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旧梦“可是我还想看。”
乐队的庆功宴,江家显看上去兴致不高。
酒吧天花板是金属材质的,宛如庞大的机械战舰外壳,射灯光线迷离闪烁,一束一束,像打翻的颜料盘从众人面孔上掠过,肆意涂抹色彩。
桃红的光映在江家显眼里,他从冰桶里拿了支酒,开瓶,自斟自饮。
也不怎么搭理身边的人。
葵山乐队的吉他手叫闻金,跟江家显最熟,贴过去扮演知心哥哥:“乖阿显,怎么不开心,有什么心事说给哥哥听。”
旁边一圈人听见,差点喷酒,变身人形花洒。
江家显笑骂了句滚。
闻金不滚,哥俩好似的跟他勾肩搭背:“井可心想认识你,托我替她搭线,想要联系方式,你给吗?”
江家显含了口酒,没说话。
闻金见他没有一口否决,朝井可心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端着酒杯过来,直接挨着江家显坐下。
“今天演出很精彩。”
说的是耳朵听到起茧子的客套话,江家显略低着头喝酒,闻言瞥她:“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想交个朋友。”
江家显敛着眼眸,神态恣肆又不自觉流露出傲慢,似笑非笑:“我朋友够多了。”
井可心面子上挂不住,暗中向闻金求救。
江家显直接撂下酒杯起身,手臂上的帆船文身暴露在空气中。他拽起卡座上的牛仔外套,衣摆带风,差点甩闻金嘴上。
“先走了。”他说。
视线倏地瞥向进门右侧的长吧台,一男一女正好起身,牵手往外走,背对着他,看不到脸。
“那是谁?”他皱眉问,莫名在意。
人多,视线里重重阻隔,闻金迟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看谁:“我哪知道啊祖宗,怎么人家小情侣碍着你眼了?”
“真要羡慕人谈恋爱,你自己也谈一个。”
江家显竖起外套衣领,匆匆往外走,闻金还有正事没说,追上去问:“张哥让你考虑一下那档慢生活综艺,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家显压根没听进去,出了酒吧,放眼眺望,外面是芸芸众生,要找的背影也已经没入人海,不知去向。
*
在冷风中找到车,江云宪绕到副驾拉开车门。
骆星上了车。
大概因为喝过酒,她脸上浮着云霞,红扑扑。
杏眼睁得大大的,眼角圆钝,看人时波光潋滟,又澄澈无比,没了平时的冷清感。黑发如瀑,铺满肩头。
“江云宪。”她总是完完整整叫他名字,只不过此刻吐字有些含糊,“我头发好像被卡住了。”
江云宪上车后接了个电话,闻言用肩膀夹住手机,手掌拖住她整张脸,使她偏了偏,露出右边脸颊。
是她右耳侧的一缕头发,缠在了银色的蝴蝶耳链上。
他小心替她解开,眼神专注,又郑重其事的样子。
袖口带着一线浅香,在骆星鼻尖晃。
手背时不时蹭到她脸颊。
薄白皮肤下突起的青筋,把她蹭得更红。
头发和耳链之间的纠缠终于解开,电话里也没了声音。
江云宪看一眼手机,“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他结束通话之后,骆星难得问了句是谁。
她模糊听到那头是个女人的嗓音,江云宪偶尔应两句,有点敷衍,但也没直接挂断。
江云宪说:“江子茵。”
骆星惊讶:“子茵姐?”
骆星在孟家那几年,哪怕去江家去得勤,见到江子茵的机会也并不多,她是家族长女,早早进入集团磨砺,独当一面。
“没什么大事,叫我下周末回家吃饭。”
“你要去吗?”骆星问。
“临时再看。”
江云宪俯身过去,拉住安全带给她系好,在导航里输入翠湖小区的地址。
骆星看着他,眼中似有不解。
“怎么了?”江云宪问。
“我们在酒吧不是玩了一个游戏吗。”骆星说。
江云宪手微顿,轻抬眼神,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今晚要跟你回家。”她重复游戏过程中说的话。
江云宪偏过头,笑了笑:“玩游戏而已,逗你的。”
“也不是不可以。”骆星靠着皮质椅背,头后仰,眼睛在看他。
“小姨已经睡了,我跟她提前说过,今晚不回翠湖,去找似宜。”
“你撒谎了?”
“嗯,我撒谎了。”
说起来,因为他,她在小姨面前撒过的谎不算少。
从隐瞒结婚开始,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
“阿星,”江云宪的脸隐匿在昏暗中,眼神晦暗不清,黑色卫衣下小臂线条紧绷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虽然喝了酒,但没真的喝醉。”
骆星话音未落,江云宪启动了车,这次是回榕云的方向。
一路上,车外景象被拉出虚影。
时间被拉长,却又缓慢。
车驶入地下车库,电梯缓缓上行的过程中,骆星看见光可鉴人的轿厢内壁上,映出两道身影。
江云宪站得稍靠后,她单薄的肩背挨在他胸前,长发纠缠黑色卫衣,擦出静电。
骆星没忍住抬头,在镜面中与江云宪无声对上眼神。
那杯特调的后劲似乎无声无息涌上来。
她心跳过快,以致于有种悬浮感,双脚仿佛没有落到实地。从电梯入户,门打开又关上的一瞬,双手被擒住。
属于江云宪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骆星慌张后退一步,臀碰上墙壁,脑后被男人的手掌垫了一下,稍微用力便将她拉向他。
他亲她时如同本能,毫无章法。
骆星被迫仰起头,用力地拽住他的卫衣帽绳,脖颈抬得酸,她抗议地呜咽了一声。
混乱中被撑起抱到大理石台上,身下触感冰冷,她冻得瑟缩了一下。
被江云宪察觉到,他哑声问:“冷?”
骆星含糊地哼了两声,埋进他肩窝,又冷又热,被矛盾的感觉折磨着。
江云宪重新将人抱起,往客厅走,倒在沙发上。她头发凌乱,有几缕拂到嘴边。
他伸手替她拨开,手指蹭到唇。
指腹从温热的唇瓣轻碾过,染上她口红的颜色。
外套不知什么时候被拽掉,她里面是件吊带裙,细细的淡紫色肩带,挂在圆润小巧的肩头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就能全部剥掉。
骆星突然推搡,转开头:“我能不能先去洗个澡?”
*
浴室里响起持续的细微的水声,如同隔窗在下一场寂静又沸腾的雨。
江云宪裸着上半身,靠坐在床沿,黑发湿漉,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脖颈一路流经锁骨,没入薄薄的肌肉纹理中。
他视线低垂,看着遗留在床单上的紫色吊带裙,褶皱着,轻盈的,像一团在风中飘落的紫藤花。
他记得她高中时有一条类似的紫色裙子。
当时她参加的学校电影社团搞招新活动,社长拍宣传vlog,非要拉她当模特,说她是社团一枝花,妥妥的门面担当。
骆星先前已经接了画海报的活儿,多余的不肯干,一口气回绝社长,但是被磨了两三天之后,扛不住唐僧念经,松口答应下来。
她当天带妆来学校上课,拎了个纸袋,里面是件紫色吊带裙。
江云宪低头写试卷,听见前桌的椅子被拖响,抬了下眼,接着视线便被定住。
“我今天样子怪吗?”她回过头问。
他摇头。
“那你一直看我干嘛?”她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江云宪握笔的手用力,白色草稿纸上晕开一个墨点,声音平直冷淡:“我在看黑板。”
她“哦”了声,继续问:“你今天中午忙吗?”
“有事?”
“能不能帮个忙?”
午后蝉鸣歇斯底里,拖长了嘶哑的声调。
江云宪站在走廊的绿荫里,等了十几分钟,才见骆星从厕所出来。
她换完衣服,闷出了一头汗,身上挂着轻盈的紫色裙子,露出的胳膊与肩背白得发光。
“好热。”她说,一只手拢了拢脑后的长发。
因为拍摄要求,头发也在厕所用卷发棒做了简单的造型。
江云宪接过她换下的校服和袋子里的卷发棒,把手上的迷你小风扇递给她 ,又拧开了一瓶水,服务周到。
帮什么忙?
是让他当小工,或者说助理,鞍前马后。
骆星没想到他真会答应。
拍摄的主要场地在艺体楼和跑道,室内还好,室外顶着大太阳,人要被晒得就地融化成一滩水。
骆星不知补了多少次防晒喷雾,一有机会,便钻进旁边的伞里。
拿东西的人,还帮忙撑伞,他真的很好用。
也没任何怨言。
曾经参加过电影社团的高三学姐路过,忍不住驻足,问社团里什么时候招了个这么养眼的。
社长指了指拍摄中的骆星:“私人助理,自带的。”
“还是她牛。”
被学校大群里讨论出999+消息的转校生,来头应该不小,据说是跟国际部江家显一家的,具体什么路子不清楚,神秘得很,但人家愿意默默给她当小厮。
“你给什么好处了?”拍完收工,社长问骆星。
“请他喝汽水。”
“就这?”
“难道不够?”
“……”
社长看她的眼神一言难尽。
骆星立马兑现请江云宪喝汽水的诺言,特地选择无糖的,自己要了一支冰激凌。
她拍摄完,头发已经扎起来,挽成丸子头,露出修长白皙的天鹅颈,低头咬着脆脆的蛋卷筒。
没注意洗冷水脸时裙子溅湿了,胸口洇湿的薄薄一层布料紧贴着皮肤。
江云宪转过头去,没再看她。
“在这儿等我。”他说。
那天,骆星独自在学校商店角落蹭空调,吃完了一支冰激凌,江云宪从教室拿来自己的校服外套,给她披上。
那条紫色裙子后来出现在江云宪梦里。
*
江云宪捞起床上的吊带裙,敲了敲浴室门。
里面的人一惊。
水声停了,过两秒才响起她的声音:“怎么了?”
门拉开一条缝,隔着热雾,露出一双水雾氤氲的眼睛。
江云宪把裙子往里递了递:“穿吗?”
骆星不解,以为他弄错了:“这是弄脏了的。”
江云宪顿了顿,没立即说话,过了两秒倾身过去:“可是我还想看。”
第52章 家人如今身边都是爱她的人。
骆星那晚睡得迟,竟还有梦可做。
梦到十七岁跟一群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粉紫色灯光在头顶不断穿梭变换,人群如暴雨喧哗。
绿色玻璃酒瓶像陀螺急速旋转,最终瓶口指向了她。
她选择真心话,被问到喜欢怎样的男生。
当时骆星心里其实没有答案,关于样貌身材都没个参照标准,想了想,说要喜欢她的。
要很喜欢很喜欢她,她才会考虑喜欢对方。
她不要做那个先爱的人,太被动,太辛苦。
也不喜欢付出,不喜欢等待,还会斤斤计较得与失,不适合当爱情的载体。
她是悲观主义者,冥冥之中觉得,那个爱她很多很多的人,大概率不会出现。
半年后,她去小厘山过暑假,在暴雨天遇到一个少年。
哪怕时间过去很久,骆星仍记得那双被淤泥和雨雾遮蔽的眼睛,恶狠狠,像凶兽的瞳。
她那时候不知道,那双眼睛后来会对她说很多次我爱你,是溢满的潮汐,席卷她,又淹没她。
室内陷入永夜,只剩下加湿器边缘有一圈模糊的光晕。
朦胧的灰暗中,她与他对视。
紫色的吊带裙穿上,又被脱下。
锁骨平直,有浅浅下陷的窝,细长的肩带像一根花藤缠绕着纤细的手臂。
布料被搓揉得褶皱,如同有风的湖面不断泛起涟漪,被披散的长发打湿后,晕开一片片不规则的痕迹。
江云宪的目光毫不掩饰,掺杂着欲望,不再像十七岁时背过身去,不敢看。
骆星双腿分开在两侧,跪坐在他腰腹间,压下腰,口腔被搅得酸麻濡湿。
渐渐缺失的氧气,怦怦的心跳,和撕掉包装的声音,让她又乱又混沌,莹润白皙的脚趾不断向下抓着长绒地毯。
肌肤相贴的温度让人心底升腾起战栗感,汗湿的长发黏到脸上。
江云宪将那些头发别到她耳后,循循善诱:“好阿星,说你爱我。”
仿佛还在继续玩今晚酒吧里的游戏。
三月花都开了,被疾风骤雨吹打,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她声音不成调,呜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江云宪扣着她单薄的脊背,缓了一下,听她难耐皱眉时的闷哼。
继而得逞轻吻,“没关系,我更爱你。”
*
周日,骆星错过了与章连溪一同吃早餐的机会。
闹钟响过,被男人的手果决按掉。
噪音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骆星睡得沉,没听见分毫,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片白皙的额头。
好几次,江云宪侧躺着观察她,担心她呼吸不过来,替她把被子往下掖。
真的不闷吗,他纳闷。
手藏在被子底下摸她的腕骨,像把玩一块玉石。过许久,再换个地方。
直到后面,章连溪的电话直接打进来,骆星醒了,身体却像不能动,强烈的束缚感来自旁边的人。
她挣了两下,没挣开,所幸放任他抱着,迷糊又困倦地问:“……谁的电话?”
江云宪捞起手机,看了眼,“是小姨,你要接吗?”
看似好心地提醒:“你现在声音有点哑。”
骆星彻底清醒,求助地问:“那怎么办?”
“待会儿再回电话。”
也只能这样。
铃声又响了十几秒,挂了。
骆星看一眼时间,已经快中午,掀开被子快速起床。江云宪跟在她身后,“慌什么?”
她在衣帽间挑衣服,百忙之中抽空回眸瞪他。杏色打底衫,姜黄色不规则毛衣与栗色半身裙,快速从衣架上剥出来。
“我要换衣服了。”
“好。”
“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
“好吧。”
江云宪像是这才听懂。
关门之前,他的声音飘进来:“打底衫换件高领的。”
起初骆星没听懂,以为他说今天气温偏低,高领的更保暖,对着镜子挽头发时才发现脖子上的草莓印。
“!”
趁骆星洗漱化妆的工夫,江云宪简单做了顿早餐,“把牛奶喝了,先垫两口。”
“还有,小姨刚也给我打电话了。”
骆星顿时紧张,“她说什么?”
“说你的电话打不通,来问问我。”
“你怎么回的?”
江云宪坐在餐桌前看她吃早餐,闻言笑了笑:“能怎么回,你不是说你在李似宜家吗?”
“我也只能配合小姨猜测,说可能你跟朋友昨晚玩得太晚,今天睡过头。”
骆星:“……”
听起来怪怪的,总感觉意有所指。
“她还说她今天中午下厨,让我跟你一起去翠湖吃饭。”
骆星干完最后一口牛奶,“那我们走吧。”
江云宪伸手,指腹蹭掉她嘴边的一点白,她没在意,脑子里在想说辞:“待会儿就说你去似宜家接的我。”
“嗯,考虑挺周全。”他垂着薄白眼皮,笑了下。
“你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吗?”骆星扯过纸巾擦干净嘴,问他。
江云宪拿起车钥匙,“建议你行贿,不然我很难配合。”
她跟上去,两人在玄关换鞋。
“怎么贿赂?”
江云宪握着她后颈,直接亲了下耳朵。她今天戴的是一副水滴耳环,晶莹剔透,缀在耳边。
赶时间,两人接了一个匆忙的吻。
他们在十二点前到了翠湖,章连溪的菜也已经差不多快做好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问骆星几点了。
“还要等等枇杷和眉眉,她俩也过来。”
“十点多打电话给我,说弟弟发烧,她爸妈带着弟弟去医院看病了,要下午才能回,中午没着落,我就让她们直接过来了。”
江云宪问:“她们怎么过来,要不要去接?”
章连溪说不用,“枇杷还没坐过地铁,眉眉说要带她搭地铁,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了。”
等聚齐了人,开饭。
一室一厅的房子同时容纳下五个人,多少显得拥挤,但又有点别样的温馨。
饭后骆星收拾了碗筷,江云宪洗碗。
他把腕表摘了,递给她。
是块蓝宝石镜面的潜水表,外圈有一层浮雕潜水刻度,表盘中央镂空设计,能看见里面精密零件在转动与咬合。
骆星往自己手上比了一下,显得太大,而且还沉甸甸的,有些坠手。
但她觉得很适合江云宪。
他戴着,有种说不出的性感。腕骨形状漂亮,皮肤下凸显出青色筋脉,金属表带扣上,指节更显修长与冷感。容易让她联想到月光下银色的烛台,繁复精致的蝴蝶耳链,一切她拥有过的美而冷的东西。
章连溪泡了壶花茶,骆星去倒了一杯过来,问:“你要喝吗?”
