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司南引指示的方向与漤外相反。
她们白日赶路,夜晚休息,偶尔遇见妖族,也能路见不平,竟然也算极安逸稳妥的日子。
戚棠仿佛知道它最终目的地。
直到几重日子过去,荒草蔓延之境、老树凋敝,杂草横生,长到约有半人高。
蝉鸣嘶哑、鸟雀惊起。
她站在那块石碑前抬头,墨迹尽褪却仍然透出原先的笔画——
平镇。
戚棠便是笑也难、漠然也难,她叹了口气,心里却松了一阵,她心道果然如此。
早在预期之中。
林琅同他那句似叮咛如幻觉的话——
余光里,虞洲再未上前。
此处原先是算在扶春的范围内的,宗门应当庇护一隅百姓,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受百姓一点拥戴,便当尽修士之责。
此处便是扶春之下,她曾短暂驻留过的小镇,而今已然废弃了,却不知废弃前经历了什么。
虞洲却仿佛被定身一般,停在原地。
戚棠走了两步回身看她,又回去戳戳她:“怎么了?”
虞洲垂下眼,眸色黯然道:“没事。”
这几日轻松,戚棠多了些生气,看上去仿佛有些从前旧影。
于是虞洲短暂忘了。
忘了横亘在此间的一切问题。
这里于她们而言,实在特殊。
戚棠许久不来,却记得这棵高耸的老树,和彼时爱吃糖的小姑娘。
这是第一次,重走这条路。
她自下山后,再未回过扶春,便死在了这一道。
“走吧。”
她没再多看,只是自顾自穿行过整座空镇。其间偶尔猎风簌簌。
虞洲将横生的枝杈挡掉。扶春已然成了荒山一座,原先的小径已被杂草覆盖。
昔日过往,如云烟散。
近乡情怯,悔又上心头,甚至发疼。
戚棠叹了口气,不自主摸了摸心口,真是无法不叹气的处境。
那时醒来、痛苦似乎雾蒙蒙的,而今近在眼前,才有些剖开心肝的痛苦。
觉察她苦楚,虞洲便偏头望她——
“若阿棠再不回此处,你也无需与她多言。”
“你知道她,性子良善,莫要、莫要怪她,将不属于她的过错都归咎于她。”
唐书温言款款,尤在耳畔。
身死债消。
也只得如此。
虞洲掀眼,目光虚焦,似有如无的落在空荡荡的尘土上。
戚棠见她一副隐而不发、心事重重的模样,问:“怎么了。”
虞洲摇摇头。
那日并未陪同在戚棠身侧时,她在山上,见了戚阁主夫妇最后一面,受了他们的请求——
“你会爱护她的,对吧?”
怜语哀哀,似有托孤之意,用的字眼却是爱护。
虞洲眸色骤然一沉,可她无暇顾及其他。
“我知你怨恨难消,”唐书平静道,“古遗之族,擅测天意,你与阿棠宿命纠葛,紫线重重,她说是非此即彼的宿敌,并且有几世怨念累积,如此之复杂,我原本不太明白。”
那位实在是古遗族中,不太精通此道的,只是这二位命格明显,哪怕是瞎子也能一眼看出其中。
唐书声音悠然缓慢,自带一种奇特的腔调:“我少时读书曾有不解,那本禁书中有提漤外,苦海杀戮之地,之中溯回镜照前尘、续往事,生者萌死志、死者动杀意。我想问的是,你是否曾在茫茫之中、见过镜中自己。”
戚棠同她像,一双眼、温情着瞧人时,便如潭深泉,明净却幽幽深邃。
虞洲一顿,全部意识又被拉扯至此,戚棠原本抬头看看天地、老树,又转身见虞洲一副魂不附体模样,凑近了对进虞洲的目光。
确是目光相对,看清瞳孔中彼此的模样。
虞洲一顿。
戚棠问:“……你看上去似乎比我,更不舍此处?”
虞洲不置可否。
不知为何,午夜梦回时,也会来此。
戚棠最可爱、最纯粹、最赤诚之时,尽数在这里了。
戚棠尚在鬼蜮时,每年清明寒食,虞洲都回来此敬上三炷香,替戚棠,也替她。
此处无碑无冢,戚烈二人也不想立。
活过一遭已然足够,死后便是将他二人忘了也好。
为数不多的无私尽数给了戚棠,剩下的自私,也留给了戚棠。
火色滔天,扶春一切化为乌有,连带着戚棠能睹物思人的物什也付之一炬,好似如此这边便能抹消她踏着尸山血海的污浊过去。
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虞洲去鬼蜮见过戚烈,她试探性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劝阻一二,于是那日的戚棠又浮现在她眼前,满身黑雾、如镣铐,是罪人的惩罚——
唐书是登时,便如一阵雾似的散了。
而鬼域沉霄之中,凌绸已然到最后一步。
她诚然不负人所期待,对即将所行之事胸有成竹。
她自修为猛跌之后,便无师自通的医道,尤其擅长使用一些诡谲药方,听上去像谋害人命、还与之有深仇大恨。
鬼卒颤巍巍地递上渡河水。
凌绸道:“乖了。”
鬼卒那张青白交杂的脸竟然笑了——
凌绸一下木着脸:“……别笑了。”笑起来像找到替死鬼似的。
晏池盘腿坐在阵眼处,他的三魂六魄都被抽出温养,如今看上去稳定很多。
凌绸想,早知道她这行有天赋。
她就、就字后面说不出口,仅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而她若为医者、却要满手血腥,只怕道心受损,一路也走不到头——她从来也不无辜。
如今前尘尽销,她到处捞人命,不知道算不算积德行善。
“衡中君,”凌绸道,“你可要、快些醒过来。”
她语气轻松,掌心却被冷汗浸透。
鬼卒认真看着,看也看不懂,护法也护不好。
事到如今,凌绸猛然惊觉,他们这几个人,几乎都算各种意义上的众叛亲离、孑然一身。
直到门被砰的一声踹开,连带着几只鬼卒一道飞进了鬼蜮沉霄。
凌绸不满。
她素来淡淡的,眼下是真的浮现几许恼怒,来着一身红衣,可不正是檀如意。
她嚣张而颐指气使道:“你不许救他。”
凌绸彬彬有礼道:“鬼蜮沉霄大门敞开、迎四方人,来者皆是客,你何必踹门?”
檀如意理所当然道:“不踹门,怎么像挑事呢?”
她也爱笑,眉目热烈的灼人,命令道:“不许救这男的。”
凌绸笑笑、轻佻傲慢,她怎么会怕一个小丫头,道:“你算什么。”
“——真奇怪,”檀如意骤然拧眉,情态忽然阴冷,“你们都不听我的!”
***
埋在尘土之下的匣子里,她的印伽鞭,和一块留影石,和几锭金子。
印伽鞭是后来埋进去的,留影石和金子是,一开始便埋进去的。
她那日仓促下山,和林琅几乎错了个来回。直到伴生骨如跗骨之蛆的疼痛剧烈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想到是林琅,即便是戚烈与唐书,有先见之明到如此地步,也仅仅是只防住了她而已。
戚棠脑回路简单很多,看看匣子看看虞洲——
她方才盯着那块空地这么久果然是有原因的。
她想,要过好日子了?
这话响在脑海里实在是突兀,仿佛被林琅那句阴阳怪气带了过去。
她二人之间秘密实在多,戚棠显然完全不知道此事。
虞洲也隐瞒的很好,一点端倪都不露。她这样的性子,只要铁了心要瞒,戚棠甚至可以被骗到卖掉。
戚棠表情微妙,看了两眼虞洲后觉得果然心思似海底针,她看她始终如镜中花。
戚棠又拿起自己的鞭子仔细打量——
这是真的、极好的武器。
只是印伽鞭缩不回身上了。
戚棠的确、算是变了一个人。她怜惜的摩挲着鞭柄,像失而复得了一件宝贝。
而留影石复刻的,是唐书和虞洲的对话。
也许不止,戚棠没听下去,她只是在某句话脱口的当下便意识到了什么,极快起身——原本抱膝坐着,两人依偎。
她挥鞭对峙。
竟然即拿即用。
印伽鞭卷起尘土,她横眉,不再犹豫:“是你,是你毁掉了溯回镜!”
所以,弯刀才会断成那个样子。
所以,才会即使是林琅,也并不知道此事。
***
“你还放心你那小师妹,和那个神经病在一起啊。”檀如意和凌绸打的有来有回。
她招式诡谲、身法快,即便修为一般,也足以让衰败的凌绸吃一壶。
鬼卒们格外齐心协力,齐刷刷带着晏池的身体和那三魂七魄灵活躲来躲去。
躲不过就丢一下交接,在鬼蜮之中,某些程度的散掉之后还能很快再凝聚,像一团烟雾似的。
这算是成为鬼卒、暂时不投胎的一些回报。
凌绸只会比她更不在意这事:“你同她神经病得不分彼此。”
檀如意笑眯眯打断,“诶,这我可不服。”
“我至少不会、毁掉溯回镜呀。”
凌绸一怔,便在此间叫檀如意寻到破绽,那丫头是个爱逗爱玩的,处在上风便要浪荡几下。
凌绸几个来回便重新拉回优势。
凌绸说:“你挑拨我跟她没有,我与她,本就无甚感情。”
檀如意道,“蠢。”
她声音甜腻腻的、藏着显而易见的蔫儿坏。她说:“我不是挑拨呀,我只是告诉你,她、毁了溯回镜。”
出乎檀如意的意料,那神器对谁来说都极其珍贵,唯独对凌绸这样早就无往生之人来说,不及寻常铜镜。
凌绸道:“破镜子,毁了就毁了吧——”
***
虞洲倒是平静,神情不怨亦不哀。
她其实想说,你不是我对手。
可那是戚棠。
她抬头看着戚棠,那姑娘杏眼圆睁、质问时那些信任便全数被推翻。
一念天堂地狱,如此简单。
竟然只要一个瞬间,她就、不在她心里。
虞洲指尖轻轻搭住袖侧,仍有余温,红唇轻启,字却如霜雪般:“这难道、不是你母亲的意思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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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第142章
是了,的确是她娘亲的意思。
可是戚棠想问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不止是这个——
她抿唇、看着虞洲,平素深潭般的瞳孔如波澜乍起,她是生气的,几乎算得上怒目圆睁。
这一双圆眼睛,这样看人时倒不凶,反而透着些偏幼稚的赌气。
她一贯还是犟,那种万般随意、听之任之似乎只是对事不对人。
明明是对峙,却一个赛一个的委屈,又一个个都不说话。眼对眼、彼此却远隔云端。
虞洲长睫轻颤,良久不置一言。
戚棠是想问,为什么不说,明明也知道她在为此事苦恼,明明也知道她想要知晓前尘往事,她们结伴一道去的漤外,亲眼见到被毁的溯回镜,为何将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们相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有的是机会坦诚布公,即便彼此各有秘密,自不能与此事相比,如此多的契机为什么不说?
戚棠需要知道此事。
虞洲却仿佛比她还伤心——
恍惚间,戚棠这么觉得。她怔忡片刻,见虞洲一双秋眸,眼中如雾气氤氲,又绝非脆弱模样,又摇头,将这错觉摇散黄。
虞洲察觉这样打量的目光,喉间滚动,与之对视,半晌才偏过头,不欲与戚棠交谈。
在沉默之中不欢而散。
这还是、第一次。无论是从前在扶春亦或是后来同往的每日每夜,她二者从不曾如此。
戚棠也不是泥人捏的,凡事都可以不在意,可这件事情不行。
所有真相绕过她,汹涌地卷走全部人——她难道不能知道吗?
戚棠眼梢发红,隐忍着不出声,片刻后凉风一吹,恢复成悄无声息的模样,看上去格外冷心冷肺。
往后几日竟然毫无交谈,并肩而行、哪怕站得极近,也总有一人会稍稍让开几步,继续拉开距离。
戚棠尤其在意隐瞒,虞洲又只是沉默——
不说就都不说了。
只是林深树茂,月出时,她们会围坐在篝火旁。
烤兔子、烤鸽子、烤很多,虞洲沉默地递给戚棠,戚棠沉默地接过,连句好听话也没有。
戚棠嗅嗅香气,又忍不住想,好尴尬,早知道先前那会儿说话缓和一点了,不至于当下没坡下驴。
虞洲只是凉凉的,薄薄的眼皮半掀,飞速的扫一眼用尖牙小口小口叼肉丝的戚棠,心道——
没良心。
***
冷战三日,扶春在火中留存下来的房屋也仓促收拾出来,这几日沿山而走,也在恍然间记起从前许多点滴。
愈是记得、愈是难受。
太上忘情、无情之道,难道真要到泯灭人性、孑然一身时才能悟到吗?
