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旧交“你才是深藏不露啊……”……
骆星到家时,江云宪已经在厨房备菜了。
他听到动静,探出身体,看了眼墙上不规则形状的时钟,问:“是不是路上堵车了?”
“燎原路口那儿堵了挺久,我前面的车发生剐蹭了。”
“你没事吧?”江云宪问。
“没事儿,我车技还可以哦,科二科三都是一把过的。”
江云宪闻言笑笑,打趣地说了句厉害,反倒把骆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快递在玄关的柜子底下。”江云宪提醒她。
骆星用小刀划破快递纸箱,拆掉层层包裹着的泡沫和蜂窝纸,取出里面的咖啡杯,拿去洗洗消毒。
她买了一对,问江云宪要哪只。
“还有我的份?”
“当然,好东西就要一起分享。”
“你帮我选吧。”
骆星自己选了金合欢花纹的那只,把小狗和朋友们野餐主题的留给了江云宪。
“你高中是不是有一个类似的杯子?”江云宪往炖锅里加满水,盖上盖子,瞥了眼杯身,“我是说图案。”
“你还记得?”
骆星读高二时,章连溪外出旅游给她带回过一个保温杯,她很喜欢,有段时间常用,插在书包侧边袋。
那天上学,她和江云宪不约而同迟到,校门口有戴红袖章的学生会拦人记名字。
两人翻围墙进的学校,被校内巡逻的教导主任撞见,被追着跑了一路,保温杯从侧边袋甩出去,骨碌碌滚下台阶,主任捡了。
而他俩慌不择路,就近躲进了一间体育器材室里。
门外过道里响起脚步声,内门是捂住口鼻抑制的呼吸。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分不清剧烈的节拍是谁的心跳。
好险他们躲过一劫。
那只保温杯搁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无人认领。
过了一周,骆星上学,发现它安然无恙回到了自己课桌上,除了瓶盖上磕掉了一点漆。
骆星海淘的这套咖啡杯和当初的保温杯出自同一个芬兰设计师之手,都是他与别的品牌出的联名限定,杯身上印有他设计的几个经典图案。
“那个保温杯,你到底怎么从主任办公室拿出来的?”骆星问。
当年他怎么也不肯说。
江云宪半真半假:“自首。”
“他逼供,问跟我一起的女同学是谁。”
骆星竖起耳朵,被吊起胃口:“你怎么说?”
江云宪身上围裙收腰,挽起袖子,正低头处理石台上的食材,边说:“我咬定他记错了,那天就我一个人,保温杯也是我掉的。”
“他说他还没老眼昏花老年痴呆,让我别睁着眼说瞎话。”
骆星乐不可支:“后面呢?”
“保证下次考年级第一,杯子就还我了。”
骆星竖起大拇指:“学霸牛逼。”
他们之间多聊了几句,气氛便轻松了,处在同一个空间也不觉得尴尬,多了点以前的影子。
骆星去卧室换了身衣服,套上宽松舒适的毛衣,又闪进厨房问还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江云宪说。
骆星确实不喜欢做饭,不喜欢油烟味,于是说:“那待会儿我来洗碗。”
看他动作娴熟,做饭的样子不像生手,问:“你经常做饭吗?”
“在国外有段时间吃不惯白人饭,就自己下厨。”
江云宪做了三菜一汤。
四个菜,两人吃足够了。
餐桌上摆着新鲜花束,是江云宪下班路上带回来的,他以前独自生活,没这个闲情逸致,家里冷冰冰,多一个人后,许多东西在无形之中发生了改变。
骆星捧场地吃了两碗米饭,肚子吃得圆滚滚。
所谓饭后洗碗,她的工作就是把碗碟放进洗碗机里。
扫地机器人转到她脚边,勤勤恳恳工作。
她朝窗外望了眼,没下雨,稀薄的云层像被扯碎的棉絮,在夜幕上飘着,被风吹着走。
外面响起江云宪下楼的动静,他拿了件外套,搭在手臂上,问她:“想不想去外面散步?”
骆星满口答应:“好啊,吃太撑了,正好消食。”
她住进来以后,还没在榕云逛过,趁这次机会多看看。
一路上没碰到别的人,环境清幽,随处可见园林造景,他们选择的石板小径两侧种了许多蔓类与蕨类植物,葱葱郁郁,往里走,像深林探险。
“我们会不会走太远了?”骆星看时间,回头问,“不至于迷路吧?”
这段百余米长的小路狭窄,江云宪走在她后面,“我也第一次走。”
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
“……”
出了小路,七弯八绕的,才走回家。
骆星身上出了层薄汗,去浴室洗澡。她擦着头发出来,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搓热,给半干半湿的发尾抹上精油。
开了电视,在影库里找片子看。
江云宪从书房出来,她抬头挺诧异地问:“不加班?”
江云宪略微挑眉,“我也需要休息。”
他走到冰箱前,问她要喝什么。
“我看看有什么。”骆星趿拉着拖鞋,凑上前挑选,饮料就竹蔗茅根茶和芭乐气泡果汁茶两种。
“有酒吗?”她问。
“酒柜里有。”
骆星并不太懂,盲选了一支。江云宪看瓶身,说她选的有点特别。
骆星小口啜饮杯中的白葡萄酒,香醇的酒液里除了白桃与花香风味,还尝到一种特殊的矿物味,像暴雨被浸湿的岩壁,海边的牡蛎壳,和小时候闻到的医用碘伏。
“喝得惯吗?”江云宪问。
骆星点点头,意外觉得还不错。
“你现在是不是酒量很好?”她想到以前的江云宪喝酒容易上脸,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还行。”江云宪模棱两可地说。
电影开始了,进入剧情两三分钟后,开始唱片头曲,骆星找到遥控调节屏幕暗度。
灯也只留了一盏。
四周是薄雾冥冥的昏暗,只有屏幕发出亮光,骆星靠着沙发,抱着只薄荷绿的方形抱枕,拢了拢头发,分两簇垂在胸前。
有柔软的针织毯搭过来,往她身上盖。
江云宪没说话,存在感却强烈。直到她看电影入神,便渐渐忽略他的存
在,陷进沙发里的身体越发放松。
葡萄酒独特的口感弥留在口腔里,让人微醺,又有点助眠。
不到两小时的电影快结束时,画面里起了风,主人公坐在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地里唱歌,燃起一堆篝火,她走失的山羊在山坡上出现,脖子上的铃铛摇晃着,叮铃作响……
江云宪弧度很小的偏过头看,骆星歪着头睡着了,几根发丝滑到脸上。
她闭眼酣睡时有种安宁沉静的感觉,不易被惊扰,屏幕里的风声树影忽远忽近,光线忽地暗下去,他们的影子被投映到白墙上。
江云宪静静看了片刻,身体向她靠拢,再往下压一压肩膀。
两个影子的脑袋便无声靠在了一起。
亲密无间。
*
骆星第二天睡醒,完全忘记自己昨晚怎么回房间的了,没有丝毫印象。
迷迷糊糊抓起手机,才发现李似宜昨晚给她发了好多条消息。
李似宜:“吃瓜吃瓜!”
“星星你人呢,怎么回事!才十二点就睡了吗?!”
“快来看啊,许粟恩翻车了!”
她像一个卖报的小行家,极力在手机里吆喝着。
骆星先回复:“昨晚真睡了,现在看。”
然后点开李似宜发来的截图,内容是许粟恩昨晚八点左右发的一条微博,前三张晒花花草草,岁月静好,中间三张是她看书写字时的侧影,凹造型,美美美,后三张拍的酒窖,高大上。
配文大致意思是,趁天气好,闲来无事,去看看自己家的产业,还表达了酒很好喝的意思。
许粟恩对外一直立白富美人设,听李似宜说她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
李似宜的原话是:“可能跟我家差不多大的场面啦,放洛京城里不够看,这地方遍地富二代,还是谦虚低调点好。”
许粟恩的人设一开始就立起来了,粉丝吃这套的多。
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昨晚就被打假了。
那条微博后脚被人转发:“卡蒙酒庄不是一个法国佬的吗,易主了?我去问问。”
大概还真去问了,两分钟后又多了条评论:“法国佬说没卖。[黄豆流汗]”
此人ID叫“年年有榆”,这几年活跃度不高,粉丝量比许粟恩少,但大多是真人,没有僵尸粉,还有不少货真价实的大V和品牌关注了她。
李似宜:“这位是真名媛,据说跟洛京王家关系匪浅,她一出来说话,就有专门的打假博主去锤许粟恩的那条微博了。”
李似宜:“她应该是去参观酒庄,拍的室内图,吹是自己家的收藏,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骆星现在点进许粟恩微博,那条已经删了,但广场上讨论这个事的人仍不少。
她又顺着线索点进年年有榆的主页,一路浏览下来,发现好巧不巧,还是个熟人。
骆星找到夏榆微信,发了条消息:“看你微博定位,你回国了?”
“???”
夏榆秒回:“你偷偷关注我呀?[害羞.jpg]”
骆星:“那倒没有,今天偶然才知道你账号。”
夏榆:“那你还不快关注我?是要我请你吗?”
骆星自己有个微博小号,不常用,给年年有榆点了关注。又拿工作室的大号,再关注了一下。
“回关一下Nebula工作室那个号子,谢谢。”
“这就是你弄的那个文创品牌?”
“嗯嗯。”骆星不忘打广告,“你可以点进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产品。”
“送我?”
“新客有20元优惠券。”
“……”
李似宜的消息从骆星手机上弹出来:“是我眼花吗,年年有榆怎么关注咱们工作室了?”
骆星:“我让她关注的。”
“她是我以前认识的朋友。”
“???”
“你还有这种朋友?”
“宝贝,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不过也不奇怪了,你都跟江云宪结婚了,跟夏榆是朋友好像也显得没那么稀奇了。”
“你才是深藏不露啊,怎么会认识这么多大人物的?”
因为骆星在跟李似宜聊,对夏榆那边没能及时回复,其实也没耽误多久,只不过没秒回而已,夏榆就炸毛了:“你人呢?”
“又把我晾这儿了?”
“好大的胆子!”
骆星切回跟她的对话框:“还有什么吩咐?”
夏榆:“速来探望。”
今天是周六,江云宪要短途出差,一大早就走了,骆星下楼看到他压在桌上的纸条,说是明天回。
骆星吃掉他留下的那份早餐,稍微收拾下,画了个淡妆出门。她今天不想自己开车,叫了辆网约车,去夏榆给的地址。
半路去买了她要吃的青团打包带走。
夏榆回国后新搬的地方,从玄关到储物间还有许多个纸箱没拆,处处是障碍物。全景落地窗前的猫爬架上,有两只猫垂着尾巴晒太阳。
也有鬼鬼祟祟,从骆星鞋面上一窜而过的。
骆星看到了当年安源宾馆天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奶牛猫。
它已经是只老猫了,卧在沙发上,对家中访客并不好奇,成熟稳重如老喵入定。摸它脑袋也爱答不理的,傲娇的样子跟它的饲养员有点像。
这些年骆星跟夏榆保持着联系,但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许久没见,倒也不生疏,夏榆啃着青团,说起当年那些人的近况。
裘柯目前不在洛京,在国外搞餐饮。王宁甫去了西部分厂,从基层做起,这几年晋升很快。至于江家显,只要想,上网就能搜到他动态,大名鼎鼎的葵山乐队的主唱。
最让夏榆惊讶的还是江云宪:“揽星科技你知道吧?现在牛逼得要死,连江家都拿捏不住他了。”
“知道。”
骆星想,何止知道,她还跟他结婚了。
第42章 留恋“你吃醋啊?”
江云宪夜里打电话来时,骆星正跟着夏榆在外面鬼混。手机一亮,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江”字,莫名有点心虚。
“我出去接个电话。”她对夏榆说。
夏榆翘着二郎腿靠在圆形卡座上,看面前的两个小帅哥玩骰子,闻言不悦地蹙起两弯新月眉:“干嘛还要出去接,总不会有人查岗吧?”
“对。”
骆星直言不讳:“我结婚了。”
话音落,周遭诡异安静了几秒。
桌上骰子掉了。
夏榆差点以为自己喝蒙了,产生幻听了:“你说什么?!”
手机还在震,骆星朝她摆摆手,先去外面接电话:“喂。”
“在外面?”江云宪听见手机里远远的嘈杂的背景音。
“夏榆回国了,我陪她出来兜风。”
一只硕大的蛾子往檐下的灯泡上撞,薄翅上有鳞粉震落,骆星握着手机往旁边走了两步,问江云宪:“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洛京有没有下雨。”
江云宪那边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断。
骆星看了眼天,“没下雨。有星星,明天应该也会是晴天。”
“好,明天见。”
江云宪说,“别太晚回家,注意安全。”
夏榆等不及骆星回卡座,抓心挠肝的,跑出来找她:“刚刚你说的到底怎么回事,你骗我的吧?”
骆星面色如常:“真的结婚了。”
夏榆看她眼神认真,不似作假,缓几秒,拖长声音:“我——去——”
“跟谁啊?谈了几年啊就结婚?”
“江云宪,闪婚。”
“谁?”
“江云宪。”
“你说谁?!”
“江云宪。”
夏榆露出一脸见鬼的表情,当场石化。
因为这出意外,夏榆没了喝酒的心思,挽着骆星的胳膊在夜里压马路,吹风冷静冷静。
洛京的老巷子蜿蜒曲折,围墙上镶着色彩斑斓的玻璃碎片,在路灯照耀下折射出粼粼波光。
夏榆踩着高跟鞋,走得慢,重量倚在骆星身上,终于慢慢接受了事实。
“我就知道那小子当年居心叵测!”
骆星脸上挂着笑:“你知道什么?”
“他当年就对你很不一样啊,拽得要死,谁也不搭理,但在你面前跟条狗一样!”
“别这么说他。”
“哟哟哟,这就维护上了?”
“都说他在国内有白月光,不会是你吧?”
夏榆越说越觉得有可能,追问:“你俩什么时
候好上的?”
冷风萧索,骆星拨开刮到脸上的碎发:“不是我。”
“也没好多久。”
夜色浓稠,远处高楼林立,近处树影如鬼魅,她踩着脚下的影子,笑了笑:“关于他的传闻怎么那么多,你之前不是还偷拍过他的视频发给我?”
“什么视频?”
夏榆完全不记得,迟几秒,从记忆中搜索出零星片段:“你说Sarah吗?”