江云宪手上浸满泡沫,低下脖颈。
骆星喂给他:“烫,你小心点。”
枇杷跑来厨房,含着巧克力仰头看他们,骆星被小孩天真无邪的目光看得莫名难为情。
江云宪觉得有意思,嘴角噙着淡笑,无声望着她。
枇杷对江云宪更好奇,问他:“哥哥,你以后会跟星星姐姐结婚吗?”
“会。”
“太好啦,那你以后跟星星姐姐回枝陵,我们还能见面,我去找你们玩。”
江云宪点头。
“你们千万、千万不能分手哦。”枇杷很操心,稚嫩的眉头皱起川字,模仿大人的语重心长。
“好,”江云宪擦干碗里的水渍,不忘应付小孩,“我做鬼也缠着她。”
骆星忍不住用手肘撞他:“说什么呢你。”
话说到这里,枇杷根本藏不住心事,立马把眉眉的秘密抖出来:“我姐姐上个星期就跟她的男朋友分手了……”
“枇杷!”
这话被眉眉听到,爆发出河东狮吼:“死小孩!”
枇杷小鸡崽一样被逮住,姐妹俩倒在沙发上缠斗。眉眉捂住她嘴巴,揍她屁股:“再敢乱说话,你就死定了!”
枇杷瘪嘴,作势要哭。
立马又被堵住嘴,眉眉语气嫌弃:“你牙齿上都是黑色巧克力,丑死了。”
脾气闹了半小时,出门前就和好了。
她们要赶下午2:45的车回枝陵。
骆星和江云宪一路把人送到车站,进站口人来人往,分别在即。
章连溪行李不多,手边只有一个小尺寸的行李箱,枇杷和眉眉各自背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双肩包。
“回去吧。”章连溪挥挥手。
江云宪递上前一个袋子,里面有晕车贴、晕车药和水,另外放了几包姜丝与陈皮糖。
他甚至没落下留在枝陵的章嵩。
托章连溪带了份礼物给他,一只白玉山水鼻烟壶,东西小巧,携带方便不占地方,偏偏还送到章嵩心坎上,他喜欢这个。
章连溪深深看了江云宪一眼,到底还是收下了。
回枝陵后,章连溪同骆星打电话报平安,在另一头感慨:“我这趟出门都没想到给你外公带东西,他想到了。”
“外公喜欢吗?”骆星问。
“喜欢,爱不释手,正用放大镜研究上面的山水浮雕呢。”
骆星又问她有没有晕车,章连溪说没有,倒是眉眉玩多了手机,中途有一阵头昏目眩,吃了晕车药,又含了陈皮糖,就没什么事了。
章连溪回想这两天的种种,巨细靡遗,他周到得让人无可指摘,挑不出一丝毛病。
谁都明白,是因为骆星,江云宪才甘愿做这些。
下午他们一起从车站回家的路上,他说:“不是献殷勤,是真心的。”
真心想对她的家人好,有小姨和外公,阿星才能健康平安地长大。
光是这点,够他感激一辈子。
夜已深,满月缺了一角,像被涂料抹了一笔。
骆星盘腿静坐在沙发上,望着茶几上月影浮动,忽然意识到小姨接下来还有话要讲。
是很重要的事。
果然,她听见章连溪问:“你和小宪……你们是不是扯证了?”
骆星懵了几秒,在脑中飞速回想到底哪里露馅了,有点慌:“怎么这么说?”
“周五晚上,我们在大排档吃饭,他临时赶过来很急,没摘戒指。”
“就不能是戴着玩的吗,或许只是饰品呢。”
“他手上干干净净的,就那么一枚戒指,还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章连溪说,“不像是戴着玩的。”
“还有你在翠湖的房子,东西不多,周五晚上我们到家,阳台上没晾当天的衣服,冰箱里只有一袋过期的饺子,连你经常吃的酱料都没有,每天要用到的洗手台上有灰尘……”章连溪细数这些细节。
“你应该有段时间没住在那儿了,我第一天过去就发现了。”
“你们是扯证了吗?”章连溪再度问。
“嗯,我跟他结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过年前还是过年后?”
“……年前。”
“小姨。”骆星叫她,“对不起。”
电话那头,章连溪没声音了。过了良久,才溢出一声叹息:“没怪你,只是担心你。”
*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无声拉开,江云宪第一时间发现,余光里瞥见一抹纤瘦身影。
他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文件推至一边,骆星已经走到桌前,告诉他刚才跟小姨通话的全部内容。
她此刻像瞒着家长做错事被揭发后,寻找队友帮助的小孩。
江云宪连人带毯子一起拉到身前,“是我的疏忽。”
骆星恢复了一点冷静,“我自己露馅的地方也挺多的。”
薄毯拖地,她坐到他腿上,额头靠着他肩膀,有过亲密接触后,像破除掉某种禁忌,拥抱和亲吻变得很轻易。
“我得分真的很低吗?”他问。
“可以给机会继续努力吗?”
“其实小姨没有反对,她可能只是担心。”骆星安慰,“不是你不好。”
“只是我有点难受,我不该瞒着她的。”
江云宪直到睡前还在哄:“下周末我陪你去枝陵跟他们道歉好么?”
被子里,她抓着他的手,晃了晃,答应了。
一周后回枝陵,骆星担心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那天她和江云宪都翘了班,到枝陵时间还早,章连溪还在金芙蓉里,她独自走了段路,去找她。
然后两人一同回家。
就像骆星小时候那样,经过石桥,小姨给她买糍粑,路过公园,又买了盒鸭架。
章连溪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可以回家,知道吗?”
骆星点头,忍住眼眶涌上的酸意。
她们进门时,厨房里已经蒸上了饭,高压锅的减压阀正嗞嗞往外排气。昏黄时分的夕阳透过绿纱窗,客厅里,章嵩扶着眼镜,与江云宪在看他的老年人专用影碟机。
25寸的屏幕,翻盖上印着大朵牡丹和花开富贵的字样,光盘推进去,画面还挺清晰。
小时候骆星出现在屏幕上。
短头发的豆丁,瘦瘦小小,脸颊凹进去,衬得眼睛分外大,像玻璃弹珠。身上穿着黄色的短袖,扎进米色的五分裤里,胸前戴着红领巾,有些歪。
她坐在树荫底下,用一根雪糕签子在地上画画。
无意义的,杂乱的线条,看不出她具体在画什么。
“星星。”章连溪的声音,在画面外叫她,“今天在新学校过得好吗?”
小孩低着头,没说话。
像屏蔽了外界所有信号,裤腿上不知何时蹭上一层灰尘泥巴。
从镜头外伸进一只手,替她拍干净。
“我们今晚回家吃杂酱面和鸡肉卷怎么样,把五花肉丁熬久点,酱汁要熬成焦糖一样的颜色,把鸡肉炸得酥酥的……”
还是没回应。
镜头却拍下了小孩偷偷咽口水,和章连溪狡猾的笑。
那是骆星来到章家跟外公和小姨生活的第一天,很有意义,章连溪举着DV,拍下
了一段接她放学回家的场景。
长大后的骆星仍然没有办法完全忘记小时候躲进衣柜睡觉的孤独感。
但那就像是一个长长的梦。
醒来后身边都是爱她的人。
第53章 疯魔谁这么玩暗恋啊。
“我费了很多工夫,她才愿意真正信任我,把这里当做她的家。”
章连溪在夜色中回头看身后装载着明亮灯火的屋子,蹲在马路牙子上跟江云宪唠嗑,聊到幼时的骆星。
“看着听话,其实很倔,起床从来不用人叫,不赖床,自己换上衣服吃完早餐就去学校了。”
“在学校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成绩也还可以,虽然不算特别突出,但能一直稳在中上游,老师也夸她听话,好像没什么让人操心的地方……”
“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跟她说话,她听着,不会给你多少反馈。”
“有点冷淡,也比同龄人更早熟,许多时候不像个小孩。”
“过年那次,亲戚们聚在一起吃饭,饭桌上她那几个叔叔大伯喝多了,嘴上没把门,聊到她,说她白眼狼,养不熟,在他们家住过,现在见了面连人都不叫……被她听见了。”
“晚上我带她去买烟花,走了一段,发现不对劲,她在哭。”
“边走边掉眼泪,忍着没出声。”
“她心里其实是害怕的,怕我真以为她是个白眼狼,不喜欢她,把她送走。”
“我不断地、重复地告诉她,小姨和外公不会不要她,她用了很久才相信。”
章连溪提了提阔腿裤宽大的裤腿,抖落烟灰,往事历历在目,目光深深地望着小城的阑珊灯火。
“对人防备心和戒心很重,独立但敏感,自尊心强,不容易被讨好,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心,”章连溪笑着叹气,“我们星星啊,真的很难搞定。”
“没有人天生该照顾另一个人,该让着她,但如果你们结婚了,就不一样,你们以后要相互照顾,相互迁就包容。”
她目光转向江云宪,眼风渐渐变得锋利凛然:“我作为她的妈妈,能信任你吗?”
江云宪神色认真:“我承诺太多,您也不一定放心,但我还是要说,我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章连溪点头,“如果有一天你没这个耐心,也没那么喜欢了,坦诚布公跟她说,不要骗她,别欺负她。”
“我说的你可能不爱听,但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江云宪姿态放很低,“因为有您和外公,阿星才能安然无恙地长大,你们永远是我敬重的长辈,说什么我都听着。”
章连溪说:“事情已经成定局,说多了讨嫌,实际上我也不想做恶人。”
马路上有老人踩着三轮车经过,拖箱里装着黄橙橙的沃柑。是住附近的熟人,章连溪招呼一句。
三轮车停在他们面前。
章连溪扯了个袋子,挑沃柑。老人见她旁边的江云宪面孔陌生,问是谁。
“女婿。”章连溪叼着烟说。
“你们家星星找的?”
“是啊。”
老人打量江云宪,蹦出个方言词汇,大致意思是夸人长得好,又问上哪找的,还有没有,给他们家孙女介绍介绍。
章连溪在外是绝对维护自家人的,半玩笑半炫耀:“就这么一个最好的,被我们星星捡走啦。”
江云宪主动付完钱,拎过袋子。
买完水果,谈话气氛松了松,章连溪扔掉烟头,语气随意:“要是家里一直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
江云宪笑笑,神情落拓坦荡:“您刚不是说了吗,要有耐心,我又不是等不起。”
*
骆星在房间加班,审核宣传策划,差不多忙完后打算出去找江云宪,就见他拿着两个沃柑进来,剥开,把里面的果肉一瓣瓣掰给她。
骆星懒得洗手,张嘴接着。
吃了几口,就摇摇头说:“不要了。”
“你可以试试,不是特别甜哦。”她问江云宪:“你好像真的特别讨厌吃甜的,要是平时不小心吃到怎么办呢,会特别难受吗?”
“也没有,”江云宪说,“你口红就挺好吃的。”
骆星:“……”
这人是怎么神情淡淡又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的?
江云宪吃掉剩下的果肉,水分足,味道却偏淡,确实不怎么甜。
他出去洗了手回来,指间还残留着一丝清新的水果味。
骆星闻了闻,“跟我的护手霜味道有点像。”
说着从包里翻出一个藤黄色小盒,拧开盖,食指挖一小块,凑到他面前,“是吗?”
江云宪点头。
看着她搓热掌心,把融化的护手霜涂到他手上,抹均匀,每根手指都不漏过。
好像一尾游鱼,在他指缝间穿梭。
“小姨跟你说什么了?”她打听。
“一些秘密。”
“不能说?”骆星大概能猜到,“是考验吗?”
“谈不上考验,就是叮嘱。”
“别有压力。”
“不会,入会之前都要宣誓表决心的,我要加入这个家,当然得努努力。”
“那你怎么表的?”骆星问。
江云宪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多番打量她的房间。
书桌和床都是实木的,书桌靠窗,窗台上摆着两个冰裂纹小茶罐盆,种了鸭掌木和金鱼花,盆和绿植都很迷你,长势却好,生机勃勃。
床靠墙,对面是衣柜,没有多余的东西。
床单和窗帘都是清新的浅色碎花图案,春意盎然。
骆星小时候闷,不爱说话,章连溪觉得该弄点丰富明亮的颜色塞进她房里,看着心情好,更开阔。
江云宪第一次光明正大,且名正言顺地留宿。
单人床,两人躺下后不剩多少余地。江云宪枕着手臂侧躺,听她呼吸起伏,慢慢变得均匀。
江云宪罕见地失眠了,像回到他在国外那几年的睡眠状态,经常在深夜或凌晨才离开研究楼。
他起身时小心翼翼,没惊扰到身边人。
掩上房门,在客厅打开章嵩的影碟机。
换了个光盘,连上耳机。
从十岁到十三岁,镜头里的骆星逐渐长大,个头长高,笑容也变多。光脚在沙地里走,背着书包爬树,跑过巷尾时速度很快,DV只捕捉到一个带风的影子。
“星星。”
“明天春游,你想要带什么吃的?”
再叫她,已经有了回应。
“肉夹馍,要两个。”
“水果呢,你想要什么?”
“葡萄。”
……
章连溪在光盘上贴着胶带,写了年龄,以此分类。十三岁之后,只有一个盘。
拍的东西少了。
拍摄地点从枝陵变成洛京,从小城的街头巷尾变成别墅、豪华游轮、绚烂的异国风景。
小孩变成少女,留了长发,好像不再愿意被拍,而拍的人也不再那么频繁地记录。
留下的素材不多,很快就看完了。
最后一段画面,是章连溪在玻璃房插花,新空运来的大簇铁线莲、雪绒花摆在桌台上,还没来得及挑选,镜头转向刚进来的少女。
她身上穿着校服裙,长发被灯盏蒙上光晕,像镀上了一层被清水稀释过后的花蜜。
章连溪有点惊讶地看向她,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衣服,“你淋雨了,没带伞吗?”
“忘记带了。”
“不是说今晚放学后要去参加家显的聚会吗,这么早就回来了,聚会取消了吗?”
“没有,我没有舞伴,也不会跳舞,就先走了。”
镜头倒了,被铁线莲的枝叶遮住,没拍到人物,剩下声音。
少女语气平静,听不出端倪,像一杯放凉的白开水。
房间内,骆星毫无征兆地转醒,慢半拍地伸手去探旁边的温度,发现江云宪不在。
她趿拉着拖鞋拉开门,客厅里透着点光亮,走近发现江云宪又在看她小时候的录像。
她坐到他身边,睡衣单薄,透出身体的温度,“你睡不着吗,是不是认床?”
“有可能,”江云宪拿起外套披
在她身上,“多睡几次就好了。”
“怎么醒了?”
“不知道,突然发现你不在。”
骆星伸手合上茶几上的影碟机:“别看了。”
她把光盘放回盒子里,摩挲上面的年龄编号,问江云宪:“你十三岁在干什么?”
江云宪说:“在述洲读书。”
周末去鞋匠那里蹭饭。
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
“如果我们十三岁就遇见,会怎么样?”她问。
江云宪想,至少不会让她一个人淋雨回家。
*
清明前夕去祭拜骆星的父母,陵园在乡下,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
往年都是章连溪陪骆星过来,今年变成了江云宪。
在燃尽的黄钱纸里,骆星给早逝的父母介绍另一半。
江云宪兀自对着墓碑上的照片承诺,他会好好照顾阿星。
香烛静静在日光下燃烧,烛泪流得像花一样繁复,像是某种特殊的回应。
青山寂静,四面八方传来鞭炮空旷的回音。
他们没有待太久,散步下山,路遇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有三三两两的人垂钓。
阳光透过树梢间的缝隙,洒在骆星脸上,她说:“我其实快忘记他们的样子了,只剩一个模糊的面容轮廓,记不清五官。”
“小时候有段时间经常梦到他们,渐渐的,他们没有再来我梦里。”
“外公说那是因为他们终于放下心离开,去做山间的尘土,或者天上的云彩,不再拘泥于人世间。”
她每次来都穿得簇新,将自己打扮得整洁干净,是在好好生活的模样,从不让人担心。
这次新鞋磨脚,脚后跟薄薄的皮肤磨红一片。
江云宪蹲下查看,让她把鞋脱了拎在手里,背她下山。
车停在山下松树林前的空地上,被几对路过踏青的年轻男女围观,半蹲下对着车标合照。
江云宪背着骆星从林中小径迎面出来,见旁边有块光滑平坦的石头,把手里的外套垫着,让骆星先坐,问:“渴吗?”