沉默不影响两人搭手,路多崎岖,戚棠偶尔平地趔趄,虞洲仍是下意识扶住,日子原本好似也能就这样过*了。
尽数春秋都在她俩之间流过,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已比肩这么多年。
戚棠想——
却陡然有血腥气弥漫,浓烈,在一瞬间就铺天盖地、连天色都覆盖。
这不太正常。
此处荒山,已算人迹罕至。
那法器飞在空中,抖动,周遭缠绕漆黑、殷红的条条道法线。
而在瞬间,一柄长剑跃然至身前。
戚棠以为许多记忆会随时间而逝,譬如痛苦,譬如姓名。
剑身青光盈盈,戚棠看清镌刻的剑名——
青阳。
旋即意识到来者是谁。
原来她记得,原来有些记忆刻骨,不肖说爱恨便能长记。
许久不见的人就着貌似血色残阳的余晖,站在她面前——
虞洲看见,戚棠那双眼、圆得不能再圆,一开始没笑,只是揉揉眼睛,唇角未弯时,那人正色而缓慢地道:“阿棠。”
虞洲也说不好她此刻妒忌多些还是真替戚棠喜悦。
她比旁人更知道,戚棠对于晏池的感情,如父如兄,又如北辰星。她的身法、修行,甚至于某些习惯都缘自晏池。
戚棠尚沉浸在和师兄重逢的喜悦之中,见他神色严肃,心上一顿。
虞洲已觉不妥,站在戚棠身侧。
她犹疑不定时,会如动物般敏锐,下意识、无意识地依近最信任之人。
戚棠往虞洲身侧贴了两步,毫厘而已,却如近了千里。
没有叙旧、没对她笑,晏池有事要说。
戚棠神色渐淡,她道:“师兄?”
晏池抬眸看向那道泠泠作响的法器,道:“这个法器可令范围内的全数妖聚集此地——”
“聚集此地做什么?”
“碧落眼——”
戚棠狠狠一震,她从不知道这个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有点印象,印象之于何处而起,她却百般思索不得。
“四方之地有众修士把守,而妖族却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晏池语速极快,“妖界不比人间地大物博,人间于他们而言是膏粱美馔,若是错过这样的时机,只怕再也等不到机会了。”
“你可以理解为,此处是、妖族不为人知的,狡兔三窟。”
晏池拿出一个锦囊给戚棠,他眼睫半敛,干涩道:“不出三百里,有一座庙,策天峰,你还记得吗,从前与扶春有过来往,他们如今正在那座庙里休整,你去告诉他们——”
可是晏池才醒,戚棠不能够抛下他独去。能让一个久病之人仓皇赶来此处,意味着此事不能够轻易解决。
她指节雪白,接下锦囊攥在掌心正欲摇头,先问道:“凌绸说你身体怎么样?”
晏池一顿,眉毛先皱,显然不想在此时听见与此事毫不相干的话,偏偏在关心他。
“一切都好,只要好好调养,不会比从前差。”他仍是弯眸,不忍苛责戚棠。
“可是——”戚棠还有犹豫。
“你去,我在此帮他,”虞洲神色冷静,主动开口道。
在此之前她们甚至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最终还是虞洲先开的口。
从什么时候起,她在虞洲面前开始占据主导,在无声对峙中,总是虞洲先认输。
戚棠竟然知道答案。
从她频频在意、心慈手软开始。
虞洲素来冷静,性子稳重,她道:“我在此处能帮上的忙总比你多,孤立无援并非良策,必须得有人向外求援,你快去快回。”
在她思索之间,晏池与虞洲悄无声息的碰了下眼神。
戚棠信晏池,也信虞洲。她谨记早去早回,那是极少用的穿行符咒,戚棠几乎在瞬间便离开几仗开外。
似乎能预料到一定会支开戚棠,虞洲抬眼——在断峰处见到了林琅。
他来的时机又这样巧。
能在此处见到他,虞洲已然见惯不怪,仿佛从那之后所有恶事,都与这个人脱不开关系。
师兄弟头一次、站在如此鲜明的对立面。
林琅似乎对凌绸格外信任,在此见到晏池也毫不意外,只是半惋惜道,“还是早了点。”
此声悠悠,传不进晏池耳中,倒是他身边的红衣男子道:“真杀了?”
林琅掀了掀眼皮——大概是你敢的意思。
他与晏池又无仇恨,充其量只是立场不同。他要护天下、护苍生、护眼前的一叶一菩提。林琅却不是。
他的意图从来模糊,此时更甚。
虞洲道,“林琅不是同妖有深仇大恨吗?”
晏池道,“……”
他是真想道些什么,可他来得匆忙,几番思索之下,几无所得。
林琅道:“结界破开已成定局,何必再做无谓反抗呢?这灵器,取自天地间,一经启用,便再无回头之路。”
晏池道:“不归。”
鲜少、鲜少再被这样叫过,自从几乎被坐实恶人身份之后,没人记得,他字不归,人称长明君。
霜雪剑满身血污,无论如何擦拭,都再配不上霜雪之名。
“是否无谓,并不是你说就算的。”青阳竖立半空,晏池道,“我便是铁了心,也要守住此处!”
***
没有。
戚棠捏住锦囊,只觉得手感不同于令牌,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拽开,之中并不是所谓的令牌——
戚棠往回赶时,扶春却已陷入绝境。
那法器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竟然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与林琅、祁去云缠斗并无意义,但他二人铁了心要将此处变为炼狱。
妖族已然密密麻麻涌来。所经之处,便如灾害。
群妖已然失智,无一不双目赤红。
再问为何已无意义。他人总有他人的苦楚,晏池眼一沉——
少时他曾听戚棠对外人说过他好,说他心怀天下,是很好的人。但他那时其实不觉得好,甚至觉得自己虚伪,君子端方不过是他人视皮囊而下的谬论。
而今再想,他觉得好。
没人预料到,他如此千辛万苦才得来的性命、才又做回寻常人不过几日,凌绸的千般上心万般手段尽数付之东流。
他竟舍弃得毫不在意。
自爆——
虞洲反应过来时,晏池已然跃至那法器之前,带着与之同归于尽的决心。
而后轻轻的、用灵力裹护虞洲的心脉。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晏池那样高的修为,灵力登时便如洪水一般汹涌。
戚棠赶来时,一切覆水难收,已成定局。
法器当啷坠地,光华全无,像块破铜烂铁。
她仓皇而来,师兄已然坠地,面如金纸、鲜血四溢,生机已断。
而他的魂魄、却缓缓的,轻如尘烟飘向戚棠。
风是顺向吹的。
戚棠听见自己尾音发颤:“……师、兄?”
她看不见她眼中血色。
晏池一笑,再一抬手,准备如从前那样摸摸戚棠脑袋。
他看着戚棠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他听说人间的哥哥会送妹妹礼物,走到哪里都记挂着妹妹——
走马灯似的记起最初,他是必须、不得不照顾好戚棠,以她性命为首。然后又记起他魂魄残缺时,对戚棠屡屡下的狠手。
幸好,你没出差池。
你成长得这样快。他想,他很满意,也很高兴,更有自豪。
戚棠是个活泼爱笑、爱热闹的姑娘,不算聪明,却很是伶俐。
晏池没有不满意的,这样见一面就好。
晏池没说一句话,如云烟过袖,指尖如尘沙,散在戚棠眼前。
薄风掠过眼梢,戚棠眼眸发红,一切景致扭曲,她却不能就此倒下。
她压下胸口剧烈的痛意。
“虞洲——”
她匆忙去看虞洲——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爱你们[撒花]
这是不做鸽子精的第三天~
143
第143章
如纸一般。
戚棠眼瞳里,只恍惚飘落一片霜花。
虞洲衣衫染血,已然倒下,除却与林琅、祁去云搏杀之外,即便得到晏池一点灵力护身,终究抵不过席卷而来的滔天伤害。
她容色惨白,唇颊处鲜血溢出,似乎茫茫中看了戚棠一眼,仅仅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潜意识,眼梢掠过某片裙角,心里却来不及想些什么。
几乎是尸山血海,酷似人间炼狱。
戚棠朝她飞奔而去,而断峰处的林琅却仍能支起身——他素来很强,即便当年在晏池不世出的威名之下,也不见低调,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
他自然不会输给晏池,尤其此局还是他占上风。
尘嚣散去,血腥味重得如潮水,钻进鼻腔腥得人像溺水。
但是……林琅空荡荡,脑海中先是这两个字。
然而但是之后,他眸光恍然,透出空空如也,他也不明白转折过后他是如何想的。
他怔住、站在原地,看着往日亲密无间、一同长大的人回身看他,那目光转瞬即逝,她很快便无暇顾他。
她裙裾之下大片血池,人渺小,穿行其中时无比坚定。
她看了我一眼,林琅想。
是仇视吗?林琅不确定。
戚棠扶起虞洲时,她已然了无知觉,躯体软软的、生平第一次如棵菟丝子,脆弱单薄、瘦削得能触碰到骨骼。
戚棠迎面拥住虞洲,将她的胳膊环在自己脖颈处,手环住她的腰身,半抱半推、踉踉跄跄地带走了她。
林琅便在原地——
这种情况下,戚棠分身乏术,不会来杀他。何况,她不是他的对手,即便她仍有获胜的把握。
“还是、太心软了。”他呢喃。
祁去云伤的很重,内心腹诽道他娘的看着不显山露水,那女人抄起什么东西都能打是真的强悍,明明在周摇城的时候还没有这样。
他想了一下,又觉得好似从一开始那女人身上就有种草菅人命的气质。
他在一旁扒拉半天没爬起来,咳嗽声由轻转重,用气音叫林琅:“喂!”
林琅循声看去,祁去云道:“他娘的,你拉我一把呀,疼死老子了。”
林琅闷声笑起来,随手拽了祁去云——
“不追了?”
