无法反抗的晦涩压迫,让光芒四射的生命沦为平庸的温和手段,都只会让旁观者拍手叫好,赞颂爱的伟大。


    塞拉知道更多。


    “雌父,不要为我的错误道歉。”


    雄虫抬起一双疲惫的眼眸,直视着埃德温迷茫又愧疚的蓝色眸子:


    “你有所有理由感到愤怒,雌父,因为我想要控制你,我想要让你离开战场,永远藏在我的身后,允许我无休止地保护你,隔绝外界所有的声音。而你不想要这个,我知道的。”


    塞拉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看着埃德温的瞳孔震颤,不确定他的坦白是否会让埃德温失去对他的部分感情,是否会让埃德温失望,但是他选择了坦白,就要做得彻底。


    这是他应该给予埃德温的尊重和诚实,因为埃德温值得,因为这才是爱真正的本貌——没有隐瞒,没有控制,没有剥夺自由。


    “我爱你,雌父,但爱不是我做这一切的借口。我想要你离开泥潭,想要对你说谎,想要你永远不要展开翅翼回到战场,我想要你平安。为此,我愿意控制你,或许利用我的雄虫生理优势,或许利用谎言和诱导,将你永远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你永远留在我的触须之下。”


    “当你在我的控制之下,我就会产生满足感,而这不是因为我真的能确保你安然无恙——不久前发生的和教廷的战斗,已经让我明白我对于力量的肤浅和愚蠢——而是因为,控制你这个行为本身让我满足。让我确保你是我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当这些控制欲被包裹着爱的外衣时,它让你感到迷茫,可是你知道的,雌父,你不想被我控制,没有任何生命应当被控制,被剥夺选择的权力,爱它也不完全是好的,对不对?”


    雄虫自嘲地笑了笑,又向雌虫道歉:“我从没告诉雌父这些,或许是因为我心虚吧。我将爱描绘成美好的东西,活下去的理由,哈哈,而我其实心里清楚它的一体两面,我也清楚自己的平庸,我能走入雌父的眼,只因为恰逢其会,我害怕——雌父离开我,害怕雌父终有一日会选择不要我,我甚至不清楚,当初标记——犯下错误时,我心里的欲望和恐惧,和我的理智和判断,究竟各占几成。”


    最后一句话,塞拉说得很轻。他知道标记之于他们,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他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行,而他最不该做的,就是在承担后果的埃德温面前提及这件事,在埃德温明确想要无视标记之后。可是,心底的某一处,塞拉知道,埃德温也没有做到真的完全忽视标记。


    他知道埃德温也在乎,而他不能让埃德温独自胡思乱想,将莫须有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他不能像个幼崽一样在雌父的纵容中逃避着过去的一切,他要承担他做过的事。


    果然,埃德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雌虫没有说话,他的蓝色眸子轻轻颤抖,澄澈见底,先前的不知所措褪去了,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而塞拉瑟缩了一下,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


    可那只手却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第64章 第 64 章 “可这是虫崽对雌父的爱……


    “我不明白。”


    埃德温的声音很轻, 却也很坦诚。黑发雌虫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连迷茫都坦荡得可爱,让塞拉感到一阵颤抖从他的心荡漾到全身:


    “但是谢谢少雄主告诉我这些。”


    埃德温的手指轻轻撩起塞拉脱离发胶控制的, 倔强滑落的一撮卷毛,将它撩到塞拉的耳后, 就像塞拉无数次对他做的那样。雌虫的动作那么认真, 唇角紧紧抿起,这理所当然地将塞拉送进另一阵心跳加速。


    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他爱的雌虫认真地拨弄他的头发,那双频繁在塞拉梦里浮现的湛蓝色眼眸那么澄澈又倔强, 全是他的——全都是为了他。在情感上宛若一张白纸的雌虫卷入这段即便是对地球人来说,也悖德扭曲的情感关系, 就像无辜的羔羊被赤裸地摆放上诡谲的祭台。


    塞拉在此刻隐约地察觉到,无论他怎么欺骗自己或者蒙蔽埃德温,如何诱导系统相信他没有什么颠覆任务的坏心思, 他都做不到如同预想的那样,只在埃德温身边做一个无辜又纯真的雄子。


    他爱埃德温, 这种爱里掺杂了很多埃德温无法理解, 甚至会让雌虫感到恐惧的成分,但是即便塞拉拼尽全力,他仍然有失控的时刻。


    他无法停止爱埃德温。


    “雌父, 你不明白。”雄虫苦涩又沮丧地说。他打破了和雌虫漫长的对视, 即使他知道再给雌虫一百年的进化和十个情感导师的辅助, 黑发雌虫也无法察觉他目光里的复杂情感, 但他作为曾经的成年人, 到底还是有羞耻心的。


    “你不明白我能对你做什么,我对你的身体和意志有着怎样的权力。雄虫对被他们标记的雌虫和亚雌的权力令我感到毛骨悚然,比起雌父, 我更害怕我自己——你永远无法想象,让一个雄虫的欲望失控,有多么简单。”


    “这太不公平了,雌父,对你太不公平了。我脑海里有那么多念头,相信我,你永远都不会想知道那些念头究竟是什么的。对你说个谎,那只是最初级的侵害。我可以强迫你相信这世界上最无聊荒谬的谎言,并对此深信不疑。我可以让你做你宁愿失去生命也不会去做的事,摆弄你的身体。我能控制你的情绪,让你最甜蜜的回忆被毁坏成最深刻的梦魇,反之亦然。我——我真的不知道,雌父。”


    雄虫颤抖着抽一口气,鼻尖儿抵在埃德温的指骨上: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愿意和我待在一起。我对你而言是个怪物,我能做比杀死你更糟糕一万倍的事,我的力量不是这个世界的生命该有的力量,如果是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趁自己还有机会。可是雌父,我多害怕你离开我啊。”


    塞拉并不想哭,拜托,他不是个虫崽了。就算在虫崽时期,他可以用泪腺发达这种蹩脚的理由去掩饰他总是在埃德温面前情绪不稳定,过度依赖的事实,如今他连那个借口都不配得了。


    可他还是改不了患得患失的毛病。埃德温总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全部的情绪,仅仅是关于埃德温的念头,就能让他在情绪的漩涡里反复沉溺。


    雄虫的眼泪沾湿了埃德温的手背,灼热的温度似乎烫到了雌虫的手背,让他的手指轻轻发抖,而他那只没有被雄虫霸占的手犹豫着,摸了摸雄虫的发顶。


    “少雄主,你都在想些什么呀。”雌虫问道,声音中带着困惑。即使不看他,塞拉都能想象到埃德温轻轻歪着脑袋,又迷茫又困惑的样子:


    “还有能力战斗的雌父是不可能离开虫崽的。”


    他笃定地说,短短几个字涵盖了他所有保护的信念,而这让塞拉的心在胸口翻腾起来,胃也不自然的扭曲着。


    这远不是塞拉想从埃德温口中听到的话。他感激埃德温对他的那雌父般的爱,他真的不能更珍惜每一分来自埃德温的真情,但是每当他被这份几乎盲目的爱包裹时,他就无法直视镜子中的自己。


    埃德温的真心和毫无底线的包容,让塞拉更确信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吸吮着埃德温温热血浆,满怀悖伦念头的小畜生。他配不上埃德温和他高尚纯净的爱。


    少年雄虫的身体跪服在埃德温身前,雄虫高贵的、无可侵犯的力量渗透在周围的空气中,而落在埃德温手背上的泪水却那么柔软又无害。


    心底里,埃德温清楚地知道塞拉并没有说谎。但凡埃德温还有一丝理智,他都应该在被标记后离开标记他的雄虫。这个雄虫掌握着他的一切,他在这个维度的一切具像化的表现,都是雄虫的掌中之物,唯一能脱离雄虫控制的,只有他的灵魂。


    可是埃德温并不觉得,灵魂脱离了身体,背离了记忆,还能否存活下来。


    生存本能无数次在他的身体里叫嚣着,一半在催促他逃离,另一半在催促他臣服,像一个温驯的雌鹿,乖乖地在雄虫掌下摇尾乞怜。别的雌虫和亚雌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他的身体已经服从,他的灵魂没必要负隅顽抗,他应该感到恐惧——军雌强大不假,但是这个宇宙充满了强大的生物,甚至有行踪诡秘的神,无法琢磨的生命法则。在塞拉面前,被标记的埃德温如同赤身暴露在星际巨兽面前,被标记的他无法再伤害雄虫脆弱的肉身,而在□□力量的优势之外,他不过是雄虫餐桌上的一盘菜。


    他应该恐惧,就像西森恐惧他们的雄主。在亲生雌子受到雄主侵害时,强大如同西森除了在少雄主卧房外无助的徘徊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他并不害怕少雄主,至少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并不恐惧。这种几乎自大的笃定让他在战场上练就的直觉不停预警,但他的灵魂还是无动于衷。