骆星翻翻手机相册,点开一段视频。
夏榆拉着进度条看完,画面定格在最后仰头献吻的白人女孩身上,“Sarah有男朋友啦。”
夏榆贴着贝母山茶花的美甲戳向屏幕角落入镜的男人,“喏,就是这个鹰钩鼻,是江云宪在赛艇队的队友。”
这些其实也是夏榆过后才知道的。
当时偶遇江云宪,见有女生缠着他不放,出于看热闹心理,才录了这段视频。
后来发现另有隐情。
她跟江云宪不在同一个州,但圈子就那么大,总有重叠的部分,零零碎碎听人补充了全貌。
那个叫Sarah的白人女孩是赛艇俱乐部的跟队医生,和队里的一个成员谈起了恋爱,两人打赌Sarah能不能拿下俱乐部里神秘的东方面孔。
骆星不理解:“情侣打赌,让女生去追别的男人,看能不能成功?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国外有些人比较开放嘛,玩什么的都有。”
夏榆拢了下披肩,继续说:“后面江云宪好像退队了,比赛名单公布的时候我没看见他名字。”
骆星眉头不由拧了一下,又松开。
巷子深处传来非洲鼓的击打声,夏榆跟着那节拍抬脚,表情故作夸张地问:“你吃醋啊?”
“你当时都没问我关于江云宪的只言片语,我以为你没兴趣,怎么视频却留着呢?”
阴阳怪气。
骆星视线掠过她,不咸不淡地说:“我手机内存多。”
夏榆:“……”
*
翌日江云宪出差回来,推门进去,发现骆星在看电视。
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像暮色时分的一线滩涂,她单薄细瘦的身影陷在那里,音响里传出的热闹声响空空回荡。
屏幕上在播赛艇对抗赛。
解说的播报与激昂的音乐中,夹杂着岸边观众的呐喊加油声。
听见门锁打开的清脆电子音,她回头看,“你回来了。”
江云宪换鞋,脱下身上大衣挂好,视线落到屏幕上,“对赛艇感兴趣?”
“乱按的频道,随便看看。”骆星说。
江云宪从冰箱里拿了瓶水,站在一旁,一同看比赛。
狭长的舟艇如一柄出窍的利剑,破开水面急速向前。
舵手们动作高度统一,富有节奏和韵律,双桨划出规则的波纹,湖绿的涟漪不断往外扩散。
“你以前玩过这个吗?”骆星突然转头问。
江云宪仰头灌完水,突起的喉结滚动,咽下才说:“在国外参加过校内赛艇俱乐部,玩过一段时间。”
“后来呢?”骆星问。
江云宪语气有轻微不解:“什么后来?”
“为什么会退出?”
她问到这里,江云宪不可能还没察觉,“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骆星所幸直接给他看手机里保存的视频。
日落,沙滩。
礁石上的他,与身边的白人女孩。
江云宪看到后面,脸上浮现出淡淡不悦:“谁拍的?”
听语气像是要追究对方责任。
“角度问题,错位了,实际上没亲到,也没接她的水。”
他蹙眉向骆星提建议:“这种容易让人造成误解的视频应该删掉。”
骆星点了删除。
江云宪靠近,就着她的屏幕,手指点击“最近删除”,再选择“彻底删除”。
执拗地完成这项操作。
“到底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退出呢,跟那对情侣有关吗?”骆星仍在追问。
她微微坐直了身体,挺着单薄的脊背,神态认真,轻薄的毯子像袈裟一样披在身上,仿佛要度有缘人。
要听他诉苦。
江云宪觉得她这样子很可爱,伸手碰了下她额头:“你在意吗?”
“之前好像不在意,但突然之间很在意。”骆星说。
又或许之前就很在意,只是以为自己不在意。
江云宪透露的部分跟夏榆所说的差不多。
“退出赛艇队只是因为手头的项目太多了,比赛跟一个重要项目的汇报时间冲突,所以提前退队了。”江云宪解释。
“不是受他们影响。”
“你在国外过得好吗?”
这是骆星第一次问。
电视机里,赛艇比赛已经结束,镜头拉远,沿着宽阔碧绿的湖面延伸出去。
屏幕外,他们面对面,江云宪忽而错开了视线,“不是很好。”
“某些时候很想回来。”
*
卧室窗帘遮挡住了皎洁月光,室内无比安静,加湿器发出细微的喷雾声。
骆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脑子里还响着江云宪的声音。
他说他过得不是很好。
说他某些时候,很想回来。
这些都跟骆星曾经想象中的不一样,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她以为他离开洛京,只会觉得自由。
应该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怎么会留恋呢。
又有什么值得他怀念。
想太多的后果是失眠,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起床,只能对着镜子涂遮瑕。
因为临近年关,工作室开始策划年底的各种活动,工作又渐渐多起来,跟元绉的合作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中。
李似宜某天突然把翠湖的钥匙还给骆星,打算回自己家住。
“姚文初的事彻底解决了?”骆星问。
“解决了。”李似宜脸上浮现一抹怪笑,笑得挺瘆人的。
骆星一看就知道有猫腻:“说吧,用的什么招?”
“简单粗暴地花钱雇了个演员,去他公司闹,说他抛妻弃子,撒泼打滚的天天这么唱大戏……他那人好面子,现在面子里子都掉光了,对付损人就得用损招。”
“要是再来纠缠,还敢来我家门口蹲点,我有更损的,一定搅得他永无宁日。”李似宜握着拳头说。
说来也唏嘘,李似宜与姚文初谈恋爱这三年多,骆星见过男方数次,还有过周末一同露营的经历。浅浅接触下来,只觉得这人处事周全,除了生活细节上有点抠搜的小毛病,没看出别的问题。
没想到他后面出轨,还纠缠不休,干的都不是人事。
谈过这样一位,还谈了三年,现在恐怕要成为李似宜的案底了。
“能摆脱他就是好事,”骆星一针见血地问,“谁给你出的主意?”
“元绉。”
“怎么会是他?什么情况?”
“前几天我不是以工作室名义请他吃了顿饭吗,好死不死碰上姚文初,元绉当时冒充我现男友,帮我解围,后面姚文初的事他自然也知道了……”
骆星没想到还有这茬。
李似宜教训了姚文初,狠狠出了口恶气,心情不错,问起骆星今年过年的安排。
“我应该会回枝陵,不在洛京过年。”骆星说。
李似宜立刻道:“带上你家那位?”
骆星没想好,喟叹一声:“还是得看他自己的意思,看他忙不忙,有没有时间。”
一问,江云宪说有时间。
一副理所当然本就该跟着她回家的架势,完全没提回江家。
Nebula工作室腊月二十五开始放假,江云宪过了二十九才能脱身,两人时间上不统一。
骆星决定先收拾行李回枝陵,去外公和小姨面前探探口风。
年底金芙蓉艺术团接的活儿多,章连溪管着班子,跟着一起跑上跑下,自己倒是不怎么登台了,除非特别隆重的场次。
骆星刚回的前两天,章连溪早出晚归,找不到合适的谈天机会,骆星便先从章嵩这边下手。
下午陪章嵩去公园跟人下象棋,等太阳快落山,两人去菜市场逛逛,买点菜,再溜达着回去。
“上次你小舅妈介绍的那男的,你们还有在联系吗?”章嵩问。
“没有,我自己谈了个合适的。”
她语气这么笃定干脆,章嵩有点讶异。
“哪里人?多大了?”
“老家是述洲的,现在在洛京工作定居,跟我同一年的,是我读岩中时的同班同学,”骆星
说,“外公你其实见过他。”
这话一出,章嵩立刻想到一个人。
那时候章连溪刚离婚不久,带着骆星从洛京回到枝陵。小年夜,枝陵下了场大雪,他们在家包饺子,对面街上有个少年。
孤零零站在雪地里,形单影只的。
骆星和章连溪把人叫进了屋,章嵩给他盛了碗饺子,倒了点自家酿的酒。
那晚天很冷,屋内却暖和,炉子烧得旺。
“是他啊……”章嵩回忆着,“叫什么名儿我忘了。”
“江云宪。”骆星说,“天上的云,宝盖头,下面一个‘先’字的那个‘宪’。”
“宪法的宪嘛。”
“嗯。”骆星笑。
章嵩对江云宪印象不错,问:“他过年会来吗?”
“会,他忙完工作就来。”
“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
骆星是外行,对江云宪的工作没多过问,“最近好像在忙什么医疗软体机器人的开发。”
章嵩忽然拐弯,改了路线:“再去超市买点年货。”
当天夜里,章连溪找骆星聊天。
门窗紧闭,照旧能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静谧的夜里,街道上偶尔响起车轮碾过的动静。
房间像一个温暖的小匣子。
骆星钻上床,章连溪熄灭了手机屏。
她们许久没有一起睡过,躺在床上说话,“听你外公说,你谈对象了,是小宪。”
骆星下巴蹭了蹭被子,嗯了一声。
章连溪对江云宪印象一直不错,洛京那群小辈里,她最看好他。
但如果江云宪的身份从小辈转变为骆星的结婚对象,是章连溪不愿意看到的。
她总是容易想到她自身。
前车之鉴。
江云宪是洛京江家人,门第高,自己又是那样的身价,非她妄自菲薄,而是客观来讲,两人确实差距悬殊。
相爱可抵万难。
可爱情是最虚无的东西,它能维系多久,一旦激情退却,又还能走多远。
烈火燃烧过后,只余一地灰烬。
章连溪走过的老路,怎么放心骆星再走一遍,步她后尘。
她实在不看好他们。
“可是小姨,我喜欢他。”
黑暗的房间里,响起骆星轻轻的声音。
为了说服章连溪,脱口而出的话,却莫名引起自己心脏节拍乱掉。
“我想和他试试。”
这句是真心的。
章连溪闭着眼睛,一时没说话。骆星在被子里抓到她的手,凉凉的,给她捂着。
“我要是不同意,是不是就成棒打鸳鸯的恶人了。”章连溪叹气,“先把他带回来看看再说吧。”
“你们以前……”
骆星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们以前真没早恋。”
怎么一个两个都怀疑这个。
*
江云宪到枝陵,已经是凌晨两点。
他到地方先给骆星发了条消息,酒店底下停车场低矮阴冷,泛着潮湿和灰尘的味道,电梯轿厢下行,缓缓降落至负一楼,停在他面前。
骆星的电话打了进来。
江云宪接起:“怎么还没睡?”
“睡了,没睡熟,听见消息提示音就醒了。”骆星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丝困意,“你现在在哪儿呢?”
“刚到酒店,先在酒店住一晚,太晚了,不好过去打扰,外公和小姨是不是都睡了?”
骆星从床上坐起,靠着枕头,“他们差不多十一点就睡了。”
屋里所有房间的灯都熄了。
不远处有烟花绽放,流光溢彩,随即凋零。
窗户被映亮了一瞬,又恢复黑暗。
骆星望着窗外层层起伏的屋脊轮廓,问:“你一个人开车来的吗?”
“嗯,处理完工作就直接开车过来了。”
“那你吃饭没有,饿不饿?”
电梯抵达楼层,叮地脆响,江云宪一时没说话,行李箱轮子轱辘碾过地板推向前。
骆星在他片刻的犹豫里问:“你想吃夜宵吗?我带你去。”
枝陵夜宵最出名的那一片叫桐台里。
木质结构的老式穿斗房,摆设陈旧。外边招牌上写的是茶馆,经营者是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每日来店里光临的顾客也是老人,一元钱泡碗茶,喝半天。
一天天过下去,茶馆入不敷出。
老人有个儿子,做过几年炊事兵,厨艺不错,从部队回来开夜宵店,生意红火。
夜宵和茶馆生意不冲突,儿子和老子各有各的营生,皆大欢喜。
骆星带着江云宪进店,挑了张靠近炭盆的四方桌。生锈的废弃铁锅里燃着环保炭,水波般的热意徐徐荡开。
“你想吃什么?”骆星问江云宪。
“都行,不熟悉这边,你帮我点。”
骆星找老板点完菜,回到碳盆前烤火。
长条的宽板凳,给人感觉只是旧,但不脏。她挨着江云宪坐下,摘了围巾,“这边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是夜宵店。一旦过了四点,就变成茶馆了。”
人一旦老了,觉少,醒得格外早。在家又空落落的,于是去茶馆喝茶,凌晨四点就有人上门,到了五六点,陆陆续续人便多起来。
江云宪自然地把她围巾接过来,握在手里,问:“大年三十也开门?”
路过的老板听见,笑呵呵答道:“就营业到今天,晚上回家做团圆饭了,初三再开张。”
骆星主动拿了两只粗瓷大碗,倒满茶,一杯递给江云宪:“你困吗?”
江云宪喝了口茶,说:“已经过了犯困的那个点,现在反倒没瞌睡。”
他指腹摩挲着粗粝的瓷碗,目光对上她眼睛:“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声音里带着点笑,有调侃意味:“态度太好了,让人受宠若惊。”
骆星:“……”
她安静两秒,说:“外公和小姨那边,我只说我们在交往,没说我们已经扯证了。”
江云宪点头,表示理解:“知道了,我不会说漏。”
又有客人推门进来,老灯泡晃荡两下,墙上影子浮动。
更多的人往碳盆边靠拢了,坐得拥挤,骆星离江云宪更近,肩膀擦着肩膀,他的声音就响在耳侧:
“你好像很容易愧疚。”
“有吗?”
骆星下意识想要否认。
“有。”
陪他来吃宵夜是一种典型的补偿行为。
江云宪淡淡总结陈词:“总是容易愧疚,又容易对别人心软,不要这样,会被利用的。”
“但对我心软可以。”
骆星微怔。
茶水中碎末沉沉浮浮,照见白净秀丽的一张脸,她嘀咕:“什么歪理。”
凌晨三点多,吃宵夜的人一桌接一桌地走了,老板开始收拾桌面残渣,雇工忙前忙后搞卫生。
老板走到骆星和江云宪桌前,问他们吃好没有。
骆星说吃好了,再坐坐。
老板说随便坐,顺带再给他们添了一壶新茶。
除了他们俩,门口那桌还有两个年轻人没走,旁边椅子上放着专业的摄影包。
吃完夜宵后一直在摆弄手里的相机。
骆星之前听章嵩说茶馆火过一阵,有外地人专门跑来拍他们老人家喝茶,还说不懂有啥子好拍的。
时间静悄悄溜走。
老板和店里的雇工前脚刚走,老板他爹后脚就来了,精神矍铄的老人穿着灰色袄子,点起蜂窝煤,把七八个装满水的铝壶架上去烧。
骆星不困,但有点累,恹恹地朝旁边靠过去,江云宪伸手揽了一下。
长凳很宽,她索性躺下去,枕着他膝盖上的围巾。
江云宪低头,垂眸看着她,交错的阴影落在她脸上。
她侧过脸,鼻梁埋进围巾堆叠的柔软褶皱里,沉沉闭着眼。
四点零八分,茶馆的第一位老人上门了。
渐渐,人多了起来。
天光未亮,一室暖灯。
有人喝茶,有人唠嗑,有人抽着旱烟发呆,有人一大早找搭子推牌九。
江云宪在逐渐鼎沸的人声里,抚了一下骆星发顶,温声问:“不会真睡着了吧?该走了。”
“你一晚上没回去,得在外公
起床前回家,不然就露馅了。”
他这句提醒了骆星。
骆星慢腾腾直起身子,起身往外走,跨出茶馆门槛就不想动了,朝灰蒙蒙将醒未醒的天色打了个哈欠。
江云宪在她面前蹲下,说:“上来。”
空气中弥漫着白色晨雾,路边的悬铃木和乌桕树静静伫立。
他背着她从树下走过,像在时间里跋山涉水,一晃走过许多年,从未分别过。
第43章 新年她就像一只白鸟在他眼中栖息
江云宪在酒店浅睡了两三个小时,约好了中午正式登门拜访。
骆星陪章嵩搬着椅子坐在大门口,边晒太阳,边剥豆荚。
远远看见长街那头驶来一辆眼熟的黑色路虎,停靠在路边车位上。江云宪下了车,绕到后备箱,拎出烟酒茶叶和各种礼品。
骆星放下豆荚,拍了拍手上碎屑。
在骆星站起来的时候,章嵩眼睛也跟着往对面去了,扶正鼻梁上的老花镜。
“你东西也带太多了。”骆星从江云宪手里接过一部分,沉甸甸的分量。
江云宪笑笑:“都带上不容易出错。”
他迎上章嵩的目光,叫了声外公,问:“我们以前见过,您记得我吗?”