林琅道:“不追了,是我急性子了。”
祁去云弹弹衣裳,企图恢复来时的风流倜傥,“亏得扶春灭了,不然单你和你那师兄,真是有够不好收拾的。”
然而林琅什么都没说,刻意地神情自若的笑了下。
即便他从那之后,再不想要故人死。
***
密林之中,树影摇曳。戚棠的每一步都簌簌作响。
此处是扶春后山,她原先常来玩的,只是悲欢离合来的太剧烈,当她再度记起此处时,数度光阴已过,她都快要面目全非了。
戚棠记不太清后山的路,依从直觉走。
她不敢停留——
师兄死了。她一颗心在颤抖,胸腔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有种黄粱一梦般被颠倒戏弄之感。
如果只是梦就好了。
她喃喃,如果这一切只是一本话本中、疼痛悲惨的故事就好了。故事之外,他们仍就存在。
她揽住虞洲,总是忍不住搭她颈侧的脉搏,她没意识到她没流泪、圆眼睛里不见半点光,却在抽气,喘息间,像是抽泣。
后山有几处隐匿的山洞,从前也算是有兽出没。
藤蔓铺天盖地挡住洞口,戚棠拨开一角,警惕的看、听周围有无异常。
她带着虞洲走进去。
内里阴暗寒冷,泥土湿软,青苔漫野。
戚棠脱掉外衣替虞洲垫着,扶着她躺下,心底却反反复复在回想那日争执。
明明无声,可吵得她头疼。
她摇头,再摇头,脑海暂得清明,目光才落到虞洲身上。
虞洲便这样躺着,戚棠看见她雪白面孔上溅的大片血滴。
戚棠喉间一滚,仿佛重重咽下了什么,带铁锈味,腥得她恶心。她给虞洲擦血痕,干了擦不干净,她便用指腹轻轻蹭,蹭完又神经质地端详。
虞洲唇颊皆白、眼睫紧敛,戚棠伸手,她猝然收回手,觉得那温度好像不是正常该有的,但是她呼吸仍在。
戚棠缓下心,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发凉的指尖。
这个动作却与方才的举止不尽相同,仿佛在紧要关头牵肠挂肚之下,一点温柔迂回的试探。
虞洲脸色极白,光滑的皮肤上有道隐约的伤疤。
噗——
猝不及防的,戚棠吐出一口血,连她也错愕。
她没有受伤。
她觉得真疼啊,戚棠咬唇,摸摸心口,一时之间竟然思考不出是哪步心法出了错。
没有错,她日夜苦修,根本不会错在这么粗浅的一步。
……不能这么没用,她对自己说。
她又断断续续地调动灵力,给虞洲调息,有去无回的灵力透支,很快她额上布满冷汗。
好像还是第一次,虞洲这样孱弱、弱到仿佛一触就散。
戚棠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慢慢悠悠的,连疼痛也变得缓慢,只是失神地看着那缕灵力。
像隐秘的牵引,将二人拴至一处。她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想过虞洲会变成这样,她如此厉害,又很无辜,怎么也不该是她。
若是戚棠本人,她可以死,她当然可以死。
她得到这样许多,爱与恨都如山般负累于身,她从开始错、步步错,不堪重负,当然可以死。
虞洲却不行。
“你……”
声音已出,却谁也听不见,仿佛只是戚棠在心中,与另一个人说,感慨又惋惜、痛心疾首的力道用了三成却已经是她的椎心泣血,“你还没,过过好日子呢,我对你也、不好。”
非要到生死一线,行差踏错不可挽回时才知悔已晚矣。
骗子。
她那时信以为真,着急寻来救兵,以为如此才能帮忙,忽略二者互相打配合的眼神。
两个人合起伙来骗她,早都没有后路、亦没有同行之人。
没有人会来扶春,没有人知道渡河边的秘密。
此处通鬼域,晏池赶来不过几个瞬息,而那策天峰在何处,晏池根本不知道。
洞穴静僻,她燃了堆篝火,只听见柴火噼啪声,火星四溅,她隔两个时辰便要摸摸虞洲的呼吸和脉搏,思索间贴上她已然放凉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生机消殆。
她着急,心脏也似乎如被野火燎过,又烫,还打卷,仿佛要缩成一团。
戚棠觉得恍若寒冬,再也没有某一年比此时此刻,更叫她觉得难以忍受。
原来,捱是这样难捱的。
噗——
又是一口血。
连着五脏六腑的疼。戚棠张皇,瞳孔惊愕放大,不对劲——
她想。
她的神情变得古怪难测起来,无序的头绪如同乱麻。
她又碰。
又是一口血——
她咳得呛起来。
戚棠手足无措,半惊半悚地看向虞洲。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皱眉、难以置信地哽咽起来,可是眼中没有泪意。
旁侧水洼倒映出极矛盾的两种情态——
眼底漠然而嗜血,泛出腥锈的血红。而唇角却向下垂着,伤心到不能自已。
***
留影石慢悠悠放着。
时移世易,却又在转瞬间回到最初始。
“既知此事,便做不到不知,”那是尚年少的声音,热血骄傲、意气风发,说话时振臂挥剑、势如破竹,“你我苦修数十年,寒来暑往、砭筋劳骨,不就是为了庇护苍生的吗,而今这机会就在眼前,为何不握?”
“什么机会?”两道声线重合,恰似一个人。
“守住此处。”相中人那时候尚未蓄胡须,眉毛生的粗黑,眼睛却亮,犹如春光一掷,说至激情处还要拍大腿,“四方之地不需我辈操心,自有其稳固之法,唯有此处,并无多少人知晓,而我们不知妖族中是否有心怀叵测之徒只待良机,制造人间祸乱。”
“那你说,怎么办?”
“于此处设立门派,广收弟子、不单论天赋,以心性至纯至善、心怀天下之辈为首,倾尽全力,好好教习,日夜操练,紧密巡逻,若妖族有动静,便将其扼在萌芽时,若风平浪静,待查出阵法,修为到家,领弟子封住此处。”
“好主意。”
“可是……”
捧哏的和泼冷水的齐刷刷上线,两道相似的音色撞在一道,其中一位便用胳膊肘撞另一位,一脸你也跟着他胡闹。
戚烈问:“怎么了?”
其中有位长得真是少年老成,大约是留了胡须之故,黑的小八字胡,唯有一把嗓子听上去比戚烈年轻。
他轻嗤道:“说的轻巧,我们三个撑死了也抵不过一位真人,说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那三个臭皮匠又不是你我这样籍籍无名之辈,谁要拜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掌门又是三个毛头小子的门派呀。”
“你才毛头小子。”
那两张几乎一样的脸互相对峙,唱着反调,那留八字胡须的人拉人帮他说话,目光转了一圈,最后看向留影石的方向,半大孩子一般叫道:“嫂子,你说是不是?”
然后是道笑盈盈的、温柔的声音,那女子道:“怎么会,我夫君可是很厉害的呢,他名震四海、威扬八方,愿与之结交者如过江之鲫,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她戏谑地说轻巧话,戚烈耳朵红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咳咳了两声。
她道:“所以,这事我觉得能办。”
戚烈又笑起来,如赤子坦诚,大步走向她,声音都柔了许多,直道:“夫人说的是,为夫会继续努力的。”
“……”
后头两人耸肩,一副无可奈何样。
而后月影之下,小酒几壶,举杯对酌。
戚烈道:“所以我们,要吸收百家之长,待到时机成熟,向各门派挑战——”
回音绕谷,像是重重叠叠起了一圈圈附和,彼此互看,眼底皆倒映出各自张狂大笑的模样。
“要声名远扬——”
“要名震四方——”
【作者有话说】
[爆哭]
144
第144章
戚棠抬眼、如梦初醒。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雨滴如豆大,打出如鼓槌般的噼里啪啦。
满山翠绿,她匆匆往外看了一眼。
又是凌绸摸过来救人,她看上去脸色差的要命——
戚棠死了一半、波澜不惊的心绪在看到她时漾了一下,有种有救了的感觉。
救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这些人给凌绸的压力很大,她上一秒可能为了救这个人倾尽一切,下一秒就需要挖坑埋了他。
譬如晏池,她刚埋完。
毫无杀伤力地瞪了戚棠一眼后,她开始救人。
戚棠没忍住,看凌绸这里动动那里动动、既不怜香惜玉,看上去又似乎与巫术结合,有种跳脚大仙之感。
她破天荒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心情不好才挂脸的,还是受伤了?”
“呵呵,”凌绸木着一张脸道,“你说呢?”
戚棠说不好,她觉得两厢有之。
小阁主圆圆的脸瘦削出了尖下巴,凌绸偏头对上那双水润的、布满红血丝的眸子,她硬是铁着心拧走了目光,心道你们真是欺人太甚,我连日辛劳、每副药都是付出心血熬的,不能指望把我掏空榨干之后硬挺着皮囊笑呵呵地救人吧。
戚棠看出她这一眼潜藏的无比深意,还来不及作反应,极快的,凌绸又偏头,似有一瞬错看了般又细细端详戚棠,呀了一声:“你?印堂发黑啊?”
实在不怪她大惊小怪,戚棠脸色很差,阴郁而苍白,洞穴内唯有篝火零星,火苗跃然间,面庞投下阴影,似心事浓稠。
“……”戚棠道,“还好只是印堂发黑。”
凌绸不明白这还好到哪里去,戚棠又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她今天格外柔和,透出几许从前在师门时候的样子,整个人软软和和的,说话也要反应一会儿。
凌绸笑道:“你我师出同门,我会不知道这里?”
算上来,她应当比戚棠更熟悉此处。
此处离胡凭的小药园很近,她最最初,是想要修医道,做个盖世神医的。
她近日接连做好事救人,整个人开怀许多,格外心满意足,甚至称得上古道热肠,鬼蜮的重担仿佛暂时被她搁置,比之她一身轻松,戚棠显然累了些,负累如山,她稍迷瞪的眨了眨眼,然后昏了过去。
大抵是心中一弦紧绷,忽然松懈了,按下不发的病症与疲累才袭来,犹如决堤溃坝。
猝不及防的倒头就栽,凌绸下意识伸手,所幸扶住了。
她:“……”
此刻洞穴之内,又只剩她一个能跑能跳能动弹了的。
凌绸此人涵养极佳,哪怕这会儿心态崩了又崩,也摁着性子把戚棠扶到一边,摸出一套针来——
先扎透了再以灵力修复,应当事半功倍。
放下戚棠后,她又去看虞洲。
戚棠到底不算弱,竟然强撑到这一步,虞洲的伤势缓了许多,脸上也干净,一看就是被人仔细打理过的。
凌绸啧了一声,觉得世事无常,这两位变化得她都要认不出来了。
渡河之中,回忆逆流,她自鬼蜮穿行而来,过往诸多便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海中。
晏池自阵中苏醒时,看见她怔住良久,半晌才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只是……”
晏池问她,“这仿佛、不是你的作风。”
凌绸也疑惑:“我的作风?”
晏池彬彬有礼道:“你素来不是好管闲事之辈,尤其救人,你应该是、更愿意杀了我的。”他们之间的同门情谊少得可怜。
“话是如此,”凌绸道,“但是……”
她最近参悟,信了因果往复,她左右犹疑间说不出最本心的目的,竟然叫人如此难以启齿。
看出她为难,晏池自然不会再过问,凌绸却问了问自己。
在渡河之中,看得更清。
她有她做事的理由,并且为之坚定。
凌绸道:“我把他拖后山埋了,你要是记挂,可以常去看看他。”
洞穴中寂静无声,凌绸叹了口气。
做坏人难、做好人也难。
***
到底都是身负修为、能力不容小觑之辈,凌绸望穿秋水地等。
听见衣角簌簌声,还在心里打赌是谁先醒——衡中君的实力果然强悍,竟让虞洲重创自此。
醒的是戚棠。
凌绸把她俩并列排开了,她甚至伸手可以牵住虞洲,但她眸光怔然,一动没动,仿佛在心里刻意避开了这种假想。
戚棠问:“她怎么还不醒呀?”
她眉眼淡淡的,不见多少忧心忡忡。
凌绸道:“唯有静养,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何况伤及内脏肺腑,再说了,你以为我是神医吗?”
她救人到如今,分钱没收,简直菩萨转世。
戚棠给予肯定和支持:“你是!”言语间难得有几分天真活泼。
凌绸道:“我得先走了,这药丸每日三次,和水服下,这瓶是虞洲的,你别光耗自己的灵力。”
说罢转身,又顿步回眸:“哦对了,我还没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戚棠一怔,对上那双洞若观火的眼。
她道:“我想让她自在一些。”
凌绸歪头:“自在?”
戚棠道:“是啊,不必受限于人,也过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是我母亲,给你种的情丝吗?
对方不答,戚棠却没再问。
不肖问也知道,总之不会是虞洲心甘情愿被情之一事所束缚。
“那你呢?”
出入意料的是凌绸又问了一句。
戚棠想了想,摸摸心口,她仿佛知道她先前频频吐血是为何,只是不能笃定也不想说。
她鼓腮、摇摇头,像个妹妹一般。
凌绸又、叹了口气,又有点微妙的怜爱。
她是真的觉得惆怅,她原本还指望戚棠替她看一下鬼蜮,现下觉得还是得靠她自己。
她跨步离去。
戚棠沉默良久,半天后挠挠头。
***
入夜。
戚棠今日没再吐过血,仿佛真的,就是那一个原因。
她抱臂坐在虞洲对角落,强行灌进药液之后又给她擦干净。
印象里该一身白衣、皎洁如月,偏偏自相遇后,屡屡蒙难,她有的时候都觉得此事与虞洲无关,她实在无辜。
思索被打断,有个黑影飘了进来——
戚棠在霎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用印伽鞭甩向他,只见那人如雾般轻飘飘散了,又凝结——
是鬼?
戚棠想,她看着这用斗篷将全身都覆盖严实的鬼影道:“阁下深夜光临,不知为何?”
似乎没有杀意,只是自他来后,洞穴的温度便在逐渐下降,那火苗也隐约有衰弱的迹象。
戚棠又加了点柴。
她如此自如,那人盯了她半晌,戚棠虽没看见他的眼睛,却能敏锐察觉到有道目光,直勾勾的、不加掩饰。
那人问:“你有、眷恋不舍之人吗?”
声音嘶哑、不辨男女,像是怨鬼索命之声,戚棠反问道:“人生在世,谁没几个眷恋不舍之人呢?”
那人问:“你想见到她吗?”
我想见到她吗?
戚棠目光悠悠的、错过他,看向他身后。
那人便随戚棠的目光转身,弧度轻微的跳了一下:“?”那怎么还有一个?