今天气温偏高,有点热,骆星抿了下干燥的唇,点点头。
“等着,我去拿水。”
他俩一出现,拿着手机自拍的人群就发现了。
江云宪绕到副驾,找骆星放在车里的保温杯,身后有道声音问:“帅哥,这是你的车吗?”
又问能不能拍照。
江云宪随意点了下头,问:“有创可贴吗?”
其中一个女生听了,立即从小包里翻出几个给他。他只拿了一个,“谢谢。”
骆星只有右脚差点被磨破,忽然担心:“该不会我走路高低脚吧?”
“鞋的问题。”江云宪说着撕掉创可贴包装,单膝蹲下,握着她的脚给贴上。
他给她做这些再自然不过,十七岁时就这样,水杯要拧开才往前递。
倒在杯盖里,浮出几片茉莉花瓣。
“烫,你喝慢点。”
被爱的人后知后觉,习以为常。
满山幽绿,日光中混杂着松枝的味道和花香。
有人偷摸打量,跟同伴小声八卦:“你觉没觉得他眼熟?”
“你别看到俊男美女就觉得眼熟。”
“我说真的!”
“他好像我闺蜜学校的一个客座教授,好想拍照让她确认一下。”
“那你偷拍。”
“我不敢啊,被发现了好尴尬,他气场好强。”
当中有胆大的过去问路。
江云宪对这边不熟悉,骆星吹着杯盖里的水,漾起细小波纹,闻言指了指身后的路。
“从这边再往上是陵园,你们可以走对面的路,遇到岔道就往右,走五六十分钟能看到草地和石拱桥,适合拍照。”
“那边还有条废弃的铁路线,以前是运煤的,现在已经停了。”
她把知道的都告诉对面。
对方连声道谢。
等人走了,江云宪问:“你以前经常去?”
“以前经常在这边转悠,不知道能去哪里,漫山遍野乱跑。”
“后来跟小姨一起生活,知道她会担心,我就早点回去。”
从枝陵市区到这边,有趟公交车来回折返其间,单程大约四十分钟。
12路,红色车头,绿色车身,印着白酒广告,遇到颠簸路段,车也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
车内蓝色的塑料座椅上经常载满老人,地上的箩筐里是菜和家禽。
遇到下雨关窗,闷在里头会有一股异味。
记忆已经远了,模糊成零碎片段。
脸被贴了一下,是已经到家,江云宪的手指解开她的安全带,揉了下她头发。
骆星转头看窗外,阳光明媚,春天到了。
五月李似宜与元绉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夏榆ins晒图隐约有情况,工作室多了一对办公室恋情。
全世界都在谈恋爱。
连眉眉都私下跟骆星联络汇报:“班主好像有情况。”
章连溪被追求的事,这几年骆星见多不怪。脸蛋漂亮,气质出众。风情万种是她,泼辣果决是她,温柔小意还是她。
带着金芙蓉跑场时,哪怕不登台,也有太多的目光若有似无掠过她。
其中不乏好的,质量高的,章连溪都没动心过。
离开金银窝,做回山野凤凰,她喜欢现在的自由。
这次这位,连章嵩也忍不住在电话里跟骆星提了一嘴,眼科医院的主任医师,家境优渥,长相称得上一表人才,早些年结过婚,有个八岁的女儿养在身边。
金芙蓉里二把手陈英的女儿眼睛动手术,章连溪去探望,他们是在医院认识的。
之后便有了三五次的巧合。
听眉眉说,康医生最近来金芙蓉频繁,攻势很猛,班主招架不住,想要出去躲一躲。
这话只能信一半。
骆星知道每年的五六月份,章连溪手头的事情要是不多,她就会去西南边陲的小镇住一段时间。一开始是为了换个环境养病,刚离婚那两年,她情况不好,后来便是为了散心。
今年她打算过去。
骆星五月底忙完,也计划休假,收拾东西投奔小姨。
江云宪最近出差多,高校还有两场讲座,忙得脱不开身。早上送她去机场,玻璃幕墙外飘着一线朝霞,云层被撕成碎棉絮,染上橘调。
广播回荡,伴随着訇然起飞的动静。
骆星接过行李值机,安检口分别,见他又沉默着装高冷,主送伸手抱他:“阿宪,别不开心,等你忙完过来,姐姐请你吃饭。”
她很少这样亲昵地叫她。
江云宪难得愣怔片刻,拿她的机票挡了下脸,亲完她才说:“少占便宜,我比你大。”
等她登机后,看着腕表上的时间过了线,江云宪才从机场离开去公司。
车刚驶进公司大楼,道闸升降杆抬起,他的私人邮箱收到一封邮件。
江云宪进了专用电梯,边查看邮件。
点开来是个叮铃当啷放音乐,叫人眼花缭乱的春日贺卡。
由Nebula工作室发送和制作,给老客户发送祝福,往年也有,今年的更加童真活泼。
电梯门打开,电子贺卡的声音还没停。
被路过的员工听见,多瞅了他背影好几眼,揽星私底下的吃瓜大群里又多了一番猜测臆想。
中午江云宪接到杨驰的电话:“哥,你的快递又发我这边来了,我什么时候拿给你?”
江云宪问他什么时候方便。
杨驰说:“我随时都行啊,你要想请我吃饭,我翘班也去。”
两人约了晚上。
杨驰挑的餐厅,说要宰他一顿。
江云宪托助理提前订好包厢,到晚上人却姗姗来迟。
杨驰不介意这个,先独自喝了一盅卡伦鳕鱼浓汤,“饭钱是你付的,酒是你让人开的,我等等怎么了,我乐意等。”
江云宪脱了西装外套,服务生接过替他挂好,他说了声谢谢,落座后先喝一盏茶。
杨驰看着,忽然问:这家招牌靓汤你从来不喝,哥,你不会海鲜过敏吧?”
江云宪摇了下头。
海鲜过敏的另有其人。
这些年他下意识里不碰海鲜,点菜时就没考虑过,桌上有也不会伸筷子。
“你菜点好了吗?”江云宪问。
杨驰说点了,“你再加两道。”
“我不饿,这些就够。”江云宪说,“先看看快递。”
杨驰把东西拿给他,服务生见他要拆包裹,连忙递上剪子,还贴心地问要不要帮忙。
江云宪自己动手拆了,黑色防水塑封袋划破,露出防撞泡沫纸,缠得里三层外三层,最后拆出来一个纸盒。
盒子是定制的,质感不错,嫩绿色,上面印着原创
插画图案和Nebula工作室的logo。
打开,里面有淡蓝的磨砂手机壳、耳机壳,一套生活记录印章,郁金香刺绣小包……
都是Nebula的在售商品,还有几样即将上架的新品。
组成回馈给老客户的大礼包。
零零碎碎,一堆小玩意儿。
关键颜色都还特别春天,走小清新风格。
江云宪这一身商务精英做派,拆着这些东西,多少有点违和,要换个人来,估计会和谐许多。
杨驰打量着:“哥,我有时候真的会怀疑你在外面养闺女了。”
所幸他还知道一点内情。
杨驰跟江云宪高中就认识,之后是漫长的十年,期间经历杨驰高中、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江云宪出国留学,再回国创业。
两人一直有联系。
前几年江云宪人在国外,买东西下单,填的是杨驰的地址。
一开始Nebula还没有发展线下店,只在几个网购平台售卖,前几月销量惨淡。江云宪买得多,且雨露均沾,什么都来点,一上新品,必定支持。
快递员把一箱箱东西往杨驰家送。
杨驰他妈以为他在网上乱买东西,杨驰来不及解释,鸡毛掸子直接招呼过来。
江云宪的疯狂购物行为引发的家庭危机还不止这一场。
273458,昵称一看就是乱取的。
电话号码永远打不通,收货地址又在洛京。
李似宜看着后台信息,深刻怀疑是他爸,为了支持她创业,才搞这么一出。
为了验证,李似宜夜里偷看她爸的手机。
结果发现273458还真跟她爸没任何关系。
但意外翻到她爸的转账记录,发现他又在接济那几个混吃等死的所谓“好兄弟”,事情捅到她妈面前,差点点燃家庭大战的导火索。
唯独骆星保持乐观:“说不定他只是一个很喜欢我们产品的顾客。”
李似宜补充:“有钱还有眼光的天使顾客。”
273458从此变成了Nebula的幸运数字。
在度过前面稍显艰难的起步阶段之后,事情发展越来越顺利,网点生意兴隆。
因为这份特殊,骆星给273458寄礼包总是塞很多东西,贺卡也写得格外用心。
有次搞线上用户调查,江云宪鬼使神差,留的是自己的邮箱。
往后几年,他都会收到电子贺卡。
总结起来,无非是祝他春天快乐,夏天快乐,秋天快乐,冬天快乐。
一年四季都开心之类的。
名堂好多。
但想到这些东西都是她设计的,总会忍不住看许多遍,心情也莫名变好。
后面继续发展,有了线下邮寄的大礼包,里面的明信片上同样有祝福语,或者三三两两的诗行。
杨驰拍照发给他。
他认识她的字迹,横竖撇捺,一看就知道是她亲笔写的。
——“我们一起等到最后和最初的一天,
世界剥破仍如新橙蘸新雪。“①
——“祝您新年快乐。”
——“像是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
春天在每个夜晚,
数她的花朵。“②
——“祝您春天开心。”
后来那些明信片和贺卡漂洋过海,辗转寄到江云宪手里,加州日光充沛,日落时总是出现粉色天空,像油画。
他累极了会去研究楼的天台抽烟,一遍遍看那些话。
贺卡逐渐被磨得很旧,日久年深泛起毛边,字迹都淡了,执念却不减。
杨驰替江云宪收了好几年的快递,最清楚他有多疯魔。
起初只以为是他没得到过,所以放不下,时间一久就淡忘了。
可杨驰连住址都换了三回,恋爱谈了五次,他哥还在专心网购Nebula的文创,半点绯闻没有。
谁这么玩暗恋啊。
“你们纯爱战士真的让人甘拜下风。”
杨驰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江云宪结婚了,结婚对象没变,是Nebula工作室的那位。
“下次等嫂子有空,我一定要请你俩吃饭,给个机会。”
*
骆星搭乘的飞机傍晚落地,再转车去章连溪落脚的小镇,一路奔波,到地方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章连溪在镇上租了个小院,地方不算大,住两人却绰绰有余。
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和门外马路之间被一扇泥墙隔断,隐私性还算好。
院中种着鸡蛋花树和两棵石榴,角落里有老式的摇井和水缸。
出租车能直接开到门外,骆星拎着行李下车,叩响了院墙门上的铜环。
章连溪咬着芭乐来开门,接过行李,也递给她一个。
“饿了吧?”
骆星点头。
“给你煮碗炸酱面行不行?”
“行。”
骆星跟着章连溪去厨房,舀水洗了个脸,帮忙打下手。
这边气温比洛京高,已经可以穿短袖,夜里也不冷,像提前进入夏天。
骆星扎起头发吃面,章连溪在一旁摇着蒲扇,“想说什么,说吧。”
“康医生。”骆星一来,就要吃瓜。
章连溪笑了一声:“谁告诉你的?”
“外公,还有眉眉。”骆星转头就把他们卖了。
章连溪扯过纸巾,压住她额头的细汗,“说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骆星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我看了眉眉偷拍的照片,确实还挺帅的。”
“你就看见这个了?”
“我们颜狗一般都会先看脸。”骆星咽下嘴里的面条,然后说。
“当然了,光有脸肯定是不行的。”她补充。
章连溪点头表示赞同。
她在骆星面前袒露真实想法:“确实动心过,但不至于让我改变现状。”
“而且动心是短暂的瞬间,日子却长。”
前一场婚姻太狠了,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如今回头看,那几年简直不像她。
进入婚姻对她来说变成了一种诅咒。
骆星吃完放下筷子,歪头问:“那到这边来,肯定不是为了躲他吧?”
章连溪哼笑:“他还没这个本事。”
骆星去厨房洗干净碗筷,冲掉指间的油污,甩了甩手上水珠,听章连溪喊了一声,说她出门买东西去了。
骆星从门扉后探出头,挥挥手。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她摁下接听。
“阿星。”
江云宪的声音传出,“你到地方了吗?”
“到了,”骆星看一眼时间,“不好意思哦,忘记跟你说。”
她咚咚踩着木头,上了二楼,找到章连溪说的右手边第一间房。边整理行李,边跟江云宪说这边的情况。
房间被章连溪提前打扫过,房间内弥漫着陈年木头的味道,和浅淡的檀香。
窗边的莲花香盘里,燃着还未烧完的半根沉香。
被一根布绳悬挂的灯泡在头顶晃了晃,夜晚有飞虫乱撞。她发现有蚊子,甩掉拖鞋上床,放下了素白的棉纱蚊帐。
通话挂断,视频重新打过来。
骆星盘腿坐在床上摇扇子,帐中光线昏暗,像有一层滤镜。脱了衬衫外套,身上穿件无袖背心,肩背纤薄,她举着手机说:“这边有点热。”
又问江云宪:“你在外面吗?”
江云宪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屏幕里素净白皙的面庞,“跟朋友吃了顿饭,现在回公司加班。”
“可是已经挺晚了,这么忙吗?”骆星问。
“回家也挺没意思的,毕竟空巢老人。”他点了根烟,放下一侧车窗,旁边是片工地,塔吊的起重臂横亘在高空,混凝土搅拌车和挖掘机运作的混响 ,持续不断。
骆星笑了声,“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还要说什么,被院门外传来的敲门动静打断。她掀开蚊帐下床,匆匆下楼,以为是章连溪回来了,忘记带钥匙。
打开门,外面却是个陌生人。
烫着麦穗卷的女生,头发侧分,少的那侧别着酒红色的丝绒发夹。样貌出众,妆容精致,服饰也讲究。
骆星认出她来,井可心。
上个星期骆星还在看她主演的《燕亭晚春》下饭,现在真人凭空出现在门外,好魔幻。
骆星看见井可心身后的摄像团队和工作人员,很快便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暗自压下心里的惊讶,面上装得镇定。
井可心双手合十,做出一个央求的动作:“小姐姐你好,请问可以到你家借一升米吗?”
这种一听就是在做综艺任务。
骆星点点头,但她也刚来,对厨房里的摆设不熟悉,连着打开了两扇柜门,才找到米桶。
舀了米,放进井可心敞开的布袋里。
“够了吗?”
“够了够了,谢谢你!”井可心雀跃地说。
“我还能再讨碗水喝吗?”她又说。
开水瓶里灌满了热水,骆星说:“没有凉白开,只有热的,你要吗?”
“要的,”井可心竖起两根手指头,“麻烦给我倒两杯。”
骆星拿了两个一次性塑料杯,放了茶叶,倒入煮沸过后的水。
井可心突然注意到她挂在手腕上的手机:“咦,你在跟人视频吗?”
骆星顺着绿檀木和玛瑙珠子串成的挂绳,把手机抓回掌心,发现江云宪一直没有把视频挂断。
他烟抽完了,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井可心端着一次性塑料杯,朝院门外喊道:“家显,水也讨到了,快进来喝,我们的任务快完成了——”
随后,有个人影懒懒散散跨进院门,顶着一头醒目的银发,臭着脸,好似不耐。
骆星正要和江云宪视频说拜拜,抬眼看见对面棒球帽下江家显的脸,他原本要拿水杯,目光却一动不动,定在骆星身上。
江云宪透过镜头,只窥见一角。
靠着椅背,也没动。
第54章 小镇“她甚至都没正眼瞧你呢。”……
章连溪拎着塑料袋,拐了个弯,远远看见一拨人从小院离开的背影。
她进门,发现骆星坐在摇井旁的板凳上发呆,问:“星星,刚谁来了?”