    他打心底里不相信少雄主会伤害自己。那不是因为什么雌父雄子的屁话,伙同雄父一起伤害自己雌父的雄子不在少数,埃德温只是——他只是不相信塞拉会伤害自己。


    因为他是塞拉。埃德温有时候会觉得塞拉根本没有伤害其他生命的能力,在极少数的时候,埃德温也会放纵自己的遐想,若是塞拉上了战场,能否在敌人面前捍卫自己。他不觉得塞拉可以,因为他是埃德温见过的最为温和、理性,富有同理心的虫。


    他即使已经不是幼崽,他的心也和幼崽一样纯净,没有受到权力和地位的污染。


    当然,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埃德温知道,他的虫崽完全具有战斗的意志和能力,可是原谅一个雌父的盲目吧,他仍然希望他的虫崽远离战火,远离不属于他的战场。


    就这一点而言,他和塞拉的自私或许是一样的。


    “我也不想让你遇到危险,少雄主。你想保护我,我也想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埃德温的手指滑过塞拉被发胶固定的卷毛,那手感并不太好,但质感对于皮糙肉厚的雌虫来没有太多区别。塞拉的几缕卷毛极为顽固的乱翘着,在发酵的作用下像个被烫卷了刺的刺猬,他的礼服褶皱不堪,鼻尖和眼底都红肿,实在有失风度,但是在埃德温眼里却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你想瞒着我,但你不会放任皇族的计划运行,是吗?你不想让雌虫和亚雌变成没有思想的机器,你发行手环,篡改机器人的指令——或许我曾经不能理解,但是我现在懂了——你不会允许科莱恩做出比教廷更为邪恶的事。你不想让我参与,因为你知道科莱恩的危险,你想要独自面对,就像当初你不愿意叫醒我,反而独自面对教廷的虫一样。”


    埃德温的声音仍然温柔镇定,但是塞拉当了许久他的虫崽,他听得出那个声音中隐含的失望意味——来自雌父的失望不是谁都能够承受的,塞拉本能地瑟缩,他想要反驳——但实际上他没法反驳埃德温的话。


    他在皇宫时,已经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想应对之策了。首选的计划当然是破解皇族的研究所,找到科莱恩的计划和破解这个计划的办法。他不可能允许科莱恩将亚雌和雌虫变成他的权力机器,那会是他、埃德温、整个虫族甚至生命法庭都无法承受的后果。


    所以,如果理想的办法不能奏效,他会采取极端甚至危险的办法。塞拉如今最大的筹码其实是他的力量,母神——或者他的学生云嘉冉的馈赠。这是科莱恩和教皇真正愿意与他谈判的原因,也是他最终不得不动用的底牌。


    他一定要毁了科莱恩的计划,把自己的力量变成虫体炸弹、引爆能量毁灭一切也在所不惜。


    而这些,埃德温是没必要知道的。他不想让埃德温为他担忧,因为他并不值得。


    “雌父,我”


    他声音发紧,半跪在地上小心地窥探雌虫的神色,柔软的焦黄色眼眸和曾经犯错或者忐忑的虫崽如出一辙。埃德温胸口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怒,可他从来不会对虫崽发火。


    “为什么不保护自己,为什么不让我帮忙?”


    他问道,而塞拉却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埃德温继续说:


    “你好像总是觉得,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和危险的根源都是你的错,少雄主。”


    雌虫声音中暗含的火气让塞拉不敢狡辩,而雌虫的蓝色眼睛色泽更深了些,柔和精致的面容也变得疏远冰冷,虫族的特质在他类人的外貌上逐渐浮现,而塞拉的心跳快到了极点。


    埃德温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出一个将领的模样,褪去了雌父温和的外衣,他骨子里浸透着危险和杀伐果决的冷酷。


    “你表现得像是不在乎在这场无法避免的战斗之后,你自己的性命还留不留得住。你表现得好像不在乎明天。我一直希望那是我的错觉,你那时候还是个虫崽,你只是大脑没有发育完全,而我对你也有不好的影响——可是我错了,你一直想得很明白,你可以随时为你想要做的事丧命,为了属于亚雌和雌虫的战斗丧命,甚至——只是为了我,你也会选择死亡。这太荒唐了,自古以来没有雄虫会——”


    “——我会。”塞拉忍不住打断了埃德温的话,他不明白为什么埃德温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愿意为埃德温丧命——千次、万次,因为埃德温值得,而埃德温从来不明白这一点。


    漫长的沉默让塞拉知道自己又草率的睬进了一个陷阱。埃德温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中酝酿着怒火,而塞拉梗着脖子,小心辩解着——他真恨自己在埃德温面前头脑永远不清醒,而刚刚过去不久的蜕变显然让他的身体处于青春期,情绪极度不稳定:


    “我为什么不会呢,雌父?我爱着你,生命会为了他们所爱而丧命,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况且这世界里你是我唯一留恋的,我看不出留在一个失去你的世界的理由。这和雌虫、雄虫或者亚雌无关,只和你与我有关。”


    “可这是虫崽对雌父的爱吗,少雄主?”


    第65章 第 65 章 “雌父,你愿意担任第四……


    ——可这是虫崽对雌父的爱吗?


    塞拉的脑海中一片轰鸣, 他抬起眼看向埃德温,耳中充斥着不详的白噪音,他的喉结颤抖着滚动,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说道:


    “它还能是什么呢, 雌父?它当然是——是你想要的那样。”


    埃德温一双蓝色的眼眸在怒火中微微眯起。往日里他总是眸光澄澈, 湛蓝的眼眸能让塞拉想起一切无边无际、广袤无垠的事物,可当埃德温发怒,他的眼眸的光芒沉淀, 宛如雪亮的光芒落在蓝宝石中,光芒刺目又锐利。


    “我或许不懂这些, 少雄主,关于情感、关于爱的一切都是你教给我的。”埃德温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一些,但仍然温和, 字字清晰:


    “可是我不是真的蠢。没有雄子,或者雌子, 会像你这样迫切地为自己的雌父送命, 而我甚至不是你的亲生雌父。”


    他的声音中没有太多情绪,却让塞拉瑟缩起宽阔的肩背,勉力压制才让脸上不出现任何心虚、被捉个正着的神情。


    埃德温不可能想明白的。塞拉在心底对自己重复道。这和埃德温的智慧没有关系, 雌虫对于情感宛如一张白纸, 而塞拉却有人类千百年的智慧来掩饰真相, 他不能让埃德温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肮脏的欲望、沉溺的纠葛、压制不住的渴望雌虫没必要接受这一切。


    “雌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一直被排斥在社会之外,我做虫崽时的残疾,记得吗?我一直都很古怪, 对你来说是这样,对和我性别相同的雄虫来说更是这样。后来我遇见了你虫母在上,我无法再忍受失去你的念想,无论代价是什么。你可以怪我,雌父,可是你与我对彼此的保护欲是相同的,它是相互的关系,你不能因为我与你一样就责怪我。说到底,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公平的,我相信你之于我就如同我之于你。”


    塞拉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但是内心已经慌乱到了极点。他到底受过人类社会的高等教育,人类对语言的掌握能力和投机取巧的词语陷阱,给了他发挥的空间,他并不是第一次哄骗埃德温了,但这感觉并没有变得更好。


    愧疚在他的胸腔里堆积,可是他没有停下。即便他不愿深想,他也知道如何准确地戳中雌虫的软肋——埃德温心疼他,心疼他作为虫崽时遭遇的一切,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而抛出一些对雌虫而言陌生的词汇,比如平等、相互,公平,又能让雌虫的注意力转移。


    塞拉很擅长这样做,不比他对此行为的痛恨要少。


    埃德温果然柔和了面色,刺激他心中对塞拉无条件的爱和莫名的心疼总是有效的,而塞拉露出一个看上去惊慌又无辜的笑容,小心拾起埃德温的手,将其贴在自己英挺的脸上。


    “雌父,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很陌生,也不公正,我向你抛出‘爱’的议题,希望得到你的反馈,可是你没必要接受我的所有古怪。爱本身也与身份无关,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在我的生命里,若它让你困扰,你什么都不用回馈我的。”


    塞拉将话中的重点转移到了“爱”身上,他知道在文字游戏方面,他的水平比埃德温的不止多出几个星系的距离。埃德温贴在他面容上的手指茫然地停顿着,似乎在为那和幼崽时期截然不同的面部线条而困惑。


    “少雄主,幼崽不应该拼命保护雌父。这不符合生命繁衍的本能。”


    塞拉明白埃德温说的是什么意思。自然界里,大多数成年母体的基因本能会让她们盲目地保护下一代,这是基因延续的规则。在虫族社会中,这一点就更加彰显了,珍贵的雄虫幼崽绝对不会为雌虫而丧命,无论这个雌虫是什么身份。


    “我明白,我明白。”塞拉几乎痛苦地咕哝着:


    “可是雌父,一个虫总不能永远按照基因本能行事。有些事远比基因、生命重要,有些事远在我的利益之上,那也是你为之战斗的理由,是不是?你也在保护我,雌父,看在虫母的份上!你一直急迫地保护我,你不惜为此丧命,难道也仅仅因为我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雄子吗?”