戚棠看着虞洲,她勉力直起身,外衣半落、乌发垂肩,火光明灭间,她睫羽轻垂,忽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戚棠。
戚棠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俩如今各有各的惨样,虞洲收回目光,摇头:“没事,会好的。”
戚棠不知怎么记起来她胡乱吐血的夜里,苦涩道:“我也是。”
虞洲:“嗯?”
戚棠道:“说来话长。”
也只是一转眼,那黑影消失了,横空出现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戚棠眸光一沉,同虞洲对视,虞洲问:“那是?”
戚棠道:“我也不知道,他问我有无眷恋之人。”
虞洲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人生在世,谁没有眷恋之人,”戚棠慢悠悠道,她又倚回去,稀罕道:“凌绸师姐的医术真是不错,没有她,说不定你我要死一道了。”
虞洲浅浅笑了下:“是吗?”
她音色特殊,语带莫测,在此寂夜里格外清晰别致,叫人心里半回味、半不安。
“那黑影出现前,你在想什么?”半晌,虞洲问。
她指掌撑在地上,不是潮湿的泥土感觉,而是一件衣裳,戚棠的外衣。
她心上停跳一瞬,再度鼓噪时只是留恋般用指尖悄悄摩挲,刻意避开戚棠目光,只是落空地瞧着软烂泥地。
戚棠被她这么一问,反而一愣,她放空时胡思乱想,半分也记不得当时在想什么。
虞洲嘴角一撇,没再说话。
戚棠却眨巴眼睛看着她,咬唇样子仿佛有些不同寻常的期待。
虞洲偏过头。
两人又在沉默。
“记性这么差,”虞洲问,“那你还记得黛娘吗?”
戚棠挠挠鼻子,她记得,但是这两个问题排在一起反而让她不是很能爽快应答。于是她微微抬头,疑惑地看向虞洲。
虞洲道:“方才那人的打扮,像是某些部族特殊的装饰。”
黑袍之下,有条五彩斑斓的带子垂出。
色系搭配不是传统中原地区会有的,再结合虞洲一些额外的认知。
“你还记得萧夺吗?”
戚棠也记得。
虞洲微笑道:“那你记性还不错呢。”
戚棠默默走到虞洲身边坐下,神色有些许古怪,她抬眼垂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虞洲,最终还是问了:“你没有觉得,有何不同吗?”
……她还好意思问。
虞洲哼笑了一声,戚棠发誓,这绝对是她第一次在虞洲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自嘲之余,多些愤慨,但又平又静,戚棠摸不着头脑。
虞洲说:“你铰掉了我的情丝。”
戚棠又一惊,她知道。
她之所以脆弱到凌绸一来便要昏倒,概因如此。
虞洲眼梢浮上薄红,不知委屈多些还是气愤多些,总之一副烫手山芋的模样,虽然没有言语直说,但显而易见告诉戚棠——
你完了。
戚棠:“……”
【作者有话说】
[害羞]
没被扶住的戚棠脑袋上磕了一个砂锅大的包,她问凌绸:你是故意的?
凌绸:……攮死她!
145
第145章
戚棠想不通,为什么是这样?
她尚未完全恢复,恹恹的,一张惨白的脸,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一眨一眨懵圈得让人失笑。
身量单薄,坐在人身侧。
虞洲偏过头。失笑之后,是心伤,不算痛彻心扉,只徒留些叫人说不出话的难过。
戚棠毫无差距,只是匪夷所思。
关于铰掉情丝之事,她也曾有过犹豫,可是事到如今的每一步都让人太痛了,戚棠不想再这样下去。
她做了充足的准备,从很久很久之前,在知道情丝这件事情没多久之后就在留意。
包括下手时,也很果决。
她曾在脑海中假设许多可能,在此静谧夜里反复斟酌,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哪怕是分道扬镳也没有关系。
她做好最坏的打算,满心以为只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情况如何都绝不至于落入无措的地步。
唯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一切仿若无事发生,虞洲仍然是之前的样子。
除去稍稍有些生气之外,她还是先前那个虞洲。
戚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此刻结巴,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表达——
难道?
戚棠喃喃:“绞错了?”不应该呀,情丝长得很不一样,她是正儿八经研究过书籍的,她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才下的手。
虞洲:“……”
听闻此言,她看上去是想要说话的,嘴唇微动,良久后偏过眼,生了顿闷气。
戚棠紧张着急起来,“我是不是、弄错了,你没事吧?”
肉眼可见的慌张,抓住虞洲的肩膀左转右转,前后左右的看,虞洲不动,戚棠便提溜着衣角,绕着虞洲看了又看。
虞洲的确没事,她伤重同这件事又没有关系,她问:“……你从哪里学的?”
戚棠眨眨眼,据实已告:“我翻书看到的。”
人至气急,确实会先笑,笑着笑着变成微妙的哼气声。她眉眼骤然冷了下来。戚棠听见她问:“我若问你为什么,你不会要跟我说,是为了我好吧?”
即便本心如此,当下也不能这么回答。戚棠默默缩回眼神,有种早知就不提了的悔之晚矣。
虞洲问:“我近日也没与你说过那些话吧?”
她神色认真,偏要执拗的看着戚棠,目光中像藏了钉子,牢牢盯住她。
“你非要这样……”疾言厉色了半句,哀伤却如潮水般漫上,虞洲顿了顿,才续上话,“拒绝我吗?”
拒绝??!
戚棠心道这其实与拒绝无关。她做这件事与接受和拒绝都没有关系,她从出发点就不为了拒绝而来。
可事实俱在,说来说去,又*殊途同归,诚然是拒绝的样子。
她沉默应对,洞中空气便如一寸寸冻结,虞洲脸色实在差,戚棠想了想,脑子缺根筋般准备去把火堆烧的旺盛一点。
她在某些时刻,真叫人气得恨不得挖出心来看看,除了棉花清水外,还有没有半寸血肉在。
虞洲拉住她,那袖子宽宽大大,便在空中荡了荡。
戚棠又坐回她身边,不敢说话。
虞洲道:“说话。”
“诶——”戚棠到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她只是不想……不想虞洲被所谓不自主的情愫牵连,被迫卷入这样难的事情里。
戚棠察言观色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连自己都觉得干巴。
“那你是什么意思,”虞洲反而笑了起来,愈笑愈冷淡,“不想拒绝我,于是从根源上了结我?”
她每个字都在诘问,戚棠目光落在她眉眼上,仿佛被戳了一下心脏——真是奇怪。
戚棠也恼怒,小发雷霆般诘问回去:“你怎么这么可恶。”
她从善如流的倒打一耙,倒叫虞洲满心顿挫的委屈卡了壳:“?”
戚棠问:“你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真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
“并未查出异动的原因,这里似乎格外正常。”
荒山野地,昔日也算热闹之地,而今只剩大片大片断壁残垣。
几人穿着鸦青色衣裳,银线绣着竹子,腰间挂着玉牌——
繁复的字,一笔一划写着策天峰。
“先前百妖奔走,那样大的阵仗,现在又失去踪迹,的确很奇怪。”
“此处是原是扶春所在,扶春覆灭后,镇上百姓便也各寻去处了,”为首的那名弟子道,“只是那日并不寻常,师尊说有法器现世,不能掉以轻心,何况扶春本就秘密古怪,如今天色渐暗,我们先在此休整,待到天明,便去山上瞧上一瞧。”
这行人行动迅速,极快便在山脚之下的密林里找了片休憩的地方。
“左师兄,师尊原先与扶春的人相熟,你们就没见过那戚小阁主吗?”
左秋良道,“没有。”
便是他的师尊,也从未见过戚棠,这扶春将其藏的如此严实,大约是从一开始便预想过如今的局面,在此紧要关头,若无人可认出戚棠,那么她的安全便得以保障。
“原以为……”那人唏嘘,“为儿女私情所累,可惜了戚烈那样的人物。”
他当年剑挑各大宗门,其心性傲然、修为卓绝,便是如今的左秋良,其师尊亦叹不如他,那一年间,几乎所有宗门天才皆败于他手,在当时是多出众的人物。
左秋良道,“自食其果。”
“师兄,你说那戚棠,到底死了吗?”
传言真真假假,却每条都说得仿佛亲身经历。
“你觉得林琅是个怎么样的人?”左秋良道。
那弟子同林琅交集不多,只是在他尚有长明君美称时,他曾仰慕,同他小作交谈过,也曾受他指点,知道他风流潇洒、玩世不恭之下,坦诚如君子。
“听他所作所为,觉得此人颇为残酷,”那弟子讷讷,“可是先前……”
“人又岂会是一尘不变,”左秋良道,“他大约是杀了,而杀没杀成,就不得而知了。”
***
戚棠打了个喷嚏,但她不觉得冷,于是话题又回到和虞洲对峙上来。
戚棠狠狠的:“嗯?”
虞洲垂下眼睫,她其实是知道的。可这和她生气并不冲突。
“你擅自做主,我便要欣然接受吗?”虞洲问,“你以为我不知道,如何绞掉情丝吗?”
戚棠惊了一下。
虞洲问:“我原先、比你更惊惧它的存在。”
戚棠听着,脑中嗡嗡,火星跳动、柴火噼啪,虞洲此刻平静而寻常,如从前的每一夜一样。
她却在此中觑见了真心,平时被掩藏在恩怨情仇中、促膝长谈的真心。
戚棠:“啊?”
不怪她吃惊,实在是虞洲看上去一点不像惊惧的样子。
虞洲为人轻慢,不把这当回事。
戚棠说:“不是我母亲给你种的吗?”
虞洲道:“种是一回事,长是另一回事。”
二人对视,火光闪动在瞳孔中。
戚棠乌龟的挪开目光,虞洲说:“看着我。”
戚棠明明不想照做,又偏偏照做,她还来不及将心底细密的叨咕补充完,就见虞洲拉近与她眼睛的距离——
这个距离,近到可以看清她睫毛的走向。
笔直的、垂垂落下的,是以覆盖住一般眼睛,叫人时常难以察觉其心思。
固然从第一眼就觉得美貌,如却觉尤甚。
不该如此的,陷入困境、狼狈不堪,无论如何看,也与美貌无关。
戚棠用手摸摸她的唇角、脸侧——那有一道疤。
她自己没察觉,眼眸间的心疼如破冰而出。
她说:“这是在哪里受的伤?”
虞洲道:“在我毁掉溯回镜、被人追杀的时候。”
戚棠一震。
她今天晚上一直在惊讶,仿佛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与她一直结伴而行的人是位多么与众不同的人物,行事乖张、偏无畏无惧。
戚棠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话题又回到了不欢而散的那次,她哪怕为此事悔了千百次,也只是后悔没有在那时候同虞洲好好说话,非要让两个人都伤心。
虞洲却道:“以你我的交情,你不问问我,疼不疼吗?”
“……”失策了,戚棠重新问,“疼不疼呀。”
虞洲微微一笑:“重要吗?”
戚棠:“……”今夜是个难关,仅靠杀人过不了的难关。
以戚棠的性子,她如今应该做不来这样的事,可是她错事在先,虞洲又在她面前——
戚棠蹭蹭虞洲,她伸手,又摸了摸那道疤,指腹下是柔软的皮肤,疤痕的触感并不粗糙,只是浅浅的、如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一般。
戚棠说:“肯定很疼吧。”
是心疼。
以她和虞洲的交情,她是很心疼的。
虞洲却上下打量,如此逼仄的距离,她轻飘飘问:“不吐血了?”
戚棠:“……”她今夜怎么如此难搞?
虞洲又逼近了——
其实已经很近了,近到呼吸交互,戚棠侧开一点弧度,她觉得,眼下的发展不是很对。
但是好像,也不是很错。
她在心里念了两句清心咒,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又把头拧回去,直勾勾对上虞洲的目光。
她就一直看着,眸光隐隐带笑意,有种胜算在手的感觉。
虞洲说:“戚见晚。”
戚棠应了一声。
虞洲手轻轻搭在戚棠手上,引导她摸自己的脸颊,轻轻的、柔柔的,戚棠越摸越觉得古怪——
她想,是我多虑了吗?氛围怎么如此奇怪。可她一动不动,失神般盯着人看。
她心里胡言乱语,眼手却表里如一。
虞洲幽幽然勾唇:“你知道如何、克制无情道了,是吗?”
戚棠说不出话,咫尺之间,她大脑一片空白,那话如烟似雾一般飘进脑中,又不留痕地飘了出去。
虞洲问:“不亲我吗?”