“一个大明星,”骆星伸长了腿,站起来锁上院门,“上门来借米,我给了,应该是在录综艺,为了完成任务。”
“难怪我刚去商店买东西,听见几个本地人在议论,说这里来明星了……”章连溪说。
骆星在网络上搜了搜关键词,跳出许多相关信息。
芭蕉台的一档慢生活综艺《归园手记》,正在这边录制。再看邀请的嘉宾阵容,井可心、江家显赫然在列。
节目拍摄的主要地点在曼青村,离小镇不远,类似于今天的这种情况还有可能发生,骆星特地给章连溪提了个醒。
因为上一段豪门婚姻,章连溪曾备受媒体关注,不堪其扰,其中不乏各种恶意揣测和攻击。
骆星让章连溪出门留意摄像头,以免意外入镜。
章连溪反过来安慰她不用这么紧张:“都多少年过去了,现在网上没几个人认识我,就算意外被拍到,也没什么,只是个路人甲,不会引起关注的。”
骆星见她像真的不在意,稍稍放下心。
“江家显也在这边,刚刚他也在。”骆星补充说。
章连溪有些诧异与恍然:“好久没见他了。”
“他组的那个乐队现在挺火的,打开手机就能看见。”骆星说。
章连溪还真打开浏览器搜索,点进一个播放量很高的视频,看了几眼,问:“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骆星摇头:“早没有了。”
章连溪便没有再多问,从塑料袋里拿出花露水、蚊香和打火机给她,“这边蚊虫多,晚上睡觉要放蚊帐,点了蚊香要开窗通风。”
“好。”骆星应着。
想起还有一桩大事没解决。
她低头看了看十五分钟前挂断的通讯视频,江云宪的对话框里,躺着一个孤零零的疑问号。
【江:“?”】
骆星洗完澡换上睡衣,躲进蚊帐里,边用毛巾擦头发,边腾出手来回复:
“在加班吗?”
两分钟过去了,没回应。
【骆星:“?”】
【骆星:“人呢?”】
五分钟过去了,那边仍旧没动静。
【骆星:“人一定是加班去了,打扰了,我也去睡觉。”】
嗡的一声,手机震动,消息冒出来。
【江:“?”】
骆星看着屏幕上的消息笑了,明知故问:“没加班吗?”
江云宪再次拨了视频。
跟一小时前一样,白的蚊帐,黄的灯光。骆星闷在里头,把半干半湿的头发擦得乱糟糟。
两双眼睛隔着屏幕对视,天南地北的距离。
骆星眼睫扑扇着,凑近晃了晃手:“江先生,在吗?请先检查一下您那边的网络是否畅通,确保您没有掉线。”
江云宪所有多余的情绪倏然消散,只望着她:“在,你说。”
面上仍端着,保持凛肃,像开视频会议。
“好的,是这样的。”
骆星跟他解释了遍刚才的突发情况:“我以为是小姨没带钥匙,才开的院门,没想到看见井可心,就是一个大明星,还有跟拍的工作人员,更没想到会遇到江家显。”
“你当时有点慌。”江云宪说。
“没有吧。”骆星用手指理顺长发,指间留下潮湿的痕迹,“好吧,的确有一点,其实更多的是惊讶。”
“突然遇到以前认识但又许久没见的人,心绪多少会有起伏变化的。”她说。
“你相亲那天看见我,也会吗?”
“当然啦,冲击更大。”
江云宪被她脸上生动的,略显夸张的表情逗笑,云销雨霁,勾了勾嘴角:“怎么说?”
“毕竟你直接邀我结婚,大多数人遇到这种事心情也很难平静。”
“那是我赢了。”
“嗯,”她说,“你比较厉害。”
有的人看着冷淡又疏离,稍微哄下就能好。
骆星十七岁就知道。
*
早上,骆星和章连溪一起出门吃早餐。
发觉小镇上涌出了不少外地人。
年轻面孔居多,长枪短炮,摄影设备齐全。有的身上背着痛包,装着小卡,粉籍十分明显。
早餐店的大黄狗超级亲人,摇着尾巴蹭裤腿,随便摸。骆星坐在店门口逗狗,看见街对面两个女生在交换无料。
其中一个人物立牌掉到地上。
骆星瞥了眼,上面印着江家显的照片。
戴帽子,一张拽上天的臭脸。
女生把立牌捡起来擦干净,表情心疼地吹了吹灰。
“星星,走吗?”章连溪结束跟老板的唠嗑,从店里走出来。
骆星点点头,轻轻拍大黄的脑袋,结束本次感情联络。
“我今天下午要去弘洪小学看看,已经跟校长约好了。”章连溪边走,边跟骆星聊着自己的安排。
当年离婚后,章连溪资助了一批山区女童读书,因此结识了如今弘洪小学的校长,两人投缘,发展成朋友。每年只要章连溪来镇上小住,两人都会约了见上一面。
学校依山傍水,三层高的教学楼坐落在山麓地带,云蒸霞蔚,红旗迎风招扬。
骆星和章连溪搭上一辆小货车,从高高的陡坡上下来,颠簸摇晃着,车后尘土飞扬,经过葱郁的树林,起伏的矮山丘,看见散布的木楼民居,和金色尖塔一样的教学楼顶。
货车停在学校门口,校长已经提前等在那里。
章连溪跳下车,走过去给对方一个拥抱。
身后探出不少小脑袋,张望着门外来客。他们当中有的
人认识章连溪,对第一次来的骆星更好奇。
操场的追逐打闹声也逐渐平息,更多的影子往门口聚拢。
小货车司机站在拖箱里,把一个个集装袋往下卸,里面装的是些书本和文具,还有足球篮球一类的体育器材。
骆星和章连溪把东西分给各班的学生。
忙完了,校长请她们去她的办公室喝茶。
听校长聊起章连溪最初资助的那批学生,十年过去,命运各不相同,有人考上了全国名列前茅的大学,有人作为学校交换生出了国,有人高中落榜后去学了手艺,开了店,如今生意红火,也有的已经失去了联系。
章连溪说:“不管怎么样,能够好好生活就不错,路要她们自己走。”
章连溪从来没有跟她的任何一个资助对象直接联系过,许多感谢信便寄到了校长手里。
章连溪拆信,继续跟校长叙旧。
骆星出去逛了逛,正是上课时间,教室内书声琅琅,外面的走廊和操场上空荡荡的。
骆星沿着楼梯,上到顶楼,站在高处眺望,远远看见几辆白色车子在蜿蜒崎岖的林间小道上穿梭,树枝掩映,时隐时现。
等它们逐渐驶近了,骆星才看清车子上芭蕉台的台标,和《归园手记》的logo。
章连溪和校长聊完出来,给骆星打电话,打算离开。
校长今天下午还要招待其他的客人。
“节目组联系了学校这边,本来约好明天来拍摄,刚刚突然说要提前过来,现在就到门外了……”校长面露歉意,对章连溪说,“今天没有好好招待你,改天请你吃饭。”
“没事,”章连溪表示理解,“你先忙你的。”
章连溪和骆星从学校后门离开,载她们来的小货车停在岔路旁的空地上。
皮肤黝黑的司机靠着车盖抽草烟,伸长脖子望着热闹的校门口,问章连溪,那群人是干什么的。
“拍节目。”
“能上电视吗?”
“能啊。”
“拍娃娃们上学?有啥子好拍的?”
“明星和节目组去学校做公益活动,树立正面形象。学校和孩子们得到捐款和补助,也算互利互惠。”
骆星钻上车,摸遍了身上口袋,发现钥匙不在。
“小姨,我回去一趟。”
她说完按原路返回,朝弘洪小学的后门走。
那边背阴,绿树环绕,砌起一闪青砖墙,墙缝里长出青苔和野草。骆星低头找钥匙,目光仔细在地上搜寻。
终于在靠近木门的位置,找回失物。
一道女声猝不及防闯进耳朵:“……我就是要跟江家显一组,他态度那么差,到时候观众只会骂他,同情我。”
“能利用大少爷刷一波同情分也是好的。”
“他越过分,我们这组越抓马,镜头越多。虽然是慢综艺,但既然有冲突、有矛盾,大家肯定都爱看的。”
骆星只是一个驻足的工夫,未曾想会听到这么多信息。正要走,门后的人却似有所察觉,突然拉开门。
骆星和井可心面面相觑。
昨晚的历史好像重演了一变。
井可心显然对骆星这张脸留有印象,面露尴尬,手机还保持着跟经纪人的通话状态。
骆星转身要走,井可心把她叫住:“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吗?”
骆星没说话。
井可心调整好状态,像在对粉丝营业,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和表情:“拜托拜托,能不能替我保密呀?”
这是一句明晃晃的试探。
见骆星依旧没表态,井可心笑笑说:“你一直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就好啦。”
*
小货车司机和章连溪坐在车上等。
骆星回来拉开车门,章连溪问她:“干什么去了?”
“钥匙掉了,找到了。”骆星说,“走吧。”
下午三点多的太阳在车内晃荡,像一簇簇无形的火苗烘烤着。
车上空调坏了,不能制冷,骆星把帽子盖在头上,遮挡日光,脖颈上热得淌汗。
章连溪捡起车上腌菜一样的记事本,慢慢扇着:“你不是说想去试试雨林徒步吗,我联系好了毛雅,她帮你安排,你想哪天去?”
骆星想了想:“要不就后天。”
又问:“小姨你去吗?”
章连溪对这个没兴趣,“太累太折腾,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毛雅是小姨在小镇上的朋友,现在在干导游这一行。骆星回去加上她的微信,聊了几句。
毛雅现在带的是四人小团,如果骆星要报名,她就先给她登记好。
骆星付了钱,回了个OK的表情。
毛雅:“你叫我雅姐就行。”
毛雅:“把地址发我,后天早上8:30,会有车来接你,司机会提前打电话联系。”
骆星坐在院里赏月,点了盘蚊香放板凳旁,见毛雅发了一堆注意事项过来,随手回了个谢谢。
院门又响。
这次骆星没冒然开门,问是谁。
“有人在吗?”
“昨天在你家借了一升米,今天来还。”门外马路上的井可心说。
骆星回头看了眼正躺着敷面膜的章连溪,没有将院门完全打开,只拉出一人宽的空隙。
她站在空隙里,穿着棉纱的老头衫和宽大裤衩,手里还有半根没吃完的绿豆冰棒。
井可心手里提着米袋,旁边高大的银发男人一言不发,如同游戏里的NPC。
檐下没有灯盏。
只有院中微弱的光浅浅地漫过来,江家显浑身被阴影笼罩,眉眼看不清,他全程在盯骆星。
骆星似无察觉,接过井可心手中的米袋。
她跟她下午才在弘洪小学的后门见过,但都选择掠过这一茬,“昨天谢谢你借给我们米,不然我和他都要饿肚子了。”
井可心说着,用手指向旁边的搭档江家显。
骆星只说不用谢,没多寒暄,直接进院内锁上了门。
井可心最近人气高,被捧惯了,出门做任务也顺利得很,她被认出来的几率极大,大家见到她都十分惊喜,要签名,要合影,唯独骆星,像根本不认识她。
“她好冷淡哦。”井可心忍不住跟江家显抱怨。
“不过家显,她好像对你更冷淡呀。”井可心仔细回忆刚才的情形,忽然幸灾乐祸地说,“她甚至都没正眼瞧你呢。”
有了对比,井可心反倒心里平衡了许多。
江家显双手插口袋里,银色碎发下,眼神阴鸷,唇却往上挑了挑,像在笑。
第55章 徒步十年前的境况好像发生了颠倒。……
雨林徒步的当天,负责接送的司机早上8:30准时到小院门口。
骆星给脸涂了几层防晒,扣上一顶渔夫帽,背着双肩包出门。
章连溪醒得早,扯着水管在院子里浇花,桌上有给骆星提前买好的油条豆浆。
“拿去车上吃,你选的路线长,下午一点前不一定能吃上饭。”
骆星嘬了口温热的豆浆,“那我先走了。”
“注意安全。”章连溪说。
这辆面包车要接四个人,骆星是第一个。后续上车的游客是一对情侣,和一个娃娃脸男生。
由他们组成今天的四人小团。
面包车进入某个岔道口后,不断沿着盘山公路向上攀爬,最终抵达山顶的徒步路线的起点。
毛雅已经在等他们。
骆星换上雨靴,从包里拿出防晒衣穿好,朝着脖子和裸露在外的皮肤喷上驱虫水。
娃娃脸男生显然没查攻略,跟骆星搭话:“你东西准备得好充分。”
骆星嗯了一声,这时旁边那对情侣当中的女生跑过来跟她借驱蚊水。
骆星把东西递给她。
“谢谢。”女生说,“你一个人来的吗?”
“嗯。”
“是还在念书吗?”
“毕业了。”
相互聊几句,发现四人当中骆星是最年长的,其他三个人都是大学生 ,周末来旅游的。
毛雅给每人发了瓶水,提醒他们途中不能乱扔垃圾,有需要都可以找她。
她身上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物资充足。
第一段是下山的路,最近没下雨,土路上积攒的灰尘多,埋在地里的石头冒尖,不太好走。
骆星全程盯着脚下,赶路时来不及抬头看风景。
经过某些特色植物,毛雅会停下,跟他们简单介绍。
因为章连溪的缘故,毛雅对骆星照顾有加,额外给她准备了充饥的点心。
趁其他人拍照,毛雅神秘兮兮地跟骆星说:“你们今天来的人真幸运,好会挑日子,有可能会见到明星哦。”
骆星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心说不至于这么巧吧。
再往前走了一程,遇到另外一个导游和他带的游客。
导游之间相互认识,毛雅跟人打听:“停在这里干嘛?”
“前面的路堵了。”
“怎么会?”
山区雨林徒步的路线有许多条,游客们分散,一般不会发生拥堵。何况现在算旅游淡季,人不多。
“大明星呐,你懂不懂。”男导游说,“我们团的人都舍不得走。”
毛雅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兴奋,昨晚听到小道消息,听说有明星要来玩雨林徒步,和真正碰上,亲眼见到,是两个概念。
骆星感觉周围的人止不住沸腾,隐隐躁动,夏日的蝉鸣提前降临。
当看到井可心和江家显的脸时,骆星脑海里闪过两个词:
冤家路窄,阴魂不散。
《归园手记》节目组来了两个工作人员,跟毛雅和男导游商量。有两组明星嘉宾想要体验当导游,从节目组手里赚取生存资金,节目组问毛雅他们愿不愿意参与节目录制。
毛雅问四人小团的意见。
结果毫无悬念,除了骆星没表态,其他人都非常快乐地答应了。让明星给自己当导游,还能近距离接触,机会太难得了。
至于骆星,少数服从多数。
井可心和江家显之外,另外一组明星嘉宾是两个男的,出道不久的男团队长,和备受关注的冰球运动员。
双方已经沟通好,接下来要分组。
男导游带的是八人团,人数比毛雅那边翻一倍,显然带团的难度更大,也更累。
在场的明星嘉宾大概都想选毛雅的四人团,不过面对正在拍摄的镜头,多多少少有所顾忌。
只有江家显直接拿走了毛雅手里的导游旗,看样子丝毫没打算谦让。
他看了骆星一眼,她站在毛雅身后的树荫下,整理头发和帽檐,手指拢着松散的长发,快速编成一条侧麻花辫。
手指机械地动作,澄澈的眼眸盯着地上浮动的某个光点。
她和以前一样,觉得无聊时就是这副模样。
此刻思绪恐怕在环游外太空。
因为江家显抢先选择,井可心作为和他同组的搭档跟着受益,且不用自己出头得罪人,她心里高兴,偏要故意说:
“家显,带八人团好像能赚到更多的钱,我们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导演听到立即表示跟人数无关,他们跑一趟就值一顿饭钱。
多的没有。
男团队长和冰球运动员听完哀嚎,直呼导演周扒皮。
只有江家显像在状况外:“什么四人团八人团?”
井可心诧异,悄悄问他:“你不是特地选的四人团吗?”
江家显迟两秒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挑挑唇,懒得解释,挥了挥手里的小旗子,说话调子懒散:“跟我走的来这边集合,马上要出发了。”
在这之后,毛雅只负责带路和讲解,另外的活儿交给两位明星副导游。
毛雅沉甸甸的背包也转移到了江家显身上,他捡了根树枝当登山杖,还挺像模像样。
两队人马分开,各自上路。
继续走下山的路,毛雅熟悉路线,走在前面。井可心和江家显两个副导游,分别一头一尾。
骆星原本缀在队伍末端,现在身后多了个江家显。
她能感受到那束毫不避讳的打量目光,装作没察觉,若无其事地专心走路,或是停下来举起手机拍拍照。
等她拍完,再跟上队伍。
不会耽误大家赶路。
偏偏她走走停停时,江家显也跟着等,没催促,面上一片平静,连一路随行的FollowPD也暗暗觉得惊讶。
十来分钟后,他们遇到第一个雨林秋千。
面前是一个椭圆形水潭,岸边的老榕树盘虬卧龙,撑开蓊绿的树冠,秋千的绳索高高系在一根横向生长的粗壮枝干上。
毛雅问:“谁想第一个玩?”