    塞拉反问,而埃德温的手瞬间僵硬。他像是愣怔了几秒,眸底的怒火褪去,光芒细碎,闪烁不定,让塞拉瞬间后悔自己的咄咄逼人。


    他并不是要逼问埃德温的情感,更不是要逼迫埃德温准确地表达出他根本就无法理解的定义,和雌虫玩文字游戏绝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他连忙道歉道:


    “雌父,对不起。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你的幼崽,对不起,我不是在暗示什么”


    “你是我的幼崽。”


    埃德温突然说道,声音比方才更高一些,却紧紧绷着,而他一向坦诚的目光却变得闪烁,却仍然固执地看着塞拉,晶莹的眼底带着一丝让塞拉心脏剧痛的恐惧。


    “你是我的幼崽。”


    雌虫固执的重复着,不知在说服谁,他的手指失去了血色,仓促离开雄虫僵住的脸颊,在他自己的膝头蜷缩起来:


    “你答应过,你承诺过的,你说只做我的虫崽,你说一切都像没发生过那样。你答应过的”雌虫几乎破碎的目光终于从雄虫脸上狼狈地撕开,他垂下头颅,一道濡湿的痕迹在黑发后的阴影中若隐若现: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我不会再问了,我我只是害怕,面对教廷的那一天,你你的身体几乎被神器的力量撕碎,你还回身对我笑,你说让我先走,随后会去找我,你在说谎!”


    雌虫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宽阔的背脊在飞艇的椅背上瑟缩起来,苍白的手指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颤抖着撕碎了他自己的防护服:


    “你不应该为我而死,雄子不应该这样保护雌父!是我害了你,是这种爱害了你。我不想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从古至今没有雄子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理由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我不希望你爱我,少雄主,无论是雄子对雌父的爱,还是什么我不理解的感情,我只希望你停止这样做。”


    “我不想害了你。这种情感是不对的,病态的,它会毁了你。”


    塞拉维持着被推开的模样,失去了所有言语。他眼睁睁地看着埃德温脸上晶亮的泪痕,胸口后知后觉的钝痛喧嚣着撕扯着他的心脏。


    他全都明白了,埃德温极为罕见的火气,莫名的洞察力和歇斯底里,他全都明白了。


    埃德温心口恐惧的种子是他亲手埋下的,就在他蜕变前的那一日。他在埃德温面前被神器的力量杀死,他在死前对埃德温的隐瞒和若无其事的安慰,他让埃德温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当他再次面临皇族的危险,并且在埃德温面前粉饰太平的时候,雌虫压抑许久的恐惧终于爆发了。


    可是想明白这一切,并没有缓解塞拉的心痛。他不知所措地几次抬起手,想要擦去埃德温脸上的泪水,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他的胸口慌乱到像是吞了一千只蝴蝶,他的眼中为埃德温每一句话蓄满眼泪。


    “雌父,你怎么不明白呢。”塞拉花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明白你从来不是无关紧要,你是我的世界,我是为你而来的,你相信我吗?”


    塞拉颤抖着捧回埃德温的手,而或许看在他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的份儿上,埃德温没有拒绝。


    “愚蠢的是我。”他自嘲地嘟哝道,任由不体面的泪水从他的眼睑自由落体:


    “我说了那么多空话,讲了那么多道理,可是却无法让我的雌父相信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我承诺的太多,做的却远远不够我答应过雌父,就只做你的雄子,我不会出尔反尔的。可是雌父,我真的没法做到停止爱你。”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对不起,雌父。”


    他喃喃说道,声音含糊却虔诚,而埃德温没有再开口。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而飞艇已经到达了公爵府的停机坪。天光暗淡,埃德温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处理皇族的事?”


    塞拉知道,他又一次被埃德温默许了,来自雌虫盲目的爱几乎没有止境,永远不会被消耗殆尽,让雄虫的眼眶再次发热。但他理智地选择接过雌虫的橄榄枝,故作轻快地回答道:


    “我会想办法找到皇族的研究所,捣毁所有相关的资料。我们面临的事太多了,雌父,但我相信总会有解决的那一日。”


    他对雌虫没心没肺地傻笑,而雌虫面露无奈,抬手摸了摸他已经完全脱离发胶掌控的满头卷毛。


    就在这时,庄园的主系统声音冷淡道:


    “公爵,科莱恩殿下发来帝国法院的邀请函,塞拉公爵对第四军团归属声明事宜将会在两日后进入议会和法院投票讨论。科莱恩殿下还附赠一句话:‘金翎羽的光芒照耀着所有追随者,不必担心,我的朋友。’”


    没有虫为这好消息庆祝,谁都知道这消息背后全是权力交换和算计。但是塞拉却缓缓吐出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将埃德温从座位上拉起来,握着埃德温的一只手,终于开口问道:


    “雌父,你愿意担任第四军的上将吗?”


    第66章 第 66 章 “少雄主,我想像阿克斯……


    埃德温的瞳孔在震惊中放大一瞬, 他张开了嘴,声音却没有立刻流淌出来,而是停顿了几秒, 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破茧而出的情绪。


    可即使他百般压抑,极力保持镇定, 塞拉还是分辨得出埃德温那双澄澈的双眸中渗出的, 名为希望的光。他抿起唇角轻轻笑了,眼中盛满复杂。


    他并不想让埃德温回到战场,他作为雄虫的本能、他无处安放的忧虑, 还有他想要控制埃德温的阴暗面,都在他胸口不断叫嚣着, 可他却知道他只能做正确的事。


    军团的力量,应该回归到军雌手中,那是他们用先辈的血液浇灌出的荣耀, 这是雌虫和亚雌最后的阵线。


    “帝国法律规定,雌虫和亚雌在被雄虫拥有后, 不得已参与任何形式的、有偿的社会劳动, 除非雄主亲自上家庭法庭,准许雌虫和亚雌外出工作,且工作所得仅供家庭开支。”


    埃德温用古井无波的声音陈述着法律条款, 仿佛并没有为塞拉所说的事产生丝毫的动摇。可是塞拉却比任何时候都了解埃德温, 他看得出雌虫眸光中跳跃的光, 感受到雌虫的手指异乎寻常的僵硬。


    埃德温并不算是沉稳的性格, 或许他在和塞拉相遇初期, 有很明显的厌世情绪和自毁倾向,但他做事总是果决的,从他当初为了报答西森的点滴恩情, 就毫不犹豫准备以命换命,救下伊利亚就能看得出来。


    可是在塞拉面前,埃德温总是能端得住沉稳的模样,他似乎永远在劝阻塞拉不要操之过急,不要以身犯险,活像他自己不是以身犯险的绝佳典范一样。


    他似乎认定了自己作为雌父,无论实际年龄是不是只比塞拉大七八岁,也要比“虫崽”沉稳镇定,要保护好幼崽,要以身作则,让虫崽明白生存的哲学和道理。


    黑发雌虫笨拙的坚持和掩饰情绪的举动几乎是令人钦佩的,塞拉无法抑制地为此心软。他用力握了握埃德温的手指,挥去心中沉淀的阴暗的控制欲,笑着说道:


    “我早就想好了,雌父。只要向军团申请无偿参军,就可以规避一部分法律的限制。老公爵——我的雄父是不能爬起来进入家庭法庭提供证词了,但是根据雄虫财产安全保护法,家族中的雌虫和亚雌的处置权会自动落在继承家族产业的雄虫身上。我想我或许可以代雄父开具证明”


    棕毛雄虫牵着埃德温的手,拉着他离开了公爵府的地库,他回过身对埃德温微笑,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耀在他的脸上,他身上洁白庄重的公爵礼服在朦胧的光芒中显得和他俊朗的面容一样不真实。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少年雄虫的青涩,侃侃而谈时温柔的嗓音也压抑不住桀骜不驯的勇气,让埃德温的目光无法从他的双眸上移开,而他的声音在埃德温耳中也忽远忽近。


    埃德温突然意识到,他的虫崽无法避免地长大了,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无论他的虫崽是不是和蜕变前如出一辙,但他确实有了少年雄虫的身型,他的呼吸间充斥雄虫蛊惑的荷尔蒙,而他的举止投足之间也充满了少年雄虫生机蓬勃的魅力。


    他会让绝大多数雌虫和亚雌倾倒——如果不是全部。而他的虫崽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像已经出海的帆船,没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了。