章嵩连连点头,打量着他:“有印象,你模样没怎么变,跟以前差不多。”
章连溪在厨房张罗午饭,听见动静探出身,与江云宪相互打了个招呼,又回了灶台前。
江云宪帮着把豆荚剥完,加入晒太阳队伍。
骆星正面冲着太阳,仰头闭着眼,有橙红色的光斑在视网膜上跳跃,她耳朵听着抽油烟机轰轰的声音,跟江云宪提了个醒:“小姨不太赞同我俩的事。”
江云宪看着她在阳光下白得几近透明的颈侧肌肤,“不赞同的理由是什么,我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骆星背过身,睁开眼,面前一片斑斓,江云宪的脸过几秒才在视野里重新变得清晰。
“她大概觉得我们没那么合适。”
“要怎样才算合适?”江云宪问。
“差不多的家世,差不多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
“这是世俗意义上的合适,但也无法保证这样的婚姻就一定是正确的,长久的。”
“所以啊……”骆星说,“是个难题嘛。”
“你信我吗?”江云宪问。
骆星闻言诧异抬头看向他,江云宪神色疏淡,但不似玩笑:“我其实还挺擅长解决难题的。”
“星星,吃饭了!来厨房端菜——”
两人对话,被章连溪声音打断。
饭桌上,还算融洽,章连溪挂着笑容,让江云宪当在自己家,别客气,多吃菜。章嵩给他们倒酒,骆星和江云宪陪了一杯,章连溪摆手,喝杯里的热饮。
骆星带对象回家的事,不知怎么,也没谁大肆宣扬,但就是街坊邻里都知道了。
饭后消食,出来转悠,便都要转悠到章家来,目光下意识搜索,往里瞅瞅。
江云宪在替家里修些零碎物件,章嵩用了十几个夏天的老风扇,仍盖在防尘布下,舍不得弃。
电视机遥控器换了新电池,照旧时灵时不灵。
发出滋滋雪花噪音的收音机,只有暴力锤两下过后,才能正常运转,接收频道。
江云宪面前的活儿一大堆,好在家里工具配备齐全,他脱了身上大衣,坐在木板凳上,曲着两条长腿,有条不紊一样样检修。
骆星蹲旁边看着,偶尔递个扳手螺帽。
他看也不看,伸手接过,五指修长有力,手上动作游刃有余。
江云宪干活时没什么多余的话,沉默安静,垂着颈,微弓着背,薄毛衣下透出脊骨的形状。在日光下,整个人镀上一层模糊温暖的光晕。
偶尔骆星问两句,他就回答。
串门的邻居在门口围观,叽叽喳喳唠嗑,他也没多大反应,专注干自己的事。
章嵩倒是挺高兴,肉眼看得出他心情不错,一贯严肃的脸上带着笑意。
江云宪效率高,把几样东西修好没费太久功夫。
骆星带他去里面洗手,帮忙摁了两泵洗手液。
他伸手接,仔细搓着手心手背和指缝,温水慢慢将绵密的白色泡沫冲洗干净。
骆星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在集谷车站,暴雨夜汽车晚点,车站内的人群像沙丁鱼罐头挤得密不透风,潮湿炎热的高温环境让人窒息。
当时他替小卖部老板修风扇,换来她在店内休息的机会。
风扇,雪糕,板凳。
多年以后骆星仍记得那种从密集人群中挣脱出来的放松与解脱感。
下午章连溪要出门一趟,去枝陵底下的一个小村落,问骆星和江云宪要不要一道去逛逛。
两人说好。
章连溪提了两箱牛奶和水果上车,对江云宪说:“你喝酒了,别开车,坐我的车去。”
车子载着三人,出了城,一路沿着主干道驶进斑驳的树影里。
柏油路慢慢变成水泥路,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弯弯曲曲的颠簸的土路。
两岸的山坡、田埂、树林、池塘、村庄,依次出现在车窗外,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是去眉眉家的路吗?”骆星问。
“对。”
金芙蓉艺术团里有对特殊的姐妹,姐姐十九岁,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学东西很快,除了不爱读书。妹妹九岁,在乡村小学读书,周末和寒暑假就黏着姐姐,常待在金芙蓉里。
章连溪平常对她们姐妹多有关照。
车停在一丛山胡椒旁,前方路窄,开不进去。
三人拎着东西下车,沿着田垄旁的小径,往上走了两三百米,看见一座灰色的水泥平房。
远看还好,走近了才发现水泥外墙剥落严重,木窗框腐朽,铁杆上锈迹斑斑。
只有大门上贴着的“福”字,是崭新的。
两个女孩在堂屋玩,透过窗口看见走在前头的章连溪,忙不迭跑出来迎接。
大的叫眉眉,圆脸女孩,眉毛生得有几分英气。
小的叫枇杷,据说是因为喜欢吃枇杷才有了这么个小名,瘦瘦小小。
枇杷性格活泼,对客人特别热情,自告奋勇牵着骆星去山上摘花。
江云宪跟在她们后面。
枇杷见过骆星,江云宪于她而言却完全是个生面孔。她压不住心里的好奇,走几步便悄悄回头,自以为很隐秘地偷看。
“星星姐姐,后面那个哥哥是你的男朋友吗?”
“嗯哼。”
“偷偷告诉你,我觉得他长得好帅。”
“是吗,我也觉得。”骆星朝枇杷眨眨眼,同样一本正经回答,两人像分享了秘密,相视哈哈大笑。
折了几支腊梅回家,枇杷忙着去找饮料瓶子插花,江云宪趁机问骆星:“刚路上说我什么了?”
“都是好话。”
江云宪笑了笑,不知信没信。
“她家父母呢?”
“带着最小的弟弟在南边沿海城市打工,已经三年没回来了。”骆星说,“枇杷都是眉眉在管。”
“小姨私下给了眉眉一笔补贴,她们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又聊到章连溪资助的西南边陲山区的女童,骆星三年前跟着去过那边一次,手机里还存了些照片。
她给江云宪看。
不断左划,意外划到一张自拍,她跟几个小孩的自拍。
小孩个个脸颊红扑扑,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笑,围绕着她,她在中间也比了个耶,露出洁白的牙齿。
江云宪曾经在某个微博账号上见过这张图,点过保存。
也关注了这个账号,但对方动态很少,经常隔很久才上线。
“这是什么时候?”他明知故问。
骆星想了想:“……大概三年前。”
“什么时候再去,叫上我。”他看上去很感兴趣。
骆星点了点头:“好。”
从村里回城,已经是傍晚。过年没什么事,净张罗着吃。晚上还有一顿团圆饭,依旧是中午的四个人。
这次换章嵩主厨,江云宪打下手,也做了两道菜。
菜都端上了桌,动筷之前,把鞭炮挂在树下的竹竿上,江云宪拨了下金属打火机,蓝色火苗点燃引线。
骆星捂住耳朵站在屋檐下,看他飞快转身朝自己跑来,身后炮竹碎屑炸得漫天乱飞,白色硝烟弥漫。
长街上,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一顿团圆饭吃完,耳边就没安静过。
电视机里开始放春晚,熟悉的主持人和开场白。
章连溪冲沙发上的骆星招招手,把人叫到房间:“眉眉刚打电话给我,说小宪给枇杷留了个大红包,钱太多了,把她吓一跳,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只好来问问我。”
骆星听完又冲沙发上的江云宪招招手,把人叫过来。
“你给枇杷红包了吗?”
“过年给小孩红包不是应该的吗。”
“太多了她不敢收。”
“让她收着吧,我们也收了她的花。”
江云宪抬了抬视线,盖着碎花棉布的茶几上摆着窄口宽肚的陶瓷花瓶,里面插了几支开得正好的腊梅。
陪章嵩看了两小时电视,他先撑不住了,要睡觉。章连溪也回了自己房间,说守岁是年轻人的事。
客厅只剩下骆星跟江云宪。
骆星捧着巴掌大的暖手宝,有些意动,眼睛亮晶晶地问:“要不要去压马路?”
夜里风大,风中充斥着炮竹硝烟的气味。
天幕时不时被烟花点亮,像生火的灶台里不断噼里啪啦爆出火星。
他们沿着马路往前走,一直走到步行街路段,人渐渐多起来。
两侧商铺大多都关门了,两家便利店和KFC仍在营业。电影院也开着,门口聚集的都是年轻人,其中有不少情侣。
他们溜达进去,自然而然地跟风买了场贺岁档电影票。
没提前预定,只剩下边边角角的座位。
挑在最后一排的犄角旮旯,朝上走,跨过许多排阶梯,终于到了。
7号观影厅是个大厅,源源不断的观众进来,像石子填满河滩。
江云宪把手里的爆米花桶递给骆星,电影开始了,旁边响起她窸窣咀嚼的细微声响,跟小动物进食一样。
爆米花的甜腻味道在空气里扩散,讨厌吃甜食的江云宪竟不觉得讨厌。
这场电影是个别出心裁的科幻爱情故事。
有人在屏幕里相爱,跨越大雪覆盖的漫长国境线,苦苦等待。
有人在屏幕外踟蹰徘徊。
他转过头,她就像一只白鸟在他眼中栖息。
“阿星。”
她闻声侧头,视线从荧屏上移开,转而对上他眼睛。
手机屏幕上时间跳转。
零点到了。
“新年快乐。”他说,“又是新的一年。”
我依然爱你。
第44章 幸运“我算一个吗?”
整个春节,江云宪在枝陵逗留了一星期,预计初五启程回洛京,骆星准备跟他一起出发。
动身前一天,意外得知曾经的班主任邢燕结婚的消息。
骆星跟章连溪聊起这桩事,章连溪说:“上个月在菜市场碰到邢老师,她还问起你呢。”
骆星是高二下学期回枝陵的,半路转进十八中就读,当时的班主任邢燕对她这个插班生格外关照,关心她成绩,找她谈心,给过她非常多支持和鼓励。
骆星对邢燕很感激。
那年邢燕不到二十九,终身大事没解决,不肯随随便便将就,转眼四十,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因为这事,冷寂了许久的班级群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当年班上某个非常擅长活跃气氛的男同学在群里转发了一份电子请柬,众人纷纷开始列队送祝福。
邢燕出来冒泡:“谢谢同学们。”
骆星点开请柬,举行婚礼的日子正好是初五,明天。
她和江云宪原本计划上午走,现在可能要改道去喝个喜酒。她问江云宪:“会不会耽误你时间?”
江云宪无所谓地说:“耽搁不了多久。”
又问:“能带家属吗?”
骆星:“应该能?”
群里都在说欢迎带家属呢,十年过去,班上也有部分同学已经成家了,结婚早的都生二胎了。
“但你……”
“只能假扮男朋友,”江云宪闭目养神,靠着椅背晒太阳,声音懒懒的,“没名分的,我知道,不会露馅。”
枝陵就这么大,宴席上要传出去点什么,章连溪隔天就知道了。
骆星瞥向江云宪的左手无名指,空荡荡,在枝陵这几天让他暂时把戒指取了。
骆星剥了颗松子,哄人。
等他吃了,又从零食盆里抓了大把,一颗颗剥开,水滴形状米白小巧的坚果,带着点油脂香。
“别剥了,指甲不疼么?”
她眯着眼睛笑,故意说:“可我自己想吃啊。”
江云宪接过那把松子,认命地剥一颗,递一颗,“那位老师办婚礼的地址在哪?”
“御松酒店。”
*
大年初五,万事皆宜。
大晴天,世界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驱散了冬日的萧索寒冷。
骆星还在路上,就见班级群里消息震个不停,众人相互问到了没有,到哪儿了。
导航发出提示音,前方路口左拐。
江云宪缓缓转着方向盘,将车开进御松酒店地下停车场,把车停在电梯口旁边的车位上。
电梯上行。
轿厢镜面映出两人的身影,骆星表情略严肃,无意识地抿着唇。
“紧张?”江云宪垂眼看她。
她抓了下江云宪的手,“还真有点。”
只是借力打气般的虚虚一握,正欲松开,江云宪反手扣住,牵紧了。
电梯门开了。
前方宴会厅门口摆着两张巨幅迎宾海报,邢燕喜气洋洋的笑脸出现在上面,多年不见,让骆星觉得有点恍惚。
随了礼,在大厅里随意找座位坐下。
骆星用江云宪的手机玩小游戏,她菜,自己的账号当天可玩次数已经用完,又不愿意看广告。
屏幕上有消息弹出来。
看备注,是武仲。
“有人找你。”骆星说。
江云宪切屏扫了眼,一键设置消息免打扰,把手机给她:“接着玩。”
宴会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三五成群的往里走,遇到相熟的,唠嗑两句:“早知道车位这么难找,就该早点来,兜两圈才停好。”
“我看你换新车了,最近发达了?”
“发达个屁,老婆吵着要换,也就付了个首付。”
“你看见没,电梯口附近那辆路虎黑骑士,那车咱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是不是暨杰的,咱们班不属他混得最好吗,家里开公司的……”
“不像啊,那车牌照是洛京的。”
……
骆星手指戳着屏幕,游戏进度条提示90%,终于快通关了。
“哈喽,”有道声音试探着问,“你是骆星吗?”
骆星回头,看见一张有几分眼熟的面孔,记得对方应该是曾经班上的一个同学,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名字。
只好点头示意。
女人放下包包,顺势坐下:“真的是你呀,没想到你也会来,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呢。”
“你现在在哪儿发展呢?”
“洛京。”
“大城市啊,机会多。”对方感慨。
这桌坐满,e人占一大半,聊近况,侃大山。
有人把目光投向江云宪,“这位当年是我们班的吗,长这么帅,我不可能没印象啊。”
骆星不得不站出来认领:“我对象。”
江云宪旁边大腹便便的男人自来熟地问:“兄弟,在哪高就?”
“洛京。”
“我有个表弟也在洛京,毕业就进大厂了,一个月好几万……你是干哪一行的?”