秋千能荡很高,横跨整个水潭,看上去非常刺激。
第一个尝试的人需要勇气。
小情侣当中的男生率先站出来,江家显上前帮对方穿戴防护设备,调节松紧,卡扣锁好,动作干脆利索。
这是导游的工作。
男生有点受宠若惊和惶恐,不太自然。毛雅等他们穿戴完,检查是否稳妥安全,还夸了江家显一句。
等男生下来,再是娃娃脸,队伍里两个女生排后面。
要给情侣当中的女生穿戴护具时,江家显站着没动,井可心意识到他在避嫌,只能由她上。
但她没干过这个,动作生疏,毛雅见状立刻上手帮忙。
两人一同给女生系好绳索。
女生转头命令自己的男友:“给我拍好看一点,我要美美的照片。”
后者顿感压力巨大,忙在岸边寻找最佳位置,半蹲下,打开手机摄像头严阵以待。
江家显和毛雅往后拉着秋千绳索,再松手,把人往前送。
伴随着女生的一声尖叫,人远远荡出去。
骆星坐在石头上掏出手机刷了刷,山里没信号,处于与外界断联的状态。
“小星星,到你了。”
突然听到毛雅叫她。
“小星星?”井可心笑道,“原来你叫这个名字呀,好可爱。”
井可心有了给上一个女生穿戴护具的经验,稍微熟练了点,正打算帮忙,江家显过来了。
打开护具,等骆星分别把左右腿从中间穿过。
井可心被晾在一边,满头问号。
他怎么又不避嫌了???
江家显双手把着绳索,渐渐往后拉,问骆星要高点还是低点,却又不等她回答,坏心眼地拉到最紧绷的位置,再狠狠一推。
骆星乘着风从水面飞过,荡起的弧度比之前任何一个人都要高。
腾空感袭来,势头太猛,头上的帽子蓦地飞出去,掉到水里。
岸边的人群发出小小的惊呼。
骆星荡了十几个来回,从秋千上下来,不等江家显伸手,自己解开了身上的锁扣,脱下装备。
她头顶支棱着几簇碎发,被日光晃着,染成淡金色。肤色白得透明,鬓边微微洇着薄汗,打湿了头发。
眉间蹙起,望着浮在水面的渔夫帽。
毛雅找了根树枝,试着钩帽子,但长度不够,差远远一大截。
水潭较大,帽子落在中央位置,四面八方都够不着。
江家显突然一声不响地给自己穿戴好了防护设备,乘着秋千往水面荡。他往下伸手,尽力去抓帽子。
但角度不好把握,手指从旁边的水面擦过,带起一阵水花。
江家显试了好几次,没抓到,人保持着往下倒的姿势,看着有点危险。
连骆星自己也说算了,她不要了。
他像没听见,接着一次又一次尝试,像在跟谁较劲。终于,渔夫帽被他从水面捞起,牢牢抓在手里。
看得岸上的观众想鼓掌。
潭水是死的,飘着落叶和绿藻,手里的帽子脏了。江家显没吭声,拿着去旁边的溪流里冲洗干净。
拧干,再还给骆星。
骆星接过,同样没说话。
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怪异,这次井可心和节目组的人都看出来了江家显的反常。
小插曲揭过,众人继续赶路。
这次一直走到山脚下才停,两座山之间有条溪涧,清澈见底。毛雅在水里摸石头,教江家显和井可心找出不同颜色的石子,给大家做脸部彩绘。
“天然颜料哦,”毛雅说,“大家试试。”
军绿色,灰黑色,橙黄色,不同的石头在石板上磨出颜色。
两个副导游用手指粘上颜料,给团里的游客在脸上画三道杠。
骆星侧过脸,避开了江家显的手。
“我不用了。”她淡声说。
江家显的手落空,悬了几
秒,收回去。
其余人乐融融地在体验,他们俩周围形成一片寂静的小岛。
骆星背过身去,抽出背包里的水,喝了一口。江家显蹲下,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手上的颜料。
后半程开始上山。
走水路,沿着溪流往上,众人徒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停下来的次数也变多。
遇到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有几块巨石,石头凿出凹陷,像座位。
毛雅说这块是专门提供给游客休息的站点,大家坐在石头上,吃东西补充能量。
骆星含了块巧克力,包装袋握在手里,准备往自己背包的侧边袋塞。
前面伸来一个黑色塑料袋,“扔进来。”江家显说。
毛雅颇感欣慰,这副导游不错。
其他人见此,都把产生的垃圾扔进江家显手中的垃圾袋里。
毛雅四处张望一圈,突然大步跨上岸,在一株阔叶乔木上找到好东西,招呼大家过去:“有酸蚂蚁,可以吃的。”
酸蚂蚁,学名黄猄蚁,可入药,也可以直接食用,是当地的一道菜。
毛雅从叶子上抓了一大把,递给他们:“尝尝。”
这个骆星还真不敢试,活蹦乱跳的虫子,直接扔嘴里嚼,对她来说太具挑战性。
在场的人都表示婉拒。
毛雅仍在劝:“好吃的。”
再好吃也不敢吃。
毛雅问两个副导游:“你俩试试吗?”
井可心接连摆手,花容失色,躲到江家显身后。
骆星靠着冰凉的石椅降温,看戏似的抬眼瞥了下江家显,知道他也不会尝的。
他最讨厌虫子。
没想到他捏起几只,真往嘴里塞。
井可心迫不及待问:“什么味道?”
江家显:“没什么味道。”
“那是你吃太少了,多吃几个就有味道了。”毛雅说。
江家显一脸麻木,摆明是在强忍着恶心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点酸。”
骆星没忍住幸灾乐祸,无声挑起嘴角笑。
江家显似装了雷达,立即转头捕捉到她的笑。
“解气了吗?”他走过去问。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人对话,叫人听得云里雾里。
井可心暗中观察,愈发觉得,今天的江家显不正常。本以为当导游这种苦差事,大少爷一路挂脸的次数只多不少,肯定会频起波澜,谁知道他今天像变了个人,该做的事都做了,反倒衬得她变成废物小点心。
“雅姐,大概还要多久能到终点?”骆星问。
“还早着呢。”毛雅说,“走完水路,还有山路。”
后半程两岸植被低矮,没有大树遮蔽,火辣辣的太阳直接曝晒,热浪袭人。
骆星带的水已经喝完了,毛雅的背包里还有,她直接问江家显要。
“导游,还有水吗?”
江家显拉开背包拉链,抽出一瓶矿泉水,手指转了下,才递给她。
骆星接过来,发现瓶盖是拧开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说:“我有垃圾要扔。”
江家显会意,扯过挂在背包上的塑料袋,让骆星把之前喝空的水瓶扔进去。
“还要什么?”他问骆星。身上长袖洇湿大片,汗涔涔的,从额发滴落的汗珠刺得眼尾泛红。
十年前的境况好像发生了颠倒。
鞍前马后的人变成了他。
“不要了。”骆星说,第一次向他道谢。
江家显一把扯掉别在领口的收音麦,“使唤我使唤得舒服吗?”
骆星喝完水拧紧瓶盖,面色平静不起波澜。
她真的没有刻意差使他,报复什么。
是他误会了。
误以为那声道谢,是和解的信号,是她终于肯理他,但她说:“这不是你身为导游,应该做的吗?”
江家显手指攥紧登山杖,眼角眉梢笼上一层阴翳。
井可心跟两个游客互动完毕,收割了一波好感,不知道角落里悄然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江家显浑身散发低气压,情绪转变太快。
快下午一点半,一行人终于抵达雨林徒步的终点站。徒步缴费里包含午餐,毛雅带领他们到室内吃午饭。
几间木头搭建的矮楼,驻扎在路边,是个小型食堂。
众人在毛雅的指挥下去厨房端菜,骆星端着一截横放的竹筒,里面盛满南瓜汤。
她没注意到身后的江家显,转身时撞到他,手腕倾斜,汤撒出来泼到他身上。
井可心的余光下意识瞥向摄像机,内心欢呼雀跃,等待许久的冲突与看点终于来了!
有洁癖的大少爷八成会翻脸,哪个素人能承受住大明星的当众指责,说不定会哭。她再趁机安慰,继续赢取路人缘。
井可心脑补一堆,连安慰骆星的话都想好了。
却见江家显低头看了看,扯过纸巾粗略擦拭衣服,除此之外,没有太大的反应。
失手犯错的人也没有表现出诚惶诚恐,只说一句:“你要不去洗一下?”
害井可心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骆星放下竹筒,突然发现这边恢复了信号,拿着手机走出去。
江家显也跟着出去了,水龙头在屋外,旁边有条水沟。骆星站在离水沟不到十米远的榕树下,给江云宪回拨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像一直在等。
“我九点多就进山了,山里没信号。昨晚跟你说过的雨林徒步,你忘了吗?”骆星扯着防晒衣领口,扇了扇风,抬起手背擦掉颊边的汗。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
她温声细语地回:“是比较久,但还好,没有很累,拍了一些照片,等下发给你看。”
“没呢,还没吃,不太饿,在路上吃了零食。”
“有导游,小姨介绍的,带团经验很丰富。”
……
不管对方说什么,问什么,她都有回应。
她对真正亲近的人总是很有耐心,万事不过心的冷淡是针对外人的。
江家显拧开水龙头,没设防,水柱四处飞溅,他在太阳底下挂了一身水珠。
动静闹得有点大,骆星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等打完电话,她从旁边经过时,江家显把人叫住:“跟谁打电话呢?”
“男朋友?”他兀自猜测。
骆星没说话,在江家显眼里就是默认。
他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散漫的语调轻飘飘,像回到从前,骆星听出几分阴阳怪气:
“阿星谈恋爱了,难怪不理人了。”
第56章 刀刃他早就投降了。
晴天的夜晚,江家显爬上了屋顶。
泛黄的月亮挂在遥远的天幕上,像一盏煤油灯。
他塞着耳机听新歌demo,翘起二郎腿,手指随着某种节奏轻敲膝盖。没听几句,觉得不满意,扯下耳机,心里有点躁。
底下有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仰头在喊:“江老师,您现在有空吗?”
“能不能进屋录段单人采访?”
屋脊上扬起一只劲瘦的手,套在指间的十字架戒指银链晃了晃,懒洋洋地示意对方,他随后就来。
其他嘉宾已经接受完单采,江家显排最后一个。
因为所有工作人员默认他最难搞。
江家显坐在椅子上,等导演提问。
导演:“参加《归园手记》一周了,你觉得这是档什么样的节目?”
前几个嘉宾的回答都很走心,有的煽情,有的倾诉,末尾再来几句升华,大致意思是说被困在钢筋水泥森林中的灵魂受到了洗涤,大自然治愈了自己疲惫的心灵,小作文一套一套的。
外加感恩,感恩所有。
表示有机会还想来。
江家显一开口:“诈骗节目。”
导演以及工作人员:“?”
江家显:“充满了套路,和勾心斗角,从小到大第一次为了吃顿饱饭拼命。”
每天和他勾心斗角的节目组策划听见都乐死了,一个两个笑得前俯后仰。
江家显:“如果时间倒流,我肯定不来
了。”
导演哽住。
是真的一点不按套路来。
导演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接着问:“为了吃顿饱饭,而做过的这些任务里,你对哪个任务印象最深刻?”
江家显:“前两天在雨林里当导游。”
导演:“为什么?”
录像棚里,所有目光聚焦于江家显身上,等他回答。
江家显:“当然是因为最累。”
导演:“你刚刚提到了‘时间倒流’这个词,如果时间倒流,有什么以前没做但现在想去完成的吗?”
江家显:“太多了。”
导演:“还以为像江老师这样肆意活着的人,不会有太多遗憾呢。”
江家显笑得吊儿郎当:“感觉在蛐蛐我。”
导演:煽情不了一点。
后面又问了几个问题,江家显没再语出惊人,中规中矩地答了。
单采结束,导演似是随口一提:“葵山乐队真正被大众认识是因为《我可以投降吗》……这歌我也听了,还真不错,你怎么写出来的?”
关于《我可以投降吗》,江家显不止一次被问到创作契机。
连乐队里其他人也好奇。
江家显硬是没透露半个字,他没法儿说。
不少人猜测,歌是他写给初恋的,江家显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鬼还记得什么初恋,谈太多,人影重叠交错,连名字都混淆不清。这番想法要抛到网上,又要被指着鼻子骂渣男了。
虽然他本来就是。
没谁知道,他写歌时想的那个人无法准确被定义,不像朋友,也没做过恋人。
像一个无法参透的谜团,掷向他十几岁的湖面。
它不被解开,便一直存在,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如同鱼钩荡开波纹。
“赵导,你是不是偏题了?我写的歌跟咱们节目有什么关系?”江家显眼睛含笑,一副浪荡公子哥模样,开着玩笑,“别趁机八卦我私生活啊。”
导演:“我自个儿好奇,问问还不行?”
江家显:“这是另外的价钱。”
导演:“你当我没问。”
小屋里,另外几位嘉宾在煮茶闲话,气氛正好。见江家显进来,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茬抛给他。
井可心带头起哄,让他弹唱。
“家显,行吗?”井可心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江家显视线扫过立在墙角的吉他,拿起来调音,拨了几下,问:“你们想听什么?”
没想到还有点歌的权利,众人惊喜不已,答案也出奇的统一。
——“我可以投降吗!”
江家显抱着吉他架在腿上,一语双关:“可以。”
他拨着弦,重复唱着烂熟于心的歌词,唱完之后,内心涌现一股冲动,让他放下吉他,去找节目组导演。
“我想去一趟小镇上。”
按照规定,拍摄期间嘉宾是不允许私自离开的。
江家显态度坚决,似乎有一件摆在面前必须要去做的事。
导演问:“什么时候回来?”
江家显:“十二点之前。”
导演犹豫之后,还是答应了。
节目组最大的投资方是江氏集团旗下的子品牌,也就江家显敢无故提这样的要求,连个具体的解释也没有。
他们现在住在曼青村,离小镇十公里远,江家显跟节目组借了辆车。
乡间道路两旁蛙鸣阵阵,池塘反射出鱼鳞一样的波光。
两束车灯照射着前路,无数灰尘在其中浮漾。
江家显忘了自己在想些什么,把车开进镇上,凭借记忆七弯八绕,找到骆星住的小院。
院中漆黑,楼里没有亮灯,仿佛已人去楼空。
像一座早已荒芜的小岛。
江家显忽然有点慌,仿佛冥冥之中,他又迟了一步。他知道骆星应该是来这边度假的,但不清楚她会待多久,两天前雨林徒步结束后,他该多问一句的。
没她的联系方式,只能先找夏榆。
被许诺了一堆好处,夏榆不情不愿地刷骆星的朋友圈,翻到一条五分钟前的动态,还附带定位。
*
小镇夜市上。
骆星沿着望不到头的摊位一路走走逛逛,吃吃喝喝,偶尔买几个看上的手工艺品。
章连溪今晚约了弘洪小学的校长在茶楼喝茶,一时半会儿不会散。
骆星身上套了件蓝底碎花短袖衬衫,脚踩人字拖,手握柠檬茶,素面朝天,最近她天天这副散漫打扮。
起初跟江云宪视频,还会有点包袱。
江云宪说这是西南小镇春末限定版阿星,解锁了新皮肤,他还要截图保存。
骆星的包袱突然就没了,挺直脊背从藤椅上坐起来,警告他:“不许截我奇奇怪怪的表情包。”
“好吧。”他笑着,勉强答应。
实则没那么听话。
夜市占地面积很大,分好几个区域。骆星没拿地图,转到迷路,走得太累了,被路边驻唱的歌手吸引,停下来听歌。
那一片支开了好几个茅草屋顶,简陋地搭成半敞开的草棚,里面有吧台,提供酒水,只不过价钱卖得比外面贵。
骆星坐下歇脚,旁边穿着民族服饰、戴簪花的女生在拍照,不小心碰翻了饮料,洒了一桌。
骆星的脚背被溅到,女生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事。”
女生放桌上的饰品和零食都遭了殃,骆星帮忙捡起哐当掉落的饮料罐,甩了甩脚背,拿起矿泉水瓶,打算去冲一下。
转头就看见了江家显。
骆星走到河边,拧开水瓶,洗干净有点黏糊的脚背和人字拖。
江家显跟在身后,沉默地看着。
骆星洗完才问他:“有事吗?”
“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他们又回到了刚才的草棚底下,弹唱的歌曲已经换了一首。
江家显抬手叫服务员,要了两杯招牌调酒。
他有点惹眼,晴山蓝的薄毛线帽压着一头银发,米灰色荧光泼墨套装,骆星特地挑了角落的位置,身后护栏外,是黑色的静静流淌的河面。
“你来度假吗?”江家显问。
“嗯。”
“待多久?”