戚棠脑袋轰一声炸掉。她张皇的侧过脸,然后莫名其妙自己又扭了回去。
虞洲凝眸对视。
戚棠对回去,强行理直气壮道:“……是、是了,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说】
[吃瓜]
虞洲很不平:明明就是你很难搞啊你还说我?
戚棠脸红红:没有没有。
谢谢看书果然不能带脑子同学的营养液~谢谢好看南同学的地雷~
谢谢大家咯,爱你们[撒花]
146
第146章
树林里,篝火之外,忽有连续的声响——似乎是行走间踩断了树枝。
左秋良眼神一厉,片刻间起身,稍后回来时手上拎小鸡似的拎了个红衣服的姑娘。
她看上去活泼明媚,手脚并用地挣扎说:“哎呀,干什么呢?”
左秋良道:“鬼鬼祟祟,在此处做什么?”
他把人丢下时一点不见怜香惜玉。周围的弟子便要围上去将这人捆了。
红衣姑娘双手举高,无辜道:“你们这么多人,就没必要把我一个无辜弱女子捆起来了吧?”
她又笑——
她完全不害怕,左秋良想,这个人有问题。
她道:“我来找戚棠。”
此话一出犹如石破天惊,没沉住气的几位弟子站起身,“你说谁!”
左秋良道:“坐下。”
她道:“我来找戚棠呀,你们见到她了吗?”她每个字音都重,明确告诉他们戚棠在这座山上。
“你是谁?”
“我叫如意,你们叫我如意就好。”
这是个寻常不过的名字,左秋良问:“此处荒山,你要去哪里找戚棠呢?”
如意道:“山上呀,我知道在哪里,我肯定能找到她的。”
“你找她做什么?”
如意道:“我跟她很久没见了,有点挂念,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来看看她。”
这个人浑身阴谋的味道。左秋良并不信她,她也没再说些什么,终究是策天峰的其他弟子沉不住气,在他身边轻声问他:“师兄,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度有几分?”
旁人尚不能断定,她却斩钉截铁。
左秋良道:“一个字也别信。”
如意耳朵轻动,在人未注意时,又很快溜走,身法诡谲、变化莫测。
她好像只是想将戚棠在山上这个消息散播给他们,左秋良毕竟是策天峰的大师兄,如意甩不开他,只是将人慢慢带远了一些。
此处山情险峻,檀如意与人缠斗时能利用地势优势,将人溜来溜去。
她的功法偏轻盈些。
左秋良出招极快,迅如闪电,单轮修为来说,如意不是他的对手,他对这个人也没杀意。
檀如意倒在地上,她受伤不重,这些男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她笑盈盈的,嗔怪道:“可我没骗你,她真是戚棠。”
左秋良道:“真假我自会分辨,倘若姑娘要让我策天峰成为你手上的利剑,那么请恕我”
他对女子一贯无杀意,却在下一秒错愕,胸口洞出寒刃,疼痛忽然席卷而来。
左秋良顿住,拔剑回身砍去,落空。她那一剑用了足足的力道,眼下大罗神仙来也难救——
“啧啧,”檀如意道,“所以我说嘛,还是她好命,小的时候死掉了,有人替她续命,长大了死掉了,也有人给她续命,怎么这些人都这样爱她。”
左秋良怒目圆睁,檀如意道:“哎呀呀。”
她笑眯眯的:“晚了,你早杀了我,早就没事了。”
檀如意道:“知道你为什么非死不可吗?”
命如纸薄,只是轻轻一剑,檀如意目光欣赏,看着那把剑道:“真是一把好剑呐。”却落在一个根本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她摸了摸剑身上刻的不厌二字,喃喃道:“怎么什么好事,都被她占了呢?”
左秋良欲将信号弹放出,檀如意鞋履碾压他的手指。
夜风阴冷,她一双眼轻佻傲慢、居高临下,“烦死了,”檀如意又给了他一剑,这一剑彻底了断了他的生机。
这种人,死到临头从不求饶,她最最不喜欢了。
左秋良迟迟不归,那女子也不见了,策天峰众人才觉得不妥,举着火把搜寻,最终在密林里找到了师兄的尸体。
被一剑钉在地上,四周有轻微的打斗痕迹——是偷袭。
“是谁!”
“是谁杀了师兄!”
欧阳青耳尖一动,环视一周,别的人将剑从左秋良的身上拔出,颇为痛苦的看着他的手、尸体——
“欧阳师兄,是那个女的!”
那把剑,可是从未听说过有人的佩剑叫不厌,“这是谁的剑?”
檀如意:“……”早知道不走了,但是她的嫌疑最大,所以还是得走。
“肯定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的,我们要为师兄报仇!”
檀如意想,栽赃陷害,不是这样的吗?
***
戚棠一觉睡到大天亮。
如此难得,如此心安,她醒来看见自己身上披着外衣,和虞洲肩挨着肩靠在一起,俨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戚棠微微叹了口气,轻得仿佛没有叹气一般。
虞洲在看她。
她二人虽不算完全恢复,到底也还算不错,戚棠说:“去拜拜师兄吧。”
他是如何得知林琅的计谋,又是如何知晓此处是碧落眼的,一切都已无从得知。大约在扶春那几年,只有她,全心全意的是个傻子。
戚棠听凌绸跟她提过一句,知道埋在哪里,即便她猜,也猜到在哪里。
她想了想,跟虞洲说:“你要陪我去吗?”
渡河边,最初的源头。
她在那个阵中、死而复生,而所有人在那个阵中,尸骨无存、化为湮粉。
虞洲道:“我陪你。”
两人算是把话说开了,戚棠压下稍许不自在——她不太好意思,有种早不来、晚不来的羞涩感。
没道理,还莫名其妙的,所幸微乎其微,稍稍一压、也能压得毫无端倪。
戚棠想,清心咒是真的好用,偶尔。
路并不太熟,循回忆里走,虞洲也没特意带路。
没有走错路,几乎是毫无差错的就到了渡河边。
她拜了拜师兄、拜了拜所有人,她道:“对不住了,一直也没能亲自来。”
总觉得这样轻飘飘的拜两下,像是得利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恶劣行径。
虞洲道:“走吧。”
她垂眸,目光却幽幽。戚棠来不及伤春悲秋,说:“好。”
没能回到山洞,路过从前扶春故居时,与拿着剑、气势汹汹的几人狭路相逢。
策天峰。
虞洲轻声告诉戚棠。
这边是曾于扶春有过交往的策天峰。
“交出、戚棠。”
戚棠顿住。
虞洲一步上前,那些人即使没见过戚棠,却也知道虞洲,结合方才那红衣姑娘的言谈,大抵知道此人就是戚棠。
“虞姑娘,你如此包庇她,是否对得起你修道的初心?”
许久没有听过这样天真的话了,虞姑娘修道没有初心,她道:“对不对得起的,同你何干。”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眼底却凉意透骨:“交出戚棠?看你有没有命了。”
“虞姑娘,你明明知道如今形势危重,师兄死了,死在这里,”欧阳青愤怒道,“都怪她。”
这话宛如滔天一口大锅,戚棠点了点自己道:“怪我?不怪杀他的人就算了,那也是你们没保护好自己的师兄,怪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们师兄的人?”
余下弟子愤慨而言:“因为要找你,因为扶春有异常,如果不是你……”
无妄之灾,戚棠反驳道:“是林琅,异常与林琅有关,我也是无辜被波及的,你们没查清楚就随意指摘,也不好吧。”
“照你们的推论法,当年不生下来,从未活过,不就不会死了,你们还得怪你们师兄的母亲?”
虞洲:“……”
戚棠一眼认出了自己的佩剑——不能认,看上去是凶剑。
她说:“迁怒于我并没有用处,人都死了,我要下去陪他吗?”
“可是……”
可是只有戚棠在他们眼前,只有戚棠与这件事情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我说,”虞洲强硬道,“要想带走戚棠,先过我这一关。”
她身法极快,只在瞬间就抽走别人随身的佩剑,没有武器对她来说还是有被掣肘之感,但无足轻重。
她很快便能将灵力凝成剑意,只需要再一段时间。
霎时间便是一场乱战。
虞洲不落下风,却也只在开局时有优势,可惜众人都不如戚棠看得清楚,否则便能化被动为主动。
戚棠道:“有求于人,好言好色请不就行了。”
生怕陷入两败俱伤之下,虞洲本就未痊愈,她也是,这连日心累。
戚棠加入乱战,一鞭子使了十成十的力,在关键时刻鞭身的余力将两侧策天峰的人震开几步——
印伽鞭破空声凌然,是一件极好的武器。戚棠挥得虎虎生风,当下冷然、破天荒流露出一点戚烈的气势来。
他们是父女,自然相像。
欧阳青少时见过戚烈,眼下戚棠神情冷淡而稳重,在恍惚中渐与遥远的印象重合。
她几鞭子逼停了众人,站在虞洲身边,与她同样肃杀。
“如今一直在死人,我们打来打去也没什么意思,”她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交出生骨。”
戚棠笑了起来,欧阳青莫名其妙问:“你笑什么?”
“策天峰,鼎鼎有名的大门派,生骨若在我身上,你以为林琅会放过我吗?”
是了,传言是如此,可她既然没死,那么也足以说明,长明君人就对其心存善意。在戚棠与林琅之间选择信谁,大抵还没人选择戚棠。
“在与不在,便都要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了。”
虞洲自然不让,她虽用别人的剑,但剑意仍然精绝,已经到她一起势,周遭人都如临大敌。
但人至此种绝境,是没有无敌可说的。
戚棠也不愿意让虞洲陷入这样的境地,她记得她伤重未愈,她跟虞洲道:“我随他们去。”
“你去查查,谁杀的左秋良。”戚棠说,“还有别的,你到处查查,我不会有事的——”
她袖笼下手指轻轻勾勾虞洲手指,磨蹭了几下,她小心翼翼,有点撒娇道:“好不好?”
虞洲想说不好,但她看着戚棠,说不出拒绝的话。
打蛇打七寸,她现在拿捏得这么准。
“不能一起吗?”虞洲问。
“……”戚棠压低了声,“被一锅端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虞洲很好奇,为什么之前戚棠不用那种软软的撒娇语气跟她说话打商量。
戚棠说:因为我现在是个强者!强者从不示弱!(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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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第147章
戚棠还算配合,虞洲倒也令人意外——她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策天峰的弟子想不通。
虞洲的名字他们早有耳闻,传闻中漤外见之则要避之的人,若与之交手,即便你修为在她之上,也难从她手下全须全尾地出来。
今日一看,除却冷酷外,倒也不如那样青面獠牙叫人一见畏之。
“我想喝水。”
“……”欧阳青目光从虞洲身上挪到戚棠身上,没忍住叹了口气,他想这位更是了。扶春护得和眼珠子似的,就是这样的人?
“你不能辟谷吗?”
戚棠说:“我心里不舒服,我想喝水。”
欧阳青:“……”他们这样的门派,是没有虐待人的说法的,即便对方是阶下囚,也理应享有该享有的一切。
离开扶春的路,是之前上山的路,一路上血痕仍在,倒是尸骨消失得干净。
戚棠在某些时刻,也不得不钦佩凌绸的手段和效率。
虞洲并未离开,只是默默跟随,顶着这样的压力,策天峰的人没能将戚棠捆起来。
她一个、嫌疑深重的人,过的日子竟然还不错。
俗话说,面由心生。她长得可爱,圆脸、圆眼睛的,眸色清澈,偶尔深沉,深沉不出大风浪的那种目光。
人的内在与外在,很难做到如此相反。
策天峰弟子问欧阳青:“她当真是那样罪无可恕之人吗?”
其实不是戚棠,若以年龄推算,事发时她仍在襁褓。可按其他算,她就必须是不可饶恕之人。
盖因有罪之人皆以故去,而弥留问题却变本加厉,渐如滚雪球一般变成如今渐不可挡之势。
虞洲走不了。
她言语上也没答应、行为上更是抛不开戚棠——戚棠觉得这个问题还挺严重,完全超乎她的预料,她印象里虞洲不是这样人。
为什么?
戚棠遥遥注视她,虞洲也遥遥回望,固执不言。
对虞洲来说,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唯独这件事情不行。
唯有一次的离开,差点以永世为代价。虞洲记起来就心疼,血海中悔与惧翻涌,好长一段时间是她的梦魇。
醒之不见戚棠,梦之痛苦辗转。
这次目光的含义比较深,戚棠:“?”