“科技公司上班。”
“干技术的吗?”对方锲而不舍地追问。
江云宪模棱两可嗯了声,拨了下转盘,给骆星夹了一筷子餐前小食。
骆星把碟子里的抹茶小点心吃了,又等了等,终于等到司仪上台主持。
室内亮着星空顶,散发着浅蓝色光晕,配合婚礼蓝白色主调。四周被鲜花装点环绕,新娘从婚礼T台的一端缓缓入场。
邢燕教书十几年,现场学生来了不少,不知谁嚎了一嗓子:“邢老师,你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
惹来一片大笑。
结婚当天,新郎新娘太忙。骆星吃完喜酒,给邢燕发了条消息,祝她新婚快乐,正打算跟江云宪走。
“骆星。”
忽然听到邢燕叫她。
邢燕换掉婚纱,穿着一身酒红缎面旗袍,拉她到一旁说话:“上次遇见你小姨,她说你在洛京工作,好久没见你了,你过得还好吗?”
骆星点头说好,低头的一瞬,眼眶莫名发酸。
“那就好,我老是担心你,你那时候突然转来班上,干什么都一个人,独来独往,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整天心事重重的……”
骆星抿出点笑容:“让您担心了。”
邢燕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头:“以后好好的啊。”
骆星伸手回拥,认真应声:“您也是,祝您新婚快乐,万事顺心。”
“你呢,找对象了吗?”邢燕突然笑问。
骆星回头,隔空指了指不远处的江云宪。
他靠在窗前等她,姿态闲散,挺阔的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颀长。
人群里很容易一眼注意到他。
“眼光不错。”邢燕说。
车子离开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骆星放下车窗,享受和煦的午时风,微眯着眼睛看一丛丛掠过的白色矮山茶。
“感觉自己很幸运。”
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江云宪手指搭在方向盘上,静静等待她说下文。
“这些年来,一直有遇到很好的人。”
“邢老师,似宜,还有很多……”
江云宪瞥了眼她被日光浸染的脸,问:“我能算一个吗?”
骆星手肘枕着车窗边沿,转头看他,被风吹乱的长发像旷野上自由生长的藤蔓。
她忽而笑了:“算。”
*
放完年假,工作室开工,新年新气象,骆星跟李似宜给每个员工准备了红包和小礼物。
与元绉的合作初见成效,直播的效果也不错。
三月底,洛京有一场国际文创展,Nebula工作室受邀参展,需要提前准备产品图册和宣传物料,拟定商务对接与合作方案。
骆星又开始忙了起来。
下午和助理小谷去场馆布置第二天要用的展台,忙到天黑才收工,顺带去附近商场吃晚饭。
在餐馆等位时接到章连溪的电话。
没别的事,只是闲聊,问吃饭没有,工作忙不忙一类的琐事。
也不可避免地聊到江云宪。
从过完年到现在,骆星不清楚江云宪做了什么,这中间她与章连溪数次通话,能逐渐感觉出章连溪语气的转变。
虽然没有立即赞同,但那种不看好、不支持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
跟小谷吃完饭,骆星等江云宪来接,她自己的车开去4S店保养了,这两天靠江云宪承担司机一职,负责接送。
霓虹闪烁的路口,小谷的网约车先到了,“Alien,我先走了哟。”
骆星说:“打车费找我报销。”
小谷笑着挥挥手:“谢谢老板。”
网约车起步,没走多远,被堵在车流中,小谷无聊地望着车子右侧的后视镜。
小小的镜面世界里,连成串的车灯像一个个虚浮的红色光点,路口的骆星站在那些光点连成的水平线之外。
一辆黑色SUV停在她面前,副驾驶的车门自动打开。
骆星快速上了车。
关上车门,旁人难以再窥见一星半点。
关于骆星结婚的消息,工作室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私下对二老板的另一半有诸多猜测。或近或远地看过几眼,叫人浮想联翩,对他们的爱情故事构建出许多版本。
早上,也是这辆车送骆星到工作室楼下。
她抱着围巾、包包和一堆产品图册从车里钻出来,粉黛未施,蓬松的低马尾垂在脑后,仰脸与车里的人道别。
驾驶座上伸出一只男人的手,慢条斯理地,替她翻了下大衣衣领。
第45章 针脚你低头翻开衣角就能看见,它缝在……
三月底,洛京的气温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跌宕起伏。
晴天不再,换来连绵的阴雨。
江云宪这次出差,要去小半个月。
这阵子骆星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他突然离开,顿觉家里房子变得更加空荡了。
两人异地,江云宪每天会有电话或消息,有点报备行程的意思。
骆星有时在工作,回消息不及时,也可能漏掉。
好在江云宪锲而不舍,会接着往下发。
有过一两次之后,骆星心虚地把【江】置顶,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发生。
国际文创展于3月30号开始,持续了四天。
骆星和李似宜从参加文创产业投资峰会和设计论坛,到直播带货,忙得脚不沾地。
闭幕日当天卖完最后一批限时折扣商品,拆掉展台,又已经是晚上。
骆星坐在车上闭眼小憩,等着还在馆内积极结交人脉的李似宜。
手机响,骆星只瞥到江云宪名字和头像。
摁下接通之后,才迟钝地发觉这次不是语音,是视频。
屏幕上出现了江云宪的脸,和他身后的酒店房间,落地窗上有一线模糊辽阔的江景,白色渡海小轮驶过苍茫水面。
骆星这边却很暗。
江云宪凑近了一点,辨认:“阿星,你在车里吗?”
“嗯。”
“活动还没结束?”
“已经弄完了,还算顺利,似宜遇到认识的朋友,多聊了几句。我等下就回家了。”
骆星打开车内阅读灯,米黄色光晕从头顶散开,镜头里明亮了许多,夜晚的黑暗被驱散。
她脸上落下一层薄纱似的光影,靠着头枕,歪了歪脑袋问江云宪:
“你哪天回?”
“4月7号。”
“白天吗?”
“落地恐怕要到晚上了。”江云宪查了下航班信息,确认道,“晚上8:50到洛京。”
骆星说:“那我们碰不到了。”
“我约了人去造纸厂看看,7号上午出发。”
江云宪蓦然安静了两秒,才问:“要多久?”
骆星想了想:“两天吧,当天去当天回行程太赶了,我估计会选择8号回。”
“8号我去接你。”江云宪说。
“不麻烦吗?”她故意跟他假客气。
他笑了笑:“不麻烦,应该的。”
*
目前Nebula工作室主推的两款手账本,采用的都是100g的护眼无酸纸,纸张偏厚实。骆星和设计师阿猫一直想要做一款新的日程本,一年365天每日一页的设计,从封面到内页设计,两人费了许多心思。
目前还未解决的难题是纸张,继续采用100g无酸纸做出来的效果不理想,本子太厚重,像块板砖。
试了其他克数更轻的纸张,多多少少有渗墨现象。
骆星目前的要求是纸质轻薄,却不易渗透,能够承受钢
笔书写和水彩画画,还要显色度好,且护眼。
李似宜听完要晕倒了:“你要求好高!我上哪给你找去!”
倒是有几种进口纸张符合要求,但因为某国核污水排放等一系列问题,存在各种隐患,Nebula工作室便不打算考虑。
在这次文化展上,得到一次新的合作契机。
工作室跟春桦纸品搭上线,这家企业才创办半年,走独家研发纸张的路子,推出的橄春纸完美符合骆星的要求。
除了价格贵一点。
骆星决定亲自跑一趟春桦纸品,去他家的造纸工厂看看。
4月7日,骆星起了个大早。
外头是个阴天。
她推着昨晚收拾好的行李出门,给江云宪发了条消息,出发去高铁站。
助理小谷比她先到十分钟,两人简单吃完早餐,上了高铁。
春桦的造纸厂建在乌梁镇。
镇上只有火车站,没通高铁,只能先抵达周边城市,再坐两小时大巴到镇上。
春桦的副总姓黎,是个四十来岁的女性,负责接待她们。骆星和小谷换上工作服,跟着黎副总进了厂房。
纸浆车间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木质纤维的味道,混合在化学试剂中。
机器运转的轰鸣片刻不停,持续响在耳边。
工人们在备料、制浆、抄纸、干燥……
参观完,骆星换回原来的衣服,带了些样品纸张走。
黎副总在附近的酒家招待她们吃晚饭。
饭桌上说到乌梁镇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黎副总问:“你们以前来过乌梁吗?”
骆星说是第一次来,“之前倒是去过隔壁的茂市。”
“那边离述洲挺近的。”
Nebula工作室创办的第一年,骆星和李似宜去茂市,也是谈一场合作。
谈完准备返程,骆星打开手机地图,意外发现这边离述洲很近,搭火车过去只有两站。
“似宜,我们去述洲看看吧?”骆星突然说。
李似宜不明所以,还是陪着她跑了一趟,实在不明白这座平平无奇的北方小城有什么可看。
连个像样点的景点都找不出。
她们漫无目的,走街串巷。
树影在夕阳里重叠。
车铃叮铃作响。
逛累了停下来,买了两根雪糕,站在天桥上,看桥下的车流、行人。
附近一所中学放学了,突然涌出许多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背着书包。
人来人往。
骆星靠着栏杆远眺,仿佛看到一道多年前的身影,孤独地穿行在人群中。
李似宜扔了雪糕签子,实在纳闷:“你来这儿到底干嘛的?不会是被网上旅游攻略骗来的吧?”
骆星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我有个朋友,是述洲的,我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什么朋友啊?”
“高中同学。”
“什么情况!男生还是女生,快说快说!”
“就是普通同学,普通朋友呀。”
他们都长大了,往前走了。
这几年骆星很少想起江云宪,但只要她不经意间陷入回忆,他就站在她的记忆里。
他的存在很特别。
像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旧衣上,一行浅浅的针脚,平常难以察觉,却始终保留着一线游丝般的痕迹。
你低头翻开衣角就能看见,它缝在青春里。
*
告别黎副总,吃完饭回落脚的酒店,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骆星进门刚放下包,接到江云宪的电话,他回洛京了。
骆星摘了帽子和围巾,用肩膀夹着手机,听见他问:“你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吗?”
骆星说顺利,明天就回。
边说边走到窗前,把酒店房间窗帘倏地拉上,幢幢万家灯火被隔绝在外,“你回家了吗?”
“还在机场。”
江云宪的声音沉淀在机场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身边的助理说了什么,他简单给了个回应。
“早点回去休息哦,今天晚上不用加班了吧?”骆星坐在窗帘边的椅子上问。
……
这次出差订的双床房,小谷背对着骆星,正收拾自己的行李,实则好奇地竖起耳朵听着。
很日常的对话,没想象中的黏糊劲儿。
但带着一两分旁人难以插足的亲昵。
骆星打完电话,小谷抱着衣服站起来:“Alien,你现在要用卫生间吗?”
骆星摆手示意不用,“你先去洗澡吧。”
她又跟李似宜通了电话,等洗澡护肤,熄灯睡觉,已经快接近午夜十二点。
骆星没有认床的毛病,但这一晚隐隐有失眠的迹象,闭着眼睛许久也没有酝酿出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小谷翻身嘀咕了两句模糊不清的梦话。
窗外的风雨声似乎渐渐变大了。
第二天起床,骆星被闹钟和小谷一同叫醒。两人洗漱完去楼下粉店,吃了碗当地的特色粉,退了房间,准备出发。
因为天气不好,下雨的缘故,两人回程途中不想三番两次地转车,买了直达洛京的火车票。
骆星上了火车就开始补觉。中途醒来跟小谷追了两集平板电脑里缓存的剧。
时间好像变得格外漫长。
她无聊地刷了刷新闻,天气预报APP弹出洛京市内强降雨的气象消息。
骆星扫了一眼,划掉消息,重新玩了局小游戏。
车厢里开着灯,外面天色灰暗,隔着被雨幕笼罩的车窗,田野、村落、山丘、城区都变得模糊,像画布上晕染的不规则色块。
骆星没胃口,只吃了个三明治。小谷去8号车厢的餐车吃午饭,发消息问,要不要带点什么食物回来。
骆星回了个“不用,谢谢”,又靠着随身携带的护颈枕,闭目养神。
她迷迷糊糊不知又睡了多久,忽地被惊醒。
列车车窗外,低空闪现一道紫色雷电,仿佛就在眼前。迟滞了几秒之后,轰隆隆炸响,震耳欲聋。
骆星从雷声中回神,转头看向旁边的位置。
是空的,小谷还没回来。
“小谷,你吃完午餐了吗?”
这条消息没能发送出去,旁边的小圆圈一直转着,手机显示没有信号。
电话也打不出去了。
又是一道惊雷,过道对面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受到惊吓,发出尖锐响亮的啼哭,一声接一声,怎么也哄不好。
车厢里的灯突然没有征兆地熄灭。
骆星心脏重重跳了一下,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昏暗,时间是正午,此刻确像永夜。
列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停下,滞留在雨中。
不安在人群中发酵,如同病毒迅速传播,车厢里瞬间乱了,许多声音在呼叫列车员。
有粗犷的嗓门大声骂娘,有尖细的声音抱怨火车怎么不走了,有孩童的哭声,有大人混杂在一起听不清的吵闹。
好像世界末日。
更多的人举起手机拍视频,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过道堵了,通行困难,卖货的小推车卡在中间,进退两难,推销员毫无办法。
在混沌嘈杂的黑暗中不知等了多久,外面雷声停了,天幕上聚集的滚滚乌云散开,视野明亮了几分。
但断水、断电的情况没有恢复,手机依旧没有网络和信号。
滂沱大雨仍未停止。
等过道上的人群疏散了些,能够自由通过了,骆星挎上随身包,打算去找小谷。
忽然间,一道道交叠重复的喇叭声响起,列车员正在通知各个车厢的乘客下车。
“前方铁路轨道遭遇泥石流冲击,列车暂时无法行进,请您带好您的贵重物品,有序下车,请勿拥挤……”
“列车暂时无法行进,请您带好您的贵重物品,有序下车,请勿拥挤……”
“请您带好您的贵重物品,有序下车,请勿拥挤……”
骆星迅速检查了一遍随身包里的各种证件和重要物品,顺着人群往外走。
列车员在出口处发放雨衣和雨伞,物资有限,最后只剩下黑色塑料袋。放眼望去,铁轨旁多了许多顶着黑色塑料袋往前走的人。
骆星在人群中张望,始终没有发现小谷的身影。
包里有把雨伞,她撑伞下了车,疾步往前走去。
不远处的山体隐匿在暴雨中,看不真切,像潜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冲众人张开血盆大口。
第46章 遇险是幻听,她根本没抬头
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的暴雨似乎有减小的趋势。
人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骆星低头看,路面积水已经没过鞋面,每一步都像在趟水过河。鞋子里浸满了水和泥沙,行进艰难。
前面的两个中年壮汉用布绳把行李捆在背上,直接脱了鞋,光脚走路。地面沙石硌脚,照样走得飞快。
骆星把吸满水的裤腿拧干,层层挽起来,露出一截小腿。
脚被泡发了,肿胀感明显,但不能停,得跟着前方的列车员继续赶路。
身边走过一个个或撑伞、或罩着塑料袋避雨的人,有的独行 ,有的拖家带口,搀扶着老人,抱着小孩。
众人脚步匆匆。
此时一个夹杂在其中,高高举着自拍杆的泡面头男人,分外惹人瞩目。
他架着手机,360°环绕录视频:
“家人们,我乘坐的K48X次列车停了,现在大家伙儿都下车赶路,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给你们看看这雨下得有多大,都快把铁轨淹了……”
“别录了!!!”