    埃德温应当觉得遗憾和伤感的。特别是就在方才,塞拉还对他说,他无法停止失控的“爱”,而埃德温即使没有继续反驳,他也知道那“爱”不能算是虫崽和雌父之间的了。


    没有哪个虫崽会毫不犹豫地标记自己的雌父,哪怕是极为罕见的权宜之计,也没有哪个虫崽会像他的虫崽一样,扮演着幼崽和雌父的角色,只为了完成埃德温的自我欺骗。


    没有虫崽像面前的少年雄虫一样,看着他自己的雌父。


    埃德温其实没那么蠢,也没那么好说服。雌虫在战场上靠的是比理智更为敏锐的直觉,在大多数时候,埃德温的顿悟都远比他理智的分析更为可信,他知道什么事是不对的。


    可他没有选择深究,他不能继续从虫崽口中逼迫出一个扭曲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


    况且,在最深刻、最不愿被承认的角落,埃德温的心也在为塞拉跳动,而他分辨不出那是否只是雌父对幼崽的保护欲。


    他不该看着面前的少年雄虫,假装他还是自己那小脸胖乎乎、肚皮软软的无害幼崽。


    “并不是说我认为雌父需要我开具任何证明,去做你最擅长、最值得去做的事。”少年雄虫的声音将埃德温唤醒,他看着塞拉满脸认真地站在公爵府后山延绵的早春花海之中,郑重说道:


    “战场是属于你的,雌父,我只是想要帮你夺回属于你、属于你同胞的一切。”


    落日的余晖跳跃在那双焦糖色的眸子里,而埃德温无法对他说不,即便他心里还有很多忧虑和困惑,他的脑海也被“重返战场”这想也不敢想的念头占据着,他一时间感到心跳加速,心烦意乱。


    “回家吧。”


    埃德温最终说道。家?哪里算是雌虫的家呢?说来可笑,帝国法律设立专门惩罚雌虫、亚雌的机构,称其为家庭法庭,所做之事无不是确保雌虫和亚雌做好雄虫的财务、玩具和繁衍工具。而在刚进入公爵府的时候,埃德温甚至懈怠看一眼公爵府的奇花异草、奇珍异宝,懈怠看一眼他下榻之处的穹顶,因为他知道一切阳光和雨露都他无关,而这里不是一个家,只是他的刑房。


    而如今,他竟然已经称其为家了。


    塞拉对他咧嘴笑,轻轻扯他的手指:


    “嗯!雌父,你就把事交给我吧!你只需要好好养好身体”


    少年人的嗓音在浸透着花香的晚风中渐远,公爵府的街灯亮起,融融暖光吞噬了两虫的身影。


    ***


    前第一军团上将,埃德温重新入伍,担任第四军团上将的消息如同小行星一样,焚烧着划破了虫族的平静。


    如果说诺亚公爵的继任者塞拉强势夺回第四军团的控制权,与教廷撕破脸只算是新闻界的开胃小菜,埃德温上将作为已被标记的雌虫,重新站在大众视野中,身戴第四军上将的徽章,才是让舆论界沸反盈天。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教廷和皇室的推波助澜。科莱恩并不喜欢塞拉的做法,但是他没有明面上反对塞拉对帝国法院和议会的反复提议和持续骚扰,这倒也不出乎意外,科莱恩对于雌虫和亚雌一向蔑视,态度傲慢,他自己也放任自己的偏爱的雌虫兄弟伊洛特行驶雌虫皇子不该具备的政治权利,所以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置喙塞拉的立场。


    但是教廷则不会放过这么“违背神明意愿”的行为。诚然,教皇没有对诺亚公爵夺回第四军进行阻挠,教廷安排在议会和法院的势力出奇地沉默,但是舆论场一直是教廷的主场,关于塞拉的亵渎神明和古怪蜕变的流言蜚语,已经如同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虫族文明。


    即便是雌虫和亚雌使用的手环网络,也对这件事讨论不休。


    被标记的雌虫和亚雌无权参与社会活动,这几乎是虫族的共识。这当然是为了确保雄虫的利益,但在肤浅的物质和身体利益之外,还隐藏着更深刻的风险控制。


    那就是,这条法律在很大程度上,也在防范标记雌虫和亚雌的雄虫,利用他们来夺取权力,颠覆帝国的统治。


    被标记后,雌虫和亚雌重新获得了□□力量,他们几乎无条件地顺从他们的雄虫,除了死亡能让他们停止对自己雄主的渴望和服从。这让他们变成雄虫最好的资产之外,还对于虫族社会产生了极大的隐患。


    没有帝国的当权者想要承受一个强大的雄虫突然决定带着自己的雌虫和亚雌反叛,成立一支军队抵抗帝国统治者的风险。


    因此,被标记的雌虫和亚雌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特别是军队中,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从来没有一个军雌在被雄虫标记过后重新回到军中掌权,更别说如今诺亚公爵重新夺回了第四军,让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雌父埃德温成为上将,这是明目张胆地将第四军变成公爵府的私军。


    大多数虫族为塞拉的胆大妄为感到无比愤怒,更对埃德温进行了全方位的攻击。在埃德温重返军队的就职演说之前,舆论场已经都在讨论这惊天变动,手环网络更是为此吵翻了天。


    大多数虔诚的雌虫和亚雌,当然对此感到困惑不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能理解被标记的军雌重新掌权带来的后续影响,他们只知道没有这种先例,而对于虔诚的保守派来说,没有先例,意味着不被允许。


    可是出乎塞拉意料的是,与反对声同样喧嚣的,还有他曾经发在自己帖子里的一句话,被反复张贴在手环网络之中。


    “从未有过,就一定是不对的吗?”


    舆论的萌芽在破土而出,而无论网络上怎么争吵,十日后,塞拉陪伴埃德温来到了第四军驻扎的边境星,在这里,埃德温将完成他的就职。


    “少雄主,我想像阿克斯元帅一样,对他们讲一段话,可以吗?”


    第67章 第 67 章 “我是来得到一个答案的……


    埃德温身穿一身漆黑的军服, 一排闪耀的军章悬挂在他的胸前,几乎淹没了他左胸饱满的轮廓。


    刺眼的金色徽纹如同狡猾的蛇,盘亘在他劲瘦有力的腰肢上, 像是缠绕带刺的花枝。黑发雌虫神色肃穆,浅蓝色的双眸平静而坚毅, 他的面容虽然俊美, 却半点儿都称不上蛊惑或者情、色。但是当塞拉看着他时,他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他胸口藤蔓破茧而出的刺痛和温热。


    他的心脏在胸口里狂响,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嗡鸣。他感到未知的、不可莫测的光正照耀在埃德温的脸上, 将他和他的世界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而那几乎亵渎神明的美可以顷刻间夺走塞拉的呼吸。


    一阵颤栗从塞拉的尾椎骨爬上来, 让他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他傻愣愣地看着重新穿上军装的埃德温,不确定自己的眼眸是否变成了非人的竖瞳,也不确定欲望是否沉重地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


    在没有得到答案的几个呼吸之后, 埃德温不得不重新看向塞拉。他的黑发被军帽拢在了身后,在灯光下呈现缎子一样的质感。这说明雌虫健康强壮, 他的体能和状态都恢复到了巅峰时期。


    他是帝国的上将, 虫族骁勇善战的将星。


    塞拉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方才埃德温的话,他的唇舌干燥艰涩,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次, 才磕磕绊绊地找回声音:


    “当然!雌父即将成为他们的上将, 第四军团唯一的领导者, 你可以对他们讲任何事, 他们会听你讲话, 而我会确保教廷和那些雄虫媒体记者不会干扰你——”


    “少雄主。”


    埃德温打断了塞拉的胡言乱语,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沉淀着许多驳杂的情绪,让塞拉过度发热的脑子和胸口都渐渐冷静下来。


    是的, 这对于埃德温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天,是他的生命重新回到原本的轨迹、他为之奋斗的一切重新回到他手中的一天。埃德温需要的是他坚定的支持,而塞拉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我想对他们讲阿克斯元帅当初的未竟之语,我想告诉他们,在阿克斯元帅离开之后,他的灵魂也永远与我们同在。”


    黑发雌虫在提及阿克斯的时候,明显地隐忍着什么情绪,目光低垂,蝴蝶翅翼一般的眼睫在他洁白的面容上投下厚重的阴影,像是旧日苦难无法驱散的冤魂,在他的面容上盘桓不去。


    塞拉看得出埃德温很紧张,但也看得出他的决意。诚然,埃德温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雌虫,实际上,在雌虫和亚雌被禁止文学、艺术、人文、法律等等学科的教育之后,他们大多数都言辞简单,缺乏复杂的语言能力。


    虫族社会对雌虫和亚雌的定义一直是工具和武器,而工具和武器是不需要研究人文、哲学和艺术的,当权者雄虫认为这些学科对于工具来说太过超前,而雌虫和亚雌的头脑智力都极其有限,不具备理解高雅艺术和人文哲学的能力。


    可是来自地球的塞拉当然知道当权者真正害怕的是什么,他们恐惧的是这些文字、作为通用语言的艺术和音乐,会激发雌虫和亚雌的思考和反叛。真正限制雌虫和亚雌的不是他们的智力,而是雄虫隐藏的胆怯和恐惧。


    没有力量,比作用于心灵和思想的文字、音乐和艺术更为强大。


    “我为你感到骄傲,雌父。”塞拉轻声说,每个字都浸透着发自深切真实的情感。刚与他相识的埃德温宛如一个过分精致的人偶,默不作声地跪服在一个雄虫幼崽的床榻前。他对生死置之度外,他的行为刻板僵硬,他几乎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和情感。