“不然……”策天峰弟子挠头道,“你们俩走一道好了,实在没必要做出这幅样子来——”
好似有情人被拆散,只得隔天涯远远相望。即便这比喻仿佛不太恰当,但他内心真真是这么觉得的。
“……”戚棠说,“不要。”
那么她来打探好了。
这一路也算是相安无事,戚棠刚说出“你们大师兄”三个字,策天峰余下弟子便齐刷刷看向她——
大抵是你还敢提。
“凶手仍然在逃,问题仍未解决,为什么不能提,”戚棠问,“我刚才听你们提到那人说我,说不定我认识呢?”
这些人便守口如瓶,只有欧阳青道:“女疯子,言行无状、癫狂疯魔。”
这些词语用在人身上,戚棠只知道一个人。
虞洲也是。
她俩对视间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戚棠问:“是个……爱穿红衣的、姑娘?”
霎时间,佩剑出鞘,直指戚棠:“你果然认识。”
戚棠:“……”
当然这种程度的威胁轮不到她出手,虞洲已然一柄银剑嗖得飞来,将持剑人的手打下。
剑未出鞘、力有千钧。
虞洲面无表情的收好回来的剑,又和戚棠对视了一眼。
意识到自己的靠山是个如何牛掰的人物,戚棠抱臂、态度变得拽拽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不是早都与你说我也许认识吗,至于如此过激,对我拔剑相向,我与她也有仇,她几次三番害我,害我差点困在周摇城的幻境里出不来。”
“你还去了周摇城?”
戚棠说:“怎么了?”
“我的同门去了,回不来了。”
戚棠:“……节哀。”
欧阳青道:“所以,一定要拿到生骨,一定要修复好四方之地,将妖族、鬼族尽数控制在人间以外。”
他忧心忡忡。
其实一路行来,生离死别是常态,他死之后,便是另一名弟子接替他。
直到完成师门任务。
最最初的是位师姐,她死时,所有弟子都想要掘地三尺、找出凶手,将其挫骨扬灰、扒皮抽筋,为师姐报仇雪恨——
她留了最后一口气,道:“不要将时间浪费在已死之人身上。”
“一日不除大患,便会多百来具横尸,仅靠杀人是无法解决此事的,我策天峰弟子当以大局为重。”
戚棠觉得自己狭隘了。
她说:“只是生骨如今真不在我身上了。”
欧阳青道:“不要紧,带你去四方之地后,师尊自会处理。”
戚棠应了一声。
***
狭路相逢与另一个门派遇上时,戚棠知道她如今的抢手程度。
左不过都是要去四方之地,但是另一个宗门却显得无比激烈——
“她杀了我们师兄!”
“要为师兄报仇!”
戚棠:“?”
策天峰众人:“???”
欧阳青道:“这几日,她一直与我们待在一道,是如何趁夜色行事将你们师兄杀掉的?”
齐山道宗弟子:“那人与她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她?早就听闻你们策天峰与扶春关系匪浅莫不是早就叛道而出,与扶春这样的邪派同流合污!”
戚棠皱眉,邪派?
乍一听也不舒服,但其实也是,她一咬牙、认下了这个称谓。
如策天峰这样的门派毕竟不多,能对戚棠以礼相待。
一个非要护着、一个非不听。
策天峰也能理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他们这样的。而且他们一开始,也对戚棠亮剑了。
戚棠猫了块地躲着。
虞洲如鬼魅般降临她身后。
戚棠问:“你说,檀如意到底要干嘛?”
推断杀策天峰弟子的人是檀如意,用的是她的不厌,但是由于没人知道不厌是她的佩剑,再加上策天峰之人都理智,于是污蔑失败。
这一次,换成了戚棠的脸。
虞洲眼底杀意四伏,她之前曾因檀廖对檀如意有几分心慈手软,但此刻却是真想杀了她。
“她怎么独独针对我?”戚棠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值得她针对的地方?”
天地良心,她有的时候觉得她是天下间最可怜的人。
若有机会推翻一切重来,她宁可死在最初,最初那个夜里,同全部人一道化为尘埃。
虞洲道:“不要担心。”
但是化为尘埃,就见不到虞洲了。戚棠恍惚地想。
虞洲总是有种格外别致的魅力,仿佛在此内忧外患之下,依然有保住自身及在意之人的能力。
戚棠说:“你放心,这次,我也能保护你。”
她偏头看向虞洲,几日风雨兼程,她眼睛仍旧很亮,有种后知后觉的改变在她身上发生。虞洲看她,眉目如洗过一般。
……好像在风雨涤荡过后、历尽千辛万苦走过来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戚棠。
***
两败俱伤之后,戚棠等来了第三波门派的追杀。
第二波门派:“?”看了眼一直躲在树后的戚棠。
“且慢。”
齐山道宗薛展飞问:“你们也是师兄死了?”
也字就很微妙。
欧阳青脸色已然大变。
长秋门的年轻弟子诶了一声:“是!”
他竟然是个大结巴:“是你们、伙同扶、扶春余孽、害我师门、师兄!”
齐山道宗好说歹说,终于认识到方才策天峰面对他们时的有心无力,对牛弹琴。
戚棠已经在树后坐下了,和虞洲偎在一起。
策天峰的人总觉得她俩之间有种奇怪的氛围,但是左想右想也想不出来,大场面忽然陷入安静,大家齐刷刷反应过来被人耍了——
戚棠眼睛亮亮的,她原本也不想如此招摇的表现出自己在看热闹的样子,实在是,自她入世后,从未见过这么多门派的人聚在一起。
戚棠说:“所以,到底有多少门派呀。”
虞洲说:“原本是有三十二宗的,小的还有许多,如今只剩十六宗了。”
门派兴盛与覆灭,往往不过几年间。
虞洲便一一跟她介绍,言语细致,她在面对戚棠时总有种怎么藏都藏不住的柔软与怜惜在。偶尔加上一点这些宗门前辈曾经与扶春戚烈、胡行的瓜葛,听得戚棠乐不可支,圆眼弯弯。
戚棠一直知道,她父亲是绝顶厉害的人。
戚棠问:“那我们扶春,算什么?”
虞洲道:“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宗。”
戚棠眼睛更亮了。
“?”
欧阳青看了眼自己身后受伤的弟子,想不明白为什么那边的氛围那么温情。
戚棠安静下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众目睽睽都在看她。
打完了?
戚棠问长秋门的人:“你们是如何追到此处的?”
长秋门为首的并不是结巴,是个络腮胡浓密的男子,他也不是蠢货,大怒道:“给老子滚出来。”
他们是跟着那道红色影子,一路到此。
若非这两个门派手下留情、招招不带杀意,只怕打红了眼,也只是跳进别人的陷阱,落到自相残杀的结局。
戚棠:“……”
如果叫可以叫出来的话,武器、修为什么的都不如随身带个大喇叭。
虞洲眼神一厉,下一秒那破剑出鞘,迅如闪电一般划破长风——
戚棠一直以为虞洲他们这样的才是正常水平,毕竟她身边,不是虞洲,就是晏池,要不然就是林琅,哪个都不容小觑,她长期在其光华之下,只觉得自己平庸。
而眼下忽然觉得,她也算是可造之材。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1.凌绸把散落的大棒骨都带回鬼蜮给鬼卒熬汤喝了,整个鬼蜮张灯结彩,鬼卒之间喜气洋洋,仿佛迎来了新年。
2.残局也是凌绸收拾的,因为她捡了很多大棒骨,不好好收拾一下总觉得良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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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鞠躬!右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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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第148章
把檀如意打出来的时候,她那张人皮面具已经揭掉了——
檀如意一点都不喜欢戚棠的长相,只是可以短暂忍受一下。
被那柄普通的剑撵出来时,她对上在场所有人的眼神,竟然觉得热血沸腾,她很兴奋。
檀如意挥挥手,那是个招呼,她道:“真热闹呀,戚棠,这两日过得愉悦吗?”
戚棠偶尔觉得自己也算离经叛道,但在檀如意跟前根本不够看。
除戚棠虞洲外,三个门派的人岂止是怒不可遏,看上去想要手撕了她。
檀如意掸掸裙摆,她也想不通:“不是说这把剑是绝世好剑吗,怎么没人知道是你的佩剑?”
策天峰的人便看向不厌。
戚棠说:“怪我生性低调,不喜招摇。”
她那时的确草包,这把剑除非能自己挥舞,见妖杀妖,否则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戚棠,也不一定能觉得这是把好剑。
唉。
檀如意在心底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失策,可那些栽赃之术书上和现实应用根本毫不相同,除去用这样的法子引他人追杀戚棠之外,她根本没有办法。
不过,在这里,就可以了。
檀如意想。她又笑起来。
她这人哪怕眉眼弯弯,笑起来也让人觉得落入她的陷阱,她心满意足,甚至为之沾沾自喜。
众人在考虑群殴是否符合江湖道义,该如何处置这个罪大恶极之人时,檀如意已然拔剑向戚棠冲来。
她莽撞而突然,从来随心所欲,面上狞笑、眼底却又黑又沉——
由你佐证、我天生就是个错误。
脑海中却恍惚间记起檀廖,那个早死的哥哥。
檀如意在他面前也是恶行累累,檀廖道:“你只是受了太多苦。”
不是的。
檀如意恶狠狠道:“不是这样的。”
虞洲几乎当下立动、她身法决然,只在抬剑之间就提戚棠挡下一招,还有空余,揽住戚棠肩膀,将她调至身后,一整个云淡风轻的样子。
围观众人叽叽喳喳,戚棠如错耳不闻。
戚棠一甩鞭子,沉冗的灵力随之而出,她说:“我能应对她。”
虞洲只稍一顿,再度后退时已经将主场让给戚棠。
让她锻炼,在对战中长进。
这个意图显而易见,众人想,看不出来,虞姑娘是这样体贴的师姐。
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江湖有头有脸的门派还是很讲究道义礼法的,是戚棠与檀如意的单方面对打,众人都没有出手。
总之逃不过一个小女子。
这还是戚棠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招,印伽鞭破空声很辣,她下手*并不如外表柔软,毫无招式可言,配合她的心法,竟在某一时间叫人单纯以眼睛无法看清她的出鞭。
唯有虞洲,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她。
周围树叶簌簌声,鸟雀惊起,一道白色烟雾如蛇一般,沿底面贴行,又缓慢散开。
——拖到、酉时三刻。
檀如意抬眸看了眼远处寒山,白云几缕,清风徐徐。
“你是我的妹妹,”印象里那个清俊的男子对她莞尔一笑,“与我而言,你同我的妹妹,没有分别,是个极好的姑娘。”
而转折如此突兀——但是好景不长。
檀如意仿佛被狠狠拽回眼前,心脏,似乎是心脏传来阵痛,她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假想出来时疼痛。
仇恨一日也忘不掉。檀如意想,哪怕她笑眯眯的压下想法,却在这一刻自主地让杀意卷土重来。
戚棠沉眉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的容貌映进站在一侧的虞洲眼底。
檀如意笑起来:“让我见识见识,你到底有什么能耐。”
……
但是戚棠总是不明白,以实力来说,檀如意并不算强,她以为若要嚣张至少也要到能同林琅过几招的地步。
檀如意惜败。
她自己觉得惜败,毕竟戚棠也错漏百出。
“你们以多欺少!”檀如意道。
而此刻,她眼中杀意已退,成了混不吝的不服、不甘,和叫嚣。
她竟然说这种话,方才对战中的镇静自若又不见了,戚棠柳眉倒竖,收回鞭子,指着边上围观的大片人说:“你好意思说我以多欺少,你让他们那么多人追杀我。”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最开头有二打一的嫌疑,但后期虞洲也并未插手。
“……”檀如意强词夺理,“他们那么弱,加起来抵不过虞洲一个!”