后面的列车员赶上来,拿着喇叭朝他吼:“赶紧走啊!这边随时有山体滑坡的危险!”
经过两间废弃的垃圾处理站,前方看到了村落的影子。
湍急的河水从桥下冲过,昏黄浑浊,扑向岸边积石,打起一层灰白的泡沫。
众人放缓速度过了桥,往村子里赶。
列车长先到,提前找到村委会沟通,对方有心无力。
村子里都是留守老人和孩童,家家户户物资有限,洪水进村,冲垮了部分房屋和电线杆,村里同样处于断水断电断网的状态,无法跟外面取得联系。
村长和列车长计划,把众人集中安顿在村头一个地势较高的大型储物仓库里,孕妇、带小孩车的乘客和年迈的老人,分成几批去村干部家里休息。
仓库内水泄不通,面前挤着密密麻麻的人。
空气稀薄,骆星有轻微的窒息感。
她正欲往门口走,隐约听见小谷的声音,不确定地回头。
“Alien!”小谷拨开前面的人群冲她挤过来,一身狼狈,脸上身上都是泥污。
骆星被她的模样惊了下,将人拉到面前。
小谷情绪激动,快要哭出来:“我被堵在餐车上,想回原来的车厢找你,但是被人群冲得越来越远,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骆星安慰她,“脸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骆星从包里找出湿纸巾,擦掉她唇边和眼角的泥,“受伤没有?”
小谷见到她,像找到了主心骨,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抽离,摇摇头:“脚扭了一下,没有大问题。”
两人找到靠窗的位置,席地而坐,清点了一下包里的物资。
一共也就两块黑巧,一盒曲奇,平时当零嘴吃的,外加骆星保温杯里剩下的半瓶水。
骆星看手机,已经接近下午五点半,手机剩余30%电量。
依旧没有信号。
透过生锈的窗框往外望,天色阴霾,灰白色水雾翻涌,一注水流从山体上倾泻而下,眼看着越变越大,水势磅礴。
天彻底黑了。
人群中的喧闹声也有了减弱的趋势,恐慌的情绪却在黑暗中更快地滋生,蔓延。
仓库门口传来动静,村长和列车长给众人送来了食物。
大号的铝汤锅里装着刚熬好的白米粥,里面混着青菜叶子。列车员组织大家排队盛粥,每人分到一勺。
从村民家中带来的碗筷也十分有限,不可能分到每个人手上,大部分人只能自己想办法,有的用塑料袋装着喝,有的用八宝粥的空罐头。
骆星手里有个保温杯能用,小谷则腾出了曲奇盒子,像个金属小碗,刚好能用。
热气腾腾的食物短暂抚慰人心,但那勺粥不顶饱。
两小时过去,胃里就空了。
夜里骆星听见小谷肚子咕噜咕噜响,一阵接一阵,她抬眼轻声问:“你是不是饿了?”
小谷说:“还能忍忍。”
骆星:“把曲奇吃了。”
小谷犹豫:“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呢,还是省着点吃。”
骆星看她面色寡白,嘴唇暗得发紫,扬手摸了摸她额头,好在没发烧。
“你先吃了垫垫,明天也许就能找到信号联系到外面,说不定救援队马上就到了。”
骆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深夜,人群彻底陷入安静,被疲倦席卷。
成串的雨点敲打着头顶的瓦片,没有停歇。
骆星听着雨声,和小谷靠在一起,一整夜没有真正进入睡眠,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仓库里有丁点动静,她就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时间是一点点熬过去的。
熬到天亮。
看着窗子外的天光逐渐驱散黑暗,仿佛也让人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是希望很快又被面前的现实扑灭。
早上和中午依旧是一大锅粥,人太多,村里能提供的粮食不够,米放得少了,粥越熬越稀。
中午有人跟分粥的列车员起了冲突,质问他为什么吃得越来越差,还有为什么列车长和列车员们不跟大家一起在仓库吃……
言辞激烈,怒火上头,差点要动手,被周围的人拦住了。
村长出来打圆场:“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没有好东西可以招待,见谅,见谅……”
“大家吃的都差不多,特殊时期,实在没办法。”
被骂的列车员哭了,摸干眼泪继续把锅里的粥分完。
将近24小时过去,事情没有迎来任何转机。
所有乘客仍旧被困在这里。
下午有几个青壮年自发聚集在一起,结伴而行,准备到外面探探情况,看能不能找到信号。
大半个村子陷在洪水中,雨几乎没停。
外出的那群人是三小时后回来的,天已经快黑了。他们走的时候是七个人,却只回来六个。
众人七嘴八舌,问什么情况。
其中带头的高个说他们路上遇到塌方,污水掩盖着看不清地面情况,看着平整,人一走上去,泥巴直接往下陷。
好在他们当中有人带了绳索工具,折腾一番总算把掉下去的人救上来了。
那兄弟受了伤,直接被送去了村长家。
听见人好歹捡回来一条命,众人心稍放宽,气氛没那么紧绷了。
同时也打消随随便便出去探路的心思。
骆星和小谷回到窗前位置,身后有个女孩紧跟着过来问:“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你们身上有带卫生巾吗?”
骆星包里有片平时备用的,没犹豫,拿给对方。
“但我只有这一片。”
“谢谢,谢谢。”女孩感激不已,她身后的男朋友也上前连连道谢。
女孩出去了一趟回来,这次骆星有注意到她,她们之间隔得不算远。她对骆星报之一笑,慢慢挪了过来。
这边太闷了。
没有多少可以打发时间的方式,聊天算一种。
“刚才谢谢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女孩说。
“没事。”
“我男朋友叫小付,我叫妍妍。”她朝骆星伸出手,手臂从袖口露出一截,皮肤上刺着荆棘文身。
骆星跟她简单握了下手。
小付过来,妍妍便黏到他身边去了。
小情侣的话题从校园八卦聊到某个明星绯闻,最后聊到要不要写遗书,“我们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呸呸呸!乌鸦嘴!”
骆星手搭着膝盖,思绪放空,偶尔会有一两句话蓦然钻入她耳中。
冷不丁听见妍妍问她:“姐姐,你谈男朋友了吗?”
骆星淡淡答:“我结婚了。”
“啊?”对面一脸震惊,“你看上去好年轻,像在校大学生。”
“本来还想介绍我哥给你认识呢。”
萍水相逢,认识不到五分钟,这话有点冒昧了,骆星没再接话。
她往小谷那侧靠了靠,按了下手机屏幕,没反应,早就自动关机了。
昨晚还有人点灯,开手电筒照明。
为了省电,今晚没有光亮。
窸窸窣窣的动静,天南地北的方言,夹杂着。
骆星在一片灰蒙里,抱着膝盖,继续发呆,听着夜雨声。
“阿星。”
低沉微哑的男声。
是幻听,她根本
没抬头。
“阿星。”
不是幻听。
骆星猛地抬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风尘仆仆而来,出现在她眼前。
第47章 旧心事“往前走了十年,还是想回来找……
找到骆星的那一刻,江云宪心里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摘了身上的行李包,半蹲下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骆星怔怔望着他,思维混乱,一时忘记反应。江云宪又问了一遍,她才小弧度地抬了抬脚。
撂在地上的露营灯照亮这一隅,他借光检查她的伤口。
裤腿卷起,鞋袜脱掉以后,露出被水泡得褶皱发白的皮肤,脚后跟的位置被磨破了,渗出血丝,手背上也有两道茅草的割痕。
因为身体疲惫,环境恶劣,骆星先前反倒没觉得有多痛。
她当时问小谷有没有受伤,丝毫没提到自己。也不敢表露出害怕,不能泄气,佯装镇定,像吊着口气强撑。
江云宪一出现,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四肢百骸泛起酸痛。
她身体不由前倾,背脊弓起一条单薄的弧线,额头抵着江云宪的肩膀,闷声问:“你怎么来的?”
江云宪低头看了她一眼,从包里取出工具,帮她消毒上药,手上动作放轻:
“我找了老严,和救援队一起出发的。”
“没办法确定你们的具体位置,只能顺着大致方向摸索过来……旁边的村子遭灾严重,被困村民太多,救援队人手不够,先救近处的人。我和老严继续往南走,天黑才找过来。”
江云宪提到老严,骆星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陌生壮汉。
他是江云宪雇的帮手,拿着匕首,在削一个木头短桩,抬眼冲骆星打了个招呼,骆星回了个笑脸。
“小谷摔了一跤,把脚扭了。”骆星跟江云宪说。
小谷闻言立即说自己没事,江云宪朝老严示意:“过来给她看看。”又对小谷说,“他是专业的。”
老严捏着小谷的脚踝检查完毕,说没什么问题,给贴了一副膏药。
江云宪和老严的到来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少人默默观察着,渐渐有人聚拢过来,打探情况,也有来问药的。
老严大致解释了几句,江云宪把多余的药分给了有需要的人。
“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见仓库对面还有间平房,能用吗?”江云宪问。仓库太挤了,连个生火取暖的地方也腾不出。
骆星摇头,她白天出去看过,里面堆满了杂物,进个人都困难。
“我去找列车员问问,你先休息。”江云宪把行李包垫在她身后,让她靠着,撕了片暖手贴塞进她冰凉的掌心,另外一片递给小谷。
“饿了可以先吃压缩饼干,包里有。”
江云宪通过列车员找到村长家,村长说平房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地盘,堆的都是废弃的生活物件。
江云宪托村长搭线,跟对方沟通,给了笔钱,换来自由使用平房和任意处置那堆杂物的权利。
他凭记忆画了张草图给列车长,是白天赶路的路线,标注了途中遇到的几处滑坡和塌方的大致位置。
也跟他们说清楚了外面的情况,救援队已经在隔壁村庄,后续会有人手增援,他们一定会赶来的。
哪怕不能得知明确的救援时间,这个消息依旧大大安抚了人心,重新让人有了盼头。
老严办事效率极高,几趟工夫把平房腾出来,东西清空,顺带拆了张被白蚁啃噬的断腿斗柜,拿来当柴火烧。
小火堆冉冉升起,火苗映照着灰墙,橙黄的光亮驱散黑暗。
江云宪去叫骆星,她闭着眼但没睡,听见他靠拢的脚步,就睁开了眼睛。
掌心的暖手贴还散发着余温。
江云宪摸了摸她的手,从手背到指间,包裹着不漏过每一处,“对面生了火,我们去那儿。”
骆星站起来,叫上小谷往外走。
许多人盯着他们的背影。
近半小时内,雨又下大了,从仓库到平房几十米的距离,也不可避免地被打湿衣服。
几人围在火堆前烤干,热气蒸腾,小谷笑着说像修仙。
这两天骆星身上衣服就没彻底干过,打湿的布料被体温焐着,一片潮意。
到这一晚才烘干。
老严找村民买了口铁锅,架在火上,肉片和蔬菜下锅,煮起了热汤。
他的背包像个百宝箱,各种油盐调料也都有,变魔术一样往外拿。还有个新鲜的大橙子,率先拿给骆星:“老板娘先吃。”
江云宪径直接过来,剥了皮,再递给她。
老严看着啧了声,一副学到了的语气:“还是老板你更上道,难怪能找到漂亮老婆。”
把几人都逗笑了。
骆星给每人分了两瓣橘子,脸颊被火苗映得微红。
火焰和食物的香味吸引来了其他人,有大胆的直接上前问,老严把锅里剩下的肉和汤分了出去。
落在后面没分到的,心有不满,看见他身上结实的肌肉块头,到底没敢开口多说什么。
“姐姐……”
骆星看见妍妍和她男朋友小付站在门口朝她雀跃招手,她问怎么了。
“我们能来这边待着吗?”妍妍央求,“仓库太挤了,又冷,我大姨妈来了肚子疼,也想烤火。”
她嘴上问骆星,眼睛却看向屋内的两个男人,江云宪和老严。
江云宪踩断两根木杆,往火堆里添柴。老严受人雇佣,拿钱干活,万事听老板的,也不会随意搭腔。
还是骆星给了回应,见室内还有地方,无所谓地点头应了。
火堆里爆出星子,声音清脆,屋顶上雨点的动静变大了。蜿蜒的水痕顺着墙壁往下缓缓地淌,墙角滋生青苔,泥腥味四散。
雨中透着泛黄微光的小屋,像漂泊在汪洋大海中。
骆星被温暖催生出了睡意,靠着行李包打起了盹。
“我眯会儿。”她对江云宪说。
江云宪嗯了声,指尖有灰尘,虚拢着手指,用透着青筋的手背和腕骨在她面颊蹭了下。
骆星睡醒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男款的黑色冲锋衣,把脸往里埋了埋,鼻尖闻到一点江云宪身上清冽沉静的木质香。
柴火堆里依旧燃着火苗,周围已经余下一堆灰烬。
江云宪不在她旁边。
视线透过窗往外望,看见他和老严在屋檐下的身影。
老严从怀里摸出烟,敲出一根给江云宪:“我平常就抽这个,杂牌的,别嫌弃。”
江云宪伸手接了,脖颈微弯,凑到打火机前借火。一股粗糙的辛辣味扩散,尾调是苦的。
两人望着夜里的冷雨和阴沉沉的天幕,聊了聊明天的安排。
等聊完江云宪回头,发现骆星醒了。手指掸了下烟灰,碾灭烟头,等味道散了散,才往里走。
他坐回骆星身边,身上携着风雨的冷意,看了眼手表说:“你没睡多久,刚过十二点。”
骆星把冲锋衣还给他,让他穿上。
她嘴巴有点干,江云宪问:“渴不渴?”
“把这个喝了。”
递过来的是骆星自己的保温杯,她低头闻到一股药味,“这是什么?”
“预防感冒的。”江云宪说。
这对话让人莫名感到熟悉。
在南洋那晚,他们深夜冒雨回到平河泰州的民宿,他也给了她一盒药,说是预防感冒的冲剂。
可她隔天
还是发烧了。
回国后生了场病,住了几天院。
还有病房里那束无人认领,被护工扔掉的绿绣球。
一点一滴,十年过去,骆星讶异自己记得这么清晰。
“每次遇险,都是在大雨里。”骆星回忆后感慨。
“而且你都在。”
她本想继续开玩笑说一句缘分,却蓦然意识到,似乎并非凑巧,也并非缘分。
“你当初,本来是想登船去阜母岛的,是么?”