“不确定,暂时还没想好。”
“一个人?”江家显握着酒杯,喝了口,不动声色问到最想问的。
“还有小姨。”骆星说。
听到这个答案,江家显无形中松一口气。
“溪姨还好吗?”他一副要与她叙旧的架势。
“挺好的。”
“太久没见过她了,方便上门拜访吗?”
客套话听听就好,骆星没当真:“她挺忙的,不一定有空。你应该比她更忙吧,时间没那么凑巧。”
果然江家显也就没再提,转而问:“我听夏榆说你这几年在洛京开店,你呢,你过得好吗?”
骆星视线微抬,倏然笑了下:“怎么,你不希望我过得好么?”
这一瞬,她只是随口反问,却直击心扉。
当年散场时的话,她说得太狠了 ,江家显不是没有怨气的。
他刚出国那段时间,灯红酒绿,昼夜颠倒,根本不敢想起她,自顾自地遗忘。
却在多年之后重逢的瞬间,余烬燎原,死灰复燃。
“你找我说这些,是为什么呢?”骆星似是不解,打直球道,“难道想听我跟你道歉吗?”
她语气淡淡地揭穿他:“家显,你是不是不甘心?”
“在这次我们碰到之前,我猜你根本没有动过要来找我的念头。只是刚好碰见了,你记起那么一两桩以前的事,又觉得不甘心了。”
“我说得对吗?”
江家显下意识想否认。
但反驳的话无法说出口。
她认定了他的不上心,太随意,像消遣。
江家显看到远处的山脊,在月光下如同闪着银光的刀刃,无比锋利。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骆星曾在江家失手碰掉过一个黄花梨珠宝匣子。
当时人多,不知谁挤得她后退一步,撞到博古架。
木匣跌落,匣盖上镶嵌的莲花镜碎得彻底,绿莹莹的玻璃碴,折射出一地的粼粼波光。
碰巧江家显母亲回来看见这幕,不甚在意:“坏了就算了。”
没人在意,除了十三岁手足无措的骆星。
等人都散了,她问江家显多少钱。
他说不知道,当时无缘由地心情不爽,说话带刺:“你要实在想赔,我就去问问我妈什么价,不过大概不便宜。”
他说的是大实话。
很难听。
他嫌她扭捏,揪着不放,真要她赔又赔不起。
可怜可笑的自尊心。
再之后,她的自尊被藏匿起来,不知所踪,少女迅速适应洛京的生存法则,戴上假面。
多年以后,江家显突然梦到那个起风的下午,人都走了,骆星拿着扫帚跟佣人一起把地板打扫干净。
翠绿的玻璃残渣被少女嚼碎吞咽,十四年后,吐了个干净,变成星屑,浮在今夜的山巅,变成刀锋,不知要斩谁的尘缘。
再多的话,都哽在了江家显的喉咙里:“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骆星注视着他,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才说:“没有,我没什么要问的。”
又是一阵沉默的安静后,他说:“你听过我的歌吗?”
“那首《我可以投降吗》?”骆星说,“听过,很火的。”
“写给你的。”他突然截断她的话茬。
——我可以投降吗?
他早就投降了,想要一个时光倒流的机会,去解开十七岁湖面的谜团。
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骆星也没有再说话。
骄傲让江家显止步在这里,骆星只是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说:“我该走了。”
“我送你。”
“不用了。”骆星晃晃手里的车钥匙,“我有车哦。”
江家显一路随她走到夜市出口。
骆星在大片密密麻麻的小电驴里找到自己租的那辆,见江家显仍然站在旁边,朝他挥手:“再见啦。”
好像在对他说,这次你也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
黛蓝天幕下,江家显看着她的背影驶远,消失在夜色深处。
*
从夜市一路过了桥,骆星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她把小电驴停在路边接江云宪的电话。
“阿星,在干嘛?”
一辆摩托风驰电掣地从骆星面前呼啸而过,她说:“在飙车。”
江云宪低低地笑了声:“飚小电驴吗?”
骆星立即警觉的环视四周,马路上不断驶过汽车和摩托,夜里难以辨认出什么。
“往你的右后方看。”他说。
骆星转身,右后方有一排临街商铺,红色五金店招牌下停着辆车,江云宪降下车窗,手里握着手机,正看着她。
骆星眼睛一亮,看见江云宪的这刻,心头聚拢的乌云被拂开。
心情蓦地变好。
她骑着小电驴慢悠悠地朝他滑过去,双脚撑着地。
江云宪说:“先到的小院,发现没人在,打电话问了小姨,她说你在夜市,我过来碰碰运气。”
骆星:“那你运气蛮好,路上也能碰到。”
江云宪颔首。
“你怎么会突然过来的?”她记得他最近很忙,昨天还在外省出差。
“挤出来一天假,明天傍晚要走。”
“那就不到24小时了。”她说。
江云宪本以为她接下来要说时间太短不如留在洛京休息,太折腾之类的,没想到她点头表示认可:“想要见我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江云宪搭在车窗上的手拨了拨她乱飞的碎发,笑道:“当然。”
“看在我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份上,能跟我走吗?”
骆星故作思考:“好吧。”
“有点饿,能不能陪我先吃个饭?”
骆星一听这话,赶忙找了个地方把小电驴停好。江云宪拉开副驾车门,“上车。”
小镇没有高铁站和机场,江云宪先到市里,临时租了辆车开过来。
车是新的,还有股皮革味。
骆星放下车窗通风,给江云宪指路,去她最近发现的宝藏店面。她不饿,坐一旁陪着。
面前放着一碟草莓,江云宪在对面水果店买的,洗干净了,一个个水灵灵的,她吃着玩儿,打发时间。
老板娘找骆星聊天,她家的小孩找骆星玩玻璃弹珠。
骆星还挺忙的。
江云宪埋头吃面,在桌底下用一只手偷偷牵着她。
扣着手指,骆星觉得好纯情。
但所有纯情的想法在进入酒店房间后消散,把骆星困在名为江云宪的巢穴后,他想要占有的欲望就像深埋在地底的根须一样生长蔓延。
明明是天晴的夜晚,他们却潮湿,仿佛进入多雨季。
第57章 陪伴我突然想跟你一起走。
“阿星,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又玩?”
骆星蘑菇一样埋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声音蔫蔫的,有点累。
“如果……”
“嘘——”
江云宪还没说游戏规则,骆星烙饼般翻了个面,压到他身上,发出一阵窸窣轻响。
手从被子里带出一股热气,虚虚地掩住他的嘴:“我们现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好吗,你不许再动了。”
掌心下温热的唇溢出笑,配合地嗯了一声。
从某种游戏直接过度到小学生游戏。
江云宪配合地没再动,如同真的被定住。
带着薄茧的指腹规矩地搭在她的腰上,隔着绸缎衣料,像把玩一块暖玉,撩起些微的痒意。
“手指头也不能动。”骆星严格地说。
“好。”
江云宪只剩眸光在她脸上游移,她垂着薄白眼皮,眯起的杏眼里含着倦意。
忽然仰面,快速眨着眼睫:“你动了。”
江云宪很轻地吻她,截住她的话,亲完之后才说:“不玩了,你睡吧。”
骆星歪着脑袋蹭了蹭他,江云宪将人囫囵抱住,填满整个胸膛。她太困了,声音低低地落下去,像松枝落在鹅绒雪被上:“我明天一整天都陪你。”
“好,别骗我。”江云宪下巴抵着她额头,“不过已经是今天了。”
小镇尚未进入雨季,一连多个晴天,夜晚繁星高挂,对面天台上忘记收起的亚麻床单在风中好似经幡鼓动。
骆星夜里睡得晚,起得也迟。离开酒店直接和江云宪去小院吃午饭,章连溪在电话里说来了客人。
骆星问是谁。
章连溪顿了顿,才说:“康裕明。”
骆星拉着江云宪火急火燎赶回去,到小院门前,倏地顿住脚步,整理衣服与头发。
江云宪玩味地审视,好笑道:“干嘛呢,又不是你见家长。”
“不能让小姨丢面子呀。”骆星叮嘱他,“待会儿你也帮忙掌掌眼。”
传闻中的康医生,骆星还是第一次见。
个头比较高,头发梳得整齐,平直的两道浓眉下,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面相看上去很温和,文质彬彬。
章连溪替他们双方做了介绍。
双方都挺拘谨。
章连溪在厨房备菜,准备午饭,康裕明进来帮忙,章连溪再三推辞,说他是客人,让他去休息。
骆星终于找到跟章连溪单独相处的机会,问她:“康医生怎么会过来?”
章连溪剥着笋壳,“说是他们医院的团队来这边乡下做义诊,离小镇不远,就想来看看。”
骆星:“眉眉说得没错,康医生攻势果然很猛。”
章连溪看她:“你觉得他是为我来的?”
“很明显嘛,”骆星眨眨眼,嬉皮笑脸的,“小姨你想确认的话,可以直接问他。”
江云宪留在堂屋跟康裕明喝茶,不久,也进来了。
“怎么样?”骆星问他。
“为人还算真诚。”江云宪跟康裕明聊的时间短,只能有个大致判断。“主要看小姨愿不愿意。”
同时,章连溪端着酸梅汤进了屋,康裕明也跟她聊起江云宪:“他的气场太强,简直不像小辈。”
“冒犯到你了?”章连溪说。
“没有,说话很客气,有分寸,是我紧张得像当年参加研究生面试,生怕说错什么。”
章连溪被他的形容逗乐:“估计是星星派来试探你的。”
康裕明折了折衬衫袖口,镜片遮挡下,狭长的眼睛含笑:“你呢,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问我。”
章连溪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选择来这里做义诊跟我有关吗?”
——“你来这边度假是为了躲我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相视而笑。
这次章连溪先说:“不是躲你,是本来就计划好的行程。”
康裕明点点头:“那就好。”
接着又回答她的问题:“医院定了几个点,我选了西南这边的,确实你在其中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不要有压力,我在这边只待一周就回去了。”
章连溪摇了摇团扇,瓷勺搅着酸梅汤,端起来喝一口,芙蓉玉面被暑气蒸出胭脂粉,看康裕明一眼:
“我没压力,你也不要多想。”
“我还有机会吗?”康裕明问得直白。
章连溪手里扇子停了,轻轻搭在翘起的鼻尖上,随即摇了摇头。
“我想知道,你对我离异带小孩这个事,是不是有顾虑?”康裕明问。
“不是为了这个,”章连溪说,“我自己也离过婚,至于小孩,那是你本来就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当初跑去洛京结婚的时候,就把星星带在身边,她当时十三岁,比你现在的女儿还大,都已经上初中了。”
“我有跟你相同的经历,所以不会因为这个而对你挑剔,纯粹是别的原因。”
“没动心?”康裕明简明扼要地问。
“嗯,不够心动。”
她说得够直白了。
“讨厌吗?”康裕明又问。
“那倒没有。”
这场对话点到为止,对方似乎都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午饭章连溪和江云宪各做了几个菜,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饭后,康裕明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
骆星计划和江云宪去逛村寨。
这边某些地方的建筑风格和集谷有几分相似,道路两边低矮的木楼,屋顶上晒着各种各样的水果干。眺望远处,有金色的佛塔耸立,如同神鸟栖息苍翠山峦间。
午后热浪袭人,村寨中大榕树下拴着狼狗,几只散养的斗鸡在木桥边踱步。
黑色越野车迎着日光卷起灰尘,在榕树对面停下。
江云宪戴着墨镜跳下车,走进前面挂着歪歪扭扭的手写招牌的小卖部,从看店的老人手里买走了几瓶水。
店里没有张贴收款码,江云宪返回车上拿钱,先把水递给车里的人。
骆星像被冲刷到沙滩上离开了水,又被毒辣太阳曝晒的小鱼,快速喝下几口续命。
这时车外来了一群人,狼狗被惊动,狂吠了几声,拖在地上的铁链发出响动。
骆星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应该是去曼青村追星的粉丝,他们手里有应援物,挤挤攘攘地进了小卖部。
江云宪正要发动车,有人过来敲窗。
他放下车窗,一身黑,墨镜下的五官冷峻凛冽,显得生人勿近。女生声音顿时矮下去,转而把目光投向副驾的骆星。
“请问你们有现金可以兑换吗?村里的店不能扫码,我跟我朋友太渴了,想买瓶水。”
骆星翻钱包,“五十够吗?”
“够了够了。”
骆星越过中央扶手盒,半撑在江云宪身上,把钱递过去。对方扫了收款码,再转账给她。
为表感谢,还从袋子里拿出小礼物,是把扇子,上面清晰地印着江家显的脸。
骆星一看,立即婉拒了:“不用不用,谢谢你。”
似乎是安利失败,对方有点遗憾地离开了。
车窗升上去,冷气重新充盈空间,江云宪转过头问骆星:“如果我没看错,刚刚那是江家显?”
骆星点头:“就……他现在还挺红的。”
“最近在附近的曼青村录综艺,所以这边有他的粉丝过来打卡。”
江云宪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我参加雨林徒步那天,遇到他们节目组了。他跟另外一个女明星,给我们的团当导游。”
“那天徒步差不多是上午九点开始的?”江云宪忽然问。
骆星一下没弄懂他的关注点,下意识回:“是呀。”
“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差不多四个小时,”江云宪靠着椅背,伸手摸她头发,像在感慨,“你们见面的时间好长啊。”
“加起来比我上周在视频里见到你的时间还长。”
“……”
“你介意啊?”
“有点。”
“那怎么办?”
江云宪看着她:“你说呢?”
骆星抓住他的手,解了安全带,垂着睫毛轻轻贴上去。
越野车停的位置碍眼,横亘在路边,小卖部店里还有大批人随时进出,她没太敢,浅尝辄止,又毫无章法。
手摁在他的肩膀上,摸到突起的骨骼形状,贴着的身体热气腾腾。
冷气好像在车里失效。
江云宪拽掉墨镜,掌着她的后脑,更深地贴近。
清脆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是骆星定的闹钟,因为江云宪傍晚要走,她提前定了个时间作为提醒,确保他不会误机。
“你该出发去市里了。”她呼吸有点乱,“我送你吧。”
江云宪摩挲着她的指骨:“把我送到机场,你再折回来?”
“嗯。”
“别了。”他难得表示不赞同。
一去一返,到时候天都黑了。他自己可以折腾,却不愿意她在夜里奔波。
江云宪发动车子,按照导航走。
“我先送你回小镇上,来得及。”
路上骆星回了几条工作上的消息,路况不好,看手机看得头晕。途中她靠着车窗,没怎么说话。
江云宪把人送到小院门口,自己也进去跟章连溪打声招呼,说要走了。
骆星蹬蹬上了二楼,江云宪站在院中的石榴树下抬头看,见她直接进了房间。
淡绿色的雕花玻璃上透出一抹侧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阿星——”章连溪同样不明所以,朝楼上喊道。
“小宪要走了,你不送他吗?”
章连溪见楼上没回应,问江云宪:“你俩没吵架吧?”
“怎么会。”江云宪说。
他决定上楼看看,门只掩着,一推就开,地上摊着行李箱,骆星正叠着衣服往里放。
“你这是?”
“我刚买的机票,跟你同一个航班回洛京。”
“临时打的主意?”
“算吧,刚在车上,我突然想跟你一起走。”
骆星是个已经习惯了分别的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经历着大大小小、不同场合的离别,她想起十年前下雪的冬天,江云宪独自来到枝陵,又独自离开,忽然就不想再让他一个人走了。
夜晚的航班掠过巍峨绵延的群山上空,舷窗外一片漆黑。
骆星打开阅读灯,趁机追剧,小腹上搭着毛毯。
她分了一只耳机给江云宪。
江云宪耳朵里响着零碎的人物对白和插曲,并没有看屏幕,只是因为骆星此刻坐在他身边,而感受到一些具象的爱与陪伴。
好像过往也不曾孤单。
第58章 归属异乡人有了自己的家
骆星结束休假回去工作,案头积了一堆活儿,趁午休时间,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发现小神婆柴尚又在给李似宜算塔罗。
她端着咖啡旁听,李似宜果然在问感情方面的问题。
在经历过糟糕的前任之后,李似宜变得比以往更警惕。如今和元绉交往,正处在磨合期,免不了吵吵闹闹。
怀疑的时候,难免想要借助玄学的力量。
小神婆一通分析下来,得出的结果是:“是正缘,但比较坎坷。”
李似宜唉声叹气。
“元绉惹你了?”骆星问。
“他那个人吧,很会来事,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让人不太放心。”
“有时候觉得他可靠,有时候又觉得他不着调。”李似宜说,“很矛盾的感觉。”
“你跟江总怎么样?”她问骆星。
“还行。”
“没吵过?”