    而今,埃德温即将站在第四军的军前,像他曾经的上司和导师阿克斯元帅一样,用言语为他的同胞指引方向。


    而这一次,塞拉会确保不止第四军的军雌会听到这一切,整个宇宙的亚雌和雌虫,都会通过手环网络,共享他们的同胞在这一刻的展翅翱翔。


    他为埃德温感到骄傲。


    “我相信雌父可以做到,”塞拉对埃德温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你一直都在手环网络的各种课程中表现得很好!雌父不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你在军雌、在所有同胞心中,也是他们的一面旗帜。去对他们讲讲心里话吧,雌父,就像阿克斯元帅当年那样,他们会明白的,心灵的力量,自由和平等的力量,是宗教、强权和残暴永远无法磨灭的光辉。”


    雄虫一双焦糖色的眼眸中带着浅薄的光晕,无尽的爱和温暖在他的眼底延展,让他俊朗青涩的面容几乎带上了一丝神性,让埃德温的胸口和双颊都接连升温。压在埃德温心口的压力和对阿克斯元帅的旧事引发的痛苦消散一些,他有些无奈地避开了雄虫过分灼热的目光,低声说道:


    “我的语言成绩和艺术鉴赏课程学得一直很差,之所以成绩好,是因为你不断因为我的答案而修改标准。这种行为并不算高尚,少雄主,我已经在手环网络上看到很多帖子质疑教材考核的公正性了。”


    好吧,被逮住了。


    塞拉的双颊泛红。单纯又好学的雌虫和亚雌们还没有发明“作弊”这个词汇,还没有到对塞拉这个教材设计者口诛笔伐或者愤愤不平的程度,大多只是表达困惑,但塞拉也知道自己的偏袒行为不算光彩。


    自诩公正的教书育人的林老师第一次羞愧地偷偷捏紧手指,双颊泛红但死鸭子嘴硬:


    “语言和艺术的事,那能是有固定标准的吗?我出的教材,那必须弹性授课,因虫而异!”


    埃德温知道自己无法和塞拉争个口舌之快,也并不想这样做,他只是无奈地看了一眼塞拉,便轻轻转过身去。塞拉看到他笔挺的军服下,宽阔的双肩紧绷,而后缓缓放松下来。


    埃德温走下了飞艇。与此同时,无数拍摄机器人腾空,三百六十度好无死角地笼罩了雌虫,而边境星的辽阔的训练场上,站满了第四军的军雌,还有无数屏幕笼罩在训练场的周围,其上显示着其他因为等级不足或者正在出任务而无法到场的军雌。


    教廷的人和皇族的书记官、各大星球派遣的记者都在高台上云集,他们大多数面容愤怒,尤其是原本已经接管了第四军,却被塞拉代表的诺亚公爵府夺权的教廷雄虫。


    是的,在塞拉夺权之前,四大军团的上将和指挥官都变成了从未上过战场,也从未为帝国流一滴血,反而不断挑起战争的雄虫。他们堂而皇之地占据着军队中的领导地位,丝毫不关心军雌的死活。


    塞拉调查过,在阿克斯元帅和埃德温相继离开军队后,四大军团彻底落入雄虫之手,高级军雌的死亡率增长了两倍,低位军雌的死亡率增加了百分之六十。


    这是赤裸裸的残杀。


    但是站在高台上的雄虫谁也不会因此产生半点儿愧疚。他们愤怒又跃跃欲试地看着从飞艇上走下来,敢于和他们站在同一高台上的唯一雌虫,埃德温,和埃德温身后,身穿一身公爵礼服,缓缓走下来的塞拉。


    嗡鸣的议论声喧嚣而起,军雌的队伍却一言不发,大多数军雌的面容麻木,仿佛没有灵魂的人偶,连眼眸都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让塞拉想起与埃德温初见时,埃德温的模样。


    被夺权的教廷雄虫还面露倨傲,媒体工作者可没有这些顾忌,他们催动着摄影飞行器,几乎怼在了埃德温的脸上,傲慢的质疑声此起彼伏,明目张胆着质问着同样的内容。


    “下贱的雌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敢利用公爵府的势力,怎么敢从雄虫手中,夺走属于他们的利益?”


    埃德温站在高台之上,他胸口的肩章都被摄影机器人的阴影笼罩住,他没有开口,但是他平静的面容暴露了一切。


    他敢。


    塞拉站在他身后,唇角拼命压抑着一个过度甜蜜的笑容,突然,如同天启之日重现,半空中空间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无数漆黑的、生着尖刺的藤蔓伴随着诡秘的深渊低语,从半空中倾泻而下。


    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所有的天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除了在场所有生物心底因本能而鼓噪的恐惧。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


    塞拉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诡谲多变,伴随着上千台靠得过分近的摄像飞行器炸开的嗡嗡声,一挑粗壮无比,让虫族很难联想到雄虫孱弱的精神触须的漆黑藤蔓像驱赶一群羔羊一样,将面色大变的雄虫们扫落金属打造的,印着帝国国徽的高台之下,而塞拉本虫,也迈开长腿,从埃德温身后走出来。


    帝国最强的雄虫,击败教廷、夺取神器的雄虫,千百年来唯一让教廷都退让的虫族——传闻是真的。


    这是所有虫族心中唯一的念头。他们大睁着双眸,却发现那理应掌控全局的,能力恐怖的诺亚公爵没有停留在高台上,而是缓缓走下高台,站在了观众之列。


    他似乎对周遭或惊恐或愤怒的目光毫无察觉似的,他站在台下,目光恒久地停留在唯一留在高台之上的军雌身上。


    如同降临一般突然,漆黑的触须又骤然消失不见。恐怖的威压解除,许多被直接影响的雄虫毫无体面地瘫坐在地面上,不知名的液体在他们身下汇集一团,恐惧让他们面容酱紫,浑身发抖,而高台之上,埃德温的目光再也没有被雄虫和摄像机遮蔽,他看向了那些军雌,一种宿命般的责任从他的腹中升起,充斥了他的胸口。


    四大军团中,他曾在第一军服役,他对第四军的了解,仅限于军团之间的协同任务,而多年过去,与他合作过的大多数军雌都已经战死沙场,或者成为某个不知名雄虫的雌奴。而他在母神的眷顾之下,重新站在了这个属于军雌的高台之上。


    这里是曾经作为四军统帅,阿克斯元帅站过的位置。


    埃德温的心在怀旧的刺痛感里跳动,他开口说道:


    “我的同胞,我的战友,我”他停顿片刻,而后说道:


    “我命运相连的伙伴们。我是埃德温,前任第一军上将,诺亚公爵府的雌奴,一个被雄虫标记过的雌虫。我今日站在这里,并不是要声明我作为诺亚公爵信任的雌虫,对军队的控制。”


    “我是来得到一个答案的。”


    第68章 第 68 章 这里,是唯一独属于雌虫……


    埃德温的声音平静, 在塞拉听来温和又坚定,带着蛊惑人心又安抚灵魂的力量。他丝毫都没有为方才塞拉制造出来的“大场面”而打扰,只是将目光越过那些丑态百出的雄虫, 投放在僵直不动的军雌身上。


    埃德温几乎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张脸,但他却仿佛熟识他们中的每一个。


    他曾经就是他们, 他们就是曾经的他。


    他看着他们, 也看到自己,看到他消亡在战场上的同胞,看见阿克斯元帅, 看见他的副官利安。


    恍惚间,他似乎感受到肩头熟悉的重量, 阿克斯元帅在虚空中对他投来一个笃定的目光,他看见一条路在他的脚下延展,那条路堆满他同胞的尸骨, 尖锐的骨骼碎片刺穿他的防护服,染红他的足底, 但他眼前只有这一条路。


    阿克斯元帅走过的那条路。


    “我站在这里, ”他的声音在扩音器的电磁波动下显得有些失真,埃德温轻轻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里, 不适合在高台上对他的同胞讲述, 他口齿笨拙、词不达意, 也只有在塞拉无底线的纵容下, 他才能通过最基本的语言测试。


    他适合在战场上搏命, 适合在危险的战斗中安静地窥伺转瞬即逝的战机,他的身体的行动比大脑的分析还快,他的理智永远无法和他的直觉赛跑, 他从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雌虫,在遇到塞拉之前,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能参与超过五句话的闲聊,更别提在无数虫族的面前演讲。


    他永远无法像阿克斯元帅那样天生带着游刃有余的自信和掌控全局的能力,他在战场上或许能与阿克斯元帅的战力和决断媲美,但是战场外?他比不上阿克斯元帅分毫。


    但是元帅不在这里了,而他,必须强迫自己走出那如同毒藤一样缠绕在他灵魂上,吸吮他血浆的阴霾。


    埃德温睁开眼,声音不再有分毫动摇:


    “对诸位全然坦诚,毫无隐瞒。诺亚公爵府重新夺回了第四军的归属权,这个决定由议会和法院投票决策,又由帝国当权者,科莱恩殿下亲自签署任用书,盖棺定论。诺亚公爵府也已经做出决策,日后,第四军的军务事宜由公爵府全面接管,校级以上的军雌将经受能力和忠诚审查,校级以下的军雌职位不变,军需部重组,由诺亚公爵府进行重新的委任和资源分配。”


    “当然,这些纸面上的内容在之后都会下发到军中各个部门,各部协调审查,以最小的变动和最低的伤害,完成这次的权力交接。今日本是我作为第四军统帅和上将的就职仪式,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需要为我的战友提供一个选择的机会。我想要的答案是,第四军的同胞,你们是否愿意跟随我,服从一个被标记过的雌虫的命令?”