多年前的旧事重提,骆星竟觉得有一丝紧张,澄澈的眼睛望向江云宪。
“不是。”
他否认了。
骆星心脏被揉捏了一下,不待她反应,又听见江云宪说:“我没所谓去哪里,也没计划,当时告诉你说没有目的地,不是骗你的。”
“你留在平河泰州,我就在平河泰州。”
“你去集谷,我才去集谷。”
“我的行程本来就是跟着你变动的。”
“那对于我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假期,没什么意思的旅途,因为你在,我才觉得不算浪费时间。”
才觉得,那个夏天不算浪费。
它充斥着暴雨,却波光熠熠,存在于记忆里。
“为什么?”
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他们挨得很近,说话声音放低,被雨声掩盖,只有彼此能听清。
“因为喜欢你。”江云宪轻笑了一声,神色却无比认真,“从十年前就开始喜欢你。”
“没办法忘记你。”
“往前走了十年,还是想回来找你。”
是谁说,“人终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何止是物,人也一样。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想得到,想占有的念头那么强烈,密鳞一样裹实着不安分跳动的心脏。
*
这一晚骆星睡得还算好,酸胀水肿的小腿被人握在手里,一下一下揉着,均匀的力道,一丝不苟。
半梦半醒之际仿佛又听见那道声音,那些话。
她忘记了该如何回应,掌心攥得很紧,只是怔愣地望着那双眼睛。
天亮之后,雨停了。
云烟升腾,缭绕在山间。
江云宪和老严一早出去探查,中午才返回。昨天他们来的路已经被山体上滑落的大树阻隔,大量淤泥堵塞。救援队到了,正在清淤疏通。
把消息告诉列车长和众人之后,老严组织了乘客里的青壮年一起去帮忙。
江云宪把食物和防身工具留给骆星,走之前告诉她:“挖通那条路估计要六七个小时,天黑了我没回来也不要担心,把肚子填饱,好好休息,最迟今晚可以下山,明天我们就回家了,再坚持一下。”
骆星手指又无意识地掐着掌心,点头的样子有点乖:“知道了。”
江云宪垂眸看了她两眼,突然伸手抱她。
只一下,力道偏重,她像嵌进他怀里。
转瞬又松开,他拿着工具跟老严走了。
他们走后不到两个小时,半空中突然阵阵嗡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众人纷纷出来抬头张望,是直升机带着救援物资到了。成箱的矿泉水和粮食罐头投放到空地上,列车员组织大家按需领取。
骆星包里有物资,没去领。小谷拿了一瓶水和八宝粥回来,声音也放松下来,边吃东西边问骆星:“Alien,你回洛京之后打算干什么?”
骆星说:“休息。”
小谷试探着问:“能不能给我放假?”
骆星竖起一根手指:“一周。”
“万岁!”小谷欢呼雀跃。
“我俩都休一周假。”
“万万岁!”
两人相视一笑,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
傍晚天渐渐黑了,出去帮忙的乘客没有回来,也看不见救援队的影子。
因为江云宪提前交代过,骆星便也没那么心慌,啃了块压缩饼干,又和小谷分着吃完了肉罐头。
将近夜里八点,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道路疏通完毕,救援队到达K48X次列车乘客被困的村庄,大部队在救援队的组织下开始往山下转移。
人潮汹涌,有些乱,江云宪和老严分别护着骆星和小谷往下走。
许多盏头顶把山林照亮,大概因为所有人都迫切地想要下山,夜晚行进的速度反倒比想象中快。
救援队人员背着小孩,时不时提醒大家注意脚下安全。
一路坎坷颠簸,最后终于转移到安全地带。
路边等着许多辆救援车辆,还有医护人员。
老严的橙红色吉普停在角落里的一排杉树前,颜色格外惹眼。
等上了车,骆星才有种他们终于脱险了的真实感。
按照导航,车子缓缓开上路,驶出一段弯道后,渐渐地,越来越快,在夜里疾驰。
车窗外的山峦像掠过的风,被远远抛下。
到后半夜,经过服务区,司机轮换,江云宪换到驾驶座开车。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骆星,她歪着头,靠着车窗睡着了。
这一路,车开得格外平稳。
沿途的路灯形状像展开羽翼的鸟类,无数团光晕在夜里逐渐孵化出黎明。
凌晨四点,下高速,经过收费站。
他们安全抵达洛京。
骆星被困意缠绕,在一片昏暗中,听见江云宪叫她:“阿星,到家了。”
第48章 偿夙愿“你报仇雪恨,我夙愿得偿。”……
洗头泡澡,搓干净每一根头发丝上粘的泥,骆星做完所有清洁工作,手脚发虚地躺进温暖的被窝里。
这一觉直接睡了十几个小时。
从凌晨睡到晚上。
睡醒后人发懵,有种不知何年何月、身处何地的混沌感。
外面过道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江云宪端着水杯走到床边,柔软的床垫随之下陷。
骆星感受到他的气息和体温,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仰起头,干燥的唇被水杯边缘碰了一下。
她没说话,顺势张口。
就着江云宪的手喝完那杯润喉的蜂蜜水。
他老爱给她弄这种甜滋滋的东西,自己却不吃。
干黏的喉咙恢复了正常,她缩了缩被子底下的双腿,脚掌相对。
“我开灯了。”
骆星听见他说,下意识地眯眼,光线并不强烈,亮起的是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你睡了十五个小时。”江云宪放下水杯,又看了眼时间。
“睡饱没有?”
骆星攥着睡袍的绒质腰带,思绪还钝钝的,点头。
“饿了没有?”
点头。
“想出去吃,还是在家吃?”
这次思索几秒,回答:“出去吃。”
嘴上说着出去吃,人却犯懒没动弹,只有手上发出窸窣的动静。先是手背擦着江云宪的手背,薄薄的细腻温热的皮肤贴合。
然后状若无意,抓到他的手指。
修长的指骨,坚硬嶙峋,手背上的筋脉像支流,她用指尖慢慢探索。再往上一点,指腹磕到冰凉的金属质感的机械表盘。
江云宪没动,僵硬着,放任她发懵放空时一切无心的小动作。
半分钟后,他声音哑了:
“还出门吗?”
她果然立刻撒手,像脑袋探出窝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便缩回窝里。
神智彻底回笼,她看看门口,示意他出门左拐:“我要换衣服了。”
江云宪沉默片刻,抬手拢了拢她的睡袍领子,起身关上房门。
卧室连通衣帽间和化妆台,骆星开始挑衣服,打开窗探探晚间温度,感受不明显,又准备看天气预报,才想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手机已经充满电,重新开机之后,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涌入。
大部分来自李似宜:
“星星宝贝洛京下好大的雨,你和小谷今天几点到站?你老公忙吗,他忙的话我开车去接你。”
“火车上没信号吗,怎么不回消息?”
“喂喂喂,理理我!我好歹是大老板啊!你这个二老板怎么回事!”
“手机也打不通?”
“没出啥事吧?”
“别吓我。”
……
“OKOK,知道你没事就好。”
骆星赶紧给李似宜回了个电话,李似宜话好密,一顿输出加关心。
“抱歉哦,我太累,回家倒头就睡了。”骆星说。
“还好白天小谷先给了我消息,告诉我情况,不
然我真得急死!“李似宜说,“你这是睡到现在才醒?”
“嗯。”
“身体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现在很健康,活蹦乱跳。”
“接下来你好好休息吧。”
“嗯嗯,我现在要出去吃饭……”话到嘴边,私心篡改,“约会。”
“约会”这词从骆星嘴里蹦跶出来挺新鲜的,李似宜笑:“怎么你出去一趟开窍了?还是你们患难见真情了?要先婚后爱了?”
“他说他以前就喜欢我。”
很直白冷静的陈述。
李似宜作为旁观者比当事人激动一万倍:“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
“江云宪那种人,哪像是会随随便便跟人结婚的!”
“我也不是会随随便便跟人结婚的人。”
“……”
李似宜噎了噎,“那你俩真是天生一对喔。”
*
四十分钟过去,江云宪见卧室仍旧没动静,过来敲门。
骆星还在画眉。
上身微微前倾,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半张脸,持笔的手慢慢勾勒眉尾,像烟波江南里的柳梢。
江云宪倚着柜门,没开口催,只好整以暇望着,是河堤上悠闲踏青赏景的看客。
被注视着,骆星那双一向悬腕很稳的手,莫名虚软,有点抖。
她透过镜子,瞪向他:“别看我。”
江云宪继续盯了两秒,从善如流地应着:“好,不看你。”
“我影响你化妆吗?”
他语气有点无辜,掺杂着困惑。
“也……也不是。”
“老师在旁边看着,我解不出题目的,”骆星打了个不恰当的比方,“总之是差不多的情况。”
“理解吗?”
江云宪自然点头表示理解。
但行为叛逆。
坐在一侧的樱桃木温莎椅上,低头看手机,又抬头看两眼她,眼睛根本不听话。
被骆星发现,她未加思索,拿起搁在桌边的眼罩不由分说给他戴上。
江云宪丝毫没反抗。
头发被弄得有点乱,也没动。
他靠着椅背,身板挺得笔直,清隽眉眼被遮盖,突起的喉结滚了滚,线条清晰的下颌略抬起,脸仍固执地朝着她的方向,像稻田里被蒙住眼睛的稻草人。
眼前只剩下模糊的光晕,眼罩的缎面触感微凉,柔软轻盈。
视野受限后,耳朵捕捉着她发出的每一个动静。
骆星最后定完妆,涂上番茄红的丝绒唇釉,散开脑后的鲨鱼夹,梳理头发。
“阿星。”很刻意地出声,吸引她注意。
“嗯。”
“我看不见了。”
“我在弄头发了,马上哦。”
“手背痒,好像有虫子。”
骆星瞥了眼,没发现小虫子,但冷白肤色上确有一点红痕,“那你自己挠一挠呀,又没给你点穴。”
她觉得有点好笑,“你可以动。”
说着还是腾出手,轻轻在他皮肤上抓挠两下,“好了吗?”
这次江云宪没出声。
他安静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雪白的石膏雕像,耳朵和脖颈却泛起红色热潮。
很烫。
*
骆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收拾好可以出门了,江云宪却又临时收到工作消息,需要回房处理邮件。
等两人拖拖拉拉出门,已是深夜。
骆星提前吃了块蛋黄酥填肚子,上网刷了刷新闻,关于K48X列车遇险的报道不少,庆幸小姨和外公并不知道她去外地出差了,还在这趟列车上,否则也只是害他们白担心一场。
两人去一家港式茶餐厅吃完饭,出来望见一轮圆月,像面铜镜高悬于天空。
乌云已然散开,月色如水。
到后半程,骆星才察觉走的似乎不是回家的路。
车往郊外开。
最后停在菩提寺外。
门口古樟撑开参天巨伞,葳蕤枝桠沐浴在朗月光辉下,随风簌簌轻响,似有一种神性。
深夜到访古寺,石阶上有人迎接。
还是当年接待过章连溪的那位住持,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黄袍僧衣兜着满袖的檀香。
十年如流水,光阴仿佛停滞。
当年高压除尘罐爆炸一事发生后,章连溪带骆星来拜过,有次她求了平安符,其中一枚给了江云宪。
十年后,他们竟还有机会一起来。
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
寺庙中松柏葱郁,江云宪折了柏枝蘸水。
殿中点着几盏烛火,菩萨悲悯含笑。
骆星怔怔望着眼前人,他正在做当年章连溪替她做过的同样的事,扬手,抖一抖柏枝,点点水痕落在她的衣襟、发间。
人有所求,便生挂碍。
他想求她平安顺遂,少磨难,今生不入险境。
在列车遇险,她失去联系的每一分每一秒里,他祈祷过无数次,不信神佛的人也甘愿俯首低眉。
春夜寒冷,山中气温更低,后院一处偏房内烧着柴火。住持领他们过去,吃了一盏清茶。
骆星喜欢木头燃烧的味道,烤火时伸长手,乖乖并着双腿,憨态可掬似孩童。
她默默听江云宪与住持闲谈,言语间,两人像相识已久。
回程路上,她问起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菩提寺的。
他说三年前。
“我是三年前回国的。”
骆星若有所思,先前从网络渠道得知他回国后一手创建揽星,势不可挡,那会儿来拜佛,多半是为这个。
“求事业顺利、前程远大么?”她问。
江云宪手搭着方向盘,安静望她一眼,没立即出声,顿了顿,才否认:“不是。”
“我比较贪心,求的是更加难以得到的。”
“可我还是想要。”
车驶过转盘,途经一片葱郁茂盛的桃林,红枫美术馆标志性的鸽翼建筑格外瞩目,场馆外观像巨大的半边羽翅,在天空中下振翅欲飞。
骆星大学有段时间常和李似宜来这边写生,在红枫美术馆逛过许多次,对这一片很熟悉。周围的桃林,白沙堤,圆顶报刊亭,都记得清楚。
有一桩小小遗憾。
“美术馆东面有栋小楼,是挺有特色的陶艺馆,可惜不对外营业。”她在车上跟江云宪说起。
她与李似宜数次想去探险,只摸到门外,便被道道栏杆和铁门阻隔,只能透过缝隙,窥见一角。
院内荒凉,杂草丛生。
最近一次来,是去年,李似宜父母的生辰宴定在附近一家酒店,骆星站在半坡上俯瞰,那栋小楼像三个镂空的巨型水泥方块不规则叠放,堆积而成,硬核工业风。
庭院中有高大的榉树,枝枝蔓蔓,地上落叶却被扫得干净,一尘不染。
镶嵌在墙壁上的长形水族缸中,水波清澈。
一看就是有专人定时打理。
听李似宜母亲说,应该是这几年易主了,有新的人接手,重新修缮过,不知买来干什么用的,神秘得很,但说不定会开门营业呢。
骆星听得心痒痒,依旧在网上查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
私下关注了一堆洛京本地吃喝玩乐与探店的博主与,始终没等来小楼营业的消息。
它仍是私人地盘,闭门谢客,杜绝所有窥探。
车内安静,电台音乐声很小。
“你想去?”江云宪问。
骆星困惑地眨眨眼,问题是,这是想去就能去的吗?
黑色路虎突然在路口掉头,刚路过的红枫美术馆重新回到眼前,车拐进一条岔道,沿着桃林驶入灰墙下。
自动门缓缓朝两边打开。
骆星第一次进入这扇铁门内,近距离看院中的
榉树,粗壮的枝干上,是形状不规则的片片灰白色树皮。伸手去摸,粗糙的质感。
深邃长廊上,灯盏随脚步声逐一亮起。
闪烁着幽蓝色灯光的玻璃大门识别出主人面容,响起机械链条咬合的咔哒声,江云宪推开门,示意骆星进去。
中央区域的长形操作台上摆放着几台不同大小的拉胚机,修胚刀与刮片,还有各种制陶工具。
左侧是微型气窑、压泥机、工具消毒柜等一些设备,右侧是原料储存区,存放陶土和釉料。
空间纵深很长,往里走有一间釉料实验室,配料台上颜色丰富,里面设置有单独的喷釉工作间,可以减少粉尘扩散。
骆星目不暇接,震惊于这里有这么多的专业设备:“这些都是你在用吗?”