骆星摇头:“吵不起来。”
江云宪看着冷,私底下却很好说话,像没有底线,在婚姻关系中擅长扮演照顾者的角色。
温水煮青蛙,被爱者习以为常。
“明天晚上有空吗?”李似宜问。
“应该有吧,”骆星问,“怎么了?”
“以前新传课的老师给我推了一个学妹,是学校新闻中心的,想找我们做一期采访。”
“什么采访?”
“优秀校友。”
李似宜搭上骆星的腰,“你笑什么?就咱俩,自主创业成功,现在也算个小老板了,说声‘优秀校友’也不过分吧?”
骆星仍在笑:“不过分。”
骆星和李似宜从F大毕业好几年,太久没回去逛过,直接跟学妹约了在学校咖啡厅见。
李似宜妙语连珠,跟学妹聊得投缘,骆星坐旁边当个捧哏。
学妹是新闻专业的,下半年进大四,如今班上已经有部分同学提前找好了实习单位,有的进了洛京广电中心,有的去了地方媒体。
干这行能接触到不少艺人,知道不少八卦。
学妹跟李似宜聊嗨了,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瓜接连往外爆。
李似宜自从看过葵山乐队的现场后,对他们持续关注,跟学妹打听。
“主唱大人可能交了新女友,”学妹也算葵山乐队的粉,对江家显曾经的几任绯闻女友了如指掌,“他前段时间不是在录《归园手记》吗,被网友拍到夜里私自外出,跟人约会。”
“不过被拍到的照片比较糊,又是背影,判断不出女方是谁。”
李似宜立即八卦地问:“有照片吗?”
学妹说:“我找找。”
骆星视线扫过,熟悉的穿搭,熟悉的背影,照片上的人赫然是她自己。
李似宜看了又看:“怎么我觉得这女生有点眼熟。”
等两人告别了学妹,离开学校咖啡厅,路上李似宜试探:“星星,我觉得刚才照片里的人跟你好像。”
“……”
骆星指了指自己。
李似宜:“啊?”
骆星:“学妹说的是假的,没有什么绯闻女友,也没约会,我跟他只是碰面聊了几句。”
“所以你俩认识啊?”李似宜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网传江总和江家显是兄弟,不会真是吧?”
“同父异母。”
“我靠。”
“不是什么秘密,江家没有大肆宣扬而已。”
“我早就想问了!只不过上次我在电话里安利你去看葵山乐队演出,你在电话里太平静了,表现得一点都不像认识的样子。”
“我跟他……关系不太好。”骆星直说。
“是因为江总?”
李似宜立即像窥探到什么豪门辛秘似的,脑补了一堆,兄弟阋墙,导致骆星站队。
“倒也不是因为他。”骆星说,“我跟江家显认识更早,说来话长。”
李似宜思维跳脱,又想到另外一位,干脆问个明白:“那江氏集团的江子茵,跟他俩?”
“也是同父异母,三个孩子三个妈。”
*
江家家宴。
中式庭院,宾客从月洞门涌入,迎面翠竹疏影,清池碧波。佣人们在回廊下穿梭,有序上菜。
其中有道最简单的香椿煎蛋,摆的位置显眼,据说是老太太亲自去后山摘的香椿。
转盘先经过江子茵,继而停在江云宪面前,老太太让他也尝尝。
江云宪动了一筷子,配合地说味道不错。
“不是说结婚了,也不把人带回来看看。”老太太早年间积威甚重,面相严厉,对内却和风细雨,没丈夫那么独断专权。
问到江云宪的结婚对象,席上不少双眼睛望过来。
“她最近忙,等下次。”江云宪说。
“可别糊弄我。”
江云宪当年被江家老爷子带着露过面,进了家谱,认了人,但他没有归属感,江家对他而言始终隔着一层。不进江氏集团,自己创建揽星科技,便是佐证。
婚事也是他自己拿主意,旁人没法干涉。
说到结婚,江子茵是今天宴席上的主角。
这顿饭主要为了商量她的婚事,江子茵与港市航运业大亨之子常启钰,预备在七月初订婚。
两人在国外留学时结识,多年老友,交往却是近几个月的事。
江云宪跟常启钰打过两回交道,对他的印象停留在表层,长袖善舞,精明的商人。
饭快吃完了,老太太频繁望向园子外,“家显怎么还没来?”
“太不像话了。”
说着撂下筷子,表现出几分生气,面前银碟上的雕花牡丹豆腐跟着颤了一颤。
江子茵看她,心里门儿清,没来的这位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她笑着打圆场:“估计有事情耽搁了。”
散场了江家显也没见人影。
江云宪陪同老太太喝完一盏茶起身,出了垂花门,收到骆星消息,问他结束没有。
江云宪说结束了。
骆星:“马上就出来吗?”
江云宪直觉不对,刚要问,见她发了一个定位过来。
江云宪驱车离开江家,大道上空被疯长的老树枝桠搭了一座桥,如同墨绿的隧道,初夏晚风中带着濡湿的潮意,他降下车窗,拐过一个大弯,看见站在路边的人。
身后有大丛盛开的黄刺玫,她穿着白裙,长辫子垂在脑后。因为等得无聊,用鞋尖一下一下轻轻磕着地面。
车灯将她的裙摆点亮,江云宪下了车,去牵她,“怎么来这边了?”
“来接你呀。”骆星说,“我跟似宜晚上喝了点酒,没开车,直接打车过来的。”
“我是问,为什么今天要来特地接我。”
“你不喜欢吗?”她真诚发问。
“我觉得你今晚可能会不太开心,你以前不太喜欢回江家,我是说……高中的时候。”
骆星兀自猜测着,并不清楚多年以后的江云宪是否锻造了更坚硬的盔甲来抵御外界伤害,抑或是已经与过去和解,变得满不在乎。
但因为想到他仍会有一丝不开心的可能性,坐上出租车后,不由自主向司机报了这边的地名。
江云宪的心脏有片刻迟缓的钝痛,他背对着光源,面目沉静,没表露什么。
回家以后却吻她很凶。
沙发上是乱的,茶几上的花瓶被打翻,清水漫出,珊瑚粉的花瓣零落,像一只玫瑰绡眼蝶浸湿了翅膀,无力挣扎。
在溟濛的昏暗里,骆星似被一团雾缠住。
她在浪潮中不看清江云宪的眼睛。
只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起伏:“阿星,我今天很开心。”
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你来找我,我很开心。”
他一改往日的沉敛,力道有些重。
骆星的身体骤然间卸了
力,背脊紧绷又回落,鼻尖渗出了密密的细汗。
手指慌乱中攥住了什么,之后才发现是散落在沙发上的白衬衫衣角,她莫名想到当年他手里那页皱褶的寄宿申请表。
“你打算寄宿吗?”
“还没完全想好。”
“你周末兼职到好晚啊。”
“找个地方待着打发时间,还能赚钱。”
“你喜欢洛京吗?”
“不喜欢。”
“你呢?”
“我也不喜欢。”
十七岁的某个夜晚,走进深夜的地铁站,被传输到地底时,骆星觉得他们像两个异乡人,不属于这座城市。
他是,她也是。
后来她在枝陵,从以前的同学口中听到他寄宿的消息、出国的消息。
他去了更远的地方,又辗转回来。
一晃许多年,落地生根,因为拥有彼此,他们在洛京也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
江云宪把江子茵要订婚的消息告诉骆星,骆星觉得有点突然:“子茵姐要结婚了?”
“七月订婚,年底应该会结婚。”江云宪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港市。
骆星想着总要见家长的,趁这次机会跟江家长辈碰个面也好,于是提前安排好了工作上的事情,腾出时间。
订婚宴在七月八号举行,骆星和江云宪提前了两天过去,恰巧遇到赛马会举办活动。
当天共有十场马赛,他们赶上第四场,江云宪问骆星要不要投注。
“怎么玩?”
“猜头马,选个数字押宝。”
骆星扶着吸管,喝了口橙汁,问:“最少能投多少?”
江云宪笑:“单注最低投注额为10元,不设上限。”
“那还行,重在参与嘛,损失不至于太惨重。”
骆星这方面的运气不太行,刮刮乐至今没中过奖,只要她去玩,包输的。
包房锃亮的玻璃墙外是宽阔的赛马场,对面看台上已经坐满了观众,人山人海。
骆星翻了翻桌上的印刷刊物,上面详细介绍了比赛的马驹、骑师和驯马师,前方的大屏幕上同时滚动播放着每匹马的赔率等信息。
骆星草草瞄几眼,没个头绪,江云宪提议:“要不选9号,你不是拿9当幸运数字吗?”
骆星表情略显惊讶,没想到他连这个也记得。
她以前经常考到以9作为后缀的分数,99,109,129,学号也是9,就暗自把9当成了自己的幸运数字。
“这是读书时候的事了,放这上面应该不灵。”她说。
“挺灵的。”江云宪说。
“多亏你,替我赢过大奖。”
那是去年,江云宪跟人谈完生意,在饭局上聊到马赛,正巧赶上活动日,一群人相互怂恿下,打电话投了注。
江云宪直接盲选9号,连赛驹是黑是白都没看,压根也不关心,结果那一场,他赢了七位数。
在场的都夸他好运气,生意人迷信这个。
却不知,是沾她的光。
起风的傍晚,湛蓝的天上白云游走,校园香樟被吹得唰唰作响。
她回过头来敲了敲他的桌子,叮嘱:“等下的学习小组知识竞赛,你记得抽九号题库。”
“为什么?”
“我的幸运数字是9啊。”
“如果九号题库你也答不上来怎么办?”
她侧坐,懒散地靠着墙,打了个哈欠:“能怎么办,不是还有你吗。”
他就这么一直记着,爱屋及乌,后来9也成为了他喜欢的、下意识会想到的数字。
第59章 拍照所有光都落在她身上。
夏榆最近在港市陪她妈妈参加环保公益活动,知道骆星也来了港市,给她发消息,打算约她见面。
夏榆:“你过来是为了参加子茵姐的订婚宴?”
骆星:“对呀。”
夏榆:“那你明天跟我见,后天去订婚宴。”
骆星:“你不是也要去赴宴吗,咱们到时候见就好了。”
夏榆:“?”
夏榆:“我不值得你单独见一面吗,你知不知道约我的人从港市排到了洛京,再排到了法国?”
骆星:“好吧,那你来安排。”
夏榆:“听起来好勉强,既然这么勉强就算了。”
骆星:“那我明天陪阿宪去海钓了。”
夏榆:“!”
夏榆:“你给我回来!本大小姐偏要勉强!”
夏榆妈妈刚接受完媒体采访,回到休息室,发现女儿捧着手机笑个不停。
“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
“一个朋友。”夏榆说。
妈妈立即八卦地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
“女生朋友。”
“我看你社交网站上晒的图片,是不是谈了?要是谈了靠谱的,可以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爸看看嘛,别那么小气。”
“诶呀妈妈你又拿小号偷窥我!”
夏榆板起脸假装生气,妈妈赶紧转移话题:“家显也来了,你跟他是不是许久没见了,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这场公益活动请了明星来助力,葵山乐队受邀献唱,江家显自然也在。
“前阵子刚见过,他最近联系我还挺频繁的。”夏榆说,不断在旁敲侧击,为的是从她这里打探消息。
夏榆走到保姆车前,敲了敲车窗:“江二哥哥。”
等了等,车门打开,江家显摘掉耳机挂在脖子上,朝她招招手:“上来坐。”
除了驾驶座上的司机,乐队其他人不在。
夏榆环视四周,打量车内环境,夸道:“你们公司配的车还可以嘛。”
江家显哼笑:“自己配的。”
“来这边玩儿?”
“什么话,我也是来正经参加活动的,”夏榆端坐着,没靠椅背,“而且我行程很忙,明天和阿星有约,后天又要参加子茵姐的订婚宴。”
“她也来港市了?”
“你说阿星吗,”夏榆摸摸美甲,又捋捋头发,“对呀,她也要参加订婚宴的。”
江家显拧了一下眉:“谁给她递的请柬?”
江子茵订婚,跟骆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按理说,她没有赴约的理由。
“不知道呢。”夏榆脸上仰着笑,惯会装乖。
“你跟她一直有联系,见过她男朋友吗?”江家显问。
夏榆:“男朋友?”
江家显:“你不知道?”
雨林徒步结束之后,在村寨里,江家显亲耳听到骆星打电话,他试探她是不是在谈恋爱,而她默认了。
成年人谈个恋爱很正常,谈了还能再分手。
夏榆心里憋着坏,表面装傻:“她没跟我说太多感情方面的事,毕竟是她的隐私嘛。”
过一会儿,她又装作不经意地问:“江二哥哥,你听说了江云宪结婚的事吗?”
“也不知道刮的哪门子风,”江家显眸光晦暗不清,“还把人藏着掖着,连老太太也没问出来,指不定憋什么招。”
江家显笃定江家人重利,婚姻本就是一桩筹码,比如江子茵这次与航运大亨长子常启钰的订婚。
再比如他正在接触的杜小姐。
江家显压根不信江云宪会随随便便找个圈外人结婚,还宝贝似的守着,猜测其中做戏的成分更大。
从他回国创办揽星科技,还有接连几次手段强硬的收购案可以看出,此人狼子野心,擅长争权攘利。
等再过些年头,老爷子老太太仙逝,家族产业如何分配他真能半点不在乎吗。
婚嫁看似只是一个人的事,实则不然。
江云宪表现得太反常。
“江二哥哥,你就一点都不信人家是找到真爱了吗?”夏榆说。
江家显嗤笑:“傻子,就你会信。”
夏榆:“那你相信自己能找到真爱吗?”
江家显嫌她太傻白甜,毫不留情地说:“去找你哥治治脑子。”
这次夏榆被怼了,竟也不生气,只是反问:“既然不信,那你总找我打探阿星干什么呢?”
夏榆学着她哥王宁甫的狐狸样儿,蛇打七寸,扼住要害,“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她粉桃子似的脸颊上,陷下两个浅浅的酒窝,流淌着甜蜜蜜的笑,“你想跟阿星拍拖是不是,玩一玩的那种?”
江家显低声:“我没这么说过。”
“阿星也不见得想跟你玩呢。”
“你以前也总是不带她玩的。”
刚刚还是阴天,转眼间大丛浮云散开,毒辣的太阳又冒头。夏榆点了点手机,没几分钟,一个黑衣保镖过来撑开伞,夏榆才踩着高跟鞋从保姆车里出去。
她挥挥手,跟江家显说拜拜:“那后天见哦,江二哥哥。”
葵山乐队经济人过来,只看见一抹窈窕倩影从面前离开。
“这又是哪位?”经
纪人已经见怪不怪,下意识扫车周围有没有潜伏的狗仔。
“发小的妹妹。”江家显说,“你在想什么,我也不至于见一个谈一个。”
经纪人笑笑。
接着跟他说正事:“被拍到的那张照片,你看要不要工作室出面澄清,或者找人暗中操作,引导一下风向?”
经济人说的是拍摄《归园手记》时,江家显去夜市找骆星的那天晚上,被人远远拍到一张背影照。
网上传他“夜会女友”,还各种猜测女方的身份。
井可心第一个被排除,因为对照时间,那会儿她正在小屋里逗狗。
但凡之前与江家显有点交集的女明星,都被翻出来,与照片上的背影反复对比。
江家显大致浏览完网上的言论,无所谓的态度:“随便吧,他们爱怎么猜就怎么猜。”
经纪人刚要开口,又听他说:“绯闻也不差这一桩,说不定哪天就变成真的了。”
经纪人:“你什么意思喔?”
江家显重新戴上了耳机。
*
订婚宴前一天,夏榆把行程安排得太满,骆星跟着她赶场子似的转了一天,江云宪晚上才接到人。
他们落脚的酒店位于举行宴席的阳崖山庄内。
山庄规模庞大,两人下了跑车,又坐上接驳车,一路过树穿花,才到酒店门口。
旋转门前有座音乐喷泉,水中浮动着斑斓光影,山中粉团蔷薇大簇开放,空气中暗香浮动。
江云宪倚在大理石柱上,见白色棚顶的接驳车缓缓靠近,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把烟头碾灭,走了过去。
夏榆下了车,故意抱怨:“有必要吗,我又不是人贩子,就这么不放心?”
江云宪懒得搭理,只当蚊子在耳边嗡嗡叫。
他臂弯里搭着件轻薄的棉麻衬衫,朝骆星抬了抬手,后者便自觉地把脑后的长发抓起来,等他把衣服给披上,再放下。
夜里山间气温偏低,褪去了城中的闷热。
“阿星,我也有点冷欸。”夏榆挽住骆星的胳膊说。
骆星向前台要了一个披肩,夏榆裹紧了自己,开始挑拨离间:“有的人别太离谱,居然隔两小时就要联系一次。”
“阿星,你怎么受得了喔?”