    急转直下的话题让塞拉都一瞬屏住呼吸,他突然意识到埃德温在做什么,他在给这些军雌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在给这些一生都在服从命令,从未被倾听、被重视的军雌一个表达的机会,一个投票的权力。


    埃德温在为自己创造一个机会,一个真正的收服第四军、获得他们忠诚的机会。


    即便是塞拉自己,都不会有胆气这样做。塞拉其实并不是善于玩弄权势之人,如今他被推到虫族社会的权力中心,实属出于无奈的自保之举。这并不难理解,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马哲教师,他或许精通哲学和一些政治学理论,但终究是一个道德感强盛的普通人,根本做不了冷心冷肺、老奸巨猾的政客。他之所以能走到今日,说白了也少不了“虫母”的偏爱,和他作为雄虫贵族的身份优势。


    包括他夺回第四军这件事,也是依靠雄虫和贵族的身份。他理所当然地觉得,埃德温会顺势强硬地接管第四军,他们还有太多事没有做,他们在准备一场刻不容缓的革命,任何动摇都不能有。


    可是埃德温却没有选择那条最稳妥的路。作为曾经的上将,他比塞拉更具备战斗的勇气,作为一个军雌,他也比塞拉更了解军雌。


    塞拉担心军雌服从的天性和多年来被教廷的洗脑,一定会让他们更加顺从教廷和雄虫,但是埃德温却相信,这些军雌有做出自己选择的权利,他们也有做出正确选择的能力。


    塞拉急促的心跳渐渐放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之上的黑发军雌,为他湛蓝眼底的光而欢呼雀跃。


    “我是一个2s级别的雌虫,和五年前的阿克斯元帅一样。我想所有军雌都知道身体等级意味着更短的服役年限,和25岁之后强行退役。我在一年半之前被迫离开我服役十年的第一军团,进入公爵府。我接受了标记,也是标记让我存活至今。”


    “教廷告诉我们,母神认为被标记过的雌虫和亚雌会成为雄虫最好的装饰品,成为他们触须下的提线木偶。这也是为什么被标记的军雌即使重新回到了能力巅峰,也从有机会回归军队。被雄虫标记或许代表高等军雌生命得以延续,却也代表我们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付之一炬,代表着我们的过去被全盘否定。”


    “教廷鄙夷军雌,他们借虫母之口,将军雌描绘成粗俗、野蛮、不堪教化的异端。他们不允许军雌想用我们用生命换来的战斗成果和荣耀,他们将惩罚机器人派遣进入军队,他们将我们的医疗舱替换成毫无作用的陈旧机器,他们篡改帝国几千年的传统,将军雌赶出军队的权力阶层,替换成从未上过战场,从未与敌人殊死搏斗的雄虫。”


    当埃德温说到这里时,他话中亵渎神明的含义已经让许多虫族神色剧变。不仅是一些还未被泯灭个人意志的军雌露出意外的神色,还有那些曾经接管军队的教廷雄虫,也在震惊之中压下对塞拉的恐惧,露出极为愤怒的神色。


    他们不敢相信,这个胆大包天的贱雌怎么敢诋毁教廷,亵渎虫母!


    其中一个身穿第四军上将军装的雄虫愤怒地直起身,他的两条可笑的精神触须瑟缩在他身后,显然还因为塞拉方才的力量而感到恐惧,但是他富态的脸却愤怒得发紫,一双像金鱼似的肿眼泡露出浑浊而愤怒的控诉目光,声音粗嘎地对台上的埃德温吼叫:


    “贱雌!没教养的杂种狗!你的雄主怎么能将你这种异端放出来污染军队!”


    塞拉饱含温情的眸光微冷,他瞥了一眼这恬不知耻,仍然穿着军装的雄虫一眼,目光都没有在那两条孱弱的触须上逗留片刻:


    “埃德温上将只是说了实话。”


    塞拉没有放出自己的精神触须,但是他的话却仿佛一块儿热碳,让雄虫的质问痛苦地消失在了喉咙里。即便这些雄虫在此前都生活在帝国为他们创造的安全堡垒里,从未体会过生命被威胁的感觉,但他们没有得健忘症。方才天启之日一般恐怖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他们没有谁想去体验一下被帝国最强大的雄虫撕碎的感觉。


    “在我从军时,阿克斯元帅曾经站在第一军的高台上对所有军雌讲过一次话。他说,虫母不会眷顾我们,而我们只有彼此。在教廷觊觎军队的力量时,在最黑暗的低谷之中,他用生命提醒我们,我们之间还有彼此。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段话,而可惜的是,在那之后军队经历了一次大清洗,所有军官不得不在审讯室里重复三次以上,阿克斯元帅是我们之中的背叛者,而我们不记得我们的元帅留给我们的最后一段话。”


    埃德温的声音模糊一阵,让塞拉的心揪了起来——他知道,别的虫分别不出来他雌父压抑的哽咽,但他可以:


    “可是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他们当场击毙了阿克斯元帅,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敢于讲述真话的军雌,我记得阿克斯元帅的每一个字,就像我认得出他洁白的翅翼,而我——”


    “嘭”地一声,一双巨大的漆黑翅翼从埃德温身后砰然展开,带动他的身体向上悬浮。那双翅翼的翼展极为庞大,漆黑如同最华丽的夜色,其上盘根错节的是金红色的岩浆纹路,像是无时不刻不在焚烧着黑暗。


    蒸腾的黑色能量像是被气化的墨汁儿,悬浮在那双美艳绝伦的翅翼周遭,衬得被那双翅翼夹在其中的雌虫的面容神秘莫测,宛若神的使者。无论是教廷的雄虫还是媒体工作者,他们都震惊地看着半空中的雌虫,仿佛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一样。


    雌虫和亚雌的力量,他们不可亵渎的美,从未真正走入傲慢的雄虫眼中。他们从来都只当雌虫和亚雌是一群愚笨、野蛮的货色,他们从未尊重的去看待一生都在服务他们的雌虫和亚雌,他们被告知雌虫和亚雌是残次品、劣等生物,不具备和他们相提并论的力量。


    直到此刻,他们知道有什么东西是错位的。面前的军雌双翼展开,宛如地狱中的阿修罗降临,纯粹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气味,蔓延到了偌大的校场,让从未正眼看过军雌的雄虫感到胆寒。


    教廷告诉他们,即便再强大的军雌,也会在他们的精神触须下一触即溃,只有雄虫才具备神力,而雌虫和亚雌的力量不过是凡俗的玩笑,可是此刻没有谁会愿意用他们的精神触须触碰或者攻击悬浮的雌虫,他们的潜意识知道,那蒸腾的浓黑能量雾气会将他们的触须烧穿。


    “——我的翅翼,曾和阿克斯元帅的‘纯白审判’一起悬浮在宇宙深处,撕碎敌军的先锋。四大军团,曾是帝国的支柱,是军雌的尊严,是万亿年少雌虫和亚雌的梦想。因为他们知道,成为一个军雌之后,他们可以拥有同伴,他们可以拥有前途,他们可以拥有彼此。这里,是唯一独属于雌虫和亚雌的净土,这里是功勋,是逃避无尽压迫的港湾。”


    埃德温的声音仍然平静,他的话却精准地传入每一个军雌,甚至透过手环网络观看这一切的亚雌、雌虫耳中。无数道目光交错在他身上,无数双同胞的眼睛或茫然或困惑地看着他。


    无数双眼睛,暗暗因他而点亮。


    第69章 第 69 章 那是恐惧吗?


    “而今日我站在这里, 站在我的同胞面前,不是因为标记我的雄虫命令我这样做,也不是因为我背后的雄虫家族, 他们的利益和第四军的利益息息相关。而是因为我从未有一刻停止留恋这里,即便我昔日的导师, 我亲近的下属, 我无数的同僚在战场上丧命,即使我也无数次濒临险境。我怀念这里,就像怀念自己的灵魂。我渴望与你们并肩作战, 我渴望达成我对阿克斯元帅未说出口的承诺——我将用生命守护军队,守护我的同胞。”


    “我诚恳的请求你们的答案。你们是否愿意接纳我, 重新成为你们的领导者。我想知道,你们是否还和当年的我一样,在深夜里问自己军雌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战。是母神, 是发号施令的教廷雄虫,是靠着战争掠夺的财物和珍宝盆满钵满的贵族, 是为了用功勋换取某一日被分配给一个雄虫, 还是为了自己的同胞?”