被利用就算了,还要被鄙视。现在愤怒的轮到齐山道宗的人,他们今日最丢脸,也最想杀檀如意,当下炸了锅。
各几位这边劝、那边闹,乱成一锅热粥。
中间的交流是策天峰去做的,宗门之间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檀如意这样的人,要先送回缘边底下的地牢——十六宗门各有人守在那出。
很多大妖也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诶——
被这些人抓到关进地牢可就糟糕了。
檀如意被捆着,眼珠子一转,在出卖与认罚之间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一条路。
她说:“喂,戚棠,你过来一下。”
戚棠警觉,檀如意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放我一马。”
她目光似乎格外防备虞洲。戚棠恍惚意识到这点并未在意,只是歪头略表疑惑的看她。
虞洲离戚棠一贯离得不远。
戚棠不知道为什么,对“一锅端”这个词格外深恶痛绝,决计不要虞洲待在她身侧、距离她太近太近。
而虞洲又几乎从不拒绝戚棠。这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温柔。
欧阳青就不能理解。
他们几个宗门围坐在一块,昔日试炼大会时针锋相对,现在一下把酒言欢也很难,何况还没有酒。
他们师门之间关系没有这么好的——好到对方刚出手,只在瞬息之间,事不关己的人就拔剑替她挡上。
欧阳青仰天。
世上竟有如此深厚的同门情谊?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反应速度不及虞洲。他也认。
檀如意见她这样便心中有数,觉得拿捏一个戚棠小事一桩。
戚棠也没答应,她说:“什么?”她不是很敢附耳过去,感觉这个变态能一口把人耳朵咬掉——
檀如意留意她目光迂回、上下打量,她不满道:“你在想什么恶心的东西?”
戚棠说:“我已经尽力不把你往恶心的地方想了。”
“听不听?”檀如意问。
戚棠说“说来听听。”
留有距离,戚棠听见一道很轻的声音:“……要杀你。”
戚棠往日总在抱怨话本中失真的情节,譬如死前只差一口气说出凶手的名字,又譬如别的。
眼下轮到自己身上了,不知为何方才那阵树叶摇曳声格外强,还有一种……类似于草与草摩擦的声音。
戚棠在那一瞬间耳背,事情发展如此曲折,她竟然没听见,又对上檀如意漆黑妖冶的眼睛,里面灌满坏水、恶意满盈,却仿佛吐露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在等待戚棠崩溃的表情。
她空白道:“谁?”
来不及看清檀如意的表情,在瞬间,利剑穿透檀如意心脏,戚棠一惊,听见武器乒乓落地的声音——
即便戚棠有防备,那把匕首仍在她意料之外。
檀如意倒下时,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仿佛从没想过自己的生命会终结于此。
她沙哑怒吼:“虞!”
方才吵着要让她付出代价的人没有说话。以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总是透着古怪,具体古怪在哪里又不好说。
戚棠垂眼,低低的看着那张脸,愤怒的血色浸满她的眼球,有种即刻化作冤魂索命的感觉。
剩下那个字没说,戚棠想,她总不至于濒死前走马灯看到自己在骑马,然后吁了一声——再说发音也不对。
是在怪虞洲出手了结了她性命吗?
只是很奇怪,并未留下尸身,在她死不瞑目之后,竟然化作灰飞。
其余几门皆围上来,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没进戚棠耳中。
她心狠狠一跳。
这样的死法,仿佛,似曾耳闻。
戚棠看向虞洲,她也这样看来。
之间人头攒动。
两人往日交心,虽然真真假假,但到底也是真情大于假意。
也许戚棠自己尚未觉察,她望向虞洲时神色已然晦暗,不似白日时明媚。
戚棠神色怔怔的。
虞洲几乎算是全天下最了解戚棠的人了。
戚棠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忍不住去揣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虞洲听到了。
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檀如意的动静,戚棠没听清的,她听清了——
虞洲一身淡色衣裳,望来的眼神如水中月镜中花,朦朦胧胧,更添美感。
戚棠盯着盯着逐渐歪头,眼底渐渐流露出迷离之感。
不知怎么,她今日越看虞洲越觉得虞洲清丽脱俗、飘然若谪仙,如仙境中的女子一般。
怎么云雾缭绕的?
戚棠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仙境?
***
……戚棠心底呵呵笑了两声,劳什子仙境,是陷阱。
很快众人都发现已身处白雾之中。
这雾一直淡淡的,却在突然间犹如暴涨一般将众人都吞噬其中。
戚棠心道,就说怎么忽然看虞洲美上千万番,都有种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感觉从心上涌出。
“师兄,欧阳师兄!”
“薛展飞!”
旁人齐齐叫做一团。
戚棠听见声音,却触不到人,她朝原先虞洲在的方向走几步,说:“虞洲!”
“虞——”
很快消声,周围安静得如同空谷,戚棠每个字喊出,都带着回声回馈。
戚棠想,莫非是幻境。
她顿在原地没走,盘腿调息,将印伽鞭捏在手上,在想虞洲——
合该让她拿着不厌的,至少有武器可以防身,眼下剩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进入幻境。
虞洲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进入幻境。
那阵浓雾是在瞬间就包围住除她外的全部人的。她追进时,迷雾已然只剩迷雾,一切空空荡荡。
“戚棠——”
戚棠打了个喷嚏。
她想,此处虽然阴冷,却无肃杀之意。
她抬眼,盯着雾蒙蒙的半空,心底想——为何?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看上去我们唐书妈妈是个非常果断的人,但是她给虞洲种情丝的时候在想:这样就可以保护我们阿棠了吧。
同时她也纠结无比:情丝应该不是只管爱情的吧?
最终拍板,觉得以阿棠的资质要想把虞洲摁着打简直痴人说梦,她想:种了再说。
种完后她又忍不住担心:虞洲应该不至于仗着武力直接给我们阿棠摁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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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第149章
她长坐一会儿,却没如愿等到虞洲,不自觉失落。
因为好像之前每次都在,于是每次都会期盼,只有这次期盼落空。
戚棠想,等等我吧——
压下檀如意那句话在她心里激起的涟漪。
好似也没有不正常的,毕竟虞洲一开始,就是为了杀她。
***
周围浓雾如潮水般后退。戚棠眼前却仿佛白光乍现。
强烈刺眼到闭目,再睁时,风声与人言声一起入耳。
戚棠长睫一颤,只听有人问:“发什么呆呢?不是说要吃那家的肉包吗?”
戚棠一怔。
那语气熟稔,人也是故人。
眼前只剩下一派晴朗天色下,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两侧屋舍粉墙黛瓦、连墙接栋。
是平溪镇的样子。
从这里看扶春山翠绿蔓延、巍峨。
林琅穿着浅色的衣裳,意气风发的唤醒她,霜雪剑束在身后,眉目飞扬。
戚棠喃喃重复:“肉包?”
她难以置信般盯着林琅,甚至伸出手拍了拍他——
周围人声音涌入耳中,孩童嬉笑吵闹、商贩沿街叫卖,还有个卖糖葫芦的在走街串巷。
“没大没小的,”林琅打掉她的手问,“不是你吵着闹着要吃吗,这会子又变主意啦?”
戚棠怔怔的,没回过神。她知道此处是幻境,却没料想到与她有关。
“怎么了,”林琅看她迟迟不作声,“从秦黛的幻境中出来之后就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底怎么了?”
戚棠在心里重复,从秦黛的幻境出来之后?不对、不是,不是幻境。秦黛用的是阵法。
林琅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戚棠先躲了一下,然后强行克制住不躲开,林琅也不在意,上手试探她的额温:“也没发烧呀,怎么呆呆的?”
戚棠环视周围,将这里的一切与记忆最最深处比。
她有想过,倘若那些事情没有发生,她在这里会过一段怎么样的日子。
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安居乐业、怡然自得,每日都能吃许多好吃的、与身边在意之人平安度过每日。
戚棠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时隔多日,那种隐藏着的沉淀下来的悔与恨,所有一切因她而产生变故的愧怍都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压在她心上。
重的她肺腑几乎要渗出腥锈味,她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没事。”
林琅叹气,戳戳她的脑袋:“你呀。”
他语气一如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跟我说,有了你那小师妹后,师兄什么的就被丢开啦?”
于是恨意卓绝、杀意凌然的林琅,在戚棠眼中反反复复同眼前这个林琅重合。
林琅摇摇头,叹了声气。
戚棠看着恹恹的,不过一想到秦黛的手腕,林琅又觉得正常。
他这师妹心性单纯、少不更事,又心肠十分柔软之人,倘若最后见到秦黛孤注一掷、但血本无归的样子也会难过。
此世间,本就无绝对黑白之分的对错。
林琅道:“往后机灵着点,有师兄在,怎么也轮不到你上去送命,你往常不是最要躲了吗?”
戚棠说:“啊?”
很久没有与这样的林琅交谈过,她现在不太适应。
林琅又笑,折扇又风流地打开。
戚棠问:“虞洲呢?”
“怎么直呼其名,”林琅道:“你忘了,师娘有事与她交代,她回扶春去了,大约这两日就回来了。”
几个小孩嬉闹,举着糖葫芦,从这头跑到那头。
戚棠与林琅在集市上踱步,直到日落西山。
这里的一步一景都与当年一样,无比生动的还原了一切,包括——
戚棠垂眸看着手中的肉包。
这个味道,几乎无差。
戚棠皱眉,也忍不住想,也许先前一切经历才是噩梦,是她才破出幻境,此处才是现世。
她想,等见到虞洲就好了。
***
天色泛红,如同残阳淌了漫天的血。
虞洲在这里,此间景象与先前毫不相同,她想,果不其然进了幻境。
这个幻境却与以往的任何不太相同,没有诡异与杀机四伏,反而宁静祥和,似乎听见有人在哼歌。
入目是百里的海棠树,似乎是扶春山上那种、特意培育出香味来的。
她失神看着,眼睛倒映出落英缤纷,旋即被人扯了扯衣袖,偏头对上一双稍圆的眼。
并不是多清丽绝尘的长相,胜在乖、又可爱,笑起来如掬了一碰春水,莹润流过指尖。
脸仿佛圆了些。虞洲打量。
戚棠在笑、眉眼间灿烂得若盛开的海棠,她说:“你怎么了?”
这里氛围安逸而祥和,仿佛是那场永无尽头般的混乱结束于朝夕,而她们如倦鸟归巢,于此处安身立命。
虞洲见她时松了口气,见她无虞,她便道:“你没受伤吧?”
戚棠轻快一笑,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我好着呢,你看你看,这里漂亮吗?”
她今日带了海棠花色的发簪,穿着那件红粉的衣裙,跨步之间、裙摆便荡出涟漪,犹如步步生莲。
漂亮又鲜活,虞洲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未曾见过她这一面了。
虞洲克制住目光的留恋,也在心里记起戚棠。
她:“这是哪里?”
戚棠一切情态皆如同从前,仿佛还在未离开扶春的阶段。
“扶春呀。”戚棠眼睛亮亮的,歪头问他,“你不记得啦?”
虞洲心脏重重一沉。
戚棠说:“你看,这一大片都是他们给我种的。
虞洲被戚棠引着走,海棠深处有石桌圆凳,有一盘桃花糕、桂枝切糕,还有一壶茶。
戚棠说很多话,她素来活泼而不文静,乖的皮囊也只是表象,虞洲便这样看着她,看得久了,留恋才避无可避地跑出眼中。
“……”戚棠撒娇抱怨,“洲洲你为什么不理我呀,而且,你看上去有点伤心。”
这个称呼烫了她一下。
虞洲垂眼复而抬眼,那长睫如同鸦羽,将尽数心思笼下。
“为什么要伤心呀?”
那道熟悉的声音这么问。
虞洲眼睫将深思尽数敛下,只纯粹道:“我想到了你。”
戚棠眼睛一亮,问:“你想到了我什么?”