骆星瞥她一眼,笑笑:“还好吧,毕竟你中途跟暧昧对象语音九十分钟,我也受了。”
夏榆:“……”
不说了,已老实。
骆星看了看手表,刚过八点,问江云宪:“你晚上不是有视频会议吗?”
江云宪伸手揽住她后腰,“结束得早,下楼看看你回来没有。”
三人散步,往前走了一段。
因为承办常、江两家的订婚宴,山庄暂停营业三天,不对外开放。四处幽静,路上不见几个人,只有服务生在忙碌。
丛丛云杉后,露出砖红色的钟楼,旁边有间小酒馆,彩色橱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起泡酒。
夏榆进去参观,选了一面色调明艳的油画墙当背景,让骆星给她拍照。
骆星举着手机,或站或蹲,不停调整角度,调整各种参数,拍了许多张。
但效果都一般。
夏榆又娇气又挑剔,皱巴着小脸,双指放大图片:
“这张太暗了。”
“这张把我拍得好像女鬼啊,还在翻白眼。”
“这张显得腿短。”
江云宪踩着高脚椅底下的横杆,作为旁观者看不下去了,“差不多得了。”
“你当在使唤谁。”
骆星想起什么,指指江云宪:“这位拍照技术比我好。”
夏榆立即看向江云宪,还未开口,江云宪说:“不拍。”
夏榆:“哼。”
“能有多好,我不信。”
骆星手机云相册里保留着一些陈年老照片,最早能追溯到高二那年的岩中校庆,她和陆沁、高沐白登台演出。
江云宪在台下拍照,发给了她。
那时初初展露摄影天赋。
骆星不爱拍照,小时候被章连溪拿DV怼着拍习惯了,到洛京后却莫名感到有些排斥,很少自拍,也不会主动参与合影。
那时候,江云宪对她的抓拍只保留在自己手机上锁的相册里。
除了校庆演出,受班主任所托,他再没有别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直到重逢后的近大半年时间里,江云宪与骆星外出,有时会提出替她拍照,不必再偷偷摸摸。
骆星的镜头抗拒综合症,也因为离开孟家和成年后更加自洽这两方面的原因,而逐渐消解。
夏榆看到了骆星手机里,江云宪拍的那些照片。构图和光影尚可,挑不出太多毛病。
“照片还可以,主要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本来就上相,谁拍都好看。”
嘴硬却心动。
眼神瞟向江云宪,江云宪不接茬。
夏榆拉不下脸来求,一怒之下去找酒馆的酒保,实在不行让人给她举手机,她自拍总可以。
她一走,空气安静许多。
江云宪问骆星:“你要不要拍?”
“不要了。”骆星说。
“拍一张吧?”
江云宪勾着她的椅子往彩色橱窗前送,滑轮轱辘碾过青灰色手工地砖,继而又被他固定住。
骨节分明的手卡在椅背上,江云宪左右端详,像在思量画面布局,伸手摆弄她。
衣服,头发,做出细微调整。
指腹托着她下巴,让她稍侧过头,目光投向五彩斑斓的橱窗。
现在没相机,手机将就用,江云宪快速拍了几张。
接着又换了方向。
“阿星,看镜头。”
骆星闻声,视线与他专注的眼神相撞,蓦地一瞬,竟莫名觉得难为情,眸光触电般往下错开,低头时,橱窗外一朵探头的粉团蔷薇在风中低颤。
江云宪拍下这一幕。
“你还要拍吗?”骆星略有点不自在。
“最后一张。”
江云宪像游戏成瘾者,沉迷于其中,乐此不疲。他起身,啪嗒摁下灯光开关。
骆星骤然掉入黑暗。
随即,一束昏黄光晕斜斜地笼罩着她,镜头里似有无数金粉、星星、蝴蝶纷飞,所有光都落在她身上。
第60章 等待“正好,你嫂子也在,去打个招呼……
黑暗中传来一声咆哮:“啊!”
“谁把灯关了!”
夏榆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走过来,本想找江云宪算账,算不赢也要算,但在看到他手机镜头里的骆星以后,暂时歇了心思,转而欣赏美女。
“拍得不错嘛。”她指指点点。
江云宪斜睨了她一眼,仿佛她说了什么废话。
骆星问是不是可以了,江云宪重新开了灯,走过去给她看刚拍的照片。
像在等待她检查作业是否过关。
“怎么样?”
“好看。”骆星说,“你发我吧。”
夏榆举手说:“也发给我。”
江云宪说:“有你什么事?”
“我喜欢美女不行吗。”夏榆说完,搭着骆星的肩膀,“阿星,我想跟你合照。”
“我们今天出去玩,白天都忘记拍照了,得弥补一下。”
然后趁机光明正大地使唤江云宪,逐渐胆大,亲昵地贴着骆星的脸,为所欲为,还要嘟起嘴亲亲。
江云宪将她撇开,脚一勾,把骆星连椅子带人勾回自己的地盘。
“行了,拍完了。”手机扔给夏榆,让她自己看。
满不满意都随她,反正没售后。
江云宪手指不动声色搭着骆星的锁骨窝,手臂半圈着她,问她要不要回酒店。
他时常觉得夏榆很碍眼。
“你怎么忍得了她?”江云宪说。
骆星觉得这两人
真有意思,一个问她怎么受得了,一个问她怎么忍得了,都把对方当洪水猛兽了。
以前也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两人看彼此不顺眼。
连骆星求的平安符都是双份,一人一个。
那时夏榆被齐礼瑞拖进房间的阴影还在,夜里老做噩梦,梦到自己被困在陌生的宾馆里,耳边响起爆炸声,炸得她血肉横飞。
妈妈带夏榆去看心理医生,外公外婆请高人来替她“叫魂收惊”,各有各的办法,夏榆都配合去尝试了,却更偏向跟骆星打电话,跟她聊。
可能因为事故发生时,骆星就在旁边,与她有同样的经历,夏榆便忍不住一次次向她倾诉,通过脑海中的记忆复盘当日的细枝末节,也止不住后怕与惊悸。
但骆星的电话不一定能打通,有时要拨好几次。
“你手机为什么老占线!”
“又在跟谁打电话!”
好像深夜查岗的女朋友。
骆星的回复也很渣男:“在忙。”
“忙什么?”
“写作业。”
夏榆气愤地大声嚷嚷:“写作业电话为什么会占线,难道你要一边跟人打电话一边写吗?!”
还真被她说对了,因为骆星与江云宪组成学习小组的缘故,两人联系变多,夜里打电话讨论题目的情况时有发生。
“所以刚刚你在跟谁打电话?”夏榆问。
“江云宪。”
“怎么又是他,烦死了!他好讨厌!”
骆星稍微回想一下,发现这两人还真是结怨已久。
小酒馆的负责人过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服务,骆星摇头说不用,这时江云宪手机响,屏幕上显示江子茵来电。
“我去外面接个电话。”他对骆星说。
他一起身,选完照片的夏榆端着酒和小蛋糕过来,凑在骆星身边,朝彩色橱窗外的江云宪看了眼。
夏榆忽然说:“我在枝陵见过他。”
旁边的骆星听闻难免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就读高中那会儿。”
夏榆只去过枝陵两次。
一次是骆星刚离开洛京不久,转入枝陵十八中就读,几乎处于半失联状态,夏榆经常联系不上她,跟父母报备后,带上保镖跑去找她。
元宵节后,枝陵仍在下雪,校园里银装素裹。
夏榆冒雪前去,把骆星叫出教室,在走廊尽头臭骂了她一顿,不知情的同学还以为骆星以前学校里的冤家来寻仇。
夏榆骂完一个整午自习时间,走前还朝骆星抱怨:“什么魔鬼学校,中午都不让人休息,卷死得了!”
留给夏榆的时间不多,她还得赶回洛京。
她从学校离开,回头望一眼,视线却蓦然停滞。
十八中的校门远不如岩中阔气恢弘,门楣简陋,两侧的石狮子身上覆着一层银霜。围墙边有道身影,黑色连帽卫衣,透出几分熟悉。
夏榆跟江云宪还没熟到可以寒暄的程度,爸妈打电话催促,她便上车走了。
第二次,是深秋的某个周末,夏榆跟身边朋友吵架后,烦闷得很,跑去枝陵找骆星。
章家门前停着辆面包车,安装宽带的师傅拎着工具包上门,正在忙碌。
章家的网络隔三差五出问题,骆星索性直接换了宽带,因为搞活动,还重新办了张手机卡。
夏榆闲着无聊,前前后后陪骆星跑了两趟营业厅,还帮着拎了抽奖赠送的锅碗瓢盆。
周日傍晚出发回洛京前,她又在枝陵的街头遇到江云宪。
他扔了烟,大步从马路对面径直走过来,说:“把她新号码给我。”
夏榆错愕:“什么?”
“骆星的号码。”他语气不耐。
面前的江云宪跟在学校沉默冷静的样子截然不同,更冷,却很躁,整个人压抑着什么。
深秋橘红的夕阳不再灼目,从地平线尽头缓缓收拢,树梢随风晃动,他整个人也暗沉沉的,像是小城萧索街道的一部分。日落之后,便陷入黑暗里。
夏榆想骂他是不是有毛病。
却莫名有点怕。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当时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我面前,我就感觉他不太正常。”
“就挺疯的。”
骆星听完没有说话。
夏榆往嘴里送了一口小蛋糕,“我听见你说自己结婚了的时候都惊讶死了,但你说是跟他结婚,我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自己其实又没有那么惊讶了。”
“加州那几年,他在留学圈子里很出名,反正谁追都看不上,所以才传出他有什么放不下的白月光。”
“我第一时间想到你。”
“后面又觉得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是谣言。时间过去那么久,大家都长大了,谁还巴巴攥着以前那点执念不放。”
“没想到他来真的。”
夏榆把所有事情串起来捋一遍,再次得出结论:“他确实挺疯的。”
*
那晚回了房间,骆星先洗了澡,坐在窗前发呆。
夏榆只去过枝陵两次,两次都遇见过他。
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他又去过多少次呢。
酒店建在半山腰,往下俯看,植被茂密,城市璀璨的灯火像繁星点缀在一块黑色幕布上。
江云宪从浴室出来,走近问她:“想什么呢?”
手指捻起她仍带着潮湿痕迹的发梢,拿起吹风机。
一阵嗡嗡的轻缓的白噪音在耳边响起,骆星的头发被吹起,水分逐渐蒸发,柔软的发丝在他指缝间变得干燥。
她突然回头伸手抱住他的腰。
江云宪身上蒸腾着未散的热意和沐浴露的植物芳香,灰色浴袍衣领微敞。
他关了吹风机,摸摸她的脸:“怎么了?”
“你等过我很久吗?”她问。
江云宪温热的指腹顿在她的眼尾,挨着沙发扶手坐下,反问道:“多久算久?”
“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别的无所谓。”
“多久都能等。”
骆星问:“如果没有结果呢?”
江云宪怔了下,才说:“总会有办法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想过,如果最后也还是没办法,她还是不喜欢,还是说让他走,他也只能认命。
骆星的手倏然收得更紧了些。
江云宪把她抱到腿上,手臂环绕着她,听见她继续问:“花那么久时间喜欢一个人,你不会后悔吗?”
江云宪手指从她手腕滑入指缝,扣住,把玩着,“结婚问我会不会后悔,现在又来问,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他安静抱了她一会儿,“不后悔,你问再多也是一样。”
吻逐渐由点连成线,骆星回应着。
头顶的灯光慢慢变得虚幻,像一盏灼热的太阳,她热得淌汗,呼吸也急促了。
喉咙粘连着,渴得冒烟,不知什么时候江云宪喂了她一口水,她虚扶着杯身,闭着眼咕噜咕噜地吞咽。
江云宪掐掉她唇边溢出的水迹,低头亲了亲,随后去外间放水杯,她发梦般跟着他下了床,赤脚走在地毯上。
江云宪怕了她了,将人拎起来抱着,像抱小孩一样。
骆星弓着背,手臂缠在他颈侧,脸颊软软地贴在他肩窝里,有点哑的嗓音哄着他:“阿宪,别难过,我也喜欢你。”
江云宪定在原地,心脏被她用透明的鱼线高高吊着,始作俑者仍不觉得,仍在说好听话:“我只是迟了一点,但我也喜欢你。”
“真的。”
她用唇盖邮戳似的,用力印在他脸上,仿佛越用力,就越真。
江云宪终于被逗笑了一下。
两人卷进被子里,周围黑漆漆的,没什么声音。
时间停止运行,好像永久地被困在海洋中某座封闭的小岛上,天地一隅,只剩下他和她。
枕头软得像一团云,骆星陷入其中,睡意不断上涌。
江云宪感受着她渐渐变得均匀平缓的呼吸,贴着她说:“晚安,阿星。”
*
第二天是订婚宴,江云宪需要去江家那边帮衬一二,起得早,没吵醒骆星。
在床头柜上留了张纸条。
骆星也没睡太晚,八点多起床,洗漱完打扮好,去楼下吃早餐。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这天是阴天,没有出太阳,山庄内缭绕的白雾还未散尽,飘飘渺渺。
边吃边给夏榆发消息,问她起床没有,要不要带早餐。
身后有脚步声交替响起。
其中一道女声轻轻的,听上去有几分病弱感:“江先生,不好意思,上次中途离开,是因为我身体方面的一些原因,感觉当时很失礼,再次跟你道歉……”
“我差不多都快忘了,杜小姐也不用放在心上。”江家显散漫地说。
“不过我有点好奇,SAD是什么?”
大概被相亲对象突然问及自己的病症,她似有片刻停顿,还是如实相告:“是一种季节性情绪失调,情绪会因为季节变化产生波动,许多患者常常会在冬天感到忧虑、伤心……”
“我可能更严重一点,夏天有时也会受天气影响……”
不等她说完自己的情况,江家显开玩笑说:“这可怎么办,冬天能不能学小动物冬眠,直接睡过去就好了。”
他态度散漫,让女孩的声音更低了 ,旁人没法再听清她说话。
骆星看着两人的背影没入拱形门洞后,那边有道岩石水墙,溪流潺潺,深蓝色的灯光布景如梦似幻,走在江家显身边的女孩只露出一个娴静的侧脸。
夏榆赶过来,在骆星对面落座,视线草草掠过拱形门洞,一眼就认出:“那是杜在微?”
骆星摇头,表示不认识。
“煤老板的女儿,她爹杜钟你应该听过,他们家是靠煤炭发家的,后面转型去搞清洁能源了,大规模投资建厂……我哥在西部待了几年,好像跟他们家比较熟悉。”
骆星:“你哪个哥?”
夏榆翻了个白眼:“王宁甫。”
“他今天来吗?”
“来,裘柯还在国外估计赶不上了,其他人都来。”
骆星嗯了一声,以前圈子里的狐朋狗友一堆,她只是陪衬,有的现在估计连名字都叫不出了。
江云宪打电话来,问骆星在哪儿。
骆星一下就变得紧张,之前说好的,在订婚宴前,要见见江家长辈。
“露个面就行了,我们也待不了几分钟。”江云宪揽着她往包厢里走,闲庭信步,是真不在意。
骆星被他过于任性的话逗笑:“只待几分钟会不会太短了?”
“随你高兴,聊得投机就多聊几句,不喜欢就早点走。”江云宪说。
骆星镇定下来,进了包厢,江家的长辈她大都认识,毕竟她以前去江家去的次数实在不算少。
老太太正坐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指尖搭着扶手,那儿刻着一圈浮雕麒麟纹。她听见动静睁眼,脸上骤然堆起亲和的表情,朝骆星招招手。
先前就听到些口风,心里清楚江云宪跟谁结的婚,等真正见到了人,难免还是感慨:“长高了,模样倒是没怎么变。”
骆星喊了人,几位长辈跟她记忆中的模样对上脸,却又有些不同。
她以前其实不喜欢江家,门庭太高,便显轻慢,待人从上到下有种威压与俯视感。现在她心境不同,竟觉得过往一幕幕如日影飞去,了无痕迹,看谁都只再是平视。
仿佛要完成某种既定的仪式,老太太从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戴到骆星手上。
包厢门被推开。
有人进来。
江子茵离包厢门口最近,率先发现江家显,朝他抬了抬下巴道:
“正好,你嫂子也在,去打个招呼。”【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