江云宪点了下头:“有空会过来看看。”
他当年在小厘山上过一段时间的陶艺课,培养出了点兴趣。在国外那几年,制陶是他休息放松的方式之一,心无旁骛玩陶泥,塑型,修胚,有时候一待一个通宵,清晨才从朋友的工作室离开。
两人乘电梯上二楼,迎面是一扇AR展墙,恒温恒湿的展柜里陈列着数不清的藏品。
其中有个架子比较特殊,看着随意,摆放也没那么规整。
上面都是些圆肚敞口瓶,大小和形状差不多。
数量众多,把架子和前面的桌面堆满了。
骆星觉得那些敞口瓶很眼熟,似曾相识。
“我能看看吗?”她问。
“你随意。”江云宪说,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骆星没发现。
她拿起瓶子端详,无论是质感还是外观,都略显粗糙,脑子里冒出个猜想:“这些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江云宪没否认。
骆星手指摸到瓶底,发现有凹凸不平的痕迹。她愕然将瓶身倒过来,发现底部刻了一颗很小的星星。
她在小厘山上陶艺课,每件作品底部都刻这个,星星相当于她的专属标记。
而她也终于记起,这个圆肚敞口瓶在哪儿见过。
她曾经做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拿去投壶玩,被羽毛箭击倒,在地上磕出了裂纹。
当时有人说扔了吧,抓起它毫不犹豫地丢进了黑色垃圾袋里。
“你……为什么……”
十年后的骆星,一时无言。
“后来我一直想赔你一个。”江云宪目光凝在她手上,“我赔给你好吗?”
她好像被浪潮淹没,她离他越近,便被卷入越深,快要溢满出来的、被隐藏后又被掀开的少年情愫,太汹涌竟让人心生怯意,“谁让你赔了。”
“我想赔。”
“那你应该落自己的款,为什么要刻星星呢?”
“我喜欢啊。”
一语双关,像在说什么情话,语气却很淡,“你不让吗?”
他唇边挂着点笑,还跟她好商好量的:“别这么霸道吧,阿星。”
骆星脸颊在烧,从刚才起便心跳如擂鼓,被那样的眼神望着,有点招架不住,只好转而问:“那我以后能来这里写生吗?”
“当然,这里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十年前的赔礼。”
他替她录入面容和指纹,“你也可以带朋友过来玩。”
“东西随便用。”
“三楼是茶室和休息区,有起居室和卧房,能直接住人,每周有保洁来打扫。”
“可我要是弄坏了东西怎么办?”她并非不识货,工作台上随随便便一个装釉料的小罐都要好几千。
“那正好。”江云宪说。
“正好什么?”她不解。
“你报仇雪恨,我夙愿得偿。”
第49章 乐队我可以投降吗?
“Jiang,你怎么还在?!”
玻璃门被推开,洋鬼子打了个酒嗝进来,酒精、香水与烟丝交织的味道随之扩散。
江云宪坐在环形长台前,眼也没抬,静音拉胚机飞速转动,陶泥流畅地在手下变换着形状。
灰眼睛的法国人已经习惯被无视,走过去喋喋不休地骚扰:“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的夜生活都结束了,你居然还在玩泥巴?!”
江云宪抬手指了下工作台对面。
柜台上有一排修胚刀,底下压着几张纸币。
灰眼睛绕过去拿起那些美钞,立马改口:“OK,你随便用,用到加州的雨季结束也没关系,我非常欢迎你这样的朋友。”
江云宪置若罔闻,垂眸看着已经成型的陶泥胚,等意识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又做了个圆肚敞口瓶。
这样的瓶子他已经做了许多个。
连外人也发现了端倪,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相同的瓶子?”
灰眼睛回头对着置物架指指点点,语气夸张:“你看这里、那里,全都是你的瓶子!一模一样的瓶子!”
“它有什么魔力吗?”
“难道拥有什么神秘的东方力量?”
江云宪嫌他吵,随口敷衍道:“能许愿。”
“Jiang,你可不能骗我。”
“供在佛前的许愿瓶,都是这个样子。”越说越离谱了。
还真有傻子信,“能送我一个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你也太贪心了,你已经有这么多了!难道想要许这么多的愿望吗?”
江云宪微愣,他其实没什么想要的。
上个月生日不知怎么被导师和实验室的同学知道了,被簇拥着吹蜡烛时,他大脑空白,好像没什么愿望与期待。
又或许,内心深处其实有那么一个。
想见她。
但又仅仅只是想见面吗,还是想要更多。
欲望无休无止,像投石听不见回音的深渊。
江云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也对着瓶子在心里许愿了,他也是傻子。
他起身摘掉溅了泥点的围裙,洗干净手,穿上外套离开,已经是清晨。
老街区的红陶瓦屋顶和灰泥外墙在雨雾中模糊,两侧的百叶窗里透出光晕,路上偶尔有行人匆匆经过。
江云宪抬了抬被雨点敲击的伞面,某个时刻,他会觉得路过的某个人有点像骆星。
于是不由顿住脚步。
再多看一眼便会发现,都不是她。
高二那年有次课间集合,操场上乌泱泱一大片人。
他没留神,站错了班级队伍。
骆星弓着腰鬼鬼祟祟跑过来,压低声音:“喂——江云宪——你站错队了……”
前方有巡视的学生会和教导主任,她拽着他的手,从队伍末端悄悄溜回自己班上。
她刚抓过冰镇汽水的手指凉凉的,卡着他手腕跳动的脉搏,好像也控制了他的心脏。
学生会清点人数之后,是冗长的校领导发言。
终于挨到队伍解散,熙熙攘攘的人涌向教学楼,楼梯间被堵得水泄不通。
她走在人群里,拆了颗甜话梅含嘴里,问他:“你今天怎么站到9班去了?”
“没留神。”他说。
当时心里想着一道题,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别的班。
“你都没发现你前面的男生不是咱们7班的吗?”
“……”
他真没注意。
她脸上写着大大的无语,“站你前面的一直都是韩响啊。”
班级队伍按照身高排,江云宪站在7班男生队末尾,经常排他前面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生,名字叫韩响,性格却文静。除了身高突出,平常没什么存在感。
“站他后面那么久,该不会压根没记住人家长相吧?”
“江云宪,我发现你是不是有点脸盲?”
她双手插兜里,慢悠悠地跟着大部队一步一步往楼梯上挪,轻飘飘瞥他,手搭在扶手上,忽然怼脸凑近:“该不会也没记住我长什么样子吧?”
清一色的校服,大差不差的发型。
好像都差不多。
但不是的,她一直很特别。
那天的日光从楼道窗口斜斜地打进来,一缕横在她身上,分割成明暗两部分。眼睛在光里,瞳色像一片澄净的湖。
湖水中倒映出他,也困住他。
怎么会没记住她的样子。
他从来都没忘记过。
*
一周后,骆星和李似宜把春桦纸品的合作谈下来,工作室推出的新手账本将采用春桦纸品旗下的橄春纸。
为表庆祝,骆星在周五下班后约李似宜吃饭,但李似宜支支吾吾。
“怎么了?”骆星问。
难得李似宜露出这么纠结的表情:“元绉约我去看乐队Live,我还没想好去不去。”
骆星
一语中的:“他是不是想追你?”
“好像是,但窗户纸还没捅破。”
“你想去吗?”
“不知道。”
“要不扔硬币?”
“数字1,代表去,花代表不去。”
就这么随意地决定了。
抛出硬币,是数字1。
李似宜补了个妆,整理衣服和发型,拿起包包走了。
骆星落单,犹豫晚上吃什么。江云宪提前给过她电话,今晚有饭局,要晚点回家。
她正搜索着外卖界面,章连溪的电话打进来。
章连溪这趟来洛京来得非常突然。金芙蓉里的俩姐妹,眉眉和枇杷,父母三年没回家,这次跟着工程队从南方沿海城市,转移到了洛京。
姐妹俩听到消息,起了念头,想趁这个周末,来洛京看看。
她们太久没见过爸爸妈妈了。
章连溪终究不放心,也不知道对方父母究竟什么情况,于是决定陪她们跑一趟。
骆星在车站接到她们。
一路上枇杷用手背垫着尖尖的下巴,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车水马龙。
高楼耸立,大厦巍峨,冰冷的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森林,在各色灯光装点下,镀上了虚假的温暖色彩。
为了照顾俩姐妹的情绪,饭馆选在夜市街附近。
骆星大学时常来的一家大排档,价格亲民,味道也不错,招牌盐水鸭鲜嫩多汁,口感嫩滑。
眉眉默默瞄了几眼菜单上的标价,暗中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外面热闹的街道上。她刚到一个新地方,忍不住好奇,叽叽喳喳问了许多问题。
章连溪十年没来洛京,陌生感居多,多数时候是骆星在回答。
店里生意好,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骆星的位置背对门口,发现对面的眉眉盯着她身后,于是回头看,江云宪掀开挡风的塑料门帘,正好弯腰进来。
他刚从饭局下来,一身深灰色商务风西装,身形高大颀长,与房檐低矮的窄小店面格格不入。
跟章连溪问了声好,拉过椅子坐下。
骆星往里让出点空间,诧异他来得这么快:“不是有应酬吗?”
“提前走了。”
“那样没关系吗?”她语气有点担心。
江云宪笑了笑,压低声同她讲:“来这边刷分比较重要。”
桌上多个人,氛围截然不同。
眉眉和枇杷肉眼可见地变得更拘谨,喝水夹菜的动作都透着小心,话变少了,不敢随意张望。
江云宪身上总透着几分淡漠矜贵,今晚西装革履的打扮加重了这份距离感。
“过年的时候我们见过,还认识我吗?”他温声问。
两人连连点头。
“哥哥,你给了我大红包,还没跟你说谢谢。”枇杷壮着胆说。
“不客气。”江云宪说。
他只坐了片刻,对骆星和章连溪说:“我吃过了,你们接着吃了,我出去抽根烟。”
他一走,眉眉和枇杷又放松了些。
骆星把俩姐妹的反应暗暗看在眼里,有点忍俊不禁。
她转身去看,隔着塑料门帘望见江云宪在街边点了根烟,侧过身挡风,打火机的幽光一瞬燃起,深邃的眉眼被短暂映亮,一瞬又落回阴影里,缓慢吐出白色烟圈。
没一会儿,身影便不见了。
江云宪回来时带了奶茶和一些小食,奶茶是热的,小食口味好几种,有辣和不辣的。
小孩很吃这套,枇杷性格本就活泼,稍微待久一点,就恢复了熟络劲儿。
甚至有点黏人。
在电玩城里,一直把手里游戏币分给江云宪。
几人专攻门口的娃娃机,战绩斐然,江云宪手里的塑料筐都装满了。
但也没玩太久,俩姐妹还是想尽早见到父母,后半程兴致明显没那么高了。
好几次,眉眉咬着奶茶吸管走神,不知想到什么,神情落寞又迷惘。
“今天先送你们回家吧,”骆星说,“早点跟爸爸妈妈团聚,睡个好觉,明天再出来玩。”
她又跟眉眉确认了遍地址,输进手机导航里。
眉眉的不安愈发明显,章连溪问她怎么了,她才透露实情。
父母是不赞成她和妹妹来洛京找他们的,两边根本没说好,地址也是通过别的乡邻拐弯抹角问出来的,不一定准确。
章连溪叹气,摸了摸她的头。
地址在西南区的一处城中村,路况复杂,道路逼仄,晚间行人众多。
骆星右脚粘黏着油门,时不时就要踩刹车,终于在一处厂房门口找到可以停车的空地。
章连溪带着姐妹俩下车,打算陪她们一起上门看看具体情况,让骆星在车里等。
“有什么事我再给你打电话。”
骆星点头,望着三人沿小巷弯弯绕绕,被重重车流人影遮盖。
慢慢收回视线,却瞥见身后侧停的黑色路虎,降下了车窗,里头的人在看手机。
江云宪是跟她们一起出发的,一路开车跟着。
到这时,骆星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她们那么多人在一块儿,他独自在车上。
这一晚上,她的注意力全放小姨、眉眉、枇杷身上,大部分时间在照顾她们玩,张罗着。
好像把他晾一边了。
骆星这样想着,打开车门,正要下车去找他。
一道曼妙身影,先她一步到了路虎车前,弯腰时翘臀,完美展示身材曲线。过分大的眼睛与尖下巴,略显科技感。
女人冲车里的人晃了晃手机,响起一把甜腻腻的嗓子:“哥哥,晚上好呀,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江云宪正回消息,眼皮都没掀。
他晚上开车戴回了眼镜,镜面泛着细微的冷调蓝光,神态漠然时不近人情,近乎傲慢。
女人脸上的笑意很快就要维持不下去,僵持几秒,走了。
高跟鞋磕碰地面的脆响,逐渐远离。
江云宪抬头,正好对上不远处骆星的视线。她走近车前,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尴尬的反而是她。
江云宪打开车门,说:“上来。”
“我是清白的。”好正经的解释,偏眼神里还透着点无辜,傲慢与冷漠消匿于无形。
骆星刚才目睹一切,自然知道,决定翻篇不提,她坐上副驾驶,生硬插入话题:“小姨在洛京这几天,我晚上陪她住翠湖,她……还不知道我们俩在同居。”
毕竟隐瞒了已婚的事实,家长这边,要循序渐进。
江云宪点了下头。
骆星正要接着往下说,手机消息震个不停,她以为是章连溪那边有事,急忙掏出手机。
没想到发消息的,是正在看演出的李似宜。
骆星随手点开她发来的视频。
李似宜的声音立即炸开:“卧槽星星!给你看帅哥!!!”
“葵山乐队主唱有点东西!”
随着李似宜声音一同传出的,还有Live现场震耳欲聋的观众呼声,以及音响里传递出的乐队歌声,摇晃着,震荡着:
“我可以投降吗
我可以投降吗
在时间废墟里,我找到你绿色的眼睛
荒野焚烧着那个夏天
火山爆发后陷入沉眠
一年又一年的时间,我们又近又远
没有日照金山,也没有机场渡船
你潜伏在十七岁的洞穴,朝我开枪
射来命运的子弹
我可以投降吗
我可以投降吗
我可以投降吗?”
……
车内安静,视频里的歌声像被放大了很多倍。李似宜的镜头对准现场大屏幕拍了一段。
射灯环绕的舞台,乐队几人呈弧形站位。
中间核心位置的主唱新染了一头银发,肆意张扬,桀骜眉眼陌生又熟悉。
他唱着,我可以投降吗,不知想过要向谁投降。
朝台下扔出手里接到的亮片,像扬了一把星星。
即便拍得模糊,也不难认出是江家显。
江云宪仰头靠着椅背,修长骨感的手指扯松了领带,另一只手将骆星的手机息屏。
惹人烦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世界恢复安静。
骆星有点怔,耳朵里残留着高分贝席卷后残留的一丝嗡鸣,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心
虚与紧张,蓦然想起江云宪刚才那句玩笑,我是清白的。
顿时脱口而出:“我也是清白的。”
江云宪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手突然伸过去,指腹摩挲着她雪白手背上浮现的青色血管,很轻地低声问:“是吗?”