倘若变故未生,戚棠正常生活、好好长大,她赤子心坦诚,即便在人间历练,大抵也不会变得彻底,应该是如今这样的——
而今看,竟有种面目全非的痛惜感。
虞洲抬手轻轻搭上自己心口,百般曲折在其中。
而这之中,仿佛血已流尽,那心疼便如枯竭的残骨一般。
“想到你……”其实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就算做梦也梦不清当时的细枝末节,可虞洲此刻看着这张娇气的脸,却记起掉下悔过涯时的小姑娘。
她根本无法自主强悍的使用印伽鞭,几乎是铆足了劲想要让虞洲和她一起活着,眼泪滴答滴答蹭在她脖颈处,也没松手,死拽着,不让她们两个一起坠落。
一同下落时也是如此,戚棠全身心信赖她。
而虞洲眸色渐沉——
她当时几乎、辜负了这样的信任。
“那个时候坐在我身边的样子。”虞洲接道,“总也坐不住,又喜欢热闹,提着裙摆跑来跑去。”
那个时候总穿漂亮衣裳,晏池常给她带新鲜好玩的东西,爱戴发簪,总是换着花样打扮自己。
后面却再没见过她穿这样鲜亮颜色的衣裙。
“几乎,喂什么都吃。”虞洲低低笑了起来,眼中却不可自制地浮上一层薄薄的泪意。她没看戚棠,却字字不离她。
戚棠也笑,她仿佛不明白虞洲为何如此,但很捧场:“哈哈哈,我也有不吃的。”
她语气轻快、容颜明媚,虞洲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这幻境的用处。
她自始至终静静坐着,面前的戚棠如剪影画一般,她与她交谈、也会笑,目光却淡淡的,仿佛在透过眼前的戚棠、看远处的戚棠。
她有一点私心,想要与戚棠在一起,如藤蔓般缠绕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而这段时日,于她而言虽无异于饮鸩止渴,每日都在觉得不够不够,分明得到很多,却渴望更多——可是,戚棠在她一切私心之前,她是最重要的。
如果戚棠也觉得很好,那么虞洲也会认命。
***
平溪镇入夜后十分安静。
只有一轮明月高悬。
而这几日来,戚棠也有分不清幻境或者是真实。
可这里的日子悠哉舒坦,唯独虞洲没有来。
店小二送夜宵上来时,戚棠正在开门,只见小二哥笑道:“就知道姑娘要饿,您朋友早早交代了,这是桃花糕,这是酱肉,这是酥心糖,还有一壶新茶。”
戚棠接过了,笑着谢他。
他却像忍不住关心般道:“姑娘近日怎么穿的如此素淡?”
小二哥是热心肠,她往日如同花花蝴蝶一般,他这几样吃的选的是最贴戚棠心意的,咸甜结合,可她也没如预想中那样高兴。
戚棠一怔,笑容顿在唇角,那小二哥又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罢了,姑娘天生漂亮,穿浓色淡色都好看。”
戚棠道:“多谢小二哥,时辰不早了,你也尽早休息吧。”
“好叻——”小二哥道,“我看姑娘这几日兴致不高,明日城中有烟火会,可漂亮了,您可以同您朋友一道去逛逛,散散心,日子吗,总是有苦有甜的,莫要惆怅。”
戚棠道:“好。”
回身阖门之后,那糕点被搁置在桌上,她笑意不在,只是长久的、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某处。
【作者有话说】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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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第150章
烟花会之前,虞洲还是没能回来。
戚棠又问了一句,得到林琅一句戏谑:“你这几日不见,思之如狂啊。”
他说话一贯夸张胡来的,戚棠摇头说没有,神色却并不是那么回事,林琅倒觉得也正常,戚棠正是粘人的年纪。
戚棠记挂着问清是怎么一回事,也想看看这里的虞洲是不是她相熟的虞洲——她觉得身后空空如也,那些日月积累的情意忽然被横扫一空,仿佛什么也不剩。
至于林琅,戚棠也不确定。
他如此少年气,仿佛阴鸷、偏执的一面都荡然无存,他仍然是鲜衣怒马的样子。
可他之前是这样的,至少给戚棠的感觉如此。
戚棠从未察觉到他皮囊之下过往经历烙印下流脓溃烂、经久不愈的创伤。
以至于一朝发作,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收拾了她。
“……”戚棠眼睛一眯,她都快忘了这茬了,瞥了一记旁边,踹了走在身边、折扇招摇的林琅一脚。
林琅一个趔趄:“?”
戚棠大步走开。
林琅:“诶——”
戚棠听不见也不想理。
林琅耸肩,一脸无奈,心道果然就是活祖宗。
镇中在准备烟火会,中心在建高台,说是有戏可看。
戚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热闹的场景,林琅看她眼眸中藏不住的好奇,也热心给她介绍。
与元宵赏灯区别不大,胜在烟火新颖。
“据说是原先此处附近孤山上,时常有鬼怪吼叫的声音,渗人得很,也有人艺高胆大,去孤山上企图查明白,可惜再也没有回来。”
林琅说,“后来除夕时,放了几天热热闹闹的爆竹,那声音竟然消停了几天,这就是平溪镇烟花会的由来。”
“……”戚棠莫名其妙觉得好笑,她师兄的这些话很像话本中的旁白。
林琅道:“笑了吧,可算笑了,这几日都不知道你怎么了,老是愁眉不展的,和虞洲闹矛盾啦?”
他继续道:“不过你要是知道那奇怪异响传自何方,你就笑不出来了。”
林琅铺垫了一下氛围,做好了迎接戚棠好奇目光的准备。
戚棠:“……”
“扶春!”林琅解了个天大的迷题一般边哈哈大笑,边留神戚棠神情。
“……”戚棠:“切。”
她转身跨步就走,而戚烈的身影却在她脑海里过了一下,她又停步——
她尚未意识到那原来是害怕,孤身来此,难以置信,又如履薄冰。
“林琅……”
“没大没小。”
“林不归。”
林不归觉得更没大没小,但是戚棠没让他接上话,她转身看来的目光,即便刻意隐藏,那双眼睛却浮上水光。
她说:“我想回扶春了。”
第一次看戚棠这样。
在下意识同意之前,林琅纠结了再纠结,他皱眉:“可你才走出没几百里?”
戚棠:“……”也是。
而且她记得她母亲说过的话。
戚棠说:“好吧。”
她就放弃了。
林琅怔在原地。
到底还是太热闹些,镇中大部分百姓都在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戚棠也慢下脚步来看,她稍微轻松了些,直到那小孩穿过人群撞在戚棠身上。
戚棠扶住撞到她反弹的孩子,定睛一看:“诶?”这小孩眼熟,叫啥?
小孩叫道:“给好吃的漂亮姐姐!”
戚棠蹲下身、歪头看她——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袄子,胖乎乎、白白的小姑娘,戚棠问:“小花?”
“姐姐!”小花童言童语,问她,“你也来这里了?”
戚棠还没问什么叫也,被小花拽走了,“小花想吃糖葫芦,姐姐给小花买嘛,好不好?”
她被拉着走,却很高兴,眉眼弯弯的,低头问那小姑娘:“你阿娘同意你吃吗?”
小花说:“同意的同意的,小花认识麻子叔,阿娘说给小花买,是骗小花的!”
小花似乎驾轻就熟,带着戚棠没走多少远,看见了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人。
那麻子叔果然道:“小花,又来吃糖葫芦啦?”
小花撒娇、奶声奶气地道:“姐姐给小花买。”
戚棠喜欢这样乖的、可爱的孩子,她对刘麻子说:“给我两根吧。”
戚棠要摸荷包给钱时,刘麻子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然后挠头、再次看了又看,忽然道:“不用了,见晚姑娘,不用给钱了,有人替你给过了。”
戚棠一顿:“什么?”
很难形容戚棠那时刻的感觉,她眼中的刘麻子在那瞬间的眼神是空洞的,但是很快,他就盯着戚棠笑了起来。
细究起来如空穴来风,但刘麻子笃定无比,人在笑,语气也坦诚:“那位、虞姑娘,她之前给了许多钱,够你呀吃上三百回啦。”
……吃上三百回大约就腻到看也不想看了。
戚棠问:“她什么时候给的?”她全无印象。
“好像……”刘麻子忽然有些结巴道,他记起这件事时总伴随一种迷雾似的感觉,朦胧而不真切,可是那钱财到手时的凉意却定定刻在他脑中,鲜少能一口气挣那么多钱,几乎抵得上他一年的用度,不敢忘也不能忘,他道:“那个时候你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来的,当时看着还有点伤心,提起你的时候,好似都要哭了。”
戚棠从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应当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情。
她接过糖葫芦之后,很久很久没动静,眸中犹豫更甚,出现了彷徨之色。
小花羞赧的扯扯戚棠衣角:“姐姐?”
戚棠递了一串给她,那小姑娘便甜甜的抱住戚棠:“谢谢姐姐!”
小花阿娘扯着小花耳朵来给戚棠道完谢后,戚棠见到了虞洲。
容貌清丽如初,望向她时双眸盈盈。
但是……戚棠蹙眉,狐疑地从上到下打量虞洲。
“见晚,”虞洲彬彬有礼问,“怎么了?”
戚棠没说话,冥冥中却觉得出大事了——不是她。
不是那个虞洲。
戚棠想,那么虞洲在哪?
***
海棠花深处。
“你跟我就在这坐着,你在熬我还是在熬你自己呀?”
口吻总是相像的,大抵制造幻境的那个人与戚棠相熟。
戚棠也是如此,坐在石凳上,腿又一晃一荡的。
“……”虞洲垂眸浅笑、眼底却不见笑意,她神色淡淡道:“我在等她。”
语气漫不经心,却坚定到不曾更改,一连数日。
“问你是谁你又不说,”戚棠道,“那你继续熬着吧,我走了。”
她走时裙摆带风,走的洒脱又干脆,大约着急去玩,后来几步小跑。
迎风掀起了坠落海棠花瓣,她犹如秋风扫落叶般毫无留恋。
虞洲抿了一口茶,看着热气袅娜的茶水,直至余光里的戚棠消失不见。
她素来耐心极好,至此尤其好。
在这里的每一段日子,无论戚棠如何说,她都在此处饮茶。
时间变得格外悠长,她总是垂眸。
戚棠好奇缠问,虞洲也只是指尖摩挲——仿佛那里留有温存,带着她心安的气味。
能多留存便好。
***
这个不是虞洲。
戚棠变得无比失落,显而易见的彷徨失措,偶尔有一瞬间,似乎连眼睛都红了,林琅很懵,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问虞洲:“你怎么她了?”
“不知,”虞洲道,“我也不过去了扶春三日而已。”
她垂眸,神色却很淡。
林琅又问:“师娘同你说了什么?”
虞洲淡淡道,“让我照顾好见晚,仅此而已。”
林琅问戚棠,戚棠也不说,只是反复摇头,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
林琅感慨,真是孩子大了有秘密了,他不由得怀念起还在扶春时,可爱活泼、藏不住事的师妹。
但她等到了烟火会。
的确是热闹非凡,她被挤来挤去,也不觉得烦躁,身旁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无比真实。
灿烂的烟火之下,她眼瞳映照流光溢彩,该是很高兴的时刻,于是戚棠便笑,如同一张精雕细琢的皮上面具。
林琅偏头看她一眼——
纵然耳边声响不断,戚棠心里却静静的,她心思沉沉,难免记起白日里,她又去了糖糕铺子。
如卖糖葫芦的人一般无二,他也说虞姑娘替她付过好些银钱。
一次性给得太多,是以不能忘,何况她又生的不俗,这小镇一年来、过得修道之人总也不过几个,掰掰手指便数的清,历历在目便记得清。
她一路问,问到了九家铺子,每一位、每一位都是这么说的。
平溪镇大多是自家经营的小买卖,人手大多固定。
她心跳如鼓,又带着细密的痛感,似乎疼,可好像也不是。
待戚棠再细问具体是什么时日发生的事,却无一人可以作答,他们都陷入大片茫然,而后最多只是尴尬笑笑,含糊其辞道:“许久了,记不清了。”
怎么会有那么久呢?
她在平溪镇,总也不过三月余。
戚棠说:“虞洲。”
那女子便转过身来:“何事?”
绚丽之下,她眉目如画、那颗红痣更是鲜红夺目,将她整个人都衬得有些妖冶多情。
“我曾送你的平安符还在吗?”戚棠问,她仿佛随意一问,容色也淡。
虞洲在贴身摸索,她好似全然不知情一般,林琅也问:“平安符?”
戚棠缓缓一笑:“许是我记错了,找不到了。”
虞洲道:“我这里没有,大约是你掉在某处了。”
戚棠叹了口气:“也许是吧。”
——不是。
戚棠的心随之沉入深渊,连坠落时都带着痛意,那种难受而沉闷的感觉如跗骨之蛆,她一瞬间有种生不如死的错觉,不知道哪里在忍痛,竟有种血腥感上漫,她咬住唇瓣,死死压住。
林琅道:“我改日帮你找找,别着急。”
戚棠说:“算了。既然丢失,便是无缘,既然无缘,就不要强求了。”
她此生大概、早就与平安无关了。
戚棠看着林琅,林琅也与她对视。
仿佛一切如冥冥中注定。
她如此恍惚,却又没有哪一刻如此清醒。
良久,林琅不确定般展开折扇挡脸,道:“怎么这样看我,你被我迷到了?”
戚棠:“……”呵呵。
【作者有话说】
[星星眼]我立志要成为一只勤劳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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