    说完这些话,校场上落针可闻。埃德温的神色看上去没有波动,但是了解他的塞拉却知道他的雌父已经词穷了。


    他知道场合不对, 但是他的心还是为埃德温软成了一滩水。他能想象得到为了今日这次讲话, 埃德温私下准备了多久, 他都能从脑海里刻画出不善言辞的黑发雌虫蜷缩在医疗舱里, 特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手环网络的光线, 悄悄斟酌词句,准备底稿的样子。


    埃德温的讲话确实出乎塞拉的意料。他不难发现埃德温在今日之前,从未与他提起过这次谈话,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讲话的可行性,又或许


    塞拉真心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埃德温不够信任他。诚然,埃德温公开的亵渎神明的言论会让塞拉的雄虫形象受损,没有雄虫会情愿让自己的雌虫出来抛头露面,讲述异端的言论,更没有雄虫会情愿让别的虫知道,自己无法管理雌虫和亚雌,让他们做出非遵照雄虫意愿的事。


    可塞拉只会为了埃德温能踏出今日这一步而感到骄傲。他亲眼看着那个曾经被教廷洗脑,被苦难摧折的雌虫逐渐走出隐瞒,重新站在了万众瞩目处,站在了阳光之下,他知道埃德温可以做到,他知道生命选择自己的命运,而天命也选择值得的人选。


    时间轨迹之中,埃德温能够成为反叛军的领导者,能够带领雌虫和亚雌赢得颠覆命运的战争,不是因为他是最强大的雌虫,也不是因为他的运气和他的过往,只是因为他的灵魂闪闪发光,因为他值得,无论有没有塞拉的干预,埃德温都会成为他要成为的雌虫。


    塞拉看到了一颗倔强的、冉冉升起的星子,而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捞一捧星辉。


    “”


    埃德温的目光第一次滑过了塞拉的方向。他一直避免与塞拉进行目光接触,因为他知道他的虫崽对他超乎寻常的影响力,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软弱多情。


    况且别的虫或许不知道,但是他是被塞拉标记的,他伦理上的雄子——这层关系曝光出来,会影响塞拉的声誉。


    可是埃德温的目光刚刚落在塞拉身上,就被他过分灼热,铺满星子的眼眸灼伤了。他的虫崽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望着他,让埃德温的双颊瞬间升温,他迅速撇开了眼,但是却知道在虫族科技无死角的视觉捕捉下,他和塞拉的动态都纤毫毕现。


    埃德温没有时间感到难堪,他的虫崽不在乎自己的声誉,这件事埃德温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他想着说服他的虫崽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他了,可又觉得难以启齿,索性不去理会他。


    但是他无法阻止自己的心底为塞拉的目光而升起的热流。他知道的,无论他和他的虫崽处于什么样的复杂关系之中,无论他的虫崽是否对他的“爱”不肯松口,他们都拥有彼此,永远拥有彼此。


    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


    这就足够好了,埃德温从未想过——从未奢望过更多,也不想了解更多。他有太多未竟之事,他身上背着阿克斯元帅和无数同胞的血债,只要他还有一息尚存,他的生命就不只属于他自己。


    “阿克斯元帅说,母神不会眷顾我们。”埃德温重复道:


    “我不知道母神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一点。没有任何一个神明会让自己的子民觉得存活都是一种奢侈,没有任何一个神明会让自己的子民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一种原罪,没有任何一个神明,能让我们失去声音,失去自我,失去灵魂。”


    “我不相信,这样的神是虫族的母神。我也不相信,我的灵魂生来不配高歌,我的身体只是承载的容器,我的一生无论做出什么样的成就,到头来只能将功勋和成果拱手让给从未上过战场的雄虫。”


    “即便没有神明,我们还有彼此。我的同胞,如果你们选择深信教廷的规训,选择从未眷顾过你们的神明,而不选择你们身边有血有肉,在战场上无数次看护你们后背的同胞,我不会阻止你们。我并未隐瞒,我是一个被雄虫标记的雌虫,你们中的很多虫或许会觉得我幸运,因为我短暂的逃离死神。但是我的同胞,我无数次直面过死神,我并没有出众的运气,我有的,只有无数双伸向我的手,一次次将我从深渊之中拉出来。那是我同胞的手。”


    埃德温又迅速扫了一眼双颊泛红,俨然已经为埃德温的光芒而折服的塞拉,似乎对自己无法提及塞拉对他的帮助而感到愧疚,但是这个雄虫似乎并不在意。他满眼只有冷静、决然、高举着复仇烈焰和革命星火的埃德温。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做出一个选择。跟随我,我将尽我所能用我的经验和战力,为你们提供庇护,或者选择沉默、遵守着教廷的教条,将被雄虫标记的我视为亵渎军队。我都全盘接受,如果我不被选择,我不会将自己强加于上将的军衔,我会以普通士兵的身份进入军队,因为我属于这里。而你们或许会拥有一个诺亚公爵指派的,未婚军雌成为你们新的将官,他或许是你们高级军官中的一员。”


    埃德温平静地说:


    “这就是我想从你们身上得到的答案。”


    他硕大的翅翼掀起一阵厉风,而后收敛在了他的身后。他双足落地,目光坦然地看着他的同胞,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似的。


    一秒、两秒十秒。


    塞拉听到了第一个轻微的“咚”声,像是来自远古无声的鼓点敲击着大地,看不见的力量荡过所有生命,和着风、日光一起协震。他屏住呼吸,轻轻转过身,他睁大的双眸中,校场上沉默如同人偶的军雌接二连三地、缓缓单膝点地,他们的右手无声握拳,点在自己的左胸,最接近心脏的位置。


    他们的指节沉默地敲击着自己的胸口,发出古拙沉闷的响动。几息过后,更多的军雌伏低了身体,单膝点地,颜色各异的瞳仁无声又沉重的看着同样的方向,那是站在高台之上,神色肃穆的埃德温。


    放眼望去,校场上几乎看不到站立的军雌,他们单膝点地,右手握拳扣着胸口,沉闷的敲击声混合着沙场上的血腥和烟尘气息,荡漾在空气中,他们的眼眸沉默而坚定地看向埃德温,一双双的眼,不再属于一个个毫无反应的提线木偶。


    他们看着他们的上将,他们的同胞,他们自己的佼佼者,做出了他们自己的选择。


    埃德温在高台之上面对所有军雌和摄影机器,也利落地单膝点地,做出了与军雌一样的动作。这是他们在入伍时对帝国宣誓效忠的仪式,不仅代表他们忠诚的归属,更无声地传达出只有军雌才懂得含义:


    他们日后,为埃德温而战,为自己的同胞而战,为正义和自由而战。


    塞拉的眼底渗出了一层薄泪——好吧,事到如今,他得承认他有点爱哭,和他的身体状态无关,但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对吧?这里没有地球上对男人流血不流泪的规训,他是个雄虫——随便什么玩意儿,他不在乎。


    他永远会为埃德温而落泪,永远会为了生命在苦难之中寻找出路的革命精神而落泪。


    雄虫新闻工作者和一些教廷的雄虫也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他们中的许多发出被卡住喉咙似的抽气声,似乎不愿意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一幕。


    他们不明白,千百年来的洗脑和规训,无数的压迫和死亡,为什么没法吓退这些该死的军雌呢?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前几日还循规蹈矩,令行禁止的军雌,会为了一个离开军队一年有余的前上将,做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举动?他们怎么能不恐惧母神,怎么能不恐惧雄虫对他们叛逆行为的厌恶吗?


    他们怎么敢不讨好雄虫了呢?他们明明知道教廷让他们阻挠埃德温重归军队,阻挠埃德温重掌军权,他们怎么敢违背神训呢?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作为雄虫,他们只觉得一股刻骨的寒意从他们的脊柱爬上来,他们口中苦涩,那是他们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那是恐惧吗?