第50章 游戏“我今晚要跟你回家。”
骆星与李似宜创办Nebula的那年夏天,葵山乐队出道。
骆星平常不关注乐队圈子,听的都是些老歌,通过不经意间刷到的娱乐新闻,知道有这么回事,有这么个乐队。
更多的,就不太了解了。
乐队真正火起来,是因为去年暑假发布的一首歌,《我可以投降吗》。
有次工作室里有人放,骆星路过听了一耳朵。
江家显唱歌的声音和说话时有点不同,腔调与音色,都有细微差别。
说话时散漫,唱歌咬字反而更清晰。
骆星听他颐指气使说过许多话,口不择言过,发大少爷脾气。也软过声调,像撒娇,央求她替他办事。
有时一天之内能有多次晴雨变化。
曾经有个学妹对江家显不死心,半道上堵着骆星,打听他喜欢什么,足球篮球冰壶还是赛车,想要投其所好。
骆星说他喜欢变脸。
这话被从花坛后经过的正主听见,他勾着她的肩膀,把人往僻静处带,危险地眯起眼睛,“敢开我玩笑了?”
骆星说:“没有啊,哪敢。”
她其实没什么不敢的。
算计他算计得明明白白,付出与索取,心里有本账。
舍弃时毫不留恋,做朋友做恋人都不要,她低头赶自己的路。
唯有一点歉疚,是当年江家显出国前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她说讨厌,说恶心,在章连溪与孟达婚姻破裂的重要关头,确有迁怒于他的嫌疑。
但时过境迁,往事早已一笔勾销,他或许连她是谁都忘了。
所以十年后她说一句清白,实属不为过。
“十年没联系,早就是陌生人了。”在车里,她说。说完觉得自己这样表述有点微妙,好像曾经真有过点什么。
看个乐队LIVE视频,怎么弄得像被捉奸。
“十年没联系,”江云宪似在琢磨她这句话,突然说,“我差点也成陌生人了。”
“但我们缘分比较深嘛。”她算是在哄他了。
“相个亲也能遇见。”
江云宪倏然笑了:“你说的对。”
替佛像镀金身,掷万金修缮寺庙,捐无数香火钱,如同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人总有无数种强求的办法。
关门闭寺,只因他要问卦。
筊杯扔一晚上,神佛都熬不住,总能扔出他想要的结果。
连住持也笑说,佛不度犟种。
这么多年,真是头一回见。
许久之后这事被夏榆偶然得知,她作为旁观者,犀利点评江家这同父异母的两兄弟。
一个轻飘飘放弃了,面子大过天,写点苦情歌只感动过自己和粉丝。
一个死死攥着,又争又抢,表面不显,实则像极了豺狼虎豹。
车内安静。
厂房外有几株野生蓖麻和一树开花的玉兰,月下枝桠的浮影在车盖上缓缓流动。
骆星的手还在江云宪手里握着。
好像他的情绪也顺着指尖传递给她,让她莫名觉得,他此刻罕见的有点儿低落。
该说什么呢,她绞尽脑汁。
莫名想要他开心一点。
脑子飞速转动,今晚的罪魁祸首李似宜却打来电话。
接通之后,仍然是演出现场喧闹的背景,和李似宜像吼出来的声音:“星星,你那边好安静,在哪儿呀?”
“车上。”
“你老公车上?”
“……”
骆星再次觉得,今晚李似宜真的声音很大。
她不习惯那个称呼,光听着也觉得耳热,从好友口中说出来,依旧感到些许别扭。
但没否认,嗯了一声。
“你们要来看吗?”李似宜说,“明晚还有一场,元绉有门路,不用票也可以,到时候会有工作人员带你们进来……”
网络售票通道已经关闭,线下也很难再买到票了,李似宜贴心地替两人计划好。
“来吗来吗来吗?”
电话里连环催促。
骆星的手背被不轻不重地摩挲着,有点发麻,像细微电流窜过。江云宪望着她,像在无声地一同催促。
“去吧。”
他忽然建议。
事情就这样猝不及防被敲定下来。
明晚八点半,骆星要和江云宪一起去看葵山乐队的演出。
仔细想想,有点玄幻。
“星星?”
车窗外传来章连溪的声音,她见骆星车里没人,喊了两声。
骆星立即从江云宪车里下去,招手道:“小姨,我在这儿……”
“见到枇杷和眉眉父母了吗?”
章连溪点头:“地址是对的,只不过里面弯弯绕绕的,费了点时间才找到。”
“已经把她俩送进门了。”
之所以去这么久,是因为她还跟俩姐妹的父母坐下来聊了聊,耽搁了些时间。
“这两天她们都跟父母待着,星期天下午我再跟她们一起回枝陵,枇杷还要上学。”章连溪说。
“你不多留几天吗?”骆星问。
章连溪推辞:“金芙蓉里还有事,还是早点回去,再说让她们俩单独走我也不放心。”
开车回到翠湖。
骆星晚上是要陪小姨住的,在电梯口跟江云宪挥挥手道别,上了楼,换上新的床单四件套。
好在这边生活用品和衣服没搬空。
小姨去洗澡了,骆星接了壶水,等待烧开,站在厨房窗口往外看,发现江云宪的车还停在楼下。
她给他打电话:“你还不回家吗?”
江云宪降下车窗,抬了抬头,面前的小区楼夜里亮起密集的灯光,十二楼的窗口有道模糊纤瘦的身影,但什么也看不清。
“抽根烟,马上走了。”他嗓音被夜色衬得更低沉,手腕悬在车外,掸了下烟灰,一小截灰白色簌簌掉落。
“你今晚不开心吗?”骆星问。
“为什么这么说。”
“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骆星那边响起冷水渐渐煮沸的声音,咕噜咕噜,不安躁动,像一百只飞蛾溺水。
江云宪顿了顿,“非要解释,你可以理解为我患得患失。”
“啪嗒”,水烧开了,自动断开电源,沸水蒸腾的动静缓缓减小。
“……因为我吗?”她有些迟疑地问。
“嗯。”
她又想起他那句,往前走了十年,还是想回来找你。她总是有点迟钝,会慢几拍才意识到在这段关系里,他是更患得患失的一方,他爱得更多。
“可是我们已经结婚了。”
江云宪笑了声,缓慢重复她的话:“嗯,我们已经结婚了。”
“谢谢老婆安慰我。”
骆星:“……”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好。”
睡前,骆星收到他的消息:“我到家了,早点睡,晚安老婆。”
骆星反复又反复地打开对话框,看到这条消息最后几个字,蒙在被子里憋出一脸绯红,快缺氧才浮出来透气。
章连溪睡得迷糊,被她的动静弄醒:“怎么了你?”
“没事没事,我渴了,起床喝口水。”
她最后给江云宪回了个“晚安”,掖紧被子,挨着小姨睡了。
*
第二天白天的计划是陪着章连溪逛逛洛京,从出行到餐饮,江云宪都安排妥当。
中午吃完一家本地菜出来,遇到一条建筑陈旧的老街,章连溪想趁天气好随意走走,便取消了下午的其他计划。
她让骆星和江云宪去忙自己的。
骆星说周末放假没工作,还是黏着她,陪她兜兜转转,栏杆后有两个扎麻花辫的小孩在踢毽子,亮闪闪的水晶鞋,色彩丰富的衣服裤子,像把一整个姹紫嫣红的春天都穿在身上。
章连溪接到被抛过来的毽子,踢了几下,高难度动作被她轻轻巧巧展示出来,惹来小
孩捧场的欢呼。
毽子又抛给骆星,她加入其中。
江云宪举起相机,替她们拍下春光下的合影。
章连溪精力有限,傍晚一起吃过晚饭,就说要回去休息了。
而骆星晚上还有活动,想到即将要看的乐队演出,心情略复杂。
李似宜昨晚睡前还不忘一波安利:“我之前听欧美那边的歌比较多,真没关注过什么葵山乐队葵花乐队的,今天听现场,有被惊艳到……”
“他们怎么凑齐一个乐队五个帅哥的!尤其是主唱,气质那块拿捏得死死的!”
她语气兴奋,像挖到什么宝藏馆子,一定要她的姐妹也上门去尝尝。
“不过现场排甩和死墙挺疯的,容易受伤,你要保护好自己哦,不愿意玩就站远一点。”
八点左右,骆星和江云宪提前到了场馆,附近车位紧张,绕了许久才停好车。
场馆外已是人山人海,各路粉丝应援,灯牌闪烁。
元绉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场务在入口等着他们,双方碰上面,直接带他们从员工通道进入,一路畅通无阻。
骆星偷看江云宪,他今晚穿着休闲,宽松的黑色薄款卫衣搭牛仔裤。当时头发吹得半干,是她跪坐在沙发上替他抓了几下,抓得微微蓬松,配上他那张脸,少年感十足。
像回到校园时代。
迎面走来一群人,身侧的场务跟他们小声嘀咕,遇上投资方的人了。
走在前面的一个高层看见江云宪,首先似乎是不确定,多看了两眼才从他这身不常见的打扮中认出他来。
打招呼,握手攀谈,江云宪对于他所说的曾有一面之缘完全没印象。
但社交应酬是这样的,能含糊过去,便无需点破。
场务有些惊讶地看着江云宪与对面交谈,很随心所欲地应付,游刃有余,谁是上位者一目了然。
他们原本只是跟着混进场,现在连位置也被安排到了最好的地段。
场地上站满了人,水泄不通。
今晚的演出嘉宾除了葵山乐队,还有别的歌手。但属葵山乐队人气最高,现场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冲他们来的。
山呼海啸,叫的都是他们的名字。
等他们出场时,气氛被掀到最高。
骆星看到了江家显,跟昨晚李似宜视频里的样子差不多,随着金属风音乐节奏的响起,她也很快见识到了李似宜说的排甩。
不少人开始跟着节奏大幅度甩头。
旁边女生甩飞的长发像一丛飘飞的蓬草,骆星差点迎面被扇,连往后躲,江云宪侧身挡了下,把她护在怀里。
骆星被这癫狂的场面吓到。
“我们先出去。”她闷在江云宪胸前,抓着他的衣服说。
不想在人群里体验现场氛围了,退到了最边缘的位置,终于可以自由呼吸。
之后还有死墙,没意愿参加的观众都往边上撤了,剩下的人分成左右两拨。吉他手拿着话筒主持,调动气氛,大喊:“3、2、1——”
两边的人快速往中间撞,不要命的架势,还有人摇旗呐喊。
如同需要肉搏的古战场。
骆星看见江家显垂着手,半蹲在舞台边缘,看着台下盛况,笑得漫不经心。他今晚穿了件黑色背心,手臂上露出文身,是一艘帆船的形状。
最后压台的还是那首知名度最高的《我可以投降吗》,相较之前而言,节奏缓了不少,不再是金属乐。
唱完玩了个游戏,无论台上唱什么,台下都跟着唱。
无论台上说什么,台下都跟着说。
“我可以投降吗?”
“我可以投降吗——”
“在时间废墟里,我找到你绿色的眼睛。”
“在时间废墟里,我找到你绿色的眼睛——”
……
“今晚玩得很开心。”
“今晚玩得很开心!”
“下次见。”
“下次见!”
散场了,骆星走在路上跟江云宪分享心得:“第一次看这样的Live现场,见世面了。”
人好多,挤挤攘攘的,手自然就被牵住了。
江云宪手掌很大,温热干燥。
“下次还来吗?”他问。
骆星摇摇头:“体验一次就好了,不想来第二次,太吵太疯了。”
车停得有点远,他们顺着人群走。
马路上也堵着,一时半会儿走不动,江云宪牵着她拐进一家酒吧。
进门之后,骆星看见独特的暗黑风室内设计,想起以前跟着江家显和裘柯他们来过,是江家的店。吧台和包厢设计如同祭坛,参考了一些宗教元素,让人印象深刻。
今晚有人包场。
葵山乐队庆功的场。
江云宪牵着人,气定神闲就进来了,误入别人组的局,却像进自己家的门。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经理看见他笑脸相迎,心里有过一秒为难,很快又熟络地招呼。万没有把这尊佛往外送的道理,指不定哪天就要求到他头上,有机会刷个脸就赶紧刷,不然要等到猴年马月。
包场了也能留一片余地。
酒吧里人多,乐队圈子里的、圈外的朋友都有,骆星还看见几个当红明星,偷偷瞄人家。
“看什么呢?”江云宪凑近问。
“那个人好像是井可心,”骆星压低声音,悄悄同他说,“前阵子很火的那个古偶剧,《燕亭晚春》,她是里面的女主角。你看过吗?”
“没看过。”
江云宪从酒保手里接过摇酒壶,“你想喝什么,我给你调。”
骆星的注意力立即被拉回来,颇有兴趣,想了想说:“你帮我选吧。”
江云宪说好,“如果我调出你喜欢的味道,那我们就玩个游戏。”
骆星也没问是什么游戏,直接点头应了。
江云宪量了45ml金酒作为基酒,加入白桃利口酒、青柠汁与樱花蜜,加冰快速摇和,注入汤力水增加气泡层次。
“试试吧。”江云宪把酒推给骆星。
酒液从底层到上层,由透明渐变成樱花粉,杯口糖霜与银粉在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好漂亮。
“我可以先拍照吗?”骆星问。
“你拍。”江云宪大方地说,并借此问,“我可以拍你喝酒的样子吗?”
骆星也只能同样大方地答应:“你拍。”
她相信他的拍照技术,倒也很放心。
拍完该喝了,骆星试探着尝了一口,感觉到惊喜,又试了一口,非常肯定地说:“好喝!”
“那我们能玩游戏了吗?”
“好啊。”
“我说什么,你说什么。”
骆星歪了歪头,这不是在Live现场乐队和粉丝们刚玩过的吗。
没玩够吗。
“好吧,那你先说。”
江云宪调酒时指尖上粘了点砂糖,抽过纸巾慢慢擦干净,过于用力,指骨被擦得透出一点淡粉的红,他毫无征兆地开口:“我喜欢你。”
骆星有片刻寂静。
随后才意识到这是个游戏,“我喜欢你。”
“我爱你。”
她内心再次提醒自己,这是游戏,心跳却不受控制:“我爱你。”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吧台后新上任的年轻调酒师始终默默偷听他们说话,起初以为这两人调情呢,明显就是暧昧期,在追,还没完全追到。再低头一看男人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内心直呼刺激。
他顿时静如鹌鹑,半点动静不敢有。
游戏还在继续。
“我今晚要跟你回家。”
“我今晚要跟你回家。”
“好。”江云宪说,“欢迎。”【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