    第70章 第 70 章 你敢说标记你的雄虫究竟……


    庄严肃穆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塞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黑发雌虫,偷偷摸摸地擦掉自己的眼泪。他倒不是多么在意自己的“硬汉”形象,但是他也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成为他的把柄。


    这是一场盛大的直播, 观众不止是第四军的军雌、肚满肠肥的雄虫,不止是皇族、教廷, 还有亿万通过手环见证这一切的雌虫和亚雌。


    或许他们此刻无法完全理解眼前这一幕的意义, 或许他们中的大多数还会因为这幅情景让雄虫不满而感到恐惧。或许他们在向教廷或者虫母祈祷,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会在黎明破晓时分, 在星光璀璨之时,从一场噩梦中清醒过来。


    几个寂静的呼吸之后, 埃德温率先从高台之上站了起来,他单手覆盖在第四军的军旗,和帝国国旗之上, 开始了他作为上将和第四军的实际掌权者的宣誓。他对虫母宣誓、用性命宣誓,用他的荣耀和名誉宣誓, 而这一次, 没有谁胆敢出来阻挠他。


    因为他得到了这些军雌真正的效忠,这是那些尸位素餐、草菅人命的雄虫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这也是教廷千百年来不断渗透, 却仍然求而不得的东西。


    没有一只虫预料到了如今这样的情形, 即便塞拉也没有做过这样的预案。他原本只想让埃德温顺理成章的接管第四军, 因为埃德温比任何虫都要有资格做一军之长。塞拉预料到他们会遇到一些阻挠, 教廷虽然根据口头协定, 并没有在法庭和议会上对诺亚公爵夺回第四军之事使绊子,可是这不代表教廷会对塞拉的成功喜闻乐见。


    埃德温被雄虫标记过的身份是他的命门。自古以来,保守派的势力不容小觑, 即便是深受压迫的生命,也会趋于保守,恐惧变革,不止是因为他们贪图自保,而是未知的变化才是最令人恐怖的东西。


    在人类社会中,人类这样的品行也让历史陷入轮回,社会的进步时常前进一步,倒退两步。人性中的顽固会让看似沉默顺从的人成为最偏执的盲目者,而塞拉并不认为教廷会不利用虫族社会中的保守力量,为埃德温的任职增加绊脚石。


    所以他今日选择和埃德温一同站在这里,他用来应对雄虫的为难和煽动。可是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只一味用满是星光的目光看着台上所向披靡的黑发雌虫。


    他低估了军雌的向心力,低估了多年以来,埃德温和阿克斯元帅在这些军雌心中的地位。是的,在教廷的控制下,这些军雌被迫成为一群沉默的羔羊,他们被迫遗忘血淋淋的往事。


    可遗忘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埃德温的就职宣誓接近了尾声,他用坚定不移的声音陈述着:


    “第四军将在我的指挥下,向帝国尽忠,保护帝国尊严不受侵犯——”


    突然,一个紧绷又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


    “住口!帝国的尊严还轮不到你一个被标记的贱雌来维护。你敢说标记你的雄虫究竟是谁吗?你口口声声地说作为上将你会以帝国和军队的利益为重,但是谁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被标记的雌虫失去所有工作权力和自主权,你今天胆敢站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你的雄虫也站在这里!他才是幕后的黑手,而你不过是他的提线木偶而已!”


    令人耳聋的寂静维持了几秒,而后各种细碎的声音纷至沓来。那些蛆虫一样被击垮的雄虫此刻又找回了他们的声音,愤怒和不平像电磁音一样喧扰,媒体工作的雄虫再次颤颤巍巍驱动起了摄像机器人——他们对塞拉仍然恐惧,但是骨子里的傲慢又让他们笃信塞拉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能对他们赶尽杀绝。


    这个诺亚公爵能力强大又怎么样?他是异端,是不详,他不仅屡次违背虫族社会的公义,更是德行有亏!这条消息一定会彻底瓦解诺亚公爵的微信,和这个该死的军雌凝聚起来的军心!


    雌虫和亚雌天生就应该在雄虫的脚底摇尾乞怜,谁给他们反抗的权力?


    塞拉又惊慌又担忧地看着台上的埃德温。他知道今日的权力交接一定会面临媒体和宗教势力的各种压力,但是他没想到对方的手段下作,消息也是灵通。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没有被他及时处理掉的桑德斯菲主教,心知他和埃德温的关系大概就是桑德斯菲一行透露给教廷的。


    而那个说话的雄虫明明面露恐惧,仍然憋红了脸讲出这样一段流畅的指责,显然是早有准备。


    塞拉突然暴起的精神触须眼见就要勒住那个雄虫的脖子,台上的埃德温却极为冷静地看了塞拉一眼。那一眼中没有塞拉害怕的指责意味,也没有被戳穿的惊慌失措,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而那平静之下,有一种让塞拉描绘不出的伤感转瞬即逝,塞拉来不及去捕捉,就听到埃德温仿佛没有听到这样的指责似的,继续完成了他的宣誓:


    “——愿帝国的星辰永远璀璨,愿母神的光辉永照。”


    通常在上将级别的将官宣誓完成之后,军中会有军雌奏响简陋的乐器。这是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因为军队中通常没有雄虫干预,所以也就流传了下来。可是自从教廷接管过军队以后,这样简单的仪式也早就取消,所以在埃德温简短的宣誓后,只有雄虫毫不尊重的质问和吵嚷声。


    “既然埃德温‘上将’”一道满是恶意的声音将上将二字说得像是一种肮脏屈辱的称呼:“这么‘坦诚直率’,不如当面告诉你的部下,告诉被你蒙蔽的‘同胞’,标记你的雄虫,究竟是在你嫁入公爵府不久后就卧床不起的老公爵,还是老公爵年轻又容易受你这种卑劣之徒摆弄的雄子呢?!”


    教廷安插的雄虫已经不再遮掩,几乎把“通/奸”二字明晃晃写在了脸上,而塞拉面色僵硬,一半是忧虑埃德温被这样恶毒的言论所影响,二是担心埃德温会因为真相被扭曲而不好收场。


    埃德温不是一个擅长说谎或者擅长政治辞令的雌虫,他大多数时候不是沉默以对,就是实话实说。而此刻塞拉已经无法想象埃德温所承受的压力,他腾身而起,放许多漆黑的触须破空而出,充满威胁地击打在那些雄虫面前的地面上,击打出一个几丈深的裂痕:


    “够了。如果各位对公爵府的房中之事如此在意,我不介意送各位去我雄父面前陪他好好聊聊天儿。”


    飞溅的金属碎块划伤了几个雄虫金贵的脸,惹来一片杀猪似的嚎叫。一个雄虫记者大声呼喊摄像机器人停止将这一段直播出去,引发雄虫社区的恐慌和不满,可是为时已晚,而在塞拉身后不远处,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压过了所有杂音,其中蕴含的能量让在场的虫都听的清清楚楚:


    “我没有被我的雄主标记,标记我的雄虫另有其虫。”


    埃德温的突然开口让塞拉悚然一惊,他回头,想要对埃德温说不要慌,交给他处理就好,他不相信在他绝对力量的碾压下,这些挑事儿的雄虫还能维持他们对教廷的绝对忠诚。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忠诚,这些自私自利的雄虫更不会有。


    与此同时,塞拉的心紧迫地在胸口跳动着,他想要与埃德温对视,想要知道他身后的雌虫是怎么想的——塞拉很有自知之明,他的存在对于埃德温来说是无法回顾的污点,他知道埃德温从没有真正接受与他的新关系,他生怕这些该死的雄虫刺激埃德温回忆起那些不堪的回忆。


    他不想埃德温因此抛弃他、回避他。


    埃德温一双蓝色的眼眸与他短暂对视,塞拉看的清晰,埃德温眼中涌动着愧疚的情绪。


    ——愧疚?


    塞拉困惑地蹙眉,但是埃德温很快就回避了他的视线,重新看向那些沉默寡言的军雌:


    “我对你们承诺了坦诚。我是一名2s级的雌虫,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雄虫的标记,我早就不会站在这里。而教廷将我匹配给的雄主,并没有这个打算。”


    黑发雌虫停顿了片刻,落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他的面容笼罩着一种悲伤和愧疚混杂的情绪,但是他的声音仍然平稳:


    “所以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对此毫无羞耻和愧疚,因为这个选择让我站在了这里,重新拥有和我的同胞并肩作战的机会。为此,我不感谢教廷和母神。我感谢自己即使在希望渺茫之时,也从未停止过战斗,我感谢我的同胞,在这至暗时刻,我们也从未放弃过彼此。因此,我们还有明天。”


    他的话音未落,塞拉震惊得失去了语言。他从未想过,埃德温会这样半公开地承认他们这段不伦的关系,公开承认塞拉——并表现得毫不介意。


    理智上,塞拉其实也清楚埃德温出这张牌的含义,就像他现在对埃德温脸上的愧疚恍然大悟。埃德温在所有虫族面前表现得像是他才是一切的幕后主使,表现的好像他和塞拉的关系全是他的利用和玩、弄。好像是埃德温主动利用塞拉这个年轻雄虫存活过信息素匮乏症的摧残,利用塞拉攫取权力。


    这与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也让塞拉的形象大打折扣。或许塞拉在不久的未来,在全星际雌虫和亚雌的心里都会成为一个被野心勃勃的军雌残忍玩弄的小可怜,在雄虫眼里会成为一个连自己的雌虫都管不住,还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可怜虫,但塞拉很难称得上在乎。


    他忍不住对埃德温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满眼都是崇拜和爱慕的星光。他那些毒藤一样的精神触须在埃德温身边的时候乖顺得像猫咪爪子下的棉线球,方才还满脸威胁的强大雄虫扭捏又小心地勾住了雌虫握成拳的手,羞怯迷恋之意溢于言表。


    残存的摄像装置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将这情景传输给了几乎所有的雌虫、亚雌和雄虫。


    一场舆论的海啸